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新林
幾天沒有更新博客了,一般年終歲尾大都要進行些總結(jié)與展望,但我總是對這種例行的東西抱有抵觸情緒。因此沉默了一段時間,總之無論以何種方式,我們都已經(jīng)邁入了2009年,看來這個世界只有時間是最公平的,無論美丑、善惡抑或是貧窮與富有,它都一視同仁,不會多一點,也不會少絲毫。
今年元旦我拉著家人回了趟老家。女兒應(yīng)該是見過幾次世面了,再也沒有對路邊的牛羊吵吵嚷嚷,倒是對偶爾路過的毛驢很感興趣。農(nóng)村孩子見慣的東西對她來說卻是陌生的,也許我應(yīng)該多領(lǐng)她回家?guī)状巍?/p>
我每年都回老家?guī)状危呐戮褪悄脦卓锰}卜白菜,也是綠色食品。更重要的是對我來說每次回家都會讓我想起或看到曾經(jīng)的自我,讓自己浮躁的心歸于沉寂。沒經(jīng)歷過很難想象,農(nóng)村的黑夜是如同濃墨一樣的黑夜,農(nóng)村的靜寂是仿佛真空一樣的靜寂。在這種夜色與靜寂下你的心如果還在喧囂的話,那基本已經(jīng)屬于無藥可救了。為了保證自己還有挽救價值,每年我都要回去幾次提醒自己,讓自己別走丟了。
開車途中,我注意到路邊地里的“步帶”就那樣亂七八糟地扔著,再也沒有人打了?!安綆А边@個詞怎么寫我在打字的時候想了半天,估計應(yīng)該是這樣寫的。這是我們老家的方言,指的是玉米被砍后留下來的根及少部分的莖,我推測家鄉(xiāng)的人們收割過玉米走在地里,被砍剩的根莖走一步帶一步,感嘆一聲,“步帶”這詞就這樣被生動地創(chuàng)造了。以前農(nóng)村的“步帶”都是要打的,因為耕過后“步帶”上都有成塊的泥,打過后收集起來冬天用來燒火炕。我小時候年年打“步帶”,常感嘆一壟地總是不到頭,現(xiàn)在居然都開始不屑于打了,改買煤炭燒炕或燒暖氣了。農(nóng)村政策好了,農(nóng)民富裕了,這是句大實話。
就這樣回憶著、感嘆著,我們回到了老家。村里的路依舊是土路,坎坷不平的路上到處是各種各樣的石頭。小石頭或者常被滾動的石頭我是不太認識了,但其他的大都和我面熟。我邊開車邊間或的指點一二,哪個小時候絆倒過我,哪個曾經(jīng)讓我的自行車飛了起來,女兒聽得饒有趣味。遼南是丘陵地貌,確實如此,沒有一馬平川,沒有高山峻嶺,只有滿地的石頭和石頭山包。記得老叔家的孩子小時候回農(nóng)村,對老家的印象是“風(fēng)大石頭多,天冷鉆被窩”,只不知我女兒口中又會產(chǎn)生怎樣的經(jīng)典。
當天親戚家殺豬,坐在燙屁股的火炕上突然想起小時候聽我爺爺講的一個故事。那時部隊在東北招兵抗美援朝,光我們村就有十幾個人參軍,積極報名還是多數(shù),但后進的也不少。名額湊不夠,實在沒辦法村長叫村里的小伙子們坐在火炕上讓老婆子燒火??辉絹碓綗?,年輕人總有抗不住蹦起來的,村長就在一邊喊:“某某某踴躍參軍”、“某某某踴躍報名”一直到名額夠了為止。想起來真是哭笑不得,這能不“踴躍”嗎?這得燙熟多少屁股?。?/p>
我們村那批軍人就有犧牲在朝鮮戰(zhàn)場上的,大部分都負過傷,震聾耳朵的,凍掉腳趾的有好幾個。想到這我詳細地問了問爺爺。他告訴我這些人現(xiàn)在大部分都去世了,曾經(jīng)的榮辱都已經(jīng)俱往矣了,不管是積極報名還是“踴躍參軍”,他們最后都盡了自己的本分,他們都是我們身邊的英雄。
不經(jīng)意間我問起老家的一個“文學(xué)青年”的近況。“文學(xué)青年”是八十年代比較時髦的稱呼,那時的我還小,也曾無限地向往過。這個文學(xué)青年很文學(xué),家里困難得很,但依然非常喜歡文學(xué),天天寫些豆腐塊文章,應(yīng)該在文學(xué)雜志上也發(fā)表過一二篇吧,因此總是很詩意的。我爸是中學(xué)老師,在農(nóng)村也應(yīng)該屬于文化人,至少在他的印象中大約是可以交流的那種。一次他和我爸一起鋤地時突然停下來說:“大叔,看天邊的那朵云!”
雷到了,徹底被雷到了,俺家老爺子一句話也沒說,晚上黑著臉回來,用這個事例把小時候的我那一通教育啊,徹底打消了我文學(xué)青年的夢想。從那時起我終于明白了,天邊的那朵云不能當飯吃,在沒吃飽飯之前千萬別去想天邊的那朵云,就是想也不能說出來。這是一種非常奢侈的消費,一般人是沒有資格享受的,亂說更是要被人笑話的!之后這么多年,我一直不敢亂想亂說,就是現(xiàn)在也不過在博客中淺嘗輒止,多么深刻而有影響力的教育啊,我那可憐的天邊的那朵云喲。
確實這個“文學(xué)青年”至今還一直不得意,經(jīng)歷坎坷得很,一言難盡。在農(nóng)村這塊土壤上他仿佛那不合時宜的“步帶”,沒有了實用價值,只剩下永遠的遐想。我不知該羨慕他的夢想還是應(yīng)該同情他的遭遇,提到他總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也許我們屬于同一類人吧,只不過我變得更現(xiàn)實了而已,這也未始不是我自己的悲哀。他和我年齡差距很大,好像也沒有談過幾次話,但我一直關(guān)注著他的命運,每次回老家我都問起他的境遇。因為在他的身上我看到的是自己的影子,如果我沒有小時候那種深刻的教育,如果我再理想化些,再清高些,也許我也會變成那樣吧,誰知道呢?
在回大連的路上我突然想起前幾天看百家講壇新說水滸之林沖,上海電視大學(xué)的鮑教授曾說過:“我們?yōu)槭裁搓P(guān)心林沖,是因為林沖的這個悲劇不是林沖一個人的悲劇,林沖的這個性格也不是林沖一個人的性格,我們甚至從林沖的身上看到了我們自身,我們每一個人自己內(nèi)心里面的那一些懼怕?!?/p>
我為什么關(guān)心“文學(xué)青年”看來大可以引用鮑教授的話了。
回家,以此文為記。
“非淡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边@是諸葛亮晚年時寫給其子《誡子書》中的一句。不知為何,近來時不時地想起這句話來,千載已過,滄海桑田,然則其中的恬淡與清澈,仍在洗滌著我們的心靈。海子也曾寫過“我想有個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這世間的許多感悟往往是相同的,不論古今。
諸葛亮的《出師表》有“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陽,茍全性命于亂世,不求聞達于諸侯”之句,后人多受姜太公的影響,總隱約覺得其有假撇清之嫌,吾以為謬矣。言為心聲,“非淡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迸c出師表遙相呼應(yīng),諸葛亮的追求斷然不在那世俗的功利之中。
我記得《三國演義》中諸葛亮出山時曾囑咐其弟諸葛均曰:“吾受劉皇叔三顧之恩,不容不出。汝可躬耕于此,勿得荒蕪田畝。待我功成之日,即當歸隱?!敝苑Q之《演義》,總有些藝術(shù)創(chuàng)造性在里面,然而“躬耕于此,勿得荒蕪田畝?!眳s應(yīng)是當年諸葛先生的原音重現(xiàn)。這個世界上真的有些人,他們的追求不在功名,不在利祿,而在山水之間也!
淡泊是一種境界,寧靜是一種智慧。清風(fēng)明月,翠竹蒼松,淡看世上名利,靜觀人間是非,安貧樂道,菜根猶香。這是何等的自由,何等的逍遙,少了多少世俗的制約與羈絆,多了多少人性的自在與獨立,樂乎哉。
淡泊是一種力量,寧靜是一種品性。山之偉岸在于其無欲,水之柔美在于其無聲,不為世間的虛榮所蒙蔽,不被周邊的嘈雜所鼓噪,守心則良知可見,靜氣則祥瑞頓生,喜乎哉。
淡泊是一種隨意,寧靜是一種自醒。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放開人世間的紛爭與細枝末節(jié),一切和諧與美好都來源于這種順其自然的心性,行行行,行行且止。坐坐坐,坐坐無妨??旌踉?。
我想,喂馬、劈柴。我想,關(guān)心糧食和蔬菜。我想,有個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去趵突泉公園的時候還是夏天,當時的濟南剛下過雨,空氣中到處飄著清新的氣味。
未近趵突泉,便已聽到游人們此起彼伏的嘈雜聲了。路邊的當?shù)厝苏f好久沒見這么大水了,忍不住又多存了些期望。走進去,只見一朵朵荷花般大小的涌浪在池中翻騰著,一層層地開放,凋謝。雖然比想象的要差了許多,但想想也就釋然了。總還是有泉的,這般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地奔涌了幾千年,已經(jīng)殊為不易了,濟南城應(yīng)該為此而驕傲。又有多少地方或因天災(zāi),或因人禍而斷了傳承呢?
拾階而行,偶爾路過的小塘、小灣,標牌介紹的都是一灣灣名泉,而今大都破敗了,趵突泉公園的泉水離我們漸行漸遠?;仡^想想它們曾經(jīng)落寂過,繁華過,而今又歸于落寂也未必是個壞事,榮辱興衰在歷史的長河中本就是一絲絲漣漪而已。如果這些泉水有知的話,它們也未始不愿意歸于平寂,它們不為任何人擁有,更不為任何人存在,所謂的繁華只不過過眼云煙而已。得失隨意,寵辱不驚,這種從容的境界總比“好想再活五百年”的庸人們要強過許多。前段時間聽到好多人在唱,慷慨激昂的那種。我倒不是矯情,但我從中感受的沒有豪邁,只有貪婪。
讓我可惜的是匆忙間竟沒有找到漱玉泉,深以為憾。李清照的《漱玉集》便是在此泉畔寫就的,雖然未曾細讀,但小時候背的“知否,知否,當是綠肥紅瘦?!敝两癃q在耳畔。那邊朋友催得緊了,不得不斷了尋它的念頭。漱玉泉北邊便是李清照的故居,聽說今人還建了李清照紀念堂,不知此堂能找回幾分易安居士散落的輕柔與飄逸。我對此倒未抱有什么期望,這熙熙攘攘的人群注定如潮水般地涌過那里,嘈雜的場景,商業(yè)化的迎合將是李清照紀念堂必然的結(jié)局,實在讓人索然無味起來。
我只是想,或許那敗落的漱玉泉還能留下點什么?這仿佛一個在角落里尋找玻璃球的孩子,黑白的世界,五彩的玻璃球,只是想靜靜地尋覓而已,現(xiàn)在卻常常成為了奢求。
不見也好,至少心中還存著些念想。
寫著寫著突然想起也許現(xiàn)在才是看漱玉泉的好時候。濟南的冬天本就有幾分詩意,若選個靜寂的午后,在漱玉泉邊或行走、或駐足,和著漫天的飛雪,冰冷的寒氣,還有偶爾從池中泛起的溫潤的煙霧,現(xiàn)實的紛雜與焦灼漸漸地散去,我想那一刻一定是朦朧的。李清照的形象雖然是模糊的,然而她那細膩入微的感觸,那畫龍點睛的描寫卻穿越過歲月的長河,猶在眼前。
“綠肥紅瘦”這是怎樣晶瑩的眼眸,怎樣玲瓏的心靈,怎樣巧奪天工的妙手,才能寫出如此詞句來。如春風(fēng)般輕輕地一拂,驀然醒來已杳無蹤跡,不知從何而來,也不知到哪里去,只有一種溫暖久久留存。怪不得李清照在問“知否?知否?”她心中的那份清高與自負居然讓你難有絲毫不悅,誠服矣!
趵突泉之行,本想寫些什么,反留下更多的空白,這讓我們對未來更加充滿了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