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志剛
汽車一直往北走,來春看到了那條名曰石津灌渠(一條石家莊至天津的人工河,據(jù)說向天津供水)的小河溝。它從西面逶迤而來,又向東南方延伸而去,看不到頭也看不到尾。河水呈淡綠色反射著鱗鱗波光,有兩三個人在專注地垂釣,仿佛天塌下來也不去理會的。這條河是市區(qū)和市郊的分界線,再往前就是那個以梨花而聞名的肖家營村了。
然而,從前的田野上,如今佇立起大片的樓房;街道兩邊的店鋪多了起來,擠擠挨挨、花里胡哨得讓人目眩。行人和汽車也比幾年前多出好多倍,哪里還有一點市郊的影子呢?完全成了省城的一部分。只有路西那家熱電廠,差不多還是老樣子,那兩個高大巍峨的煙囪依然吐著乳白色的煙氣,它們野心勃勃,像要把萬里晴空給漂白似的。
“嘖,才幾年工夫呀,這里全變樣了!”一個略帶沙啞的聲音從來春身邊傳過來,是小順子大發(fā)感嘆。來春點點頭,卻舍不得把目光從窗口移開。在里面呆久了,外面的一切都變得那么陌生而新鮮,像上帝創(chuàng)造的新世界。街道,以及在街道上行走的人、汽車,都因為漫天的陽光而生動起來,成為一幅富有動感的圖畫,也證實著這個世界完全是由太陽來點亮。
見他半天不吱聲,小順子將手伸進上衣兜兒,旋即,一枝“黃山”伸到他鼻子前:“來,老哥,解解悶吧。”
來春接了。在這個時刻,也許抽煙是一種非常不錯的事兒。他在兩種情況下喜歡抽煙,而且一根接一根地抽。一種是心里無比煩悶和焦躁時,另一種則完全相反,是遇到了什么舒心事兒讓他興奮難耐。今天的情形當然屬于前者。
他剛吸了兩口,就從前邊傳來司機毫不客氣的制止聲:“吸煙的乘客請把煙熄滅!車上不許吸煙!”
來春的手像燙著似的抖一下。何止是手,他的臉上乃至全身也像淋了開水,他一抬手將煙扔出窗外。小順子也俯身將煙頭用腳踩了,兩人都像聽話的小學生。來春抬頭向大家笑笑,以示歉意,又趕緊將目光移向窗外。他非常敏感,害怕和人們的目光相撞,當他走出勞改場大門,重新置身于這個光怪陸離的世界時,就有了這種感覺。
汽車不疾不徐地在馬路上行駛,上車和下車的人,魚貫般地進進出出,車門開了又關,關了又開,無休無止。終于到了肖家營村,村西和村北各有一個站點,下車的是幾位頭發(fā)染成黃色和紅色的小伙子,看樣子像鄉(xiāng)下來打工的。然后,汽車就順著北外環(huán)向東駛去??梢钥吹嚼婊耍瑏泶合?。(肖家營地處滹沱河南岸,村北的河灘地上廣植梨樹,每到春暖花開,都要舉辦梨花節(jié),盛況空前)。五年了,他都無緣欣賞梨花的芳容。他家院里就有一棵老梨樹,是他出生那年爺爺親手栽種的,為了讓他一長大就能吃到甜梨。每年春天那一樹的繁花,讓他感到春天是那樣的具體,具體得觸手可摸。仿佛春天就是梨花,梨花就等于春天。今天,他卻很失望,馬路兩旁依然是一個挨一個的店鋪,店鋪遮住了梨花的麗影。有乘客也伸長脖子向外眺望,但很快,眼里的期望熄滅了。春天在哪里呢?是現(xiàn)代都市,阻隔了人們和大自然的交流和親近?來春困惑著,又沮喪不已。他對梨花那么在意,是因為在里面呆得太久了吧?五年,只是人生長河里的一瞬,然而,卻在他心里劃下了一道深深的印痕。汽車依然一輛挨一輛地駛過,只是,大貨車明顯多起來。
“操,咋這么慢?”小順子嘟囔了一句,“瞧這樣,沒有倆小時甭想到俺們縣。哎呀,咋這么多車哩?”一臉的不耐煩。因為是鄰縣,他和來春口音非常接近,只是個別字的尾音要往下拖一些,在來春聽來就有些“侉”。他的話立刻引起了旁邊幾位乘客的注意,紛紛將目光射向他,眼尖的人,已瞥見他左胳膊上繡的那只深藍色老鷹,還有他光亮的腦袋(他是那種梆子頭,理成光頭后格外滑稽而扎眼),挨他站著的那位穿戴時尚的中年女土,忙扭轉身子往旁邊靠了靠,下意識地將手里的小坤包朝懷里攏了攏,臉上流露出了戒備和鄙夷。
來春扭轉頭,瞥小順子一眼,無奈地咂咂嘴。雖說從今天開始,他倆就是自由人了,和汽車上任何一個人一樣都是共和國公民,是平等的。而且,也都脫下囚衣,換上了嶄新的T恤,是前兩天管教人員幫他們從外面買的。但他們的光腦殼兒,又不得不讓來春心里頭發(fā)虛。唉,這個小順子,咋就一點不知道避諱呢?還是那個德性,大大咧咧的對什么都不在乎。再說,在里面呆好幾年了,還差這么一會兒嗎?你急什么呀?他在心里怨懟著小順子,但,馬上又理解了他。理解了,心里又不免滋生出一絲悵惘和傷感。自己要像小順子這樣該多好。而他呢,既盼著從里面出來,又害怕回家。不回家又能到哪兒呢?莫非,去南京找蘭蘭?
這種左右為難的痛苦,油煎火燒般地折磨著他,讓他幾乎快要身心俱焚。因而他盼著車開慢些,再慢些,當初,他不是就因為不想呆在家里,才做出那讓他悔恨終生的傻事嗎?
這么胡亂地想著,來春的臉越發(fā)的陰郁,凝重,像冬天快要下雪的天空。
“唉,我說老哥呀,一會兒就見到嫂子了吧?”小順子的嘴巴總是閑不住,他歪著膀子湊近來春,從那雙鬼精的小疤瘌眼里射出了一股子嘎氣。他不明白,為什么一說回家,來春就愁眉不展。他應該高興才對呀。
來春“嗯”了一聲,不置可否。心里卻很感激小順子,明白他是讓自己開心。小順子是因為打架和搶劫進來的。人常說多行不義必自斃,那一次,他和他那幫小兄弟在鎮(zhèn)上喝酒,從飯店出來,小順子朝迎面開來的一輛小車扔酒瓶子,耍橫(在酒精的作用下他真以為這個世界就數(shù)他大了),也該著他栽,偏巧,那是縣公安局副局長的車。于是新賬舊賬一起算,才被抓進來了。雖說鄉(xiāng)派出所長是他鐵哥們,更是他的“靠山”,平時沒少在一起喝酒,打麻將,當然,在麻將桌上,小順子總是輸多贏少。但在這關健時刻,人家卻把自己頭上的烏紗帽看得比什么都重要,自然是丟卒保車毫不含糊。在里面,他依然是“頭兒”,也稱“獄霸”。只要是人扎堆兒的地方,就有“頭兒”。監(jiān)舍也概莫能外。但他惟獨對來春好,說和他對脾氣。每當他那幫小兄弟給他送來煙和茶,他少不得讓來春品嘗。來春也透過他的“嘎”,看到了幾分俠義,對朋友掏肝掏肺的,一百一。這也正是他可愛的一面。這人呵,本來就是個復雜的動物,很難簡單地說是好人還是壞人。
看來春的臉依然繃著,小順子又打趣道:“好呀,今晚上讓嫂子好好服侍服侍,咱可是當了好幾年和尚——”他忽然打住,沒有像在里面那樣天馬行空口無遮攔。在里面,他談得最多的就是女人,也就是男人和女人那點事兒。也難怪,正值青春壯年,作為一個男人,他們突然中止了那種屬于人本能的生活,而且又是好幾年,任誰也是不好受的,像是打二茬子光棍,似乎比失去自由還要難捱。何況,在外面時小順子身邊總不乏美女相伴,他說,都是她們主動對他投懷送抱的,這也是他向人炫耀的資本。小順子年歲不大,可講起這個來卻是個行家,他那沙啞的嗓音,還有幾分市儈氣的笑,仿佛最適合說這種話題。
如今,他們終于熬到頭了,就要回歸那種真正屬于男人的生活之中了。他倆是一起被釋放,坐的又是同一趟車,小順子回家要經(jīng)過來春他們縣。他們先是坐公交到市里長途汽車站,然后再一起搭上開往縣里的長途車。是的,他倆非常有緣。
如今坐車很方便,來春認為沒有必要讓家人來市里接他,早兩天他就給父親打了電話。小順子則有另一種安排:“嘿,那幫家伙!本來要來市里接我,我說,你們干嘛費這個勁兒呀,一幫人,跟打狼似的。我又沒少胳膊沒少腿的,我要自個兒回去,咋來的咋回去!他們倒聽話,只是,非要給我擺接風宴,在我們縣最豪華的飯店,金星!我不贊成,這是干嘛呢,給我過喜事兒呀?他們說,還真是過喜事兒哩。還說,吃過飯,就帶我去洗浴城泡澡,再找小姐按摩,再——嘿,說要讓我好好解解饞,說這幾年委屈我了,大頭小頭都委屈了!哈哈,你看我這幫弟兄,真拿他們沒辦法呀!不過嘛,酒可以喝,但那種事兒咱不能干!剛從里面出來,得規(guī)矩點了。”小順子說完笑了笑,他的笑里透著喜悅,也有一點顯擺。
來春卻看不慣他那幫朋友的做法,太張狂!嘛事兒呀,也值得這么大張旗鼓地慶賀?多么光彩是不是?哎,如今的人真有意思呀。然而,他又不得不為小順子有那么一幫貼心貼肺的朋友而高興。他這一輩子,也值了!
來春也喜歡交朋友,這一點和小順子是相通的。甚至,說他把朋成看得和生命同等重要,也不算過份。他是嘗到了交朋友好處的。當初,如果沒有朋友幫忙,他在村里怎么能當上電工呢?他們村緊臨一條省級公路,因為交通方便,村里人辦廠子的極多,有家具廠、板材廠、養(yǎng)殖場,電工自然就成了香餑餑——都離不開電。
就是因為朋友,香梅和他鬧翻的。來春的交往圈子主要是電工,本村的電工,還有外村的電工,他們常常是興之所致,吆三喝四地去其中一家,無論到誰家,都少不得好酒好菜一番招待,鬧騰得越歡,這家人越有面子。剛開始,香梅還是有耐心的,給客人倒茶遞煙,下廚房做菜,忙得不亦樂乎,客人滿意,來春也有面子。只是,時間長了,她臉上再難露出笑模樣兒。她是個喜歡清靜的人。“看你們這幫狐朋狗友,一來了就喝酒,一喝就喝個醉蛋,又是往屋地上吐痰,又是擤鼻涕,煩死個人!”客人前腳走,她后腳就發(fā)脾氣,嗓門子又大,絲毫不擔心讓客人聽到。其實她說得過份了,人家往地上吐痰不假,并沒有擤鼻涕。她一發(fā)怒,說了過頭話,還不覺得解恨,又說:“喝,喝,就喝不死你們?掙這幾個猴錢兒,還不夠你這么糟害哩!”起初,來春還強壓住心里的火氣,向她耐心解釋:干我們這個,沒有交際咋行呢?他在村里沒什么背景,之所以能撈到這個肥差,完全是憑了朋友的關系。因為在村里根基不牢靠,如果他不和工友們打成一片,人們就會排擠他,他休想再干下去!香梅卻根本不買他的賬,說她本來干一天活兒了,回來不但要喂豬喂雞,還得洗衣做飯,哪有心思和精力再侍候他們,真是煩死個人!來春也試圖讓自己理解她,原諒她。然而,他又做不到:“你是成心不讓我干了!”他以為憑這個理由,可以讓她改變態(tài)度。他想錯了,這個倔強而不肯服輸?shù)呐?,不但沒有一點悔意,反而越發(fā)惱羞成怒,說,不干就不干,掙那幾個猴錢,把我也搭進去呀,我虧不虧!她話說得噎人,嘴角上還掛一絲冷笑。不,簡直是獰笑,是把對方戰(zhàn)勝后的快意和幸災樂禍。誰說生活中沒有敵人呢,有時夫妻兩人,無意中成為不共戴天的敵人。
這之后,他和她開始了長時間的對峙。來春依然帶朋友來家里,他不能因為香梅,讓自己在朋友面前失掉面子。香梅呢,依然對客人愛理不理,有時還甩個臉子。其實,如果不干電工,來春也不會餓肚子的,他不是那種吃一鍋屙一炕的松包,隨便做個生意,日子比別人也差不到哪去。只是,他在村里就沒有了面子。他把面子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看香梅沒有改變的意思,來春就提出離婚。是真離,不是嚇唬她。她死活不肯。離不成婚,來春就不愿意在家里呆,開始和工友們?nèi)コ抢锏奈鑿d玩。在那里,他結識了蘭蘭。蘭蘭以南方女人特有的伶俐和柔媚,不但迷倒了和她接觸過的所有男人,也把來春迷住了,迷得神魄顛倒。終天有一天,他腦子一熱,攜帶著收村民的八萬元電費,帶蘭蘭離開歌廳,開始了他們的“浪漫”旅程。他們先后去過西安、南京和杭州。他們對人生沒有什么明確目標,快活一天是一天,每天除了游玩,就是呆在旅店里纏綿,享受那種生理上的快感。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想,仿佛世上只有他們兩人。來春這樣做其實還有另一層意思,以此來報復香梅,并且逼迫她和自己離婚。他的愿望最終沒有實現(xiàn),當他和蘭蘭再從杭州趕往上海時,在出站口被認出來。作為全國通緝的逃犯,他上了互聯(lián)網(wǎng),于是一把锃亮的手銬將他的雙手牢牢銬住。
頂多還有四十來分鐘,汽車就開進他們縣城。當然,香梅不會去汽車站接他的。也許父親和弟弟會等在那里。他們村離縣城只有二十里,又不堵車,眨眼間就會到家的。他想,自己可以先回去看看父母,然后,再思謀下一步如何走。當然,父母絕不會讓他再離開家的,他們不是一直都在反對他和香梅離婚嗎?可他的命運還是握在自己手里的。只是,有一個問題一直在困擾著他:香梅為什么就不肯和他離婚呢?他終究沒有想明白。
“老哥,車到山前必有路,干嘛不能吃口飯呀,你咋還為這個發(fā)愁?想開點吧?!?/p>
小順子的話,讓來春心里既感到溫暖,又讓他陷入另一種痛苦之中。是啊,他回去干什么呢?對于這個問題,他在里面不止一次地琢磨過,但一直也沒有琢磨出個結果。其實,那實在是因為有香梅的影子在干擾他的思維。問題是,他回去后總要干點事兒的。他還要生活,還要養(yǎng)家,而且,還要償還,償還他和蘭蘭揮霍殆凈的鄉(xiāng)親們那八萬塊電費,那是他們的血汗錢啊。一想到這個,他的臉上就像著了火,恨不得再摑自己倆嘴巴子——當他把那八萬塊錢揮霍凈光,似從睡夢中清醒過來時,他就伸手打了自己倆耳光。
他回答小順子:“沒錯,車到山前必有路,反正得想法兒掙錢吃飯?!彼涯莻€“錢”字咬得非常重,也非常狠。
小順子點點頭說,那倒是,那倒是。你看這個世道,還不是錢的天下!又說:“我回去呀,不能再干那個了。再干那個,誰也對不住。對不住爸媽,對不住俺老婆子,更對不住咱王隊長!”王隊長就是負責他們那個班的管教干部。在里面,他們統(tǒng)稱管教干部為“隊長”,獄警為“班長”。王隊長是個大胖子,性情溫和得像個老大媽,對他們關心備至。一想起王隊長,來春心里一熱,說,對,不能再干那損事兒了,再干,誰也對不住。小順子說:“我呀,我要把我們村北那個加油站盤下來。我哥們兒已經(jīng)和主家談好了,別人至少八萬,我五萬就能拿下?!币妬泶翰唤獾赝?,小順子又一擠眼睛,笑笑:“嘿,咱一不逼人家,二不搶人家,是人家自己樂意。哎,老哥,你知道這是為嘛呢?”來春搖頭:“不曉得?!?/p>
“這就是字號唄。我的字號出去了,沒法兒的事兒!”小順子說完,先哈哈大笑,緊接著又無奈地搖頭,而那難于壓抑的得意,讓他下巴上那幾根黑里泛黃的胡子也跟著顫了幾顫。
是不是就因為小順子在里面呆過,人們才越發(fā)懼怕他,把他當作個人物?這個世道呵,怎么變成了這個樣子呢?來春在心里感嘆。
“要不,老哥跟我干吧?我那幫小兄弟干嘛的都有。隨便給你個活兒,也能讓你吃口飽飯!比你干電工差不到哪去。”
小順子說這個時,他的目光是真誠的,里面跳躍著熱情的火苗。來春心里一熱,嘿,這家伙,真夠義氣!沒錯,他的確把自己當作了好弟兄。他何嘗不想跟他去干呢?因為,他實在不愿回到那個家啊,確切地說,是不愿見到香梅。
“老哥,咋樣,想好了沒有?要不,還是先跟我回去吧,咱今個兒好好喝幾杯,我的接風酒不也是你的接風酒嗎?”
來春愣一下,他想不到小順子會向他發(fā)出邀請。他從內(nèi)心里感激他的好意,認為這也不失于一個好辦法,可以緩解他面臨兩難選擇的痛苦。但他又不想去湊那個熱鬧,沒那個心情。那熱鬧只屬于小順子。何況,他最終還是要做出選擇的。
見他遲遲不做回應,小順子朝他眨眨眼:“這有嘛不好意思的,晚上再往家趕唄,這么近,反正又不影響和嫂子——”
他搖搖頭,說:“不是不好意思,我心里煩,哪有那個心思?”說著,卻不敢看小順子那雙熱情的眼睛,因為從里面噴出的火,非常容易將他溶化。不然,小順子哪有那么多鐵哥們兒,又哪來那么大的號召力呢。他忙將目光移向了窗外,路邊的花草、樹木像畫片似的向后退去,形成一條流淌的河,那何嘗不是時光遁逝的影子呢。然而在來春看來,退去的速度還是太快了。他愿意讓它慢下來,再慢下來,就像這個飛快的人心浮躁的時代。只有慢下來,才能拉長他回家的時間。
再往前走,馬路兩邊依然有高樓、商店,但明顯比先前稀少了。行人也少了。這一切跡象都表明,汽車已經(jīng)駛出市區(qū)了。但依然看不到莊稼地。在沒有樓房和店鋪的地方,栽種著花木和草坪。枝頭綴滿綠葉,草坪綠光浮動,在這川流不息的馬路邊上,讓人多少還能感受到一縷大自然的氣息。
小順子終于閉上了嘴巴。他是在想那場即將到來的接風酒宴。他的小兄弟們點什么菜,喝什么酒。當然,這根本不用他操心,他們非常清楚他的口味,自然會讓他大快朵頤,滿足他那委屈已久的腸胃和味蕾。
汽車終于駛出市區(qū),田野出現(xiàn)在他們眼前,麥田里綠波搖曳,蜂飛蝶舞,一股清新的氣息透過窗口吹進車里。只是,這讓人賞心悅目的麥田,卻讓兩邊的店鋪切割得支離破碎。正是這些各色的店鋪,已將縣城和省城連在了一起,讓人難覓田野的廣袤和遼闊。車上的人少了許多。
終于,“X縣汽車站”幾個漆紅大字,映進了人們的眼簾。
“老哥,你下吧。抽個空兒,一定去我家看看,可記好了?”小順子和他告別,從那雙小疤瘌眼里,流露出一絲戀戀不舍。
來春用力點點頭,低聲說:“好吧,抽空一定去看看你。我咋能忘了你呢?這一輩子也忘不了?!彼f得有些動情,眼角早已發(fā)濕了。他狠勁地咽口吐沫,讓自己冷靜。是的,他們可是在一起呆了好幾年的獄友啊,那是他們?nèi)松幸欢巫畈豢盎厥鬃铍y捱的時光,惺惺相惜,這種特殊經(jīng)歷讓他們難舍難分。
汽車緩緩地進站了。透過候車室的大玻璃窗,來春突然瞥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他身子一激棱,像觸了電。再仔細辨認,沒錯,正是他最不想見到的女人——香梅!五年不見,香梅比五年前憔悴多了。身上那件淺紅色的長袖褂子,也讓他感到眼熟,忽然想起,這件衣服她穿了好幾年了。但看得出,她今天還是刻意打扮了一番的,新燙了頭發(fā),臉上也搽了粉子,卻掩不住額頭上那幾條深深的皺褶。她的神色里,依然透出一種執(zhí)拗和倔強。來春像讓人扎了一刀,正是她的這種執(zhí)拗和倔強,將他擊敗了呀。此刻,她正伸著脖子朝這里張望,她的身邊,站著他們的女兒文文。文文也長高了一大截兒,已經(jīng)成為一個大姑娘了。他趕忙扭轉了頭,他害怕她們看到他。
他的屁股沒有離開座位,當車門嘭地關上時,小順子驚詫地望著他。來春無奈地一笑,強作鎮(zhèn)靜,第一次對小順子撒了謊:“下一站吧,那里好搭上回家的車,方便?!?/p>
這個倉促間編織的理由有些荒唐,小順子竟然沒有絲毫的懷疑。他說,好呀,那咱們還能再做會伴兒!
汽車很快駛出車站,順著107國道繼續(xù)向北駛去。來春的心,也隨著車輪的轉動不停地翻滾著。剛才的一幕,大大地出乎了他的料想。他問自己,你應該怎么辦?你不回去,又能到哪里去?要不,對小順子道出自己的苦衷,先去他那里呆上幾天,然后,再給南京的蘭蘭打電話,告訴他自己出來了。其實,前些天他早寫信將這一消息告訴了蘭蘭,只是,沒有告訴她具體時間。很快,蘭蘭就給他回了信,她在信中說,她非常高興他重獲自由,她一直都在盼著這一天的到來,她也一直都在等他出來。他進去以后,她來監(jiān)獄探望過他一次。待他判刑到了勞改場,她又來過一次。每一次,都給他帶了許多好吃的,有南京板鴨,薰魚,還有日常用品,每一次,都不忘給他帶一條煙。她的處境還不錯,先是在一家超市打工,去年,和一位女友合伙開了一家美容院,那是真正的美容,不再干那種齷齪的事情了。她要洗心革面,靠自己的手藝吃飯。她在信的末尾寫道:待他出來后,如果他還愛她,他可來南京,和他們一起經(jīng)營這家美容店(已和女友商量好了),或者,他們干脆把這個店買下來。如果不再愛她,那也沒關系,來電話告訴她一聲即可,他們好聚好散,各走各的陽關道,誰也不再干涉誰。
這的確是一個很不錯的出路,如果他真的去南京,不難想象,他未來的生活一定會富足和幸福的,他還可以非常輕松地還清村里那八萬元電費。蘭蘭是個非常能干的女孩子,她相信她的能力和誠意。
有了這個想法,他就將目光投向小順子。小順子如果是個細心的人,就會發(fā)現(xiàn)來春眼里流露出的妥協(xié)?!靶№樧印眮泶狠p輕叫了一聲。小順子聞聲扭過頭,驚奇地望向他,眨眨眼:“咋了,老哥?”他忽然又打消了那個念頭,忙說:“沒事兒,我是說,咱哥倆真是有緣?!毙№樧雍俸僖恍Γ骸袄细缯f得沒錯,真是緣分。”似有些動容,又說,“老哥,別回去就把老弟忘了。嘛時候有空兒,一定去我那兒一趟。咱哥倆兒放開肚皮喝,咱喝個夠!”說著,兩雙手握到了一起。是來春先伸出手,小順子趕忙握住了,握得很緊,生生地疼。
他真的在城北口那一站下了車。蘭蘭的身影忽地又浮現(xiàn)在他眼前,不過,她不再那么溫柔可愛了。他走進高墻的大門,蘭蘭是有責任的。她怎么就沒有責任呢?如果,當初她得知他在她身上揮霍的是全村鄉(xiāng)親的電費,對他進行一番規(guī)勸和警告,那么,他自會懸崖勒馬回頭是岸的,不至于一步一步地滑向罪惡的深淵。她被他的出手闊綽打動了,并且沉靦其中。是呀,金錢真好,可以讓她得到想要的一切東西,包括高級化妝品,高檔衣服,還有各種美味。她本來是個歌廳小姐,為了錢,不惜出賣自己的肉體和靈魂,在她眼里,錢就是錢,就是讓人來花的,用現(xiàn)代的說法就是用來消費的。因此,她才不管這錢的來路呢。剛開始,是來春讓她花,到后來,她竟然主動向他索要了。
如今,自己成了一文不名的窮光蛋,再去找她,她真的還會像信上所說的那樣愛他嗎?來春開始想這個問題了。他不得不這樣去想。他又看到了她用他的錢,去商場消費時的那種貪婪——盯在某一件高檔物品上,目光久久不愿離去,那雙亮晶晶的眼睛似要從眼窩里探出來。這樣想著,來春的脊背上頓時像澆了一盆冷水,禁不住抖動了一下身子。這個曾讓來春癡迷和傾倒的女人,霎時間,搖身變?yōu)榱凝S里媚人的狐仙,正張著猩紅的大嘴,欲將他無情地吞噬。
他攔了一輛西去的公交車。當車門打開的一剎那,他一步就邁了上去,絲毫沒有遲疑。他要給他們母女一個驚喜,失望后的驚喜才更是驚喜。他可以找個理由來搪塞她,說自己從省城直接雇車回家的。
他還想,人這一輩子,其實都是在還債,為還債而活著。有的債務,是不能用金錢來還清的,那是心債!
而心債是要用心來償還的。
他們家的院落很大,足有半畝地。終于,他又看到了久違的梨花,雪一樣白的梨花直晃他的眼睛。突然,一縷襲人的清香鉆進他的鼻孔。梨花還有香氣?從前,他只知道賞花,哪去理會這些一身素裝的小精靈竟然還散發(fā)出沁人的芳香?
“來春,咱們分手吧。文文長大了?!毕忝氛驹诶鏄湎?,對他說,“那時候我不答應你,是為了文文,現(xiàn)在,我為了我自己?!?/p>
“不能改了?”
“就這么定了!我要和他結婚?!?/p>
“他是誰?”
“我還是先不告訴你吧?不過,你和他認識。要是沒有他,這幾年我連死的心都有了。幸虧有他照料我們。這回,你可滿足了吧?”
來春張了張口,像噎住了似的說不出話來。他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文文是個啞巴,剛過十八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