環(huán)姐與燕妹——《葫蘆灣傳奇》系列

田東照

1

光緒三十二年的驚蟄，是二月十二。這是農(nóng)家十分重視的一個日子。葫蘆灣受青隆鎮(zhèn)影響，經(jīng)商的人不少，也出了幾個大財東，但務農(nóng)者依然占到三分之二以上。農(nóng)民以土為本，忠于土地，按祖上傳下來的千年古訓行事，十分虔誠，一絲不茍。驚蟄這一天，早上起來，首先凈手燒香，跪祭土神。土地及其收成好壞，全由土神爺掌控，因此祭土神就成了這一天首要事項。接下來，就是“出牛”，家家將休息了一個冬天的牛牽出棚圈，扛著犁上地去。其實這是一種儀式，象征性的。到地頭男人扶犁，女人或孩子牽著牛，在一處平緩地段上耕出一個大大的“田”字就完事，表明牛已出，農(nóng)事活動的序幕從此拉開，頂多坐在地頭抽一袋煙，就可回家了。

十字街北頭的王、孫兩家就是嚴格執(zhí)行“出?！背绦虻?。二十年前兩家父輩在修建時同時施工，修起一線六孔磚窯，然后在院中間筑起一堵墻，分成東院和西院。墻上留口，口上安門，白天門開著，兩家交往很方便?，F(xiàn)在兩家父輩均已過世，兒子成了戶主。西院的王成義和妻子燕子一人扛犁，一人牽牛，早一步出了門。隨后東院的孫二明也出了門，卻是他一個人扛犁又牽牛。妻子環(huán)兒說要洗刷鍋碗，還要泡粉條削蘿卜，為午飯做點準備，讓丈夫先走一步。孫二明剛出院門，環(huán)兒的娘家妗子來了，孫二明跟妗子打了個招呼就走。“出?！笔怯袝r間性的，卯時最好，辰時也行，但不能拖到巳時。巳、四同音，鄉(xiāng)下人對數(shù)字有褒貶，認為四不吉利，所以再遲也不能拖到巳時。那時鄉(xiāng)下人沒有鐘表，抬頭看天估摸時間。孫二明覺得時間不早了，得趕快走。走了幾步又轉(zhuǎn)回來朝妻子喊：“你不用來了，我用鞭桿吧?！彼f的是一種替代辦法：若無人牽牛，牛是不會按“田”字走的，那就把牛停到地頭，壓住鞭桿劃出一個大大的“田”字來，也就算完成“出?！比蝿铡?/p>

孫二明來到地頭，停住牛，就用鞭桿去劃“田”字，劃完了，就坐在牛頭前，繼而仰躺下去，雙手墊到腦后，望著高遠深邃的天空出神。他想到自己家里難以啟齒的那件事。也與這“出?！庇嘘P?！俺雠！鼻鞍朐?，給牛加點料，“出?！焙笤偌恿希幼?。這樣做是對的，人人知道，家家如此。給牛加料的同時，人也加食，與牛同步進行，就是給上地干重活的男人，早加干糧，午吃干飯。要是家境拮據(jù)的人家，女人就自個吃稀的，把自己的一份干的加到男人碗里。這也是家家如此，誰都理解。可有一條令他不理解，也頗感苦惱，就是加飯的同時，夜里的房事卻嚴加控制，用妻子的話說，就是要夾緊大腿。待“出?！币院?，就夾得更緊了。昨天夜里就有一場攻堅戰(zhàn)，他靠近她，她就躲，躲到墻下沒處躲了，就掖緊被子不讓他進去，并警告說：“明日就出牛！”他才不管出牛不出牛，下決心要扯起被子，可又怕動作太大驚醒兩個孩子，就趴在枕頭上抽了一袋煙，想緩緩勁，想個什么辦法。誰知妻子趁此機會穿衣起床，跑到母親窯里睡去了。為這事，他一夜心里難受，到現(xiàn)在也很不舒服。

“二明哥，你咋躺著出牛呀？”聲音很美，誰聽了都會覺得很舒服，是他的西院鄰居燕子，孫二明忙坐起來。

燕子走過來在他旁邊坐了，說：“姐姐沒來？”

孫二明說：“她妗子來家，她來不了啦?！?/p>

燕子說：“那你起來吧，我給你拉牛?！?/p>

孫二明說：“我用鞭桿劃了?！?/p>

燕子說：“出牛圖個吉利，還是正正經(jīng)經(jīng)耕個田字吧?！?/p>

孫二明搖頭又擺手，表示決不麻煩了。

燕子站起來說：“那就回吧，我給你拉牛。”

孫二明說：“你走吧，我能拉得了。我歇歇再回?！?/p>

燕子笑道：“喲，沒動牛沒動犁，只用鞭桿劃了一下就累成個這？”

孫二明嘆了一聲，沒有說話。燕子瞧住他說：“二明哥，你好像心情不好，心里有甚事似的?！?/p>

孫二明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唉！”

燕子說：“甚事讓你唉聲嘆氣的？咱們兩家甚事都互相幫著，你說吧，我和成義幫你?！?/p>

孫二明說：“成義幫不了。你……你別說，你要幫倒能幫得上，好比哥干渴得受不了啦，你能給哥端上一碗水來，只可惜你有水也不會給我喝?！?/p>

燕子急了，嗵地坐到地上，說：“我有水也不給你喝？你這樣看咱兩家的關系？這樣看我？你說，別說是一碗水，就是身上剜一塊肉也會給你的。”

孫二明問：“你的話算數(shù)？”

燕子說：“你要不信，我對天發(fā)誓！”

孫二明說：“我信，我說。我要你辦的事，不用費錢，不用費勁，只一會工夫，舒舒服服就辦了?！?/p>

燕子說：“哎呀哥，這么容易的事誰都能辦，你咋不早說？”

孫二明說：“盡管容易，可別人辦不了，只有你才行?！?/p>

燕子奇怪道：“咦，到底是甚事，你說，我辦。”

孫二明說：“哥如今正打光棍，你就知道哥需要甚了?！苯又盅a充道：“妹子你太好看了，把哥引逗得支撐不住了。你說咋辦？”

燕子驚詫道：“哎呀，老天爺！你這可是吃著碗里的，瞧著鍋里的。姐姐長得比我俊多了，你還叫喚打光棍？你還胡思亂想？”

孫二明說：“你姐俊氣不假，可把大腿夾得緊緊的，動都不讓動一下，這和打光棍有甚兩樣？”

燕子說：“真沒想到會是這號事。那……我回去勸勸姐姐，讓她別再……那樣了?！?/p>

孫二明說：“沒用，我娘在背后撐腰，誰勸也不行。最好是就在這里你救濟哥一下?！?/p>

燕子低了頭，說：“別的事都能幫你，只有這事不行，哥你饒了妹子吧，妹子給你磕頭。”

孫二明忙制止：“別別，不能就算了。你看能不能退一步，來個別的？”

燕子問：“別的是做甚？”

孫二明說：“讓哥好好親上兩口，就當玩耍一樣，這該不難吧？”

燕子搖了搖頭，作難得快要哭了，說：“哥，你今兒盡提這號難事。你饒了妹子吧。咱握握手行不行？”說著伸過手來。孫二明抓住她的手撫摸著，又放到嘴上親吻。燕子想抽回手卻抽不動。這時只見孫二明目光有些異樣，眼里似有火要冒出來。燕子有點害怕，再次抽手，反被孫二明猛一下將她拽了回來，兩個身子緊緊貼在一起，上面他右手摟著她的脖子猛烈親吻，下面他的左手已穿插到她的衣褲內(nèi)里頻繁動作。她先還掙扎著，“行了，行了”地喊，后來防線潰決，不動了，只是“哥哥，哥哥”地叫，且呼息也急促起來。孫二明就將她抱起來，朝土崖底走去。莊稼人在自家地里或附近的崖壁上要挖一兩孔小土窯，以遇急風暴雨時使用，叫土窯子或避雨窯子?，F(xiàn)在這土窯子又派上新的用場，兩人在里面男呼女叫地鬧騰起來。

事完后，兩人都慌忙走出土窯子。孫二明首先發(fā)現(xiàn)不對勁，驚呼道：“哎呀,有人來過,鞭子在犁跟前插著的,怎么撂到這里來了?”

燕子也有發(fā)現(xiàn)，驚呼起來：“腳??！哎呀，是環(huán)姐的腳印，我認得。老天爺，這可怎么辦呀？”

孫二明說：“事已出了，不用怕，怕也沒用。咱回去看看，她要是鬧騰，我全攬起來，是我把你抱進土窯子，強睡你的，你也可以使勁罵我。我豁出去了，跟你睡上一回，就是死也不冤了，不冤了，愛咋就咋吧。”

2

環(huán)兒和燕子這兩個女人，有好多共同之處引起人們的關注，被認為是有很深的緣分。兩人同歲，環(huán)兒比燕子的生日大三天。兩人同一個月過門，先后只差五天。兩人的名字，一個叫引弟，一個叫換男，含義相同，都是爹媽想要男孩。兩人容貌都俊美，一過門，人們就說，這東院西院的兩個新媳婦都好看。鄉(xiāng)下人只能說好看難看，再無別的詞語形容。就有人說，這兩個媳婦上一輩一定是雙胞胎，今世轉(zhuǎn)生做鄰居來了。她們自己也覺得很投緣，一見如故，相見恨晚，姐妹相稱，做家務一起做，今天在東院，明天在西院。兩個媳婦的親密交往將兩家的睦鄰關系又提升一大截子，到了不是親戚勝似親戚的程度。

引弟、換男外出走走，也是手拉手，結(jié)伴而行，讓人們常常分不清哪個是東院的，哪個是西院的?；楹笞钸h的一次出門，就是結(jié)伴到鎮(zhèn)上趕會。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姐妹倆一出現(xiàn)，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有人給最有學問的趙子儒介紹道：“兩媳婦娘家都是幾十戶人家的小村村，現(xiàn)在嫁到葫蘆灣，做了一墻之隔的鄰居?！壁w子儒一看，感嘆道：“真乃深山出俊鳥！”人們要他將兩人比較一下，他又說了一句：“環(huán)肥燕瘦，各有千秋?！贝嗽挼囊饬x并不在評價本身，因為此話無人能聽得懂。東院的孫二明也在場，他同樣聽不懂。此話實實在在的作用，是促進了兩個媳婦改名字。先是兩人的丈夫們開玩笑喊她們環(huán)肥燕瘦，時間長了，兩媳婦聽得順耳了，西院的換男首先提出：“爹媽起的名字真難聽，不像女人名。我比姐姐瘦點，燕瘦一定是說我的，干脆，我就叫燕瘦好了。”東院的引弟也說：“就是就是，有學問的人說出來，一定好，我也改了吧。”從此以后，名字就正式改成環(huán)肥、燕瘦。叫了一段時間，有老年人提出，這肥與瘦一般都是說豬，比如肥豬、瘦豬，用在人名上不妥，就又改，去掉肥、瘦二字，改成環(huán)兒和燕子。

現(xiàn)在，在親如姐妹般的兩人之間，竟然發(fā)生了地頭土窯子里那一幕，兩人之間會有什么樣的事情發(fā)生？你問一百個人，一百人會異口同聲回答：火藥筒點著了，醋戰(zhàn)就要爆發(fā)了，會鬧得天昏地暗，四鄰不安，兩人似仇人相見，勢不兩立。這是誰都能預測的結(jié)果。因為人們對于女人的戰(zhàn)爭經(jīng)見得太多太多了。俗話說：十個女人九吃醋，一個不吃是寡婦。這就是說，所有女人全吃醋。

環(huán)兒也不是超凡脫俗、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她看見土窯子里正發(fā)生的事，同大多數(shù)女人一樣，心里疼痛，渾身發(fā)抖。但她與大多數(shù)女人不同的是，她不是那種一點就著的火藥筒，強忍住了，還擔心自己失控，趕忙離開現(xiàn)場，哭著往家里走。淚眼蒙眬沒看清路，腳下一絆，摔倒在路坡上，膝蓋碰破流了血。一進家插上門，躺到炕上，哭了一陣，然后止哭轉(zhuǎn)思，考慮怎么辦。一頭是自己的丈夫，九年來，二明也的確對自己好，堪稱和美夫妻；另一頭是相處九年，出入相隨、親密無間的朋友。她在考慮自己怎么行事就會有怎樣的后果，她在掂量權(quán)衡。

正當這時，她想起宋家的一段私下流傳的緋聞，也堅定了她的選擇。說的是宋家三兄弟的父親宋正宗的婚外一夜情。正月十五鬧紅火，河那面清源鎮(zhèn)的秧歌隊渡河來到青隆鎮(zhèn)活動。其中有一位年輕隊員叫潘巧巧，不只扭得唱得令人喝彩，而且容貌俊美也令人贊嘆不已。秧歌隊在宋家商號里活動時間最長，也最賣力，因而宋正宗給了一個元寶的重賞，五十人的秧歌隊，正好每人平均一兩。又單獨給潘巧巧一份，四兩的一個牛眼睛錁子，錁子有二、三、四兩的不同規(guī)格，送人一般不送四兩的。按當?shù)胤窖?，四、事同音，送四有事，誰都不想有事，而宋正宗特意選擇四兩錁子，心想我倒想跟她有事。此后兩人終于又有了接觸機會，真的有事了?？捎惺铝艘矇氖铝?，被夫人趙美玉在商號里抓個正著。兩人一激靈，趕忙穿衣下地。趙夫人說：“誰也不用慌，聽我說幾句。本來你們上炕脫衣時，我就可以抓了，可想到你們相好一回，也讓你們過上一回癮。如今癮過了，該抓了。你叫潘巧巧是吧，告我你的住址。”潘巧巧把清源鎮(zhèn)的住址說了。趙夫人說：“那你走吧，不用慌，慢點走，我不會追你去?！庇謱φ煞蛘f：“咱回家吧，我給你做兩碗頭腦吃?！钡谌焐衔?，趙夫人突然光臨潘巧巧的家，將一張五百兩銀票放下說：“到青隆鎮(zhèn)大德通錢莊就可兌成現(xiàn)錢，用去吧。知道我的來意嗎？”潘巧巧一直處在驚愣之中，唱秧歌時那么一張靈巧的嘴卻說不出話來。趙夫人見她可憐，在她肩上輕輕拍了一下，轉(zhuǎn)身走了。潘巧巧這才清醒過來，跑到院里來，后襟上拽住趙夫人，跪下磕了三個響頭，說：“天人，姨姨，我明白你的意思，一輩子記著你的恩！”本是一件最具轟動效應的事件，卻被趙夫人處理成不為外人所知的秘聞。秘聞的泄漏是塵封三十年后，趙夫人去世后的第一個清明節(jié)。那潘巧巧婚后，其夫用那筆錢做生意，掙了錢，發(fā)了家，成為清源鎮(zhèn)數(shù)得著的富人。潘巧巧始終不忘趙夫人的大恩，趁清明節(jié)跑到葫蘆灣給趙夫人上墳，不料跟前來上墳的宋家子孫們撞上了。宋老大問：“你是何人？來我家祖墳干甚？”潘巧巧說：“我叫潘巧巧，河西清源鎮(zhèn)人。我來給趙夫人燒幾刀紙。”宋老大問：“你河西清源鎮(zhèn)人，既不沾親，也不帶故，為甚要來上墳？”潘巧巧說：“是不沾親帶故，可有別的緣故，你別問了，我不告你?！闭f罷跪下去就要燒紙，被宋家老二擋住了：“且慢！宋氏先人不能接受無緣無故的祭奠?！狈肚汕沙了计蹋瑢χ鴫烆^說：“夫人，姨姨：我聽你的話，三十年沒向外人吐露一字，眼下是你的兒孫們逼著我說，我就不能不說了，反正是你們自家人，也沒吐露給外人?！闭f罷轉(zhuǎn)跪為坐，把當年的秘聞如竹筒倒豆子，一點不剩地全倒了出來。宋家人聽了，大為驚訝，也十分尷尬。宋家老三宋世卿趕忙收場：“姨姨，我們不知情，錯怪你了。你遵守家母囑咐，三十年守口如瓶，我們宋家人感謝你。還望姨姨以后繼續(xù)守秘，家母的在天之靈感謝你，宋家后人感謝你?！迸饲汕牲c點頭：“我絕不外露?！彼驳拇_遵守諾言，沒有向外吐露過。事情的泄露，是那天上墳的人多，有一人路過此處，蹲在宋家墳墻外，把潘巧巧說的故事全聽了去，慢慢傳開了……

環(huán)兒想起上述故事，頓覺輕松許多。故事等于驗證了她的考慮她的選擇是對的。她起來了，洗了一把臉，準備做飯。驚蟄出牛，是莊戶人家吃糕的日子，做糕比較費事，該動手了。

3

孫二明清楚，火藥筒點著了，接下來就是慘不忍睹的爆炸，后果不堪設想。因此他回到家，放下犁，拴好牛，在院里站了片刻，才慢慢往屋里走。他有一種不是進家，而是走進刀槍林立、喝聲震天的衙門大堂的感覺。進了門，第一眼見環(huán)兒兩眼有點紅，顯然哭過。把那樣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哭紅，是自己的罪過。他坐在凳子上，像等待審訊。環(huán)兒不說話，趁油鍋開了，忙著炸糕。糕炸完了，端到桌上，又將每人一碗粉湯也端過來，就叫老人和孩子們過來吃飯。他母親正好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問兒媳：“你咋啦，眼有些紅？”孫二明想，這就是爆發(fā)的茬口。在這號事上女人要懲治男人，老人是必然要借助的力量。特別是他的母親這樣嚴厲的女人，絕不會在這號事上袒護兒子。因此只要環(huán)兒一哭訴，母親就率先上陣，罵他，甚至打兩掌也是可能的。然而這一切都未發(fā)生，環(huán)兒說：“媽沒事，我一出門，正好刮來一股風，眼里進了沙子，把眼揉紅了。”母親再沒作聲，大家開始吃飯。孫二明感到，環(huán)兒對他沒有變化，他喜歡吃辣，她在他的粉湯碗里擱了油炸辣子，又倒了醋，攪勻了，又用小勺舀了點湯嘗了嘗酸辣正好，才給他端過來。孫二明松了口氣，心想，這第一次過堂真夠幸運了。

飯后，環(huán)兒洗涮完鍋碗，又默默地納起鞋幫來。孫二明實在憋不住了，就問了一句：“前晌你出去來？”

環(huán)兒說：“我去給你拉牛，想規(guī)規(guī)矩矩耕個田字，誰知你出牛出到土窯子里了，我就回來了?！?/p>

孫二明囁嚅地問：“這么說你……”

環(huán)兒打斷他的話：“你不用試探了，你干的事我看見了，看得真真切切?！?/p>

孫二明說：“我估摸你看見了，我就準備好了，任你罵，任你打，給你磕頭請罪都行。”

環(huán)兒說：“我不罵，也不打，更用不著磕頭。你要知道個對錯就行了?！?/p>

孫二明說：“這么說我還有條活路了？我記著你的大恩，記一輩子?！?/p>

停停又說：“環(huán)兒，咱們快十年的夫妻了，在別的事上我了解你，唯獨今天的事，沒經(jīng)見過，以為你一定會像別的女人那樣，鬧個天翻地覆。沒想到你真能沉住氣，真能寬宏大量?！?/p>

環(huán)兒說：“以前不了解，還有點怕，如今了解了，不怕了，能放心跟更多女人睡去了?！?/p>

孫二明說：“今生今世再不敢了。我要說話不算數(shù)，我跳黃河，活不見你。”

兩人正說著，西院王成義過來了，說：“環(huán)姐，你快去看看燕子，她不知怎么啦，出?；貋硖上略贈]動，說是身上不舒服，我摸過了，頭不燒，脈也不慌，不像生病，可就是躺著不動，不做飯，我做下她也不吃。我問她，她煩得不想說，再要問，就一把扯過被子把頭蒙住了。你快去看看吧。”

環(huán)兒說：“我正要去呢。我知道你們沒糕面了，我給你們送糕去?！闭f著將剩糕放入小盆，小盆放入籃子里，提起就走。走到門口又說：“我去看，成義你別摻和?！?/p>

王成義說：“我不摻和，我們弟兄倆在這里說說話?！?/p>

環(huán)兒進了成義家，把門嚓啦一聲插上，走到炕邊來，撩起被子一看，燕子側(cè)臥、臉捂得紅紅的，兩眼汪滿淚水，忙把臉轉(zhuǎn)過去，說：“沒臉見你?！杯h(huán)兒把她的頭強扳轉(zhuǎn)過來，并用小手帕給她擦淚。燕子霍地坐起，一出溜下地，喊一聲“環(huán)姐”，就要下跪磕頭，被環(huán)兒制止后，就撲到環(huán)兒懷里哭起來。

環(huán)兒說：“燕妹別哭，聽我說幾句話。你的事，我知道了，不就是跟二明睡了一次嗎？我跟二明一輩子睡多少回，誰能算得清？你跟他只睡一回，就咋啦？天塌了？地陷了？”停停又說：“燕妹你太小肚雞腸了。本來你可直話告我才對，咋的憋在心里弄成這般模樣？”

燕子說：“不是我小氣，是環(huán)姐你太大氣，大氣得我做夢都沒想到。我想到的是姐一腳踹開門，惡罵一通，甚至打我?guī)渍?，然后輪到成義罵，你婆婆也過來罵，我只能一聲不吭地忍受，到了夜里就離開人世算了?！?/p>

環(huán)兒說：“就往絕路上想呀？”

燕子一把拉開枕頭，露出一個白紙包，說：“砒霜，治螻蛄剩下的?！?/p>

環(huán)兒問：“還用它嗎？”

燕子說：“不用了。姐姐對我這么好，我不想死了?！?/p>

環(huán)兒把紙包裝到口袋，說：“我出去扔到茅坑里。孩子們不懂事，放下沒好處?！?/p>

環(huán)兒出去扔掉砒霜，洗了手，就在鍋臺邊忙起來。先熱糕，又做了一碗粉湯，讓燕子把飯吃了。然后說：“我不能讓成義聽咱們說話，把他留在那面了。我過去讓他回來吧?！?/p>

燕子說：“姐再坐一會，我有幾句話想說。今天這事，說千道萬，根子還在你夾大腿上。你夾得他受不了，到外面找女人是遲早的事，正好讓我給碰上了。人家男人娶你，就是要跟你睡覺呀，你可好，夾緊大腿不讓人家碰，你說世上會有這樣的事嗎？”

幾句話說得環(huán)兒無言以對，呆坐片刻，然后伏到燕子肩上抽泣起來。

輪到燕子給環(huán)兒擦淚了，并問道：“環(huán)姐你咋啦？”

環(huán)兒說：“姐不是石女，不敢見男人，也不是老得就不需要男人了，姐是想要又不敢要，強忍著的，心里好受嗎？”說著坐直身子，長長嘆了一聲，訴說起憋在心里難以啟齒的苦情——

葫蘆灣人都知道，環(huán)兒的婆婆是個厲害女人，男人窩囊點，家里的大事小事全是她說了算，且說話干脆，辦事利索，比一般男人還要能干幾分。環(huán)兒過門后，娘家人擔心女兒在這樣一個婆婆手下會吃苦頭。葫蘆灣人也說，孫家的媳婦不好做，怕是要受點制的。誰知事實并非如此，環(huán)兒善良、明事理，令婆婆無可挑剔。倒是有一點讓婆婆放心不下，那就是環(huán)兒容貌俊美，用婆婆的話說，有點太好看了。新媳一下轎，她看了第一眼，就生出這樣一種反常感覺，腦子里冒出“危險”二字。婆婆從小就受鄉(xiāng)下流傳的一種說法影響，已是根深蒂固。因此環(huán)兒回門一回來，婆婆就給兒媳上第一課，講述關于男女房事應注意的事項。她告訴環(huán)兒，女人容貌好，殺夫不用刀，環(huán)兒容貌出眾，因而她這把刀也更鋒利，要她特別小心。環(huán)兒聽了，很是奇怪，以前常聽人贊揚她長得俊，聽了心里舒服，可現(xiàn)在這個俊在婆婆嘴里，卻變成一把鋒利的刀，而這把刀不是殺別人，是專殺自己丈夫的，這是長得俊第一次給她帶來的可怕壓力。她聽人講過狐貍精的故事，自己難道成了比狐貍精還要可怕的精怪了？她瞧著婆婆，充滿迷惑不解。婆婆問：“你知道男人身上最寶貴最要緊的是甚？” 她搖搖頭。婆婆說：“你是新媳婦，還不懂這號事。我告你，就是男女行房時噴出去的那東西。人就是那東西變成的。可那東西在男人身上也是有限的，老人們說，吃三碗飯變一滴血，三滴血變一滴那東西。一滴那東西就得吃九碗飯。行一次房，少說也得出二十滴吧，男人吃進的近二百碗飯就沒有啦，你說怕不怕？” 接著給她作出房事規(guī)定：農(nóng)閑時半月一次，農(nóng)忙時，一月到四十天一次，男人要是不依，就夾緊大腿。說到最后，婆婆語氣變了，由平和的講述變成嚴肅的警告：“我剛才的話可不是開玩笑，你不要當笑話聽。二明的身子骨，我從他臉面和行動上都能看出來，他要是瘦了，我可要找你問話，要是把他身子拉垮了，我輕饒不了你！”這最后一句是咬牙切齒，用菜刀背吧吧敲著案板，一字一敲地說的。環(huán)兒聽得心里哆嗦。打這以后，多少個夜晚，環(huán)兒是在艱難的堅持和痛苦的忍耐中度過來的。這種艱難與痛苦，誰能知曉？連親密無間的燕子面前她也沒吐露過一字。

環(huán)兒一吐為快，把將近十年的苦水全倒出來了。

燕子聽得哭笑不得，說：“我的姐，你咋這么老實？大娘她老腦筋，盡是胡謅瞎扯，你也信她的？”

環(huán)兒說：“要是別的事，咱可問問別人，問一人不行，多問幾人?？蛇@樣的事，能問人嗎？這就只能聽她的，寧可信其對，不可信其錯。她當媽的心疼兒子，我做妻子的就不擔心害了自個的丈夫？”

燕子說：“我的姐，不用問別人，看看成義就知道了。我剛過門時，我婆婆也叨叨過這樣的話，不過她沒那么厲害，只說過一兩次，以后再沒提。我們也沒聽她的，快十年了，我沒夾過一回大腿，你看看成義的身子怎么樣，垮了嗎？”

環(huán)兒嘆了一聲說：“也怨我沒早跟你說，早說就好了?！?/p>

4

“事故”二字，顛倒一下，就成“故事”。孫、王兩家的日子照常過下去，睦鄰關系依舊，像沒發(fā)生任何事情一樣。那次事故，除環(huán)、燕和孫二明三人外，別人一無所知。

誰知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這樣的日子只過了二年零三個月，禍事就由天而降了。先是孫二明的母親去世。過三七那天，黃河發(fā)大水，葫蘆灣除幾家富商財主以外，幾乎全投入撈河柴的戰(zhàn)斗之中。孫二明發(fā)現(xiàn)一棵樹漂下來。憑著自己好水性，就撲進河里把樹拽住。不料一個大浪打來，他被卷入大浪之中，浪中挾帶的石頭、炭塊及有棱角的重物一起向他擠、壓、砸，他頓時失去知覺。幸虧號稱小河神的水生和著名老艄白老六幾位水上高手奮不顧身入水搶救，才救上岸來。抬回家里，服下康允義先生的一劑湯藥，蘇醒過來。可隨即又昏迷過去?？迪壬\過脈，對環(huán)兒說：“能過了三天就有希望?？晌铱措y過三天，準備后事吧?！惫坏谌焱黹g，孫二明再次清醒，對王成義說：“兄弟，哥不行了，老婆孩子我放心不下。改嫁出去，孩子可憐了，環(huán)兒夾到中間也沒舒心日子過。只有交給兄弟你我才放心?！?/p>

王成義說：“哥盡管放心，我一定會擔起責任，只要我有飯吃，絕不能讓環(huán)姐和孩子餓肚子?！?/p>

這話好理解，他是說環(huán)兒不改嫁的情況下，要他幫助她把日子過下去，把孩子拉扯大。他忙說：“哥放心，我會全力幫助的?！?/p>

環(huán)兒也說：“成義兄弟會幫咱們的，你放心?！?/p>

孫二明睜眼看了看面前的幾個人，又說：“你們都出去，只留下燕妹?！杯h(huán)兒、王成義及孩子們都出去了。孫二明捏住燕子的手說：“妹妹，哥有一事，求你幫助一下。這事只有你能幫，別人誰都不行?！毖嘧勇犃?，這話同出牛那天在土窯子前說的話很相似，以為他是記著舊情，又要跟她親熱一下，就迅速作出決定，他若提出要親親嘴之類的事，她就豁出去滿足他的要求。誰知他說的卻是她壓根兒想不到的事，使她大吃一驚。他說：“咱的那事，你姐沒說過一句重話。她是天大的好人。她落到別人手里我放心不下，你讓成義娶了她吧?！?/p>

燕子以為他是說胡話，忙說：“哥你醒醒，成義有老婆，他老婆就是我呀！哥你聽清沒有？成義跟你同一個月娶的，就是我呀！”

孫二明說：“我醒……醒著。有錢人能娶三妻四妾，他娶兩個就……”說著又昏迷過去。這一回昏迷再沒能醒過來，到半夜時就斷氣走了。

男人去世，老人也已故去，這簡直是塌了天。一個僅有二十八歲的寡婦，她靠什么能把兩個孩子拉扯大？環(huán)兒已被這塌天大禍擊倒，整天躺到炕上，不是放聲啼哭就是默默流淚。幸虧有西院的夫婦倆全力幫助，王成義管兩家四個孩子，管一日三餐及所有家務諸事；燕子專門陪護環(huán)兒，陪她躺在身邊，對著耳朵說寬慰話，為她拭淚。王成義做好飯后，燕子勸她吃飯，勸說無效，就用小勺強行喂食。環(huán)兒說：“燕妹，你快不用管我了，我把兩個孩子托付給你，讓我走吧?！?/p>

燕子說：“環(huán)姐，除了孩子再無別的牽掛了？咱姐妹好了一場，你丟下妹妹走？”

環(huán)兒說：“除了兩個孩子，最牽掛的也就是你了?？晌覜]法活了，你說我怎么活呀？”

燕子說：“環(huán)姐，你坐好，別哭，聽我說幾句話，行嗎？ ”

環(huán)兒點點頭。燕子說：“姐你聽好，從今以后，我能過一天，你也能過一天，我有一碗飯吃，你和孩子也有一碗飯吃。你還有二十坰地呀，兩家四十坰，有成義一個大男人呀,一個男人種三四十坰地有的是呀，咋就不能活？堅持上十年，孩子長大成人，還養(yǎng)活不了你？”又說：“我說的是第一條路，還有第二條路，就是改嫁一個人，他娶了你，還養(yǎng)活不了你母子三人？”

環(huán)兒說：“你再別說改嫁的話，我決不改嫁。我不能讓兩個孩子在后爹的打罵下過日子。我說過二姑舅的事，你忘啦？”

燕子聽她多次說過。二姑舅即環(huán)兒舅舅家的二女兒，婚后第七年丈夫突然病故，她只好帶六歲的兒改嫁一個姓馬的男人。本來日子過得就夠緊巴，又因她帶去的孩子，夫妻倆整天爭吵不斷，甚至動手打架也是家常便飯。在一次打架之后，那姓馬的男人竟拋下母子二人，走西口去了，三年沒個音信。二姑舅因?qū)以獯煺?，健康日下，疾病纏身，沒法過下去了，舅舅把她接了回去，靠爹娘生活，直到現(xiàn)在。

燕子見她提到二姑舅的事，就明白她為甚堅決不改嫁了。就說：“那就走第一條路，咱姐妹倆摽在一起過。我想過，你真要嫁人走了，丟下我，我真不知日子會怎么過。這就好了，地里的活全讓成義兜攬起來，咱倆做家務，農(nóng)忙時也給他打個下手，這不就行了?！?/p>

在炕上躺了十來天以后，環(huán)兒掙扎著起來了，燕子依然跟她寸步不離。

環(huán)兒的情緒穩(wěn)定住了，燕子這才開始考慮孫二明的臨終囑托，因而心事很重，越來越重，這一點王成義感覺到了，問她：“環(huán)姐情緒如今穩(wěn)住了，恢復了正常生活，你本該感到髙興、輕松一些才是，可你有些異樣，好像有甚心事似的。咋回事？”

燕子問：“你咋知道我有心事？我告訴你的？”

王成義說：“你沒告我，是我感覺出來的?！?/p>

燕子問：“感覺？你感覺到甚了？”

王成義說：“以前咱睡下做事，你主動，有興趣，最近你冷淡了，推說瞌睡了，甚也不想做。其實瞌睡是推辭，半夜我尿憋醒時，聽見你還沒睡著，可我開口說話時，你卻裝得睡著了，不搭理我。睡不著覺，一定是心里有事。你以前不是這樣，睡得比我還快，如今是咋啦？”

燕子說：“醫(yī)生說，睡不著是病，叫失眠。病誰也不是一生下就有，都是半中間說不定甚時就有了。我能知道是咋回事嗎？”說罷，搖搖頭，苦笑笑，敷衍過去了。

燕子心里明白，王成義的確看出她的心病來了。是孫二明臨終囑托重重壓到她心上。如果是物質(zhì)上的，有一斗米，一家五升，有一碗飯，一家半碗，她毫不吝嗇，不會有一點猶豫?？蓪O二明托付的，偏偏是讓成義娶環(huán)兒為妻。這就涉及到所有女人的那個自私領域，也就是遇上女人們誰都寸步不讓的那個問題。而要侵入她這個領域的，不是別人，而是出入相隨、親密無間的環(huán)姐，而這個環(huán)姐又正好是在自己跟她的男人睡覺被暴露，自個覺得無臉見人，連砒霜都準備好的情況下，她寬宏大量，原諒了自己，使自己放棄了自殺念頭，這簡直就是救命恩人呀！

可現(xiàn)在顛倒過來了，是環(huán)姐要侵入她這個自私領域來了。固然如孫二明所說，社會上娶兩個三個老婆的人有的是，那或是丈夫有權(quán)有勢，妻子只能俯首聽命，或是自己不能生育，影響到男方傳宗接代。但從心底里講，沒有一個妻子愿意丈夫納妾的，都是出于無奈，忍受著一種難言的痛苦?，F(xiàn)在的王成義，無錢無勢的窮莊戶人一個，也不存在傳宗接代問題，納什么妾，這本是她一搖頭就可否決的事，怎奈這卻是跟自己有土窯子里一次情的孫二明的臨終囑托，而囑托的又是自己的好友、救命恩人環(huán)姐，她該咋辦？點頭同意嗎？搖頭否決嗎？難死她了！

這天晚間，王成義吹熄燈后，一轉(zhuǎn)身取側(cè)臥勢，一天勞作，已感疲憊準備睡去。這兒燕子鉆到他被窩里來，嬌聲說：“哥，我想?！?/p>

王成義精神為之一振：“我早想了，只是見你冷淡，不敢打擾?！闭f著就要行動。

燕子止住，說：“等等，我想說說話?！?/p>

王成義說：“好好，有話你說，我忍忍?！?/p>

燕子說：“你知道二明哥臨終時要跟我單獨說話，他說甚嗎？”

成義說：“我估摸是要咱幫助環(huán)姐，男人大方，女人小氣，所以才跟你單獨談。環(huán)姐也是這么猜想，因此就問你?！?/p>

燕子說：“你們?nèi)洛e了，他說他不行了，不能讓環(huán)姐改嫁他人，要你娶她，說這事全看我的態(tài)度，我同意才能成。這才要跟我單獨談?！?/p>

王成義大為驚訝：“你不是開玩笑吧？他真是這樣說的？”

燕子說：“你想想，這事我能開玩笑嗎？”

王成義說：“咳呀，我明白這一段你為甚睡不著了?！?/p>

燕子說：“快要壓死我了。”

這個問題把王成義也震撼了，一翻身趴在枕頭上抽起煙來。一連抽了兩袋，最后吧吧磕掉煙灰，說：“燕子，別的事好辦，這事不成?！?/p>

燕子說：“不是說這事全看我的態(tài)度？我還沒說話，你就說不成？”

王成義說：“不成不成。”

燕子問：“為甚不成？你不想？”

王成義說：“說心里話，面對環(huán)姐這樣的女人，說不想的男人恐怕是沒有的。不是想不想，是能不能想的問題?？赡阆胂?，葫蘆宋家、孫家、牛家都是一夫一妻，沒個納妾的，你王成義，一個窮莊戶人，倒娶兩個老婆，這不讓人笑掉牙嗎？還有，燕子你想想，如今你倆是平等的姐妹，朋友，一娶過來,你為妻，她為妾，為小老婆，在她的心里，在外人的眼里，她要低你一等，你會覺得不得勁，她更會感到不舒服。你說這行嗎？”

按孫二明的囑托娶吧不太合適，不娶吧，如何交代這個已故的朋友，一直沒說下個長短。王成義困極而睡，燕子還在翻來折去地熬煎。燕子還有一點王成義不知道，就是她跟孫二明土窯子里那事。環(huán)姐當時的安排，就此封死，不讓任何人知道。因此王成義直到現(xiàn)在還不知道，以為壓在燕子心頭的只有死者的臨終囑托，其實來自環(huán)兒的壓力同樣很沉重。當時環(huán)兒那樣寬宏大量原諒了自己，等于救了自己一命?，F(xiàn)在面臨的是自己丈夫和環(huán)兒的事，觸及到自己那個不可侵犯的領域?，F(xiàn)在是王成義不同意，說不定哪天他又同意了，就等于她要把丈夫讓出一半去。那時自己該怎么辦？

5

但眼下農(nóng)活正緊，燕子讓王成義午間歇一會，晚上早點睡，輕易不提此事。這天晚上，睡下后，他們說的全是農(nóng)活方面的話。說了一會，燕子說：“睡吧，我困了?！惫凰裉煸谡煞蛑熬退恕]想到睡到半夜，她突然大叫而醒，坐起來驚慌地望著門。王成義被驚醒，問她：“燕子你咋啦？做噩夢了？”

燕子說：“我夢見二明哥推開門，站在門口，不說話，只盯住瞧我。我說二明哥進來坐呀，他仍沒說話，兩眼緊盯我，盯得我臉上好像罩了一層什么東西，挺難受，我就叫喊起來?！闭f罷兩眼還朝門看著。王成義忙點上燈，又下地到門上動了動插關，說：“那是夢，別怕，你看門插得好好的?！?/p>

燕子依然坐著說：“成義，這夢不一般。他的囑托是對我一個人說的，見咱沒辦，就找我問話來了。我怕他心里不滿會……我怕！”

鄉(xiāng)下人一般都信人死后為鬼。燕子篤信，王成義也信。他安慰妻子道：“不管怎么說，咱們說了，也開始做了，盡心盡力幫助環(huán)姐，決不讓她和孩子們受制。這一點他是知道的，因此不會難為咱們?！闭f著像哄孩子似的，把燕子哄得睡下，又說：“你放心睡，我要抽幾袋煙。有我在你身邊，又亮著燈，你還怕甚？”

第二天早飯后，王成義對燕子說：“你找環(huán)姐說說話，然后一起過來咱家吃飯。跟環(huán)姐相處得越熱和，二明哥就越髙興，越相信咱們會盡心盡力幫助環(huán)姐和孩子們的。我得到鎮(zhèn)上一趟，牛軛子壞了，耬鏵也壞了，得配一個?！闭f罷出門去了。剛出村，見前面走著一位老者，極像出家人。王成義趕上時問：“老人家不是本地人吧？”

老者說：“吾乃白云觀道士，云游至此。”

王成義說：“聽說白云山道人可有名哩，能掐會算，知生死，明未來，無有不準的?！?/p>

道士說：“貧道雖出名觀，不敢妄自尊大，才學淺薄，卦相之術略知一二?！?/p>

王成義說：“請師傅給我算一下吧，不是我，我替朋友問的?！?/p>

道士站下了，說：“問何事？”

王成義假托朋友之名，把自己的事前前后后說了一遍，末了說：“如今可把朋友難壞了，娶吧窮莊戶人哪有娶雙妻的，不娶吧又怎么交代死去的朋友？請師傅指點指點，他該咋辦？”

道人朝王成義面部仔細看了看，又拉過王成義的手，看看手紋，就放開手，邁步往前走，邊走邊說出六句詩來：

替人問事隱真情，

此事確系在爾身。

爾汝今起行好運，

難事何必枉費心。

納小不行何須納，

明妻暗妾樂融融。

王成義聽了六句詩，很是驚訝，他看出自己是假托朋友名問自己的事，前兩句說的就是這，他聽懂了。真神！中間兩句他記不清了，后兩句聽懂了，說娶小老婆不行就不用娶，明妻暗妾很快樂。這難道不是告訴自己如何走出困境嗎？想到這里，他大聲喊道：“師傅！老神仙！小的有禮了！”喊罷跪下朝道人磕了三頭。道人沒回頭，沒應聲，已離開通往鎮(zhèn)上的大路，拐上一條岔道，徑直朝北而去。

王成義從鎮(zhèn)上回來時，燕子和環(huán)兒正在一塊案板上搓莜面魚魚。大牛、二牛、虎虎、小虎四個孩子圍著看。王成義跟環(huán)兒打過招呼，說了幾句話，就躺到炕上歇著去了。

飯后環(huán)兒回東院休息，孩子們到院里玩耍去了，王成義就把遇見白云道士及請他掐算一事告訴了燕子。末了說：“我一路上捉摸這最后一句，明妻暗妾，暗妾就是暗小老婆，是不是偷偷辦喜事娶過來？可既辦事，能瞞得了人嗎？”

燕子說：“虧你還識字，連個暗妾都不懂。偷偷摸摸辦甚事？要你找環(huán)姐打伙計呢?！?/p>

王成義一激靈：“是這？”

燕子說：“那算命先生不是說，娶小老婆不行就不用娶嗎？娶了那是明小老婆，不娶就是暗小老婆。老婆漢子的關系，就是在一個被窩睡覺的關系。只要睡到一個被窩了，那不就是暗小老婆？”

王成義一拍腦門：“你別說，真可能是這個意思！哎呀，我的燕子，妹子！”說著走過去要親燕子。

燕子伸出雙手擋住了：“看你樂的！你別高興得太早，我還沒說話哩。”

王成義說：“我知道。二明哥臨終時已經(jīng)把話說清了，娶環(huán)姐成不成，全看你。打伙計也一樣，你不準，誰也沒辦法。”

環(huán)兒說：“那你問我呀。”

王成義說：“我不問。我一問，你又有話說了，看你著急了，等不得了。這不是沒事找事？”

燕子說：“噢，你是等我說？那好，我說，要是別的女人，沒話說，決不讓你打伙計去。要是環(huán)姐，我就不能阻攔了，一者這也是對二明哥的一個交代，二者環(huán)姐對我那樣寬宏大量……”這個話題不能再往下說，忙打住了。

王成義說：“就算你同意，這事也難哩。你想環(huán)姐是個正派女人，她是不會主動勾引我。那就得我主動勾引她。我從來沒做過這號事，咋個勾引法呀？不說黃黑，上去就她壓倒？難哩難哩！”

燕子嘲諷地笑笑：“那咋，要我把環(huán)姐壓倒，把你拉到她肚上？給你個美女你也不敢上手，怨誰？活該！”

這以后農(nóng)活越發(fā)緊了，王成義一個人種四十坰（一坰三畝）地，早飯后上地，中午回來吃一頓飯，稍事休息，就得走，天黑才回來，根本沒有跟環(huán)兒單獨接觸的機會。偶爾燕子跟他說起來，王成義就模仿說書人的口氣和神態(tài)，拿旱煙袋敲著木炕棱說道：“顧了地里活計，誤了家里伙計。誤了活計，腸胃不依，就舉起反旗；誤了伙計，下面雖然不滿，可老婆有法寶，雞雞立馬消氣。你說咱該先顧甚？顧下面雞雞還是上面的嘴？”他說到老婆的法寶時，伸手在燕子小腹下面戳了一下。燕子聽了，笑得幾乎岔了氣，說：“我的法寶貼了封條上了鎖，不管不管不管了，讓雞雞跳起來把你啄成疤臉子、豁嘴子?！?/p>

這一年還好，風調(diào)雨順，糧食豐收。打谷在農(nóng)家是一樁喜事。打谷自然是先給環(huán)兒家打。三副連枷經(jīng)過一番勞作之后，禾場中央堆起一堆谷子。這時女人可緩歇緩歇，燕子留在場上招呼，環(huán)兒回家接糧裝甕。只有王成義卻不得閑，接下來是更為繁重活計，這一堆谷子要由他一麻袋一麻袋扛運回去。他只蹲到場外抽了兩袋煙，就開始扛運。當扛到第六袋時，已是滿頭大汗。環(huán)兒遞過毛巾來，說：“我已搟好面了，你歇緩歇緩，吃一碗再干。”

王成義想，這樣跟環(huán)兒接觸的機會實在難得。他走到環(huán)兒面前，瞧住環(huán)兒那一雙好看的眼睛，就狠狠心，厚著臉說：“姐你別做飯。你讓我親上一口，干到明天早晨，我也不會餓不會累?！?/p>

環(huán)兒沒想到他會說這樣的話，愣了，不知說甚好，把臉扭到一邊去。王成義也被自個的話嚇呆了，好一會才說：“環(huán)姐不要為難，兄弟干活去了?！闭f罷轉(zhuǎn)身走了，如逃跑一般。

又扛了三回，每次倒下谷子，朝環(huán)兒歉意地笑笑走了。第四回他要走時，被環(huán)兒叫住了。環(huán)兒拿毛巾給他擦汗，說：“你剛才說的，讓姐該咋辦呀？”

王成義說：“我看出姐哭過，別難受，我不為難姐，就當是兄弟說了一句笑話?！闭f罷要走，被環(huán)兒拽住了，并把臉朝他伸過來。王成義美美地親了三口，異常滿足地咂著嘴，挾起麻袋走了。

6

這天晚上，環(huán)兒悄聲對燕子說：“咱姐妹倆睡一起吧?！?/p>

燕子說：“行，吃過晚飯我就去了。”

睡下后，吹滅燈，環(huán)兒把頭移近燕子的右耳說：“妹妹，姐姐做了一件對不起你的事，我見成義為我扛谷子太辛苦，心里過意不去，就把臉伸過去，讓他親了兩口。這事不跟你說，對不住你。說了又怕你沉不住氣。你可不要責怪成義。他提出來我沒答應，就挾起麻袋要走，沒惱，還笑嘻嘻的，算是最規(guī)矩的男人了。是我實在感到過意不去，才把臉伸給他的。唉，人說寡婦門前是非多，大概就是這一類事吧?！?/p>

燕子好一陣沒反應。環(huán)兒推了一把：“你瞌睡了？生氣了？”

燕子一擁被子坐起來。環(huán)兒也跟著坐起來。燕子說：“我覺得可笑。”

環(huán)兒問：“可笑？誰可笑？”

燕子說：“我笑你太小氣?！?/p>

環(huán)兒有點不解：“我沒藏著掖著，把事情全告你了，還小氣？”

燕子說：“咱別的不說，就說這谷子吧。成義是青苗時接手的，六坰谷，是他一鋤一鋤鋤出來的，鋤了三遍；秋收時是他一鐮一鐮割的，一捆一捆背回，打場也是以他為主，咱做個幫手，打好了，又是他一麻袋一麻袋扛回來，裝到你甕里。你還有十四坰地，都得成義這么干，最后把糧都裝到你甕里。你說他有多辛苦？你呢，讓他親了一口，好像就有甚了不起，你說這還不小氣？”

環(huán)兒聽到這里才聽出個眉目：“那你說，還要姐怎么做？”

燕子說：“要我說，你干脆別對他夾大腿?！?/p>

環(huán)兒一驚，忙點上燈，瞧著燕子的眼睛，沒看出開玩笑的意思，就說：“你咋能說出這樣的話來？他是你的男人呀！”

燕子笑笑：“是我的，可你沒有，給你分一半嘛，就像吃糕，我沒糕面吃不成，你就給我端來一大碗一樣，有甚奇怪的？”

環(huán)兒“呀”了一聲，用拳頭擂著燕子的肩，說不出話來。

燕子說：“姐，咱女人有甚？就有這么個東西男人喜歡。你把它給他，他累死累活心甘情愿；你呢，就像自個的男人干活一樣，不用過意不去。不然，今天過意不去，明天過意不去，三百六十五天，天天過意不去，你能受得了嗎？還有年輕女人守寡，不只三百六十五個白天過得艱難，三百六十五個夜晚也難熬啊，你能熬得過來嗎？”

環(huán)兒伏到燕子肩上輕輕抽泣起來。

燕子將環(huán)兒扳倒睡下，給她蓋好被子，自己仍坐著說：“環(huán)姐，有個事我一直沒告你，想找個適合的時機再跟你說。二明哥臨終前，要你們都出去，單獨跟我說話，你猜他跟我說甚來？”

環(huán)兒說：“我估摸說你們的舊事，因此我也不好問你?！?/p>

燕子說：“錯了。他是擔心你改嫁后你和孩子吃苦受罪。他要我同意讓成義娶你。他說人家還有一人娶兩三個老婆的，成義就不能娶兩個？這事我跟成義商量過，不是我不同意，是成義說不妥。一者葫蘆灣最富的宋家、孫家、牛家也是一夫一妻，你個種地的窮人，倒娶兩個？二是咱們倆親如姐妹，娶過來你做小老婆，小老婆在家庭里或是在人們的眼里，都是低大老婆一等的，讓你做小，我心里不舒服，你更不舒服，你說這行嗎？有一天成義遇到白云山的算命先生，人家說，不能娶就別娶，搞明妻暗妾就行了。甚叫明妻暗妾？就是成義實際上有兩個老婆，我是明的，你是暗的，白天地里的活有人干，你不用再過意不去了，夜里也不用苦熬了。反正是關了門的事，你知我知他知，外人一點都不會知道。你說這樣不行嗎？”

環(huán)兒咬著被角不作聲。燕子沒催她表態(tài)，想多給點時間讓她考慮，就躺下去，輕聲說：“咱睡吧，明天再說?！?/p>

這時環(huán)兒突然坐起來，說：“妹妹，你是為我好，把男人都愿讓出一半來，我能不知好賴？可你就沒想想，有了孩子怎么辦？我在人面前怎么能抬起頭來？孩子呢，人家會指指戳戳說：那是個野種。孩子根底不好，將來連個媳婦也娶不過，這不是把孩子也害了？”

燕子說：“那就不要生了，把大牛二牛養(yǎng)活大也就行了。”

環(huán)兒說：“這話不像女人說的，更不像你說的，跟男人一睡，懷不懷孕是由人的嗎？”

燕子抓住環(huán)兒的手狠狠拽了兩下說：“姐你說對了，我變成男人了，說的男人話，辦的男人事?！闭f著把環(huán)兒拽得躺回來，把嘴伸到耳邊輕聲說：“要不，能把男人讓出一半給你嗎？”停停又說：“咱看能不能想個辦法。睡吧，以后再說。”

第二天燕子就去找康先生。他聽說康先生看婦科最神，只幾副藥，不會生的會生，會生的也能不生。此人從鎮(zhèn)上搬回葫蘆灣之后，名聲大振，四鄉(xiāng)八村的人都往這里跑。眼下圍著他的幾個病人，都是放棄身邊醫(yī)生跑到葫蘆灣來的鎮(zhèn)上居民。燕子就退出來到上房跟康先生老伴聊。老伴知她來意后，說：“你快不用找他。我知道你才兩個孩子，他不會開藥。四個以上才給開。你也不用謀要我?guī)湍?，誰說也沒用。我倒是教你個辦法：找找用過藥的人，要上他開的方子用就是了。不要來這里抓藥，他開的方子他認識?！边€給她提供一個線索：樊家溝有個叫李三女的女人，孩子稠得不得了，隔一年就生一個，二十八了就生了四個。吃了康先生開的六副藥，五年了也沒懷孕，過年時還提了酒和豬頭肉來感謝康先生呢。

燕子告辭出來，徑直往樊家溝去。舅家就在樊家溝，她很熟，很順利地找到藥方，又徑直到青隆鎮(zhèn)抓藥。藥方寫著六副，她為保險起見，抓了十副。也給自己也抓了十副?；氐郊?，趕忙熬藥，想讓環(huán)兒空腹吃一遍。環(huán)兒痛痛快快把藥喝了。燕子把藥渣倒在碗里，又把一副藥倒入砂鍋。環(huán)兒問：“我晚上還得吃二遍，你咋倒出來又熬一副？”

燕子說：“這是我的?！?/p>

環(huán)兒奇怪道：“你咋的也吃？你能生，也該生，起碼得有個閨女呀！”

燕子說：“不能生了。成義肩上挑著六張嘴的擔子，再加碼就挑不動了?！?/p>

環(huán)兒喝完藥還沒來得及擦嘴，愣愣瞧著燕子，突然哭了，說：“燕妹，全是因為我，害得你也不能生了?！?/p>

燕子就逗她樂，說：“環(huán)姐，人家都說咱倆長得俊，少生孩子老得慢，能多俊幾年，這不是好事嗎？”

7

環(huán)兒愿意吃藥，就等于接受了燕子明妻暗妾的安排。

大約服完藥半個月的一個下午，環(huán)兒對燕子說：這幾天我心里亂，今晚你過來睡，想跟你說說話?！?/p>

燕子說：“行，給我留下門?！庇终f：“讓大牛二牛單獨睡去。孩子大了，他們在咱說話不方便?！?/p>

環(huán)兒說：“我知道，咱說的話是不能讓孩子們聽到的?！?/p>

晚上，環(huán)兒把大牛和二牛安頓在中窯里睡了。中窯和邊窯之間有一小窯洞相通，安了一扇門，叫過門。環(huán)兒過來時順手把過門關上了。這時見燕子還沒來，就先睡了。剛睡下，門響，以為是燕子來了，就說：“你再要不來，我就吹燈了?！睕]聽燕子說話，環(huán)兒轉(zhuǎn)身仰頭一看，哪有燕子，是王成義！

環(huán)兒問：“燕子說過來睡覺的，怎么你來了？”

王成義說：“姐，我想來了。你責怪我嗎？”

環(huán)兒說：“我怪燕子，說好是她來的，怎騙我啦？”

王成義：“姐是不是要趕我走？”

環(huán)兒：“我沒說趕你走?！?/p>

王成義：“我能上炕嗎？”

環(huán)兒：“我沒說不準上炕?！?/p>

獲準上炕，王成義以一種少有的速度，上炕，脫衣，鉆進被窩，直接壓到環(huán)兒身上，且有了猛烈的動作，嘴里喊著：“姐姐，姐姐，今兒是咱入洞房哩！”

環(huán)兒雙手撐住王成義的胸脯：“你別忙，等等。你得喊我妹妹?！?/p>

王成義：“叫你姐姐多少年了，這沒錯呀?！?/p>

環(huán)兒：“你生日大我三個月?！?/p>

王成義：“這我知道，可我喊二明哥，喊你只能是姐或嫂了?！?/p>

環(huán)兒：“以前是以前，現(xiàn)在是現(xiàn)在。到外面還可叫姐。咱倆在一起，像現(xiàn)在這樣，你該叫妹?！?/p>

王成義：“妹和姐不一樣？”

環(huán)兒：“你不見歌里唱的：哥哥要走西口，妹妹實難留，不是姐難留嫂難留。秧歌、道情里也都是哥呀妹的稱呼，女人喜歡聽，聽著舒服?！?/p>

王成義：“行行，妹，哥不能再等?！?/p>

環(huán)兒：“哥不用等了，用勁吧。”

王成義喘息著說：“妹，今黑夜哥要過足癮。

環(huán)兒說：“你歇歇回去吧?！?/p>

王成義奇怪道：“咱是入洞房，我要住一夜，明早才走的?！?/p>

環(huán)兒說：“不行不行，你得回去，越快越好。你要不回。以后永遠不要再來?！?/p>

王成義奇怪地問：“這是為甚？”

環(huán)兒說：“你今兒是第一次離開燕妹，離開干甚去了？不是外出辦事，不是走親戚，是跟一個女人睡覺去了，她心里會空落落不舒服。

王成義見她說得認真，沒有商量的余地，只好坐起來穿衣裳。臨走時說：“妹，哥實在不想走，可妹硬要趕，我只好走。不過稠的吃不夠，稀湯湯也給哥多喝上一口?！?/p>

環(huán)兒問：“喝甚稀湯湯？”

王成義：“讓哥親上兩口?！?/p>

環(huán)兒笑了：“看把你可憐的。親吧，三口五口十口八口由你親，滿足了再走?！?/p>

王成義狠狠親了一番，滿足了才放開。

待收完山藥，顆粒歸家，甕滿盆滿，皆大歡喜。王成義覺得種四十坰地，養(yǎng)活六口人，是要緊張一些，但他完全可以負擔得了，使兩家七口人過上溫飽無憂的日子。

然而日子過得如何，并不完全取決于人的決心與信心，得看地里的莊稼長得如何，莊稼長得如何，又得看有沒有充足的雨水，所以歸根到底，人還得靠天吃飯。這天有時靠得住，有時就靠不住。過了年，情況很不妙，整個春天都沒下一場雨。俗話說，春種秋收，春天種不進去，秋天收什么？待下了一場飽墑雨時，種什么都遲了，只能在向陽地段種點小日月的蕎麥和蔓菁、蘿卜等秋菜，主要糧食作物谷子、高粱、黑豆、糜黍都顆粒無收，一年全是吃去年的糧，而且得吃到明年新糧下來。還得考慮明年如果再來個連年大旱，吃了一年的糧食，還得再吃一年，吃到后年新糧下來。歷史上曾有大旱三年的記載 ，要是后年也大旱呢？人人都有這種憂慮，于是糧食緊張了，糧價飛漲了。一般農(nóng)家沒有那么多錢去儲備糧食，只能省吃儉用，從現(xiàn)有的糧食中省、摳、擠，本來一天的糧得吃兩天甚至三天。環(huán)兒和燕子都是有心計且具有節(jié)約美德的女人，她們把兩灶合一，首先保證王成義的飯食。其次是四個孩子，也得保證用糧，但稀多干少。輪到她倆，不跟他們一起吃，等男人干活去了，孩子們玩耍去了，她倆才攪糠拌菜。王成義這一天是忘了拿旱煙袋返回時看見的。兩個女人還逗他，環(huán)兒說：“女人坐在家里容易積食鬧病，這種飯吃著松軟可口，易飽肚，好消化，肚里可舒服哩?！毖嘧诱f：“好處多哩，聽人說，女人吃飯都吃到腿上去了，腿有勁了，一夾，你想想是甚情況？飯吃得松軟點，對你好，你該偷著笑。”她們本想逗他笑，把事應付過去，可王成義沒笑出來，也沒說話，轉(zhuǎn)身走出去時，眼里噙著淚水。

王成義本來要到地里起蔓菁的，可剛才的一幕把他刺醒了，也刺疼了。這么好的兩個女人，她們把自己美好的一切都給了自己，自己作為一個堂堂男子漢，卻不能保證她們的溫飽。他停步，坐下抽煙。他覺得無顏面對她們?？捎钟行┪约翰⒉粦?，也不笨，耕種技能也不比別人差，只要天年正常，他可以把四十坰地種得滴水不漏。他在自己的地里，試種棉花成功，這在葫蘆灣還是第一個。這能說他無能嗎？責任應在老天爺，它要鐵了心不下雨，再能的人，也束手無策干瞪眼?？墒钱斔哪抗庖葡虼謇铮匆娝渭夷且淮笃蓓敃r，因怨天而稍感心安理得的心境又被打破，他再次詰問自己：自家和宋家的頭頂上是同一個老天，可人家不怕天旱，災情再重，糧價再漲，只不過多拿出幾個元寶疙瘩就是了，照樣可以吃香的喝辣的。可見人的頭頂上有兩個老天爺，掌握天旱雨澇的是大老天爺，錢是二老天爺，有了二老天爺，大老天爺就無可奈何了。這時他腦子里嘩的一下，得出一個重要的結(jié)論：無商不富，不能再死守土地苦掙扎，應當出去做生意，掙個二老天爺回來，這樣兩個美好女人就不用再吃糠咽菜了。支持他這個決定的，還有自身的一個重要因素，就是他從小陪宋家孩子讀私塾，也識了不少字，寫信記賬都能干得了，比起一字不識的莊稼人，這是很大的優(yōu)勢，這個優(yōu)勢除在試種棉花一事上起了點作用外，其他方面一直也沒用上?，F(xiàn)在想到這一點，給他棄農(nóng)經(jīng)商的重大舉動，增添了不小的決心和信心。

王成義是個做事果斷的人。他當即返回家，兩個女人已經(jīng)吃完她們的保密飯，趴在桌上畫圖案。環(huán)兒小時叫引弟，因未能引來弟，母親就對她有點不滿。而母親的妹妹孩子出奇得少，生了一個男孩就再也懷不上了。姐姐這面負擔太重，妹妹那面過于冷清，妹妹就說，你們照顧不過來，讓四女子跟我住吧。姐同意了，就對四女子說，跟你姨住去吧，這面沒能引來弟，到那面引來弟弟或是妹妹，你姨都高興。引弟到了姨姨家，沒能引來弟妹，卻派上重要用場。姨夫是一名畫匠，專做炕圍畫。他本想把兒子帶出來，可兒子人懶，沒眼色，爹說一聲動一下。引弟卻全看在眼里，用什么姨夫還沒說，她就遞到手上來了。姨夫畫下的草圖，她就照著畫，姨夫看了總要贊賞一番，說她快要亂真了，可惜她不是男孩。她十四到十六這三年，姨夫給本村某家或是臨村親戚家畫炕圍時，她已是得力的助手了，姨夫畫累了，想歇一會，就由她接著畫。主家不放心，湊近來看，跟姨夫畫得融為一體，居然分辨不出來。那個時代，沒有女人耍手藝掙錢的，因此她嫁人后，婆家沒人把她學下的手藝當一回事，姨夫也連聲感嘆道：“唉唉，學得好也沒用了，沒用了！要是男娃，一輩子的飯碗子穩(wěn)穩(wěn)端在手上了?！笔聦嵣?，婚后也的確無用武之地，只是有一次村里有人請姨夫畫炕圍，她協(xié)助姨夫干了幾天，村里人這才知道她有此手藝，驚訝道：“呀，這媳婦會畫炕圍哩?！贝撕?，她籌劃給自家的三眼窯畫了炕圍畫，耗時半年多，燕子是她的助手。

現(xiàn)在，王成義返回家時遇見的，就是環(huán)兒又在籌劃給西院燕妹家畫炕圍，兩人正研究備什么料，畫什么圖案，哪天動手。王成義今天有些沖動，看著她們說：“畫炕圍解決不了吃糠咽菜，停下來聽我說幾句話：從今天起，我不再種地，外出做工去。”

兩個女人愣了。燕子說：“不種地喝西北風？”

王成義說：“地租出去，你倆和孩子們吃租金。我出去做工掙錢，三五年下來，積攢點本錢開個小鋪子，由小到大做下去?！闭f罷也不管她們的反應如何，轉(zhuǎn)身走了。

環(huán)兒說：“全是因為咱倆吃飯，他受了刺激，刺得他快要發(fā)瘋了?！?/p>

燕子說：“他把咱倆當心肝寶貝 ，見咱吃糠咽菜，心里就難受得不得了?！?/p>

環(huán)兒眼睛濕潤了，說：“你吧，明媒正娶的妻子，我是平空給兄弟加到肩上的一副擔子。”

燕子說：“環(huán)姐你不要多心，俗話說，一夜夫妻百日恩，在他心里，咱倆是一樣樣的，已經(jīng)分不出哪個輕哪個重了。他定了要做的事，擋不住，做做看吧，或許比種地真會好點兒?！?/p>

環(huán)兒點點頭，抹抹淚，走過來牽了燕子的手，一起走進屋里去。

8

王成義到了鎮(zhèn)上，才考慮找誰家去。鎮(zhèn)上二三百家字號，找個事做并不難，可人家要的是小伙計，他年齡偏大，況且工錢也低，養(yǎng)家糊口還不行。他猛想起二十歲那年秋收前，他拉過兩回駱駝，都是短途的，六七天就返回來了?；钍侵匾恍┛嘁恍?，但掙錢多，他現(xiàn)在是只要錢多，干什么都成。他找到一家駝運隊，這里正好用人。李大掌柜問他：“你對拉駱駝了解多少?”

王成義說：“我全清楚，一人拉一鏈六峰駱駝，握著首駝的韁繩引導駱駝前行，還得留心尾駝脖子上的鈴聲，如果鈴聲不正常了，就得返回去看有什么問題。馱架上插著鍬、镢等工具，雨后道路沖壞了，還得停下來修修路。夜里住店，先鍘草喂駝，吃完草喂料，料是二斤黑豆，二兩咸鹽，裝在布袋里，布袋套在駝嘴上。把駱駝的事辦完了，自己再去吃飯。夜里還得輪流照看貨物?！?/p>

李大掌柜很有點奇怪：“咦，你竟然了解得這么詳細？也好，既然很了解，你就該知道這拉駱駝并非輕松之事。我們新用了一個人，跑了兩回，就說受不了，走了。這才有了空缺。你不會這樣吧？”

王成義腦海里此時出現(xiàn)了兩個女人吃糠咽菜的情景，心想：她們?nèi)菝叉?，又善良賢惠，多好的女人！我決不能讓她們吃糠咽菜！

李大掌柜以為他在猶豫，就說：“現(xiàn)在多考慮考慮是對的，不要做不了幾天又跳槽?！?/p>

王成義說：“我早考慮好了，輕松掙不了錢，我要掙錢！大掌柜給我多派些活，比如夜里別人都不愿意照看貨物，那讓他們睡去，我一人照看，多給我錢就行?！?/p>

大掌柜問：“你不睡覺行嗎?”

王成義說：“我有辦法：給我備一個燈籠，掛在顯眼處，我坐在燈籠下。賊人一看，貨場有人照看，就不敢來了。其實我靠到椅背上就能睡覺。坐著睡并不影響第二天的行程。”

李大掌柜說：“你這又說到點子上了，我們也想解決下夜這個問題，比如讓店主替我們在當?shù)毓鸵蝗苏湛矗捎謸挠蒙蠅娜?，監(jiān)守自盜。這樣的事以前也發(fā)生過不少。這樣吧，你要能兼顧守夜，我給你多一份工錢，也就是說，一人掙兩人的錢?！?/p>

王成義高興道：“那就說定了，夜里的事交給我。我要做不好，算我白做，不用大掌柜開口，我一文錢也不要?！?/p>

李大掌柜說：“那好，明天是初一，明天上工，工錢也好算。”

王成義在駝運隊干開以后，真有點三過家門而不入的勁。全是跑長途，跑一回得一個月左右，回來停一天的情況也不多，常常是只停一夜就又得走。本來也可以回家吃一頓飯，甚至住上一夜，可號里常有后勤、搬運方面的事，他就不回家。掌柜們也愿意交他干，這樣他常常幾個月才回家住上一天。

有一天，駝運隊返回商號時已近中午。東家有一船貨物將要到達。這卸貨搬運是王成義必攬的活計?？山裉齑€未到，他想回家看一眼。李大掌柜說：“你好長時間不回家了，回去看看吧。要是趕不上卸船，我臨時找一個人就是了?！蓖醭闪x點點頭，心里想的是，我一定趕回來，能掙的錢一文也不能丟了。他小跑著到家，告訴兩個女人，不用為他準備飯，他顧不得吃，趕回來看她們一眼就得走。

隨后，走過去從案板上拿了半個剩窩頭，邊走邊吃出了門。兩個女人追到屋門口時，他已出了院門。兩女人倚門而泣。

環(huán)兒淌著淚說：“他為了咱們，受了多少罪，我心疼呀?！?/p>

燕子也是淌淚說：“環(huán)姐，他為了咱們，掙錢快掙瘋了。我跟你一樣，心里也不好受啊?！?/p>

拉駱駝還有個重要環(huán)節(jié)，每到夏天炎熱時，駱駝就得“下場”，就是停運，讓駱駝到深山老林的地方避暑，一般是從農(nóng)歷五月初開始，歷時三個月，過了白露節(jié)才“起場”，也就是避暑結(jié)束，恢復運輸。掌柜們考慮到員工拉駱駝太辛苦，讓他們回家歇上一段時間，“下場”的駱駝另雇人照看。別人都高高興興回家去了，唯有王成義要連軸轉(zhuǎn)，跟著駱駝“下場”去，而且愿意一人干二、三個人的事。李大掌柜先以為他是沒有媳婦的光棍漢，后來聽人說，他有媳婦，而且貌美出眾。李大掌柜奇怪了，跟他開玩笑道：“成義，為掙錢，媳婦都不想了，是不是摟著錢可以當媳婦啊？”

王成義說：“我也想整天在家守著媳婦，可守下去是甚結(jié)果??？今年遭災，她就開始吃糠咽菜了，明年要是再來個連年大旱，她就得沿街乞討，哪天討不到了，就倒在街頭完了。你說我能守她嗎？守得她都沒命了呀！”

李大掌柜說：“明白了，明白了，你干吧，只要你干得多，我就給你多算，絕不虧待你?！?/p>

王成義拉駱駝整整三年。憑了他拼死拼活的干，積攢了一筆錢，他計劃用這些錢開一個經(jīng)營油、鹽、醬、醋的小鋪子。沒想到正當這時，又出了一件事。

那是他拉駱駝的最后一次出行。本來他拉完最后一次，已經(jīng)結(jié)算，就要離開了，可是見李大掌柜還沒找到合適的人，下次出行有一鏈駱駝就得停運一次，他就說：“我再拉一次，李大掌柜可以慢慢找人。錢我一文不掙，就當我是給李大掌柜幫幫忙吧?！?/p>

李大掌柜高興道：“哎呀，這已經(jīng)幫我大忙了，哪能讓你往返一個月白干呢？這一回我給你多算點錢才合情理?！?/p>

王成義說：“不要不要，一文也不要。你要給錢我就不去了。這三年里，大掌柜對我挺照顧，人總該有點良心，我這一回就算回報大掌柜吧。”

也算王成義幸運，或者可用一句俗語解釋：好人必有好報。要是沒有這最后額外的一次駝運，王成義就遇不上那事，拿了三年積攢的那點錢，在青隆鎮(zhèn)街上開個小鋪，掙點小錢度日。遇見那事，情況就大不一樣了，他在青隆鎮(zhèn)街上開的不是小鋪，而是大店，小錢掙成大錢。那事就是駝隊從黑虎嶺下通過時，左側(cè)不遠處，一只金錢豹將一個年輕人撲倒在地。王成義從馱架土抽出一張鐵锨，揮舞著呼喊著奔跑過去。他呼喊的是從心底迸發(fā)出的一句話：環(huán)姐燕妹，我不能見死不救！環(huán)姐燕妹，我不能見死不救！那豹子見有人呼喊著跑過來，放開地上的人，望著來人。王成義也停下來，平端著鐵锨，跟惡豹對峙。沒退路了，只能是你死我活一拼，他做好準備，豹子要是撲過來，他就把鐵鍬插到它嘴里。就在這節(jié)骨眼上，他拉了三年的那峰首駝顯出靈牲，見主人行動，便“噢兒——噢兒——”地叫喚著也跑過來。相鏈在一起的其余五峰駱駝都叫喚起來，跟著跑過來。這六峰駱駝的“噢兒——噢兒——”的集體叫聲，在豹子聽來無疑是一種威懾。還有六峰駱駝如山般的大塊頭，也讓豹子膽怯，于是對峙局面打破，豹子扭頭逃往山里去了。王成義把那人扶起來。那人說，他家在前面十里地的林家峪，腿摔傷，不能走，萬一豹子再來怎么辦？王成義把他背過來，扶他騎到首駝上?？紤]首駝負載太重，他從馱載物中取下七八十斤自己背上，順路把他送到家。原來這是一位富家子弟，其父叫周之昌，是這一帶有名的大財東，人稱周百萬，開著錢莊、當鋪、染坊。周財東讓其子朝王成義磕了三個頭，以謝救命之恩。又要以重金酬謝。王成義不收，說：“不能不能，又沒費我一文錢，我只是跑了幾步，喊了幾聲，有甚可謝的。”說著就轉(zhuǎn)身走了?？伤麎焊鶅簺]想到，當他送了貨物返回家時，周家打發(fā)人送來的兩千兩銀子已放在家里了。他就說，既然這樣，那就先用吧。于是改變計劃，用不著開小鋪了，干脆開起大店來。正好鎮(zhèn)西頭有一家因用人不當、經(jīng)營不善而倒閉的騾馬大店，他租過來。外院很大，他仍開騾馬大店，接待騾、馬等大牲口，另外，他對駱駝有了感情，辟出一半專門接待駱駝。里院小一些，他雇了六個人，專做口外麻油販運生意。一院兩用，商號名稱把自己的名字放進去，前院叫成義昌，后院麻油生意叫成義祥。獲利最快的是外院的成義昌。王成義壓根兒沒想到他給掌柜家額外跑那一回駝運，竟在鎮(zhèn)上反響很大，人們說：“用人就要用這樣的人?！本o接著，黑虎嶺下豹口救人的義舉，更是引起轟動，他成為全鎮(zhèn)以至全縣的知名人物。他這才明白了一個重要道理：生意場上，商家有個好名聲，幾乎可以與銀子劃等號。因無人光顧而倒閉的騾馬大店，王成義接手后，都說住店要住好人的店，于是一匹匹馬、一頭頭騾子都進來了，一鏈鏈駱駝也進來了，生意很火，掙錢自然也很可觀。里院的成義祥麻油生意也不錯，他自己買了一鏈六峰駱駝，將口外用船筏運下來的麻油，由自己的駱駝運到晉中一帶銷售，也獲利頗豐。三年干下來，成義昌和成義祥在全鎮(zhèn)成為誰都不敢小覷的商號，連幾家很有名的老字號的東家掌柜，也對王成義另眼相看了。

9

王成義今天半后晌就回家準備銀子。他決定一兩天去林家峪一趟，向周財東致謝，并把酬金還回去。到家時見環(huán)兒和燕子正鉆在西院的邊窯里鼓搗染布。當時市場上能買到的有土布和洋布兩種，民間忌諱穿白色衣褲，因為白衣有帶孝的感覺，常常是土法染色，比如用煮黑豆水染黑布，煮谷草水染黃布。她們倆鼓搗的就是加點什么東西進去，就能使顏色深一些，而且不掉色。布染得如何不得而知，那兩張好看的臉上倒染上片片點點的黑色，簡直成黑臉包公了。王成義說：“你們還干這個呀？咱有錢了，拿到染坊染好了?！?/p>

環(huán)兒像哄小孩似的，說：“好兄弟，你掙錢也不易，家里能不花的錢還是盡量不花。你坐下，等一會就給你做飯吃?！闭f著兩手在王成義雙肩上按著他坐到椅子上。

燕子說：“最好回去躺下歇歇，別在這里礙手礙腳的。要是不回去，就老老實實坐著，別干擾我們。”

王成義就坐著看她們?？粗粗蝗换舻卣酒饋?，從銅盆的水里撈出毛巾，擰了水，走過去要給兩人擦臉。

兩人拒絕。環(huán)兒說：“等完了洗吧，一擦全擦到毛巾上了?！?/p>

燕子說：“哎呀你這是獻的甚么殷勤？我們還沒做完呀。你今兒是咋啦，沒事干了，就跑來討好我們?！?/p>

王成義說：“不擦也罷。這兩張臉不管抹上甚，都好看，都惹親?！闭f著就又坐下去。坐了一會，又霍地站起來，異常驚喜地說：“哎，不知是咋回事，我一看你倆，特別是你倆在一起做點什么時，心里就會一動。這心里一動，腦子里就像有兩扇小窗嘩地打開……”

環(huán)兒格格笑了：“小窗開了，就有蝙蝠飛出來了？”

王成義說：“飛出來的不是蝙蝠，是了不起的好主意！”

燕子拽了環(huán)兒一下：“咱也坐下歇歇腿，聽他腦子里能飛出甚樣的好主意來?！?/p>

王成義說：“咱走到今天，也算不錯了。不過不能就成義昌、成義祥干一輩子呀，總該擴展一下?？筛缮鹾媚?？我考慮了一個月了，總也選不下一個合適項目。剛才見你倆染布，我腦子的窗戶嘩地一開，有啦，我要開染坊！你們知道，幾年前咱那兩畝地里就試種棉花成功，經(jīng)過幾年試種，現(xiàn)在棉花已大面積種植了。棉花多，土布就多了。市面上進來的洋布，大都也是白洋布。所以開染坊有生意做，有錢可掙?！?/p>

兩個女人聽了，覺得有道理，但擔心干不成。環(huán)兒瞧住王成義說：“咱這里有一句訓罵人的話，‘給你三分顏料就想開染坊？’不知兄弟你有幾分顏料？”

燕子也說：“開染坊不像開騾馬大店簡單，你能干得了？”

王成義說：“我知道開染房得有技術，不過有辦法。我準備過兩天給周家把兩千兩銀子還回去。他們家開著大染坊，有他們幫忙，你還愁辦不成？”

兩個女人一聽，會心地笑了。環(huán)兒說：“你的腦子好，一看見我倆做甚事，就心動，有好主意跳出來。”說著站起來，推了燕子一下：“咱做飯吧，兄弟愛吃蕎面圪饦，犒勞犒勞他?！?/p>

燕子說：“要犒勞你當姐的犒勞去，我怕他吃饞嘴天天要你犒勞哩?！闭f著嬌嗔地看著丈夫站了起來。

半月之后，染坊真的開起來了。他把村邊孫家敗落后的那座空宅院租過來，商號仿照鎮(zhèn)上的染坊“萬成染”、“永昌染”的叫法，取名“環(huán)燕染”，把兩個女人的名字給放進去了。何止商號取名，兩個女人也是實際經(jīng)營者，分別擔任大掌柜和二掌柜。這是王成義又引爆的一顆炸彈。當時正值民國初年，商界仍沿用舊制，青隆鎮(zhèn)三百余家商號，沒有一家女人出頭當掌柜的。因此消息一傳出，青隆鎮(zhèn)以至全縣商界都被震動了。林家峪周財東派來的劉師傅也到了，在人們的紛紛議論中，“環(huán)燕染”的籌建在穩(wěn)步進行。人員用了五個女人，三個男人，各道工序的設備僅用半月時間就安裝就緒。接下來用自家的幾丈白布，通過配顏料、浸布、煮染、洗漿、晾曬五道工序的實際操作進行教學，待環(huán)、燕及每道工序固定的一名員工熟練掌握之后，就正式開張營業(yè)。人們說，紅運來了擋也擋不住，王成義正是紅運當頭，怎么做都是生意興旺。女人掌管商號本是遭非議的，卻歪打正著，使“環(huán)燕染”的知名度一下子蓋過鎮(zhèn)上三家染業(yè)老商號，加之聽說環(huán)、燕兩女人容貌姣好，都想見識見識，一飽眼福。當然開染坊主要是染布的質(zhì)量如何，要是光憑前面的因素，人們見識過了，眼福也飽了，質(zhì)量卻不好，那就會熱勁過后，嚓一下冷下來?？芍芗覀魇诘募夹g偏偏過硬，染出的布色澤鮮艷，洗不掉色，比鎮(zhèn)上染出的布要好。于是“環(huán)燕染”熱勁得以持續(xù)，鎮(zhèn)上的三家染坊門前冷落顧客稀，眼睜睜看著要被“環(huán)燕染”擊敗，可干著急，毫無辦法。

周家派來的劉師傅見她們能熟練操作，穩(wěn)定運行，就決定回去。臨走時說：“一月之后我再來看看，若沒有問題，東家交代的助幫任務就告完成，我就徹底回去了?！?/p>

劉師傅離開這一段時間，兩個女人就鼓搗開新花樣了。是燕子提出來的：“環(huán)姐，咱的布都說染得不錯，可我總覺得，要是染出花布來就更好了，女人和孩娃子喜歡穿花衣裳呀?！?/p>

環(huán)兒說：“劉師傅沒教呀?！?/p>

燕子說：“你會畫，不能把畫下的花呀草呀印到布上？劉師傅沒教的咱就不能試試？”

環(huán)兒說：“我是見姨夫給人家畫屏風時，先畫在漆紙上，再鏤空，又印到屏風上，我就不記得了?！?/p>

王成義插話道：“兩位女掌柜，在下建議，明天把姨夫請過來，不比你倆瞎鼓搗強？”

環(huán)兒說：“哎就是就是。”

王成義又說：“姨夫來了之后，燕子代理大掌柜，正常的漂染業(yè)務全管起來，讓環(huán)姐和姨夫集中精力研究印花的事?！?/p>

姨夫來了之后，環(huán)兒管畫，姨夫管刻，這都好辦，只是用什么材料漏印到布上，一時沒有好辦法。是燕子的一句話啟發(fā)了環(huán)兒和姨夫。燕子說：“用石灰漿不行？”本是隨意說了一句，他們就決定試用石灰漿，一試真還行，于是開始了正式試?。涵h(huán)兒將花草圖案畫到漆紙上，姨夫鏤刻，然后平鋪到布上，將石灰漿刷上。待干后，入缸漂染，晾曬干，摳掉石灰，洗凈，布上就有了好看的花草圖案。又用三丈白布再印一次，效果比前一次還好。大家正在興高彩烈歡呼，劉師傅來了，環(huán)兒說：“先不要瞎高興，行不行，劉師傅說了算?！?/p>

劉師傅走近一看，十分驚訝，問：“這是誰搞的？”

環(huán)兒說：“我和姨夫一起搞的。燕妹沒插手，可印花是她提出來的，漏印的關鍵處又是她一句話提醒我們的。沒有她，就不會有這印花布。”

劉師傅對王成義說：“王東家，你這兩位女掌柜真了不起??！我們是近三十年的老染坊，可我們只能搞‘束染’，就是在布上定若干點，每一點抓成一撮，用繩子束緊后放入缸里染，晾干后，解開繩子，抹平，就顯出花紋圖案。不過圖案似花非花，似草非草。沒有你們這‘漏印’的好，花是花，草是草，既逼真，又清晰?！?/p>

有了印花布，“環(huán)燕染”又上一個臺階，生意比以前更好。鎮(zhèn)上的成義昌和成義祥生意也很好，王成義的大兒子虎虎和環(huán)兒的二兒子二牛已接班經(jīng)營成義昌，環(huán)兒的大兒子大牛和王成義的二兒子小虎接管經(jīng)營成義祥，麻油生意也盈利頗豐。王成義此時可是大把大把地賺錢。但他沒有獨吞，他的分配原則是燕子和環(huán)兒各一半，燕子不多一文，環(huán)兒不少一文。他認為，錢如果由他一人掌握，盡管環(huán)兒用多少有多少，但她會感到那是一種施舍。錢只有到手，親自掌握，有權(quán)支配，才會感受到財富的擁有，他要讓環(huán)兒有這種擁有感。

王成義現(xiàn)在輕松下來了。他回過頭來又關注農(nóng)業(yè)。他畢竟是農(nóng)民出身，對麥子、谷子、高粱等糧食很有感情。他把出租的地全收回來，又買了二十坰，完全雇人耕種。他將東、西院各一孔邊窯做了糧庫，要儲備足夠的糧食，遇災年也像宋家牛家一樣，開倉賑濟村民。并設想在村口路邊支鍋造飯，救濟過路和乞討的災民。人們說，他現(xiàn)在是雙重身份：財東富商兼地主老財。

10

這天上午，王成義到成義昌、成義祥巡視一番，唯恐年輕人辦事有什么疏忽。巡視完來到鎮(zhèn)街時，遇見趙子儒。他們互相認識，但沒有接觸過。此人是光緒28年山西巡撫岑春煊遵照朝廷諭旨成立的山西大學堂的首屆畢業(yè)生，被公認是全鎮(zhèn)最有學問的人。現(xiàn)在是民國年了，縣衙改為知事公署，設議事會，他是議事會全縣20位議員之一。他又是知事公署的常客，那知事是外地人，對本地各業(yè)情況知之甚少，有意請幾位顧問，趙子儒就是對象之一。前天跟知事談話時，知事問到青隆鎮(zhèn)商號有女掌柜一事，他才趕回鎮(zhèn)上來。他早就在《大公報》上讀過呂碧城的《敬告中國女同胞》的文章，女子解放和女子教育的問題引起他的共鳴?，F(xiàn)在青隆鎮(zhèn)出現(xiàn)女掌柜，他認為這是女子解放的新鮮事物，何況知事又問到，他就決定親自到葫蘆灣考察考察?，F(xiàn)在正好遇見王成義了，就走過來抱拳施禮。王成義也學著抱拳還禮。趙子儒說：“聽說貴號染坊生意十分紅火，我想去看看，開開眼界，一飽眼福。”

王成義做生意以來，也學會一些應酬語言，就說：“歡迎歡迎，歡迎趙先生光臨敝號！”

趙子儒來到染坊覺得很新奇，他從未接觸過這個行業(yè)，因而對配顏料、浸布、煮染、出缸、晾曬各道工序看得很認真，問得很仔細，特別是對新增印花的工序，又聽說是女掌柜們的創(chuàng)新成果，更是驚嘆不已。他對王成義說：“我想和兩位女掌柜談談話，你也在場，但不要替她們說話，我要聽聽她們發(fā)自肺腑的聲音?！?/p>

王成義站起來說：“行，我不作聲。你稍等一會，我叫她們?nèi)?。?/p>

兩位女掌柜來后，趙子儒拿出個小本本，又拿出留洋的朋友送他的鉛筆，準備作記錄。兩女人及王成義都好奇地看著這鉛筆。寫字不研墨？怎么木桿桿里有個黑心心就能寫字？三個人都忘了考慮人家會說什么問什么，注意力都集中到這從未見過的書寫工具上了。趙子儒已感覺他們的目光，故意在本子上寫了“女權(quán)”二字讓他們看，滿足了一下他們的好奇心，這才開始了談話。他認為近年的放足是女子解放的重大事件，就以此為切入點開始談話。他說：“聽說你們對于放足運動積極響應，身體力行，你們是怎么想的呢？”

環(huán)兒說：“放就放吧，甚也沒想。”

燕子說：“起初就不想纏，也沒認真纏，現(xiàn)在讓放，哪有不愿意放的？”

趙子儒問：“你們想過沒有，這是女子解放的重大事件？”

環(huán)兒搖頭。燕子回了一個字：“沒?！?/p>

趙子儒見問不出什么來，就轉(zhuǎn)到生意上：“你們現(xiàn)在是商號掌柜，全鎮(zhèn)三百來家商號沒有一家女子任掌柜，你們想過這樣做的意義嗎？”

這回是環(huán)兒回了一個字：“沒?！?/p>

燕子指指王成義說：“他怕我們鉆在家里悶，就找了個事讓我們做，哪有甚么意義不意義的。”

趙子儒見談不出什么來，認真地端詳了兩位女子一眼，便說：“好好，你們兩位忙去吧。”

兩女人就站起來往外走，一出門燕子就說：“這解放那解放，這才是解放咱們哩?！闭f罷格格笑著回去了。

趙子儒把目光集中到王成義身上來，說：“我注意到你鎮(zhèn)上的商號是以你的名字命名的，那么這‘環(huán)燕染’也是她們的名字吧？”

王成義說：“是的，一個叫環(huán)兒，一個叫燕子，各取了一個字。咱沒文化，這樣省事?！?/p>

趙子儒說：“這號名不俗，挺雅致，萬一她們叫什么貓娃狗女什么的，你就沒法取用了?！?/p>

王成義說：“她們的名字原本也不好，一個叫引弟，一個叫換男，她們嫌難聽，也想重取個名字，正好——哎對了，這名字還與你有關系呀！”

趙子儒奇怪道：“與我？與我有甚關系？”

王成義說：“她們剛過門不久，一起到鎮(zhèn)上趕會，你見了，就說：環(huán)肥燕瘦，各有千秋。當時環(huán)兒的丈夫聽見了，回來告我們的。正好她倆想改名字，就說人家大學問家說出來的一定好，只是肥、瘦兩字不大好聽，一個改成環(huán)兒，一個改成燕子，兩人互稱環(huán)姐、燕妹。你看這不等于是你給取的名字嗎？”

趙子儒想了想說：“時間長了，記不清了。不過遇見這樣兩個新媳婦攜手同行，偶發(fā)感慨說一兩句話是可能的。因為這兩個女人現(xiàn)在看去，也能使人腦子里生出環(huán)肥燕瘦這樣的詞語來，二十年前的新媳婦更是如此了。對這樣的詞語，你們理解有些偏了?！?/p>

王成義說：“我們沒文化，直至現(xiàn)在也沒弄懂環(huán)肥燕瘦是甚意思?！?/p>

趙子儒說：“環(huán)指楊玉環(huán)，唐玄宗的貴妃，燕指趙飛燕，漢成帝的皇后。都是絕代美女。但體態(tài)稍有不同，玉環(huán)顯肥，飛燕顯痩，這就有了環(huán)肥燕痩的說法。肥是體態(tài)豐滿，瘦是體態(tài)清瘦，怎么能和肥豬瘦豬聯(lián)系到一起呢？”

王成義自嘲地笑起來。

結(jié)束了上面的話題，趙子儒又提了幾個問題，但王成義也沒能在女子解放方面說出點什么來。趙子儒只好告辭。

11

這天晚上，兩家的孩子們都在生意上，家里就他們?nèi)?。晚飯后在院里乘涼聊天。每人坐一把椅子，面前是一個小圓桌，桌上有一壺茶，三個盅。兩個女人從不喝茶，鄉(xiāng)下人喜雙忌單，即便一人喝茶，也得再放一盅陪著。在他們這種特殊模式的家庭里，又變成兩盅相陪，擺成三個盅了。

環(huán)兒給王成義倒起一盅茶后，隨意說了句話，引開了聊天的話題。她說：“今天那人也是，怎么跑到染坊說解放女人的話來了？”

燕子說：“他是官家人，來染坊干甚，這號人以后來，我們不見，就說回娘家去了。”

王成義說：“也不能一概排斥外人。今天這趙子儒來，還是有點好處的?！?/p>

環(huán)兒問：“他來對咱還有好處？”

燕子說：“哎是有好處，寫字不研墨，用一根木桿桿黑心心的東西，讓咱看了一回西洋景。這是天大的好處呀！”

王成義說：“你快不用諷刺挖苦了。俗話說，知恩不報非君子，當時說你們是環(huán)肥燕瘦，就是他呀。”

環(huán)兒和燕子同時“啊”了一聲。

王成義說：“你們叫環(huán)叫燕多少年了，也不知是甚意思。今兒他給講清了?！?/p>

燕子問：“甚意思，你快說?！?/p>

王成義把趙子儒的那番話講完，環(huán)兒一聽說道：“哎呀天!千萬不要傳出去，人家知道了會說咱不知天高地厚，故意跟上皇后娘娘起名字哩。”

燕子說：“誰愛說說去，咱不怕。環(huán)姐你不是常說，咱的江山是你弟弟打下的嗎？他打江山坐朝廷，咱就是皇后娘娘了?！?/p>

王成義說：“我真幸運啊！我比皇帝還皇帝，他漢朝的皇帝只有一個燕痩，唐朝皇帝只有一個環(huán)肥，我王成義燕瘦、環(huán)肥同時都有哇！正因為有了你們倆，我才有了今天。”

環(huán)兒說：“我們是張嘴吃飯，伸手穿衣，是你的負擔，逼得你只好外出拉駱駝掙錢。正因為我們，讓你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p>

王成義說：“我在外面打拼了十來年，是吃了不少苦，才有了今天的家業(yè)。但從根本上講，沒有你們倆，就沒有咱們的今天。我這不是恭維，哄你們高興。先是環(huán)姐的寬宏大量，大量到什么事都能看得開，連女人們最不能容忍的事都看得開。如果不是這樣，也來個大鬧天宮，那是個甚結(jié)果？燕子把砒霜都壓到枕頭下了，那就是家破人亡，能有今天？后來二明哥去世后，又是燕子的大量寬宏，寬宏到為了姐妹不分離，竟把丈夫讓出一半來，你倆親得比親姐妹還親，這才有了今天這種不為人所知的特殊組合。俗話說和氣生財，你倆手中掌握多少銀子，你們清楚，咱生意還在做，錢還在掙，這財生出來了，還在繼續(xù)生著，對不對？”

環(huán)兒說：“你把我們抬到天上了，好像我們比你都厲害了。”

燕子說：“既然我們這么了不起，那你就乖乖聽話?！?/p>

王成義說：“能不聽嗎？敢不聽嗎？錢都在你們手里，你們把錢一卡，我連買一個餅子的錢也沒有哇。”

燕子說：“不止錢上卡，我們卡你的辦法多哩，穿衣、吃飯……”

王成義搶過來說：“我知道，你的辦法多，還有更厲害百倍的辦法呢?！?/p>

環(huán)兒問：“還有厲害百倍的？那是甚法兒？”

王成義說：“環(huán)姐你最清楚?！闭f著作了一個動作，把叉開的兩腿嚓地一合：“就這樣，你一夾，她一夾，就把我夾可憐了?！?/p>

燕子雙拳擂著他的右肩：“你壞你壞！”

環(huán)兒把嘴伸到他左耳邊輕聲說：“以后不準瞎說，聽見沒有？”

王成義頭一仰，好一陣哈哈大笑。兩個女人也伏到他肩上，格格地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