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犁
讀到寧明這組詩歌的時候,我正好在火車上,讀后昏昏沉沉的我立馬清醒起來,內(nèi)心的震驚比火車的咣咣聲更大。立刻給寧明發(fā)了一條這樣的短信:“組詩收到。讀過,很激動,你的寫作像爐中之鐵在逐漸淬火,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得冷靜平易但更結實和鋒利,仿佛輕輕掠過就會被劃出血來。而大嫂,撿廢鐵的人讓我看到詩人的拳拳之心和悲憫情懷。前者讓我流淚了。這組詩絕對是近年詩壇少見的好詩?!?/p>
我的震驚是因為我從這組詩歌中看到了寧明在變化,或者說在蛻變,就是金蟬脫殼的變化。一種質(zhì)的飛躍和涅槃。這也不是說寧明原來的詩歌不好,而是覺得他原來的詩歌有點板正,像他本人一樣端正敦厚。而這組詩歌中我看到了寧明的另一面,那就是機敏和智慧,還有偶爾的風趣像吹進悶罐車里的清風。我們終于看到了凸顯性靈的詩歌,看到了一個性情揮灑靈性閃爍的詩人,這才是真實的寧明,心靈中的寧明,詩歌化了的寧明。
寫作伊始,寧明是一個追求意義的詩人,意義太明顯詩歌就有點笨重。而我們讀詩還是想找到引爆我們情感的節(jié)點,或者讓一種意識之外的新奇開掘我們的心智,讓自由而靈性的電光抻長我們的想象力。然后先陶醉后領悟再凈化。這都需要一種輕,一種能飛起來的輕,一種詩歌藝術本身的魅力和力量。我曾經(jīng)在2006年給寧明的詩歌寫過評論,題目就是《詩到思里去,思出詩意來》,就是建議詩歌文本和思想的融合。其實那個時候寧明就已經(jīng)意識到意義必須要融化到詩歌的水里,不管思想是鹽抑或是其他,必須稀釋在水里,看到和喝下的是水,品出的是思想的滋味。也就是從那時起,寧明的詩歌就在變化,到這組《態(tài)度》為止,寧明已經(jīng)完成了詩歌的改造和涅槃,余下的寫作就像水龍頭一擰開始嘩嘩地流淌。整個過程類似在昏暗的屋子里摸索,一旦觸到了燈繩,一拉就滿屋的光明。
我們順手拿他的《兩滴雨》為例:“一滴雨悄悄愛上另一滴雨/不攜手,也不親密地勾肩搭背/它們在空中游戲、追逐/方式很古老,一點也看不出/像云朵那樣輕浮的虛榮//兩滴雨,心照不宣地墜落/它們不關心自己從哪里來/卻很清楚向哪里去/雨滴與雨滴相愛的過程/就是一場,心甘情愿墜落的過程//一滴雨砸在地上,另一滴來不及躲閃/重重地砸在它的身上/兩滴雨融合的瞬間,也沒能/交流一下各自內(nèi)心的感受//當兩滴雨滾在地上彼此不分的時候/就變成了一攤泥/沒有風景,也沒有從天堂到人間/那份想象中的快樂”。這首詩不是他這組詩歌中最好的,但是最能說明他詩歌中的變化,即詩與思,意義與詩歌本體的巧妙融合,而且雨人合一,因為你已經(jīng)分不清哪是雨哪是人。清代袁枚在《隨園詩話》中就說,詩歌的旨意越是似是而非越是成功。這是指詩歌具有了多向性,而不是主題不清。主題不清與多向性詩歌的區(qū)別就在于詩歌的產(chǎn)生過程,詩人觸景生情,每一行每一個字都是在感情的驅動下自動生成的就是多向性,而為了意義或者語言的驚奇苦思冥想東拼西湊就是主題模糊。那么這首寫雨的詩歌就是作者有感而發(fā)的作品,或者是雨點燃了詩人內(nèi)心的經(jīng)驗,或者是內(nèi)心有了類似的感受,找到了雨這種形象。我更傾向于作者就是站在屋檐下或者窗前,看著雨的孕育和墜落,相同的感受也在滋生,所以他寫雨也是在寫自己的人生體驗。雨在明處是馬甲,人生感悟在暗處是馬甲里面的心靈。雨撩撥著情緒,情感又深化著雨的意義。雨與人不同,但它們的命運是共同的,人世間的萬物形狀不同,但其結局也不外乎雨經(jīng)歷的過程和結果。
而讓我們喜悅的是我們讀到了一首好詩,而不是語錄。一首讓我們眼前一亮心頭一清新的好詩,一首性靈的詩,一首看得著作者性情和心靈,感受到作者機智和智慧的詩歌。這都是詩歌文本的范疇,或者說詩歌技術的魅力。這魅力激發(fā)了我們對詩歌的興趣乃至于熱愛,這魅力也刷新了我們固有的思維,讓我們由衷的感嘆:雨這么清新這么好玩這么形而上,我們熟悉的雨的世界還有很多我們未知的東西!于是我們被雨稀釋,更被詩歌消融。
這讓我想起四月初的一天,久未謀面的詩人柳沄兄和幾位詩友來我家鄉(xiāng)看我,我們聊詩歌一直聊到凌晨五點。大家都同意柳沄說的好的詩歌要具有清澈與深邃兩個特征。我理解清澈是外形,是視覺,是開始是相識的感覺,而深邃就是發(fā)展了解,也是內(nèi)涵和思想,更是力量?;蛘哒f前者是詩,后者是思。只有清澈沒有深邃只能是膚淺的詩歌,沒有清澈只是黑沉沉的思只能是詩的變種,或者說是哲學不是詩。從這個角度看,寧明這組《態(tài)度》中很多篇什都具有了這兩種品質(zhì),就是初讀是清新透明的感覺,細細思量卻感到深不見底。我們再以這首《登三峽大壩》為例:“在三峽大壩頂上看風景/我把自己興奮成了,一只/驕傲而高大的螞蟻/江水停下奔騰的腳步/和我一起,在這里歇了歇腳//但我知道,那些風平浪靜的水/內(nèi)心并不風平浪靜/心靜如水,是對水最深的誤解/水的一生,時刻都在尋找一個生命的出口/追求一次酣暢淋漓的表達或抒情//柔軟的水與堅硬的壩依偎在一起/親熱成一處和諧的風景/只有閘門知道,這些水中/隱藏著反抗和燃燒的火焰//在三峽大壩上行走/腳步跟上了一個偶爾萌生的念頭/人生中,若能讓自己的心情/投入一次一瀉千里的泄洪/也不枉與水,親近一場”。
我們說這首詩清澈是因為我們一下子就能看懂它,而且它的界面是那么清晰干凈。但是當你試圖弄清它裝載了什么,就數(shù)不清了,只是感覺滿滿的都是東西。這就是深邃,因為你無法探測出詩歌的深度和廣度。又是一個多旨意的詩歌,像一千個人眼中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一樣。水,人,萬物,看起來相依相偎和諧美妙,但是這背后又是一種危機四伏,是一種犧牲和強制。平靜與激蕩,理想與限制,自己與大眾,我從中感覺到的是很多美麗的風景是愿望和自由做了祭奠的結果,波及到人生種種無不如此。但這一切的表達都來得那么自然,那么美。這就是詩歌,它讓一種力量包裹在美妙和溫柔的抒情之中。
所以說,詩歌也是一門手藝,是詩歌的技藝讓詩歌變得清澈或者深邃,或者兼而有之。作為一個詩人,首先要練就一手好的技術,詩人的一生就是操練詩歌技術的一生,先與詞句搏斗再磨礪詩意。詩歌在詩人的洗練下,變得越來越薄,薄到一層紙,薄到這張紙也沒了,薄到了語言與詩意與心靈完全重合,薄到透出光亮和黎明,露出他追求的清澈和深邃的境界來。此時的詩歌技術已經(jīng)化成了詩人的一種習慣和下意識,就像高明的劍客,只隨意簡單地一揮手,里面卻潛藏著無窮的玄機。寧明用近三十年的時間在磨礪詩藝,已經(jīng)禪到了其中的玄機,只是怎么讓自己的詩歌具有簡單與無窮,清澈與深邃的品格還需要一番較量,這較量也許會持續(xù)一生。
不管怎樣,寧明的詩歌在向詩歌的核心逼近,而且在他的詩歌中我們看到了詩人自己。也就是說他在逐漸剔除詩歌中的公眾情緒,詩歌是他自己人格和心靈的自然呈現(xiàn),寫詩歌就是寫他自己。這讓他的詩歌充滿了個性,性情還有靈性,讀起來可以嗅到寧明牌的氣味還有笑顰和趣味,以及喜與怒和血與肉,詩歌變得有滋有味起來。這些在這組《態(tài)度》中非常的明顯:“我在風中站立的時候/曾與風做過一次傾心的交談/想做一個不跟風的人/比一棵樹或一棵草,顯得更難(《在風中》)”。還有《井》的結尾:“如果,一口井/耐不住心如止水的日子/就會長出喜歡探聽風聲的耳朵/這樣的井,已變成另一種阱/它常會與一個叫陷字的人偷偷約會/制造一次次人間悲劇/以此尋歡作樂”。在寧明這組詩歌中,寧明更像一個打制刀劍的鐵匠,最后時刻完成最銳利的鋒刃。所以這些詩歌的最后幾句都是高潮,都是最有殺傷力最凸現(xiàn)鋒芒的部分。
我想大家都能看得懂這些詩歌的微言大義,這里不多贅言。只是此時寧明的詩歌在求真求是,這是更高一層的意義。我們也從其中看到真實中的人生是多么的殘酷和艱難。這讓他的詩歌具有了多維性和沖擊性。沖擊性就是他詩歌的刀尖,它能挑開并刺中人生中不合理不美好的東西。這無疑又是寧明詩歌的一個銳變,由圓潤變得尖銳,由平順變成質(zhì)疑。當然原來的寧明詩歌中也有這些鋒芒,只是今天的寫作更鮮明地彰顯了這種銳利的品質(zhì)。
所有這些,預示著寧明的詩歌在張開胸懷,在平易中突顯力量,在凝視中凝結大愛。這也標志著寧明的目光開始向下轉移,從飛得最高的詩人到與地面的草木為伍,尤其把感情傾注給那些更低矮的生命和不幸的眼睛上。這組詩歌中的《大嫂》和《廢鐵》就是這種情感的集中體?!洞笊纷屛覠釡I盈眶,為大嫂,為一個善良勤勞卻命運多舛的寡婦,為一個美好的時代遭遇的都是倒霉事情的中國婦女。而在《廢鐵》中,寧明的善良和同情也濕透了紙背:“收廢鐵的人,雙肩上就長著兩塊鐵/這樣健壯的臂膀,會讓人聯(lián)想到一群雕像/那些聳立在紀念碑上的胳膊/托舉著某種信仰,給人們的未來增添信心//這個生鐵一樣的人/艱難地支撐著一家四口的生活/他搬起廢鐵時的姿勢/很像一個戰(zhàn)場上裝彈的炮手//這一車廢鐵,外加一身汗水/并未換回一家人的幸福/把廢鐵煉成一只摔不碎的飯碗/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收廢鐵的人坐在馬路牙子上喘息/手里翻著一本掉了封皮的舊書/也許,這是他撿到的另一種食物/可以彌補一日三餐的不足”。
詩中寫的是一個好人,一個充滿了力量的男人,他不但勞動起來像一個裝彈的炮手,而且喘息時手里還翻著一本掉了封皮的舊書。這顯然是一個精神和肉體都健壯的男人。但是這樣一個不停歇勞動的人卻很難支撐四口之家的生活。這種不幸究竟是誰之錯?詩人并沒有說這些,詩人只是把自己的態(tài)度揉進了客觀的觀察和白描中。但是寧明能讓目光撇開自己去關懷這些普通的不幸的人群,這也是一種敞開,一種接納,一種胸襟和大愛。
其實詩人們一直不缺少這種愛,每一次社會的重大事件,詩人們都主動遞上自己的肩膀和筆。這次在大連見到寧明,正趕上雅安地震,有編輯邀請寧明給寫兩首關于地震的詩歌,寧明一邊應允一邊說:“我的詩歌名聲就這么被敗壞了?!逼鋵崒幟骺梢圆粚懀且环N責任感和使命感讓他無法推卸,與時代肝膽相照,與不幸風雨同舟是每一個好詩人的抉擇和義不容辭的擔當。寧明必須寫!只是一定要把這種社會焦點事件寫得像詩是詩。寫詩在先,事件在后,事件融化在詩歌這杯水里。這樣詩歌就會透出清澈和深邃的境界來。
寧明正在這樣做,并準備把自己的生命也操練成一首詩。這讓我們感動,也讓我們對這個在物欲橫流的時代能把全部心血獻給詩歌的寫作者投去一份真誠和祝福。
2013年勞動節(jié)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