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失眠、無邪的身姿與游子

李美皆

冉冉一定是對失眠有刻骨銘心感受的人，她這一組詩，寫的基本上是失眠，是一個在深夜醒著的女人的低回嘆息。

那一步 是你走過的/最沉 最慢 最/驚心的一步/如干柴邁向烈火 花朵/邁向果實（《只要一步》）。只差一步就可以邁進(jìn)睡眠，可是，這一步，近在咫尺又遠(yuǎn)在天涯，易如反掌又難于登天，清醒的神經(jīng)總是在最后一步上把睡眠的大木車緊緊拉住。放松，睡眠就如呼吸一樣自然；越是如履薄冰，睡眠就越是變得驚心動魄。睡眠的最好境界就是對睡眠的不自知，而失眠是因為對于睡眠的清醒，不能問“能不能睡著”，一問就錯，一問就毀。

世人皆睡我獨醒，那一定是一種痛苦的醒覺，獨自面對無邊的黑暗，在自己的神經(jīng)上奔跑。那如水洗過一般的清醒，融入如水的暗夜，成為暗夜的一部分。世界靜止，萬物為黑暗所消隱，失眠者面對的東西是最簡單的，也是最抽象的；最切近的，也是最渺遠(yuǎn)的。這時候，最容易發(fā)現(xiàn)和省視白天不會留心的對象，比如自己的身體：這身體舊了 我仍然/愛它 我愛它漏洞百出的/睡眠 我愛它睜著眼//睜眼夢見的夜晚/是真正的夜晚 死亡不能比/最純粹的愛情/也不能比//它越來越舊了/失眠不能做它的補(bǔ)丁/遺忘也不能 （《這身體舊了》）。身體，就是人本身，人似乎應(yīng)該最了然于心，然而，身在此山中，不識真面目，這首詩是詩人在失眠狀態(tài)下，把身體作為一個客體、一個他者來觀照的，所以，她說“這身體舊了”，而不是說這這身體老了，自己的身體在一種有距離的審視下，被充分物化和對象化了。

從前我們徹夜走在鐵軌上/滑翔的火車黑得透明（《天黑下來》）。這也是失眠者的特殊感受，失眠給了失眠者一雙面對黑夜的特殊的眼睛，和一副感受黑夜的特殊的神經(jīng)。

卡萊爾說，“沒有哭過長夜的人，不足以語人生?！笔哒哓M止是哭長夜，簡直是在長夜里欲哭無淚，所以，那些低低的吟訴中包含著傷口以及為傷口所做的努力：趕在天亮之前/把創(chuàng)口縫好/把蛋殼背在身上 （《趕在天亮之前》）。對于失眠者來說，長夜漫漫何由徹！然而，如此難熬的夜里，還要為白天完成一個熱身。失眠者往往是活得很累的人，因為他們太要完美，太想照顧到每個人每件事，至少，在我對冉冉的認(rèn)識中，這個感受是準(zhǔn)確的。

冉冉的詩寫得非常精致，符合一個對完美苛求到失眠的詩人的水準(zhǔn)。像風(fēng)藏在密林/舞蹈藏在舞者身上/這紐扣的位置/讓人著迷（《紐扣》）。用風(fēng)在密林、舞蹈在舞者身上來形容一顆紐扣之于一件衣服的渾然天成的存在，實在是神來之筆。冉冉的詩寫得極其節(jié)制，有著東方的內(nèi)斂，如她這個人：痛苦也是平和的，煎熬也是寧靜的。

如果說冉冉的詩是陰性的，是低婉的小夜曲，李成的詩就是陽性的，是華麗的詠嘆調(diào)?！督夥帕说墓饩€——人體頌》中，李成著筆于女性的身體與光線的交互，讓女性的身體散發(fā)出神性的光輝，在詩人的激情普遍貫注于“惡之花”的書寫的今天，李成回到了以詩歌來膜拜女性的傳統(tǒng)。歌德說：“永恒之女性，引領(lǐng)我們上升?！逼渲械摹拔覀儭?，當(dāng)然是指男性，這個“引領(lǐng)”，也是對男性的引領(lǐng)。如騎士膜拜貴婦，詩歌中存在神化女性的傳統(tǒng)，女性被視為一切人間罪惡的超度者。只有無邪的目光才能看到無邪的身姿/只有用神的心才能看出這是一座神祇。這不僅是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的膜拜，而且有著亞當(dāng)對夏娃的原初的目光，一種無邪的神性。那是赤子眼中的圣女，那赤子當(dāng)然是男性的。女性最有光華的時刻，經(jīng)由熱愛的目光的洗禮，在詩中定格。毎一對男女，都會在伊甸園里重生。詩只負(fù)責(zé)把女神托舉到圣壇上，如何走下圣壇，由女神變成女人乃至俗女人，也許就是小說的事情了，散文都不合適，因為散文難以隱諱。金光四溢的圣壇上的女神——只要曾經(jīng)有過那么一個女神時刻，也是女人幸福的造化了。

李成恩這組詩的關(guān)鍵詞是：故鄉(xiāng)、汴河、死去的親人、墓碑。對于詩人來說，汴河與故鄉(xiāng)是一體的，親人與墓碑是相連的，而還鄉(xiāng)，就意味著去祭奠親人。詩人接近故鄉(xiāng)接近親人的方式，就是去接近汴河與墓碑。這種接近方式包含著一種悲觀，但更包含著一種溫暖與安寧，因為汴河是亙古不變的，墓碑也意味著親人已經(jīng)入土為安。這樣的邏輯似乎是費解的，但只要用游子心態(tài)去作支點，就變得可信并順理成章。李成恩對于故鄉(xiāng)和親人的緬懷，折射的正是一種游子心態(tài)。游子如風(fēng)箏一樣漂泊，其心中就會產(chǎn)生對于一個定點的強(qiáng)烈渴望，這樣才會使自己不至于斷線。而那些永遠(yuǎn)與土地山河相連的親人，以及記憶著自己生命軌跡的土地山河本身，是詩人能找到的最好的安定之所。如果說詩人是一艘船，故鄉(xiāng)以及融為故鄉(xiāng)一部分的親人就是那塊穩(wěn)穩(wěn)的碇石。故鄉(xiāng)與游子，永遠(yuǎn)是相互支撐的意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