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以后

西洲

李一平那次發(fā)作之后，她算是徹底明白了他的感情。他對她終究是厭倦了。她只是覺得他過于可笑，明明是自己理虧，卻做出一副受害者的樣子，有什么意思呢？

努力想一想，她已經(jīng)記不起來他掌心的那顆痣究竟是在哪一只手掌，左手還是右手？大約是左手吧，從前他牽著她走在路上的時候，就用左手拉著她，他說你要永遠(yuǎn)走在我的左邊，我的心永遠(yuǎn)屬于你。她可以感受到那顆暗紅色的痣在她的手心摩挲，溫柔熱情又蠢蠢欲動。那顆痣和手心的皮膚是一體的，哪里能摸得到？這樣一想，她又實在不能確定，那顆痣到底在哪里。是啊，從前她以為，他們必定會相愛到老的，他掌心的痣，就像歌里唱的那樣，她“永遠(yuǎn)記得在哪里”，但那時的她實在不懂，那歌詞為什么如此矯情：“恨不得一夜之間白頭?！比缃?，她已經(jīng)完全了解。一夜白頭，這一夜就是地老天荒，就是?？菔癄€，中間再也沒有變故，沒有分離背叛，沒有仇恨痛苦，沒有相逢陌路……可是已經(jīng)太遲了。

女人的敏感是與生俱來的，但是有些人，會漸漸地在平淡或者熱情中，悄悄地、一點一點地收斂起自己的敏感，不再輕易地把自己放在敏感的位置，這是無數(shù)次受到傷害之后總結(jié)出來的經(jīng)驗，叫自己的心稍稍麻木一些，再麻木一些，就不那么容易受到傷害。她其實早就知道他有了別人，她只是不想說出來，她不想像個審判者，看著他被拆穿后狼狽的樣子，她只是等他告訴自己，等他有勇氣說：“碧珠，我們分手吧；碧珠，我不愛你了，我愛上了別人?！彼戎@樣說出來，而不是偷偷地出去，不回家。

但有時，她又覺得自己就輸在了這樣的冷靜上。這種冷靜仿佛不是一個被背叛的妻子所應(yīng)該擁有的，也許這就是她的缺點。她本應(yīng)該大吵大鬧，捕風(fēng)捉影；她本應(yīng)該像個真正的妻子那樣，盯緊丈夫的一舉一動，留心他身邊的各色人等……但是，那樣太累了，那樣的生活是她想也不敢想的，而且她也不愿意想。感情的事情，怎么說呢？如果真的靠這樣才能繼續(xù)維持兩人的生活，那該是多么痛苦！

黃昏的時候，她看向窗外，天氣好得不像話。他在書房里“啪嗒啪嗒”地敲著鍵盤。她進去后，他有點慌亂，不自然地笑著，又站起來抱了一下她。她有些尷尬，仿佛自己闖入了別人的領(lǐng)地。她掙脫他的懷抱：“我來找本書?！彼欧砰_了，又坐到電腦旁邊。她面朝書架，眼睛盯著一排一排的書，一本本地觸摸著，那些書許久沒有拿出來，上面都有一層灰了。房間里空氣凝重，他的鍵盤不響了，一些文件和書頁被翻來翻去，發(fā)出雜亂的聲響，有些焦躁不安。她嘆了口氣，隨便抽出一本書，沒有再看他一眼，走了出去。

天色突然就暗了下來。黃昏的光影消失得那么快，好像有什么期待的大事情還沒有發(fā)生，就已經(jīng)入夜了。她不記得在哪里看到過：我最愛這蒼茫的黃昏，唯有在這時刻，我才會感到有什么偉大的事情可能要發(fā)生。

可是從來都是什么也沒有發(fā)生，日子就一天天過去了。從黃昏到深夜，到清晨，時光倏忽而逝，一天復(fù)制一天，一天重復(fù)一天，唯一不同的是那些她沒有醒著的時刻。

唯有夢是不同的。

但是不止一次，她夢見那場大雨，相同的雨卻落在不同的地方，有時候是站滿旅客的站臺，有時候是人來人往的天橋，有時候是無人的曠野。還有一次，是在湖邊，一個她從來沒有到過的湖邊，而那湖水幽藍(lán)，天色泛著只有晴天時才有的光澤。所有大雨的場景里都沒有一張熟悉的臉。她也不覺得驚恐，在夢中，她清晰地知道這是夢，她鎮(zhèn)定自若，一遍遍告訴自己，這只不過是夢罷了。直到她看見她的丈夫李一平。她看見他面帶微笑從遙遠(yuǎn)的對面走來，從擁擠的站臺上，從天橋的另一端，從曠野的地平線，從湖水的最深處……他微笑，像一個孩子般朝她走來。她也笑，張開雙臂迎接他，還準(zhǔn)備向他訴苦向他埋怨：“你到哪里去了？”一定要帶著某種撒嬌般的蠻橫。但是她的準(zhǔn)備沒用上，她的雙臂撲了空。李一平微笑不改，卻目不斜視地從她身旁交錯而過。她的笑容僵在臉上，雙手還做著擁抱的準(zhǔn)備。她回頭，看見一個模糊不清的影子撲進了他的懷抱。

總是在這個時候醒來。她有些不甘心。她想看清楚那個人的臉，她是不是更年輕一些、漂亮一些，有哪些是自己不曾擁有的。遇到這種情況，她總是想知道那個人是怎么樣的。他與那個人是怎么開始的呢？

她不知道。

但是，她相信很多事情不需要理由。她嘗試著說服自己：每個人心里都有一個親愛的，每個人都有紅白兩朵玫瑰，娶了的，和仍在園中的，沒有什么大不了。

李一平也和別人一樣。她告訴自己。她無端想起來從前，她去他的城市看他的那些時光，那時候怎么就不知疲倦呢？她問自己。如果現(xiàn)在，兩人仍舊分居兩地，她還愿不愿意每個周末搭火車跑七百公里的路風(fēng)雨無阻地去看他？她不能確定。

周末，她任由他去開他的“會”，自己坐火車去了從前她待過的城市。那個城市與此處相距七百公里。那時候，他們分隔兩地，每逢小假期，她都去看他，甚至某些周末她也要去。夜班車，夕發(fā)朝至。周五晚上去，周日晚上回，回來之后，顧不得梳洗下了車就直奔單位，剛好趕上上班。

辛苦呀，怎么不辛苦，但是比起相見的喜悅，辛苦又算得了什么呢！

李一平愛喝酒，但是絕不嗜酒，每次到了他的城市——也就是如今的這個地方——他們一起做飯，他總要開一小瓶白酒，一開始是他一個人自斟自飲，后來漸漸地叫她也喝。她喝酒的時候，他就看著她笑。她漸漸地愛上了喝酒的感覺。長夜漫漫，一個人的回程是如此寂寞，李一平就買一小瓶白酒、一只燒雞，叫她在路上吃喝。車一開，她就打開酒瓶，就著燒雞，吃肉喝酒，酒足飯飽之后，她倒在鋪位上就睡，一覺醒來，正好到站。清晨的風(fēng)吹醒她，真是叫人舒爽，一個人在那沒有愛人的城市里所有的不安和孤寂都隨著夏天初始的風(fēng)四散而去。

李一平是不是愛過她，從前她是肯定的，可現(xiàn)在卻有些恍惚了。那個婚是怎么結(jié)的呢？她現(xiàn)在想起來都有點心酸：他甚至都沒有向她求婚。但是，那算不了什么，那個時候，兩個人都是真心的，只是，誰也沒有想到以后的變化。

她有時候也會想，究竟為了什么才留在這個城市里呢？愛情？婚姻？從前人們提到，總會說：“嘿，你這家伙，一定是為了愛情才留到這個城市的?！彼虢忉?，可解釋又覺得無從說起，她最怕人們這樣想，為了所謂的青春、愛情、理想……諸如此類。一定需要一個理由才能在一個不相干的城市里待么？當(dāng)那些支撐著整個生活的所謂理由崩塌了，不在了，還要怎么留下來呢？還要再找什么樣的理由呢？她不愿意為了什么特定的理由留在某處，即使是曾經(jīng)叫她那么幸福的愛情。

待在這里只是因為習(xí)慣。是的，只是因為習(xí)慣，雖然那些習(xí)慣背后，是她脆弱的愛情。

如今想一想，從前的那些想法倒像是給自己留了條后路：如果愛情沒有了，我還是可以光明正大地待在這個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的城市的。她這樣想想，不禁微微地露出了笑意。

這一次出門，她沒有像往常那樣坐夜班車，她買了上午的票，天氣陰沉著，一朵灰色的云飄在站臺上。

進站的時候，一個女孩哭著從樓梯上下來，周圍的人向她投去訝異的目光，一個男孩亦步亦趨地跟在后面。她狠狠地看了他一眼，那男孩看見了，想說點什么又沒好意思開口。小情侶吵架呢，她心里想，但是關(guān)自己什么事呢，她還莫名其妙地瞪了人家一眼。上了車，她坐在窗子邊往外看。

恍惚中，她看見李一平更年輕的身影，跟在一個哭泣的姑娘身后，亦步亦趨。她看見他蹲在那女孩身邊，什么也不說，只是看著她哭。那女孩哭啊哭啊，他遞了一張紙巾給她，那女孩接著了，繼續(xù)哭，不知道哭了多久，車站里又有人要進站臺了，她才起身往人群走來的方向走去。李一平跟在后面，遠(yuǎn)遠(yuǎn)的，仍舊是什么也沒有說。

一直跟著那個哭得昏天暗地的女孩到了火車站外面，他湊到跟前說：“同學(xué)，我家就是這里的，你要去哪兒我送你去吧，你別哭了。”

他自顧自地說：“你看，我不是壞人，這是我的學(xué)生證，我是理工大的學(xué)生?！彼贿呎f一邊把學(xué)生證從包里掏出來，遞到她眼睛下面。

那個女孩還是在哭。

她眼睛酸酸的。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了？

那時候她正沉浸在一場注定沒有結(jié)果的愛情中，那個人對她說：“這是最后一次見面了，以后再也別見面了?！彼狭嘶疖?，又跳下來，想在那個她再也不能來的城市里多留幾分鐘。她就在那里哭，一直哭一直哭，李一平就是那個時候出現(xiàn)的，他一直跟在她后面，直到她跟他說話。

在候車室里，他請她吃了一份盒飯。不知道還說了些什么，終于她笑了。當(dāng)時并沒有交換聯(lián)系方式，出于禮貌，她說了自己的名字和學(xué)校。

畢業(yè)之后的一天，她登陸校友網(wǎng)，看見他給她留的信息。那時候李一平已留在學(xué)校所在的城市，而她遠(yuǎn)隔七百公里之外。但是不知怎么的，兩個人漸漸地走在了一起。

車子快開的時候，一個人滿頭大汗地跑了進來，坐在了她對面的座位上。她抬眼一看，發(fā)現(xiàn)這個人就是跟在那哭泣小姑娘后面的男孩。

那男孩一看是她，就連忙解釋說，我不認(rèn)識那個女孩。她牽動了嘴角，但是沒有說什么話。她還是看著窗外。

男孩尷尬地擦著汗，她看見他映在窗玻璃上的臉，幼稚而誠實，真的很像李一平從前的模樣。

窗外一片昏暗，像是大雨要來的樣子。過了一會兒，她輕輕地問：“那個女孩怎么了？”

他有點受寵若驚地說：“我，我在站臺上看見她哭得很傷心——我去站臺送一個朋友——她上了火車，又下來了，一直坐在站臺邊上哭?；疖囬_了，她還在哭，我就問問她怎么了，她什么話也不說，坐在那里哭了快半個小時。后來，后來她站起來要走，我怕，怕她出什么事，就跟在后面看看……”

他說得著急，有點磕磕巴巴，語無倫次。她看著他。他接著說：“我跟她說，我不是壞人，你要去什么地方我送你去吧，反正我的火車還沒開。我怕她不相信，就把學(xué)生證掏出來遞給她，還給她瞧我的挎包。你瞧，”說著他把他的挎包拿到臺桌上給她看，“我是理工大學(xué)的?！彼p輕地笑了。

男孩也笑了。他說：“我倒不是想英雄救美，只是覺得她哭得很傷心，萬一遇到什么壞人就遭了，反正我離學(xué)校近，這趟車坐不成，就坐下趟唄?！?/p>

她看著窗外，大雨已經(jīng)下起來了，豆大的雨點打在窗玻璃上，“啪啪”地像是什么東西敲著她的心。他們都沒有再說話，那男孩到了站，跟她說再見，她微笑地跟他揮揮手，但是她腦海里只想著那個哭泣的女孩。后來呢，后來怎么樣了？她竟忘了問他。

窗外的雨越來越大了，天黑得厲害，車廂里的燈都亮了。她看著窗外大雨中模糊的影子。這里是一片山，她記得，有一次春天的時候坐白班車，看見山上到處都是開滿花朵的玉蘭樹，那碩大的沒有葉子的花樹，將初春的天空襯得一片明媚，就像愛情最初潔白的樣子。她忽然矯情地想到這個比喻。但是后來呢，那些花朵，叫風(fēng)一吹就落了，一點兒風(fēng)雨也不能經(jīng)歷，只一小陣兒初春的小雨，那花朵就黃懨懨的，耷拉著，樹下說話的聲音都會將它們震落。

雨是陣雨，漸漸地就止住了，風(fēng)將天空的黑云撕開一大塊，外面瞬時亮了起來。

可是那個在火車站獨自哭泣的女孩呢，她怎么樣了？

她不知道為什么叫她在這個時候碰見這樣一件事。她覺得那個男孩真是個好小伙，有難得的善良。但是，也許以后他會令自己的女朋友在陌生的地方，為他們的感情而哭泣，盡管他善良依舊。一個善良的人在愛情中也會傷害太多的人。

火車慢吞吞地經(jīng)過一個叫涼風(fēng)鎮(zhèn)的小站，站臺上人很少，一個穿白色連衣裙的姑娘依偎在一個男孩懷里，不停地晃著腦袋。刻著站名的石碑邊，一株合歡樹正吐著淡紅的花蕊，風(fēng)輕輕地吹著。

她不忍看下去。她想起那些年輕的時光，他們在火車的另一頭分別的時候，那些留戀，那些不舍，那些眼淚和真摯的情意……那是誰也不能否認(rèn)的啊。她的眼淚不由地掉了下來。

最近她總是愛哭，一個人的時候，看電視、聽歌、看見一朵花從樹上落下來，甚至一陣風(fēng)吹過，她內(nèi)心一動，眼淚就隨之落了下來。但是她從來不讓李一平看見。叫他看見了不好，他一定要問問為什么。但是為什么呢？

她一個人坐在窗前，覺得這趟火車實在太漫長了，怎么走了這么久，叫她有這么多時間來回想曾經(jīng)發(fā)生的事情。

但是此刻她沒有想他，倒是想起了一個叫馮德倫的演員。確切地說，是想起一部電影。在電影里，他演一個著名的詩人，他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閃著某種叫人迷戀的天真，他的聲音、他的神態(tài)簡直叫人無法拒絕，他愛的人是莫文蔚，可是后來，她唱《他不愛我》的時候，他正牽著別人的手，訴說嶄新的情愛。終究還是沒有走到最后。

也許真的沒有人能一起走到最后，死亡會讓不管是相愛的還是仇恨的人們徹底分離，那時候，每個人都要獨自面對最不能拒絕最不能逃避的孤獨。但是，人們竟然情愿是死亡讓人最后孤獨，也許，在潛意識里，只是想，沒有人變心，沒有人背叛，我們還繼續(xù)相愛著，只是，親愛的人啊，我們都無法阻擋死亡的來臨。

火車進入了隧道，耳邊一陣轟鳴，她本能地堵住了耳朵。一瞬間，火車又呼嘯著攜裹著不知名的熱情閃出了隧道，帶著從來沒有這么鋒利的風(fēng)聲，用從來沒有這么飛快的速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