許 淇
草原虔誠地期待著春天,期待得太久了,歲月老去,疲憊不堪,她在痙攣中發(fā)出呻吟。
隆隆的雷碾過她的胸膛。
炸了群的馬四面沖突。
野性的風暴,席卷著不肯退卻的堅冰厚雪的舊習。
一株小草欲頂開大地的負荷,然而她的肩膀太稚嫩了,扛不住深重的苦難。
風暴中強者之鷹的出場,預示著春之生命力;生命力源于她深沉的愛,從禁錮的痛苦中掙扎出來……
愛是一條解凍的喑啞而盈滿的河,環(huán)繞心靈的圓周。
草原凸凹著荒蕪的肌肉。沒有一根毛發(fā)能告訴我微風與細雨。
孤零零的大樹矗一尊突厥石像,銘刻著千年的創(chuàng)傷。
太陽像一匹獸,氣喘咻咻地蹲趴著,已無意尋覓它的獵物。
想象中,我成一顢頇的巨人,揮舞著蒙古史詩中喜熱圖王子的青銅劍,向太陽獸斬去,
一腔的血濺上天空,
于是有了霞。
或因輻射而降下酸雨。地面上升,草浪洶涌而來。
負傷的太陽獸瘸著腿倉促下場,殘留一路血跡。點點滴滴。
我心靈的曠原,有吻似的雨降落嗎?
據(jù)說先民就這樣蘸著顏料涂抹巖畫。在生命的歡樂和恐懼中享受藝術的戰(zhàn)栗。
而我似干渴的大樹,向霞,伸出祈求的枯枝,面對千年。
無垠的雪原。雪的反光使天空蒼白,漂流的夜遂凝止了。
大地僵硬的肌理,唯有目夾眼的星光在震悸。
落葉松鵠般端立,紋絲不動,猶如一幅木刻畫。
一切都凍啞了,天地不發(fā)聲,風、樹、水,都不發(fā)聲。
森林的深處,雪壓的枝杈之間,仿佛彈顫著松快的口哨,那朵朵翠菊似的哨音,映影于冰河的朦朧層。
終于活的生命,即使是殘缺的生命,被忽視的生命,從哪個洞穴哪片草叢,一只舔著自己凍紅的傷口的孤狼,因悲哀、痛苦和絕望而嗥嚎了。
雪原戰(zhàn)栗了。
我們出發(fā),駕著八頭馴鹿拉的雪橇,剪開拂曉乳白的道路。
梭羅馬跑過來了,像遮月的烏云游游蕩蕩。
夜的草原,我和梭羅馬對話。
語言像風般暢達。
打一個響鼻,它沁涼的鼻翼的軟骨,觸摸我的手掌。
像一把利刃,刻鑿經(jīng)文、咒語和祭祀的圖畫,
我口中喃喃,敬獻我罪惡之牲在大地神龕前。
馬語回答,肢體作舞蹈的傾訴。
馬語即隱喻暗示的流星雨。
不僅憑聽覺識辨還憑視象。
它右腿提起然后輕輕地著地,
每一塊勻稱的骨關節(jié)咯咯作響。
我完全明白它蹄子在草上寫下的詩行,像史書一樣記錄往日的榮光。
那時候,馬蹄似潮,踏平了蒙古高原。速度和堅忍,是遺傳的性格化語言。
來自祖先,一群血脈融合繁衍的野馬。
如今,我讀懂了馬語。一切都借目光與手掌的觸摸,凹凸起伏的字的象形,曾寫在九尾白旄大纛的褶紋里。
如今,我倆都不做說話的奴隸。
在人跡罕至的曠野,失語并不可悲。
我倆都是喪失了圖騰的流浪者。
像黑衣薩滿的幽魂祈求長生天的寬恕。
心中的一半黑暗埋在相同的烏釉黑陶罐,沉入時間的深淵。
而另一半的梭羅馬的淚光和淚花,那便是光明的綻朵,而愚鈍、懵懂,應為聰慧之前兆。
人們驅趕我們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不再驕傲地和古勇士一塊兒死亡,不再犁田或拉車,我的梭羅馬,為歷史與美而存在。我們已經(jīng)無用,除了生命的驚現(xiàn)。
梭羅馬,你目光中的淚花是大漠里的湖,映射那倏忽即逝的藍。
咴——愛——哎——咴咴!
馬如是說。
隆冬嚴寒時北方無邊的曠野。
夜色消沉,消沉下去,曠野孕育了星的苦悶。
星群擁擠在一起,像閃爍的雪雨,和凍結的曠野默契。
凍結的曠野是清醒的,徹夜無眠,銳利地痛苦地清醒著。
它在思索,思索一個時代。
夜,如同無人能啟的封緘。忽然間——
轟隆隆,轟隆隆,龍騰著,沖決著,沸跳著?。〞缫霸谥B聽,在戰(zhàn)栗……)
風馳著,呼嘯著,錘擊著?。〞缫氨粨v痛,被激奮……)
列車——這個歷史的闖入者,這個時代的勇士!錘擊夜的胸膛并且粉碎它。起來!起來!曠野!
土地,丘岡,樹林,城鎮(zhèn),河流;樹林,丘岡,城鎮(zhèn),河流,土地……
閃亮的車窗和星的雪雨交輝。煙像射出的翎箭。伸長的巨手,攫住了黎明。
在無邊的曠野的脊背上,黎明奔號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