拈朵微笑的花

□于秋彬

一

咖啡沒少喝，但第一次看怎么熬制。

在西提島咖啡屋，看服務(wù)人員操作熬制咖啡環(huán)節(jié)時，眼神有點發(fā)傻，短短的幾分鐘間隙，咖啡香就飄溢出來了。友人說聞到咖啡香，心情會覺得酸澀，這讓我驚訝。我想友人絕對不會因咖啡香惹出憂傷，而是別有原因吧。

其實最近我也很少快樂，昔日那種對文字固有的執(zhí)著現(xiàn)在都不復存在。我和友人說，我在墮落，沉陷自己。友人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這算是一種默許嗎？輕易不敢使用“墮落”一詞，但現(xiàn)在用在自己身上，且覺著用得正好。友人說，只要快樂，怎么都好。我猜友人是在安慰我，可我自己無法安慰自己。

西提島的咖啡芳香流溢，相比我固戀文字芳香而言，其美感可能要奢華得多，總之我無法捕捉到我想要的心情。這讓我想起“舍得”茶樓，舍得茶樓的任老板是一文友的朋友，被文友帶去品茗幾回之后，和任老板慢慢地熟悉了。這是個精明、睿智、寬容，而又懂得經(jīng)營之道的人，一個半文半商的任老板在一批文友心中豎起一屏美好的風景，于是“舍得”茶樓的茶香和墨香就熏醉了一批客人和友人。

那日，在幾個文友相繼散去之后，任老板遞過來兩杯茶，一定要我和另位文友品嘗。透明的玻璃杯底散落幾塊冰糖，水中漂浮著兩枚干果，水清杯明，晶瑩無色。這是茶？是，是洛神花茶，任老板淡淡地回應(yīng)。我第一次聽說洛神花茶，更何談品嘗。那兩枚干果不過是兩枚花瓣嘛，像“苦姑鳥”（在東北被叫作“苦姑娘”的一種野生植物，熟后是紅的，沒熟前是綠的，味苦，可敗火）。任老板說，這不是“苦姑娘”，而是兩枚“洛神花”，又叫“玫瑰茄”，待會兒你仔細觀察，會發(fā)現(xiàn)它的顏色的微妙變化。果不然，一分鐘后，從洛神花瓣里流出一股股鮮紅的“血液”，在水杯里逐漸地擴散開，伴著熱氣騰騰的蒸汽，杯底和周身被一團艷紅的血霧彌漫著，滲透著，變戲法似的，清澈的茶水瞬間嫣紅，像玫瑰紅的嫣紅。

真是神奇噢！我?guī)缀醪桓蚁嘈拧?/p>

喝一口試試。任老板笑著道。

應(yīng)著，端起杯子，沿杯沿輕輕地抿上一口，幽香淡淡，一股酸甜沁入心脾，有紅酒的色澤，更有紅酒的芬芳，有咖啡的濃度，更有咖啡的苦香。喝慣了綠茶紅茶珍珠奶茶，乍喝洛神花茶，如劉姥姥走進大觀園，咋品咋新鮮。

注入第二壺沸水之后，嫣紅的洛神花茶色澤變淡變淺，嫣紅慢慢褪去，水開始透明。此時再品洛神花茶，味道就有點酸澀了。任老板說，加一小塊冰糖，味道就會又出來了。

我在想：洛神花，它盛開時是個什么樣子呢？又是一種代表什么意思的花呢？難道里面滲透了曹植對洛水神的思念，所以品起來酸酸澀澀，幽幽甜甜？像不像一個網(wǎng)名叫“深閨女子”的傳奇愛情？

二

而天津的“深閨女子”終于把自己嫁出去了。她在出嫁之前，改名“走出深閨”，而且很有趣的是，她嫁的是我們丹東人。認識深閨女子那年，我剛過三十，深閨女子才二十多歲，一晃兒我近不惑，她進而立。人生就是這樣充滿機緣和巧合，摻雜游戲和趣味?；槎Y上的深閨女子與新郎擁抱的瞬間喜極而泣，找到一個如意郎君，誰都會有這樣的心情。我的眼圈也有些濕潤。

新郎的表哥在婚禮上朗誦了那首膾炙人口的《致橡樹》，送給一對新人，“我如果愛你——絕不像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我如果愛你——絕不學癡情的鳥兒，為綠蔭重復單調(diào)的歌曲；也不止像源泉，常年送來清涼的慰藉；也不止像險峰，增加你的高度，襯托你的威儀。甚至日光。甚至春雨。不，這些都還不夠！我必須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為樹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根，緊握在地下，葉，相觸在云里。每一陣風過，我們都互相致意，但沒有人聽懂我們的言語。你有你的銅枝鐵干，像刀，像劍，也像戟，我有我的紅碩花朵，像沉重的嘆息，又像英勇的火炬，我們分擔寒潮、風雷、霹靂；我們共享霧靄、流嵐、虹霓，仿佛永遠分離，卻又終身相依，這才是偉大的愛情，堅貞就在這里；不僅愛你偉岸的身軀，也愛你堅持的位置，腳下的土地。”當深閨女子的表哥讀完這段新婚致辭時，我?guī)缀跤行┴讲豢纱叵霙_上臺搶下這首詩稿了，其實我根本沒有搶下它的必要，因為這首詩早已融在我的心里。多年前，我曾在辦公室里對著一個小同事朗誦過這首《致橡樹》，我朗誦時聲情并茂，高低有致，我說我愿做那橡樹，根，緊握在地下，葉，相觸在云里。小同事笑得捂著肚子前仰后合地倒在沙發(fā)上，她說我若是那橡樹，她便是那舒婷了。那一刻，我才知道，有些東西，有些語言不是每個人都能理解的，對牛彈琴是一件愚蠢的事情。

沉陷在愛戀中的兩個人就是兩棵樹，一棵做木棉，一棵做橡樹。一起分擔寒潮、風雷、霹靂；一起共享霧靄、流嵐、虹霓，仿佛永遠分離，卻又終身相依。深閨女子終于走出深閨，去享受屬于她的愛情了，并開始圍城生活。當某一天，身陷圍城之后的日子也開始變得瑣碎、煩躁、不安時，兩棵樹還會像今日這樣站立得筆直，一起迎接歲月的風雨嗎？

三

對牛彈琴是一件痛苦的事，但有時要感謝還有一頭牛在聆聽你的琴音，即使牛聽不懂你的表達。那日，為了去奶牛溝郊游踩地點，我和先生驅(qū)車走進奶牛溝。奶牛溝因奶牛而聞名。我們的汽車開進去后，先生嘮嘮叨叨地說這什么破地方，除了牛糞看不見別的?？晌曳置骺匆娏藚采健⒕G樹、鮮花、嫩草，還有一條清澈的小溪。先生是個商人，他眼里的美麗除了可尋見的公園、假山、游船、燈火，再就是汽車、鈔票、樓房……他是現(xiàn)實的。奶牛溝的叢山和綠樹、溪水和白云在他眼里都是一些觸摸不到的不夠火辣的也不夠“味道”的煙花飛絮。

一幫文友來到奶牛溝后，立馬瘋狂地投入到那片像原始森林的叢林中，一株蘑菇，一棵草，一塊磐石，都是鏡頭下的捕捉。甚至那一匹馬被當明星一樣地“咔嚓”了幾分鐘，仍覺不過癮。同樣的世界在不同人的眼里是不同的。先生看到了牛糞，沒看到溪水，文友看到了綠色，沒看到牛糞。在原始的鮮綠的大自然面前，牛糞是最好的肥料，這點先生可能是忘記了?？匆娺@片叢山綠樹，我沒有想象的那么興奮，但也沒有失望。我理解先生對于美的理解，對于現(xiàn)實的追逐。我也理解文友對于生態(tài)世界的渴望和歡喜。

我們在奶牛溝趕上了一撥一撥的大雨，大雨下起來稀里嘩啦的，怕雨的躲進了附近的農(nóng)家小院兒，不怕雨的在雨天里繼續(xù)嬉戲，放歌。一群瘋子在一個風雨交加的世界里瘋狂地嬉鬧，盡情地干杯，高聲大吼。我想這是先生無論如何都不能理解的。那天回家之后，先生曾關(guān)切地問了一句：挨澆了吧？

僅是簡短的一句話，便把我弄得差點感冒了。

四

提到奶牛溝我會想起一個人，一個和我有關(guān)也無關(guān)的人，他像奶牛溝里一棵與眾不同的樹，他是巍然的，也是瀟灑的，是豁達的，也是精明的。他叫開成。

開成的家就坐落在奶牛溝里。我和文友去奶牛溝時認識了他。

說來可笑，那日，偶在奶牛溝看見一堵深墻宅院，墻面涂滿奧運福娃，當時就猜想，這園子是家幼兒園。幾個人趴著門縫往園子里瞧，這一瞧瞧出端倪。水車、磐石、“炮樓”、假山、鮮花、綠樹，還有滿園的蔬菜。農(nóng)家院兒里種植蔬菜再正常不過，可修繕這些與農(nóng)家院兒不符的道具、擺設(shè)，倒讓人疑竇頓生了。于是冒昧地敲門，想進去一探究竟。

出來開門的是個四十左右的男人，穿著“打補丁”的發(fā)了白的牛仔褲，一件細格子汗衫，一雙結(jié)實的粗黑的糙手，滿頭的卷發(fā)，一對卷眉，準確地說，有點像野人。聽我們的來意，他滿臉帶笑，拉開門閂便請我們進門，嘴中還說：進門就是緣，何況你們是主動撞上的。這個男人便是我談到的開成。開成很好客，引領(lǐng)我們進門之后便把我們帶進了他的后花園。走進后花園才知花園套著花園，他的后花園如同花果山的水簾洞，真是別有洞天！一片干凈、整潔、密實的松樹林覆蓋了整整一座小山，小山下就是他修繕的“水簾洞”。龍泉、瀑布、軒庭、竹階、石凳、石板、石桌、石臺、幽曲小徑，百折千轉(zhuǎn)，把空心翠竹一劈為二，做小橋搭水、做瀑布飛煙、做濺池水槽，借竹槽流水可做清泉煮面，山珍野菜，素淡一鍋，味醇意濃。

開成請我們喝茶。把茶具端至石桌之上，煮沸一大杯冰涼的山泉水，開始泡茶。石桌靠近山泉，嘩嘩的泉水聲自耳畔襲來，泉水流經(jīng)處升起一團團云霧，繚繞在叢林上方，聞之有如啜幾口芬芳的紅酒，微醺之余，開胃滋脾。茶是泰國的普洱，經(jīng)山泉水浸泡過后，色澤褐紅，品之清香流溢。小憩泉水旁，坐石凳，倚軒而聽，配有古箏的琴音自“炮樓”處傳來，悠悠揚揚，和著山泉水叮咚，久染都市紅塵、喧囂煩躁的心片刻怡然。

我感慨開成能有一方凈土，一處世外桃源渡己。開成說，在這個村里，村民們都說他不務(wù)正業(yè)?！安粍?wù)正業(yè)”的開成的生活是多少都市人向往和眷戀的呢。那密密層層的松林沿著山坡長開去，幽靜、通透，令每個來到這片山坡來至這方水域的人感慨萬千，憂郁盡除。

每個人的人生都曾有這樣一方世外桃源，只是在不經(jīng)意時都被隨手丟棄。開成，一個樂觀、開朗、心性豁達的漢子，卻讓我們懂得如何經(jīng)營自己的生活。

五

意外闖進的開成的家后來成了一些文友相聚的好去處，這意外撞上的緣分被常常提起，莞爾一笑，由緣去也。

開成并不是一個十足的玩家，也不是一個游手好閑之輩。他父親是小城優(yōu)秀的畫家，許是延了父親的天賦，他骨子里也有藝術(shù)的天分，在這山水相依的“仙界”里，他開上了陶吧，借此吸引一些崇尚山水自然的文人墨客來此游哉，既可得點現(xiàn)實的“俸祿”，也可悠然度閑暇。

其實我和開成只見過那一面，不過我一直都忘不掉。忘不掉的不但是他的普洱茶，還有他的微笑。陌生人與陌生人相見時，只要一個會心的微笑，就能把陌生的距離冰釋?！耙叭恕遍_成的微笑讓我想起佛家人所說過的一個故事：說佛祖釋迦牟尼在靈山會上拈花示眾，不言一語。座下的眾僧們面面相覷，不知其意。只有大迦葉尊者開言微笑。禪，在拈花微笑中誕生了。何謂禪？是對事物本質(zhì)的領(lǐng)悟和理解。微笑是“拈花”大徹后的豁達與寬容。而開成，在大徹大悟之后，用善意的微笑，敞開胸襟，接納我們這些好奇的陌生人，我想這是他的境界。

歌星辛曉琪曾有歌唱道：“拈朵微笑的花，想一番人世變幻，到頭來輸贏又何妨……”，我想人生若能時常拈朵微笑的花，讓生活活出點色彩，活出點滋味，活出個樣來，豈不是更好。

西提島的咖啡香是種溫馨的生活，開成的山泉水普洱茶是種閑暇的生活，舍得茶樓的洛神花茶是種酸甜的生活。咖啡香能提神，普洱茶能開渡，洛神花茶能著色。都有芬芳可聞。不過，我還是喜歡酸甜的洛神花茶，那么透明的一杯茶水瞬間即可染紅，而那么嫣紅的茶水轉(zhuǎn)瞬又會清澈，酸酸甜甜，甜甜澀澀。只有閑暇會覺得墮落，只有溫馨會覺得不食人間煙火，而只有酸甜相融、有澀有香，這日子過起來才有滋有味。

拈一朵微笑的花，讓嫣紅的歲月流淌起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