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微木依蘿
我走進那個院子時,一個中年微胖的女人側(cè)身蹲在井邊洗衣裳,身子縮成一個弧形,仿佛就要彈到墻外去——我為這個念頭感到好笑。箱子“咔啦”一下撞在高大的木門上,她忽地轉(zhuǎn)過身來,臉上很快堆出笑容。
“小女子,你租房子是不是?”
我說是。
她領(lǐng)我去了最里邊的房子,那間房子正好在轉(zhuǎn)角的樓梯口,又一道大門將它藏在里邊,如不打開這道門,將很難發(fā)現(xiàn)這里還藏著住戶。
房子是清新的,女房東剛剛拖了地,灑了空氣清新劑——菊花的香氣。
我的性格一定與“躲”字有關(guān),竟然一點不砍價地租了這間房子。
于是,房子每天要開三道門。大門,二門,三門,我給它們?nèi)×诉@些名字;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我躲在第三道門里,除了上班的時候要跨過那些門檻。
房子的后面有一片竹林,竹林的左邊,是一條泥濘的爛路,下雨天要脫了鞋子去走。我最愛在雨天出門,打一把有鉤的傘,將鞋子脫來掛在鉤子上,專門去走那條爛路——當(dāng)我想家的時候,我就去走。
后來那條爛路被填平了,便再也不去。
房東的女兒比我大十歲,那時,她二十九歲,每天被她的母親領(lǐng)著去相親。她叫什么呢?好像叫小紅,又好像叫小雪。
她每出去一次,都要打扮一下,臉上沒有笑容,那打扮也不是她的意思。到了二十九歲不結(jié)婚的女人,好像是多羞恥的一件事情。她的母親拖著她,非??鄲赖臉幼?,仿佛一個水果販子,面對著自己熟透的果實沒有人想買而難過。
女房東去給她的女兒測八字,其他一樣都不看,單看婚姻。那位算命的老瞎子(或者沒瞎),眼皮一閃一閃地告訴她,你這個女兒,婚姻的緣分還沒到,不過也快了,就是這一兩年的事情。
過了一年,房東的女兒嫁出去了,那個人有房,有車,有錢,雖然沒有貌。
嫁人原來是這樣一件事情,挑來挑去,最后挑的是房子、車子和錢。我在又一條泥路上走玩的時候,房東的女兒和她的丈夫回門來,開著車,從我身前晃過去了,她跟我打招呼,臉色有些復(fù)雜。她旁邊坐著的男子,胖乎乎地夾在座位里。
是夏天了,院子里有一棵樹掛著許多“胡須”,房東的女兒回來度夏,她的丈夫也來了,這個胖胖的男人,他將掛著的樹須子一條一條剪去,仿佛那樹是他自己,那胡須是他的胡須,非剪掉它們不可。夏天過去的時候,樹仿佛要死掉,卻還是撐了過來。
有人說感情是可以培養(yǎng)的,也許是吧,房東的女兒逐漸開朗了,她三五成群地約人打牌,然后購物,逛街,四處游玩,回家時,手上總會拎著大包小包的禮物。
她喜歡穿一雙高跟鞋,木底子,走起來踢踏踢踏響,仿佛一個非常賢淑的日本女人正邁著碎步從院子里走出來。每到她回家,如果我站在二門口,正仰頭上望,她的母親若正巧站在樓邊,便會甜蜜地笑著和我招呼,小女子,你要不要來嘗一嘗我幺女子買來的橘子?我說不,她再甜蜜地笑著回去。
成都的冬天,我是在一個煤爐子旁邊度過的,此地的人沒有烤火的習(xí)慣,使初來的我感到不適應(yīng)。他們抱著熱水袋,走哪里都捂著它,不抱的人也有,耳朵上戴著一個絨絨的罩子,帽子也是,衣服穿了很多,從頭武裝到腳,那笨重的模樣,有幾分寒迫的窘態(tài),看著像一個雪天出去狩獵的人——什么也沒撈著時的樣子。
趁著一個傍晚,自己匆匆跑到街上,抱了一個袖珍型的煤爐子回來。女房東站在二樓嘻嘻笑著,她戴著一雙白手套,湊到嘴邊哈出一口白霧,那白霧,就像蒸飯時揭開鍋蓋冒上來的煙霧。
“有那么冷嗎?”她問我。
點一點頭,擠出一個“冷”字。身后的木門吱扭一聲自己關(guān)上了。
我租的房子是一個小得有點可憐的籠子,喜歡它的小,喜歡像鳥一樣擠在窩里。一個人的房間不必太大了——我對所有來觀看房子的鄰居說。大的房間會令我感到空寂和一無所有,真奇怪,我竟然會有這樣怪異的想法,事實上又確實是這樣的感覺。以前也租過大房子,卻常常站在大房子里不敢說話,說多少話,大房子都讓它從空空的角落或窗口飄出去,小房子不同,話像花瓣一樣,仿佛都滿滿地粘在墻壁上,或者,插進一只新買的筆筒里——這像是聊齋故事。
煤爐子不能放在小房間里,于是,我將它擺在二門拐角的樓道旁邊,一個人躲在二門里烤火,想來又溫馨,又凄苦。
賣煤球的人,我們叫他“煤老坎”,他總會估量著我的煤球快要用完的時候,輕輕推開二門的半扇門板,露出一個剛剛夠他腦袋伸進來的夾縫說,小妹子,你的煤圓兒快用完了吧?撿五十個不?——他給煤球取了一個漂亮的名字:煤圓兒。
我說撿。然后他很快地趕著去推板車過來,將黑透了的手套戴上去,把煤球一串一串地碼放在小房間的角落?!懊豪峡病贝┲嗨{色布衣,一雙布鞋,褲子與衣服一個顏色,正好搭成一個套裝。賣煤球的人,好似都是一個模樣,一種裝扮,如果他走進街巷去賣煤球,我會認不出他,或者認為每個賣煤球的都是他。所有的人,都長著一張面孔吧?——我摸摸自己的臉,一個鼻子,兩只眼睛。
“煤老坎”接過二十五塊錢,走了,黑手套取下來塞進褲子口袋里,長長地掛著,像兩條狼狽的舌頭。
房東很少下樓了,入了冬,她便躲在二樓避寒,仿佛一條懶蛇,只在吃飯的時候滑出門,吃完又滑回洞里去。她的女兒也很少再來,仿佛又是一條年輕的懶蛇。男房東不一樣,他會在冷天去跑步,穿一身薄薄的單衣,跑完順便采回每天要吃的蔬果。
烤光了一百多個煤球,天氣逐漸緩和了,陽光從大門里穿進來,再穿過二門,于是我坐在煤爐子邊,腳下就會多出兩束陽光。陽光將我托著,像托著一片纖薄的云彩。
游子,你回家嗎?——陽光仿佛在說話。我恍惚地回——家在山上,家在山上。
女房東頻繁地下樓來,應(yīng)該是陽光將她牽下來的,臉上總是帶著燦爛的笑。她常去院子背后的竹林小憩。在那片竹林里,老竹子沒什么變化,好似所有老去的植物都一樣(包括人類),他們不分春夏秋冬,眼里沒有時間流淌的痕跡,所以死才成為一個謎——突然那個人死了,或者那棵竹子身上背滿了黃葉,這個謎底才破曉。
新竹子是不一樣的,女房東喜歡新鮮的竹子,那些嫩竹葉,好似琴弦上撥弄古典音樂的手指,那分氣韻,全都演繹在春風(fēng)里。她搬著竹椅子躺在竹林下,不說話,不需要說話,能在平靜的春風(fēng)中做一個香夢,比在黃昏看一出落日有意思。這是人和自然的緣分,也是女房東和竹林的緣分。
我很少去那片竹林,聽說竹葉上常常掛著淚一樣的露水,每個清晨都粘著,日出才落去。
我去了遠一些的地方,騎著矮小的二手自行車,因為剛學(xué)會騎車,車頭總是晃來晃去;騎到火車站后面的小坡上,人突然多起來,我犯了臨時神經(jīng)病,看著前面的自行車輪子轉(zhuǎn)得好看,想著去擦他的車輪,我想知道這樣擦上去會不會摔倒,按照平時騎車摔跤的經(jīng)驗,車子在后面擦著輪子,前面的人不會摔,那后面的人呢?我此時就在后面,很想知道這個答案,于是擦上去,一點,一點,慢慢地擦上去——“卡嗒——”,車子散了架一樣倒下去,我落到地面,一聲悶響。前面的人根本不知我擦了他的車輪,平靜地蹬車遠去。
這是我自己鬧的慘痛的笑話。跑到街邊買了一塊邦迪,壞笑著貼在手腕上。
火車站離住的地方有很遠的距離,卻只有這一條路熟悉,試過去其它的地方,每一次都是狼狽地迷路到天黑才找回去。我的個性,就算是迷路了,也不會跑去問人。這里叫什么名字,一點也不熟悉,只喜歡它有一段廢棄的鐵軌可以走著玩,便每個星期天都來。
鐵軌的盡頭我從來不去找,就像看到的水,從來不去找它的源頭。我從鐵軌中間走上去,一直走到一片菜園,然后,被那些比我還高的菜花淹沒。菜園旁邊是居民小區(qū),每一個小區(qū)的門都背著菜園開,我就躲在這些房子的背后,穩(wěn)穩(wěn)地藏在這里,好似一只蜜蜂。那些房子的窗口是半開的,偶爾伸出一只腦袋,或者一只手,腦袋上的眼睛半瞇著,他明明什么都不看,卻要將它遞出來,仿佛只是為了給腦袋透氣;那只手也是,放出來不為了招呼誰,也不做再見的表演,只是往那個窗戶晃一下,很快又收回屋里去。
我是這些房子的偷窺者,當(dāng)然,我看不到它們的內(nèi)心去。除了從那些門里走出來的人,等他們像潮水一樣涌向街巷,我才側(cè)著耳朵聽——舊瓶子一毛,舊報紙五分,破銅爛鐵等下說價錢。
我認識了一個人,就在這所房子里,他走出來,雙腳踏上鐵軌,遠遠地看著我笑。我避開他的笑。直到他跟我說話,我應(yīng)他一句,就算做了半個熟人。
他突然帶來了幾個朋友,三男兩女,他們快快地走著玩兒,走累了就坐在一起說話。有朋友是一件好事情,我沒有,卻不感覺難過。他們一定同情我了,故意跑來和我說話,有時手里拿一把菜花,有時什么也不拿,急急地跑來坐在旁邊,傻說,傻笑。
他姓白,我不記他的名字,只喊他小白,這像聊齋里的一個名字。喊完之后覺得——他是一只男性的狐貍。
小白剛來成都不久,還沒有找到工作。每天,小白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沿著車站旁邊的欄桿或墻壁,看那些高高貼著的招工啟事。招工啟事里沒有一個工作適合他。跟著他一起的朋友,都是他的同鄉(xiāng),也和小白一樣沒有工作。
是在一個下午,我獨自走在鐵軌上,小白沒有來,不,他后來來了,邀請我去他們租住的房子認一下門。他說,以后想去,可以隨時去。
我為什么要去?那里沒有我的朋友,你也不算。我看一看他的臉,那張與“白”字全無相干的臉,滿是真誠和熱情。
小白的房間在六樓,是這所房子的最高處。樓梯很窄,轉(zhuǎn)角的地方貼著小廣告,有介紹工作的,也有治療疾病的,仿佛小廣告只有貼在樓梯邊才會有人注意——爬樓梯是一件累人又枯燥的事情。
房子底下是菜園,菜園里隱藏著我每天要走的鐵軌,我躲在菜園里,卻不知道樓上住著小白——假如他不下樓,假如他不去走鐵軌。
房間里坐著小白的朋友,有兩架床鋪,女的在一邊,男的在一邊,中間用一塊花布隔起來。這是一所男女共用的房子。煮飯也在房間里,在那個小角落,用幾塊破磚撐著木板,木板上放著一只大號的電飯鍋,筷子用削去一半的礦泉水瓶子裝著,菜刀明晃晃掛在墻壁的釘子上。沒有看見蔬果和米,仿佛廚具只是一個擺設(shè),仿佛他們的胃與糧食無關(guān)。
凳子是沒有的,來客一律請坐到床邊。衣服扎成一捆,用一條細繩子拴來掛在墻上,散著的幾件放在床頭當(dāng)枕頭。整個屋子的寒酸,全都化在坐著的幾個人的臉上了,他們尷尬地想解釋什么,卻又說不出來,只好熱情地招呼我。
坐吧,坐吧,不要客氣——兩個女生紅著臉說。
我沒有入座,跑去站在窗邊,也把腦袋伸出去,手也伸出去,一起伸出去的兩樣?xùn)|西,無法看清樓下的菜園,當(dāng)然也看不見廢棄的鐵軌。手里什么也抓不住,包括風(fēng),也輕松就從指縫里穿出去。
——六樓是一個空殼子,人是虛無的形狀,屋里所有能呼吸和不能呼吸的,都只是殼子里的幻象。
喝了一杯熱水,告辭了屋里坐著的幾個人。小白將我送到樓下,笑一笑,轉(zhuǎn)身上樓。
我又回到自己的住所,從大門走進去,推開二門,走入三門,將門閂上鎖。
將門閂上鎖,這是一個莫名其妙的動作,我本身不知道這么做的意義,卻自然地這么做了,仿佛有什么東西要隨著我流進三門里,而三門是個清靜地,我不愿擾亂三門的清靜。
三門是無法清靜的了,自從走進六樓的房間,看見那些麻雀一樣的人,以及那些裝著石子的胃,三門里就時常鬧鬼。我半夜醒來,有時醒不來,掙扎在一場噩夢的漩渦里。
又是一個微雨天氣,我忽然想去走鐵軌,騎車路過火車站后面的菜市場時,看見賣蘋果的人擔(dān)著挑子走路,他的草帽的影子,斜斜地落在蘋果的臉上,使它成了一只花蘋果。
“我要買六個蘋果?!蔽覕r住賣蘋果的人。他摘下草帽,擦去汗水,才慢慢將竹筐放到路邊。
六個蘋果——六樓——六六大順,好吉利的數(shù)字。小白住在六樓,可能就是缺少六個蘋果,才不大順。
繞道買了兩斤豬肉,原本是給自己的,卻突然不想將它帶回三門里。
上了六樓,那個空殼子仿佛徹底空了,敲了半天門,沒有人來替我開。將豬肉和蘋果放在門口,轉(zhuǎn)身下樓。一路瞎想,覺得這種做法有點過分,好似在傷著他人的自尊。只是這么想,并沒有折回去拿東西。
余下的時間只在三門里度過,鐵軌走夠了,六樓又不敢去。閑著無事,便將自己冬天烤黑了的煤爐子抱去井邊洗,女房東哈哈大笑,拿著一把芭蕉扇,站在二樓陽臺的邊角,長長地將笑聲扇到井邊來。
“小女子,我還第一次見人洗煤爐子呀,反正是要黑的,你洗它做什么呢?”
“反正就要洗,你管我做什么呢?”說完就后悔,趕緊賠個笑臉。
再去走鐵軌,已經(jīng)是秋天了,時間比我的自行車輪子轉(zhuǎn)得快。六樓上的小白,明明不是我的朋友,卻突然站在菜地里高高往上望。那個窗口靜靜的,好似里面從來沒有人住過,我認識的小白,可能真是一只男性的狐貍。
你一定看多了聊齋——我嘲笑自己,將身子又掩進菜花里。往下一蹲,發(fā)現(xiàn)原本濃密的菜園只剩一片枯干的菜稈子,哪里還能藏住人!趕緊站了起來。
鐵軌像蜈蚣的骨頭,盡頭就埋在一堆泥土里——當(dāng)菜園不在了,鐵軌的盡頭才露出來。而我喜歡的是菜園。
我剛要轉(zhuǎn)身,卻看見小白站在那里,就在鐵軌的盡頭。他慌張地跑過來,說不出話的激動。
你去了哪里?我找了你一個夏天。他說。
三門里。我笑著說。
我要走了,車票買在三天后。我的朋友也一道回去。這是我的地址。
小白將一張折好的紙條塞給我,如同他第一次送我下樓那樣轉(zhuǎn)身回去,只留給我一個笑容和背影。我沒有喊他。忘記了說“再見”。
不是忘記說“再見”,而是不會再見。
回到三門里,那張紙條一直躺在桌上。夜間才打開來看,上面沒有地址,只有幾段小字。我沒有看清楚這些小字,它們罩著一層霧。
三天后,我坐在井邊繼續(xù)洗沒有清理干凈的煤爐子。女房東依舊站在二樓上。她的女兒又來了,站在她身邊,挺著大肚子,肚子里裝著的仿佛不是嬰兒,而是一場緣分,即使最初她不喜歡這份安排,逐漸也成了習(xí)慣。那“緣分”看上去多么飽滿,像一個圓滿的月亮,她的手游走在“月亮”上,仿佛一片輕柔的云彩。
圓月時分,我比女房東跑得快,搬了椅子躺在竹林下,聽風(fēng),賞竹,看月亮。女房東也不示弱,就躺在我的旁邊,她什么也不看,平靜地打著呼嚕。
看到累了,將目光收回,卻正好撞見竹葉上淚一樣的露水,在清幽的月光里,閃閃發(fā)光。
我恍惚地說——那不是露水,那不是月亮,那是一場又一場短暫的緣分,此時還在,日出便要落去。
——打呼嚕的女房東,她的呼嚕聲就像一把沙子灑進月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