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方友
夕陽分裂著那白色塑料薄膜,使得路邊的那片恐怖也就像有了某種分量,凝重又凄慘。兩個頭勒孝布的娃子早就透出困頓和乏累,面色呆滯,一副站立不穩(wěn)的樣子。
路似一條黑色的巨龍伸向天際,空洞遙遠。它在落日的余暉下,幾乎是抽象的,好像是夢境。人們望黑了雙目,恍若被掏空了腦漿般泄氣。刺鼻的柏油氣息乘虛而入,于暮色中給人們增添著無限的憂愁和失望。有熱風(fēng)貼著地皮刮了一下,很濃的血腥氣倔犟地鉆入鼻孔,然后在腦際間蕩散,無數(shù)只老眼不約而同地再次掃瞄一下那片可怕的血色圖案,目光里滲透出一絲不易察覺的懼色來。
悲劇是在一瞬間發(fā)生的:前天擦黑時分,白色塑料布下的那個女人帶著一身勞累從田野里歸來,由于貪活兒回得晚了,深怕家中兩個不太諳事的娃娃不知道拴豬拴羊關(guān)雞籠堵鴨窩,所以她走得急促而專注。不想橫過公路的時候,突然被一輛飛馳而來的汽車撞倒,巨大的車輪旋即就從她那瘦弱的身上軋了過去——司機滿目血光,慌忙加大油門逃之夭夭。由于天黑,目擊者沒能看清車尾的號碼,只隱約看見是一輛十輪大卡。
被軋死的女人是個寡婦,去年的這個時候剛剛死了丈夫,一個人拖著兩個孩子正準備勇氣十足地熬下去,不料又應(yīng)了“禍不單行”的古語。憐憫之心使村人凝聚在一起,紛紛走出家門央求早已不問事的老隊長出面收拾殘局。老隊長懂得規(guī)矩,先到縣里交通部門要求追查肇事者,然后又強調(diào)天熱尸首不能久放,要求在公路上設(shè)私卡三天,攔車收費,為死者強收一筆安葬費。交通部門不說支持也不說反對,因為軋死人找不到司機設(shè)私卡收費已成了此地不成文的規(guī)矩,所以老隊長回來之后就設(shè)了這私卡。
正趕夏秋之交的農(nóng)閑時節(jié),村里的青年男女包括中年人都被村民組長帶到外地打工掙錢去了,幾十戶人家只剩下老弱殘兵和一些操持家務(wù)忙農(nóng)活的女人。萬般無奈,老隊長只好自制兩面小紅旗,帶領(lǐng)十多個老漢上了公路。為營造凄慘的氛圍,他們先為死者加蓋了一塊塑料薄膜,然后又給兩個孤兒勒上了白色孝布。接下來,他們一字排開,橫站在公路兩邊,中間留一缺口,由老隊長和另一老漢手持紅旗,學(xué)著交警的樣子攔車收費。司機像是十分清楚他們要干什么,仿佛與收費者有著深仇大恨般,離老遠就把喇叭摁得山響,毫不減速,惡狠狠地闖了過去。也有的先是減速,待他們稍有空隙,便加大油門,“擠”了過去。后來他們就死攔,引來司機的呵斥。這時老隊長湊上去說好話,一副可憐相。碰上好心的,厭煩地掏出五元或十元,很輕蔑地撂過去;碰上惡的,喊一聲“胡——鬧”,然后就怒氣沖沖地踏響了油門……
夜影很賊地襲來,空曠的公路上車輛漸少。有人點數(shù)著那面簸籮里零碎的鈔票,不足三百元——很高的期望跌進了深淵,十幾張老臉似掛上了霜。老隊長的面色更加陰暗,頹喪地說:“這不中!這樣下去收三天能收幾個毛錢?”
眾人都犯了愁,嘆氣聲此起彼落,有人罵世風(fēng)日下,人心不古,善心都被狗吃了!有人自覺無能地耷拉著腦袋,無奈地抽著煙。遠處又來一輛卡車,再無人去冒險,只是目送那輛車飛馳而過。突然,有人提議,說是尤狗子回來了,何不請他出山?老隊長雙目一亮,罵:“日你娘,咋不早說?”當(dāng)下命令收卡,留下看守尸首的人,然后就帶一桿人踽踽地朝村里走去。
尤狗子住在村東,單身一人。幾年前因犯罪被判了刑,剛剛刑滿釋放。那時候他正在忙晚飯,滿灶房都是狼煙。十五瓦的燈泡被濃煙包圍,像是被蝕了的太陽。尤狗子聽到叫聲,帶著一身狼煙走了出來。他身材高大,臉上橫著一道怒氣沖天的傷疤:一道灰白弧線,從一側(cè)的鬢角一直橫貫到另一側(cè)的顴骨。以往的時候,他壞事做盡,所以至今沒人能說清他臉上疤痕的來歷。尤狗子見十幾個老漢一齊涌進門來,頗有些驚慌。他謙和地把老人們讓進堂屋,然后掏出劣質(zhì)香煙,恭敬地遞讓著,一臉的謙卑。
“軋死人的事兒你知道不?”老隊長燃了煙問。
尤狗子臉上的疤痕在燈光里跳了一下,然后點了點頭說:“剛聽說!”
“俺們設(shè)了一天卡,不中用!”老隊長咳了聲,望了尤狗子一眼,又說:“大伙商量了一下,想請你出山!”
尤狗子略顯驚慌,目光很弱地望了望老隊長,頹喪地說:“老隊長,我……我不中!”
“謙虛個啥?”老隊長目光里透出睥睨?!澳阌卸嗌倌苣?,還能瞞過我們?”
“老叔,這種事要放在以前,我多少還能幫上忙!”尤狗子犯難地說:“可眼下……我確實不中了!”
“咋?”老隊長冷了臉色說:“這種事能推脫嗎?就算老叔我求你了!”
“不不不!不是那個意思!”尤狗子著急地分辯道:“我……我是想重新做人……”
“啥!”老隊長很正經(jīng)地說:“這是積陰德行大善的事,與重新做人有個啥矛盾?唉?”
尤狗子犯疑地望著老隊長,長長地嘆氣,許久才說:“既然諸位叔伯看得起我,那我就試一試!”
第二天一早,尤狗子果不食言,按時來到公路上。老隊長把紅旗遞給他,鄭重地說:“上頭只允許設(shè)三天卡,今兒是第二天,就看你了!”尤狗子卑怯地哈了一下腰,面露疑色地問:“這……這不犯法吧?”
“人都碾死了,還犯個啥法?”老隊長同情地望了望那團白色塑料布和兩個戴孝布的娃娃,口氣很沖地說:“死有理,死有理!人死了就有理!有理能走遍天下,你就大膽地攔吧!”
尤狗子呼出一口氣,像給自己壯膽似地直了直腰。這時候,遠處來了一輛小車。老隊長說:“快!當(dāng)官的有錢,只要攔住就不會落空!”尤狗子就挺直了身子走過去,很高地舉起了紅色信號旗。那輛小車戛然而止,像壓死了一條狗,車輪緊貼著尤狗子的腳尖兒停了下來。司機掃了一眼路旁一群農(nóng)民打扮的人,怒吼:“干什么?”
尤狗子倏然地塌下了臉,惶惶湊過去,涎著臉說:“壓死了人……”
這時候,從車內(nèi)傳出一個威嚴的聲音:“壓死了人要找肇事者嘛!攔車干什么?”
“那司機他跑了……”尤狗子的聲音低下去。
“司機跑了去找交通部門追查嘛!中央三令五申,不許在公路上亂設(shè)卡,你們想干什么?唉?胡鬧嘛!”那威嚴的聲音里含著很生氣的情緒,嚇得尤狗子白了臉色。
“躲開!”司機又吼了一聲。
尤狗子急忙哈下了腰,下意識地后退了一大步。
那豪華轎車流星一般地開走了。
老隊長走過來,問尤狗子:“他們沒交錢,你怎么放他們走了?”
“車上的‘政府’說,這是私設(shè)卡,上頭不讓哩!”尤狗子認真地說。
“哎!”老隊長懊悔不迭地說:“啥是讓不讓?上頭一直不讓請客送禮貪污受賄他們咋不聽?眼下的事,對上頭的話要聽一半扔一半!何況咱們?nèi)硕急卉埶懒?,哪還有那么多道道兒?你小子,啥時候?qū)W會聽官的話了?”
“監(jiān)獄改造人哩!”尤狗子自卑地說:“臨回的時候,‘政府’還給俺們訓(xùn)話,要俺聽黨的話,遵紀守法,重新做人……”
老隊長指了指頭勒孝布的孤兒,對尤狗子說:“看看兩個可憐的孩子,你就該明白啥叫重新做人!”
尤狗子怔了一下,望著路邊的白色塑料布,塌下的腰慢慢直了起來。
又來了一輛汽車。
老隊長威嚴地看了尤狗子一眼,喊:“全體準備!”
尤狗子高高地舉起了手中的小紅旗。兩個孩子開始哭媽媽,聲音沙啞又凄楚。
那車減了速,試探性地前進著……
突然,遠處傳來一陣刺耳的警笛聲,接著,一輛警車就風(fēng)馳電掣般從對面馳來……
尤狗子像觸電一般,身子顫抖了幾下,身子一下子軟塌下去,手中的紅旗也脫落在地。他面帶恐懼,慌忙躲在了老隊長身后,雙手下意識地垂立著,目光躲躲閃閃,臉色蒼白如蠟……
那輛卡車乘機加大油門,飛馳而過。
警車拉著警笛,傲氣十足地開了過去。
望著兩輛對面而過的汽車,老隊長氣急敗壞,禁不住大罵尤狗子:“你怎么這么軟蛋?聽到警車叫就嚇成這鳥兒樣!”
老漢們都發(fā)出了失望的嘆息。
尤狗子雙手摟住頭,像做了什么虧心事,可憐巴巴地對老隊長說:“我的骨頭被警察打軟了,魂也丟在了監(jiān)獄里!你們還是另請高明吧……”
場地里一片寂靜,許久,有人走近老隊長,悄聲說:“不如破費幾個請丁莊的五虎幫一回忙?”
五虎是兄弟五個人,橫行鄉(xiāng)里,在這一帶頗有些名氣。逢著上頭不想管下邊管不了的事兒,只要請他喝一場,八成都能成功。老隊長望著垂頭喪氣的尤狗子,失望地搖了搖頭,從兜里掏出昨兒個攔收的那沓兒錢,交給那老漢說:“他們是惡人,該花的錢要花,多說些軟話!”
那老漢應(yīng)了一聲,接過錢,急急地走了。那時候太陽已升得老高,很烈的陽光照在人身上,散發(fā)出一種慵懶的氣息。大伙望著遠去老漢,心中又生出一種期待。公路兩端的汽車喇叭聲絡(luò)繹不絕,過車高潮即將來臨。老隊長像是舍不得這收費的黃金時段,走近尤狗子,要過那面紅旗,說:“還是你給我打下手吧!”
盡管老隊長百般努力,收入仍是不景氣。眼見太陽已升至中天,盤點一下,還不足二百元。正在眾人犯愁之際,請五虎的老漢醉醺醺地回來了。老漢倒剪雙手,一副穩(wěn)操勝券的樣子,對老隊長說:“五虎已答應(yīng)幫忙,只是有個條件,要百分之四十提成!”
公路旁一片唏噓聲,都罵五虎心黑,提得太高了,太高了!那老漢說:“開始他們要五五對開,我好話說盡,又拉他們下了館子,才退到這個數(shù)目!”
“算了吧!”老隊長說:“只要收得多,不怕他們提!”
那老漢望了眾人一眼,打著酒嗝兒說:“五虎已夸下海口,剩下的一天多時間里,爭取拿下五千元!”
驚人的數(shù)字嚇得老漢們面面相覷,個個都禁不住在心中撥拉小算盤:五千,就得提去兩千,還能剩下三千元!埋了那女人,多少還能給兩個娃娃落下些吃飯錢,還能咋?于是,面目上都透出釋然,也就再沒人反對。
見沒人反對了,老隊長問那老漢說:“從這時候到明晚上,還有四頓飯,他們的飯錢從哪兒出?”
那老漢練達地笑笑,說:“已經(jīng)咬好了牙印兒,百分之四十一包到底,食宿自理!”
老隊長這才放心地嘆了一口氣,抬頭看看日頭,又朝公路的兩端望了望,說:“日他媽,知道這,真該早一天請他們!”
眾人都下意識地望了望尤狗子。尤狗子雙目盯著一處,正呆呆地抽煙。
突然,遠處一陣騷動,五虎來了。五虎們跳下摩托,雙目泛著酒紅,氣勢洶洶地走到路中央,老隊長迎上去,遞煙打火,恭維地說:“可把你們盼來了!”
有人拉著兩個娃娃前來給五虎磕頭。
“咋不早說?”五虎中的老大燃了煙,抱怨老隊長說:“碾死了人,媽的看哪個敢不交錢?! ”
“是呀是呀!”剩下的四虎齊聲助威:“你們要提前說一聲,俺弟兄保管能讓死人家屬發(fā)個小財!”
這時候,忽聽五虎中老大很吃驚地“啊”了一聲。接下來,剩下的四虎也同時瞪大了眼睛。
他們看到尤狗子。
尤狗子很冷地掃了他們一眼。
五虎驚慌失措,一齊拱手,一齊訕笑,唯唯諾諾上前,一齊喊道:“大哥……”
“這種錢你們還敢花?”尤狗子頭也不扭地問。
“嘿嘿,俺們不知您回來……”
“滾!”
五虎嚇得屁滾尿流,惶惶騎上摩托逃之夭夭。
場地里一片死靜。老漢們你看我我看你如入夢幻。許久請五虎的老漢才“恍”出個大悟,斥問尤狗子說:“狗兒,咱們花了錢,好不容易請來,你咋把人家趕跑了呢?”
尤狗子“忽”地站起,不說一句話,黑青著臉走近老隊長,一把奪過那面小旗子,大步向路中央走去。
他雙目放著兇光,滿臉殺氣,臉上的刀疤在陽光中跳蕩。正趕過車高潮,汽車一輛輛停下來。望著兇煞般的尤狗子,司機們個個面色發(fā)寒,很乖地掏出鈔票——鈔票就像秋風(fēng)掃落葉一般飄向那面簸籮里……
眾老漢像又一次進入夢境,齊刷刷望著雕塑般的尤狗子和花花綠綠飄飄蕩蕩的人民幣,像仰望著一位劫富濟貧的英雄,個個雙目間皆透出無比的崇拜和敬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