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晴心
在每個女子的夢里, 都會有一襲輕柔的小碎花長裙的,我想。
如果她還年輕, 她會在某個慵懶的清晨醒來時幻想著,在未來的某一天,她穿著那件碎花的長裙,在開滿野花的林間和她的心上人翩翩起舞。如果她已年老,那條裙子一定會珍藏在她衣柜的最底層, 被若干件褪色的衣服遮蔽著,她千遍萬遍地揉搓著僵硬的手指,卻不舍得碰它一下。
那條裙子,它的質(zhì)地一定十分綿軟。 可以是棉花,可以是純棉加一點蠶絲,或者干脆是柔和質(zhì)感的棉麻。
它的顏色一定十分特別,或是蔥綠中帶一點粉黃,或是艷紫中帶一點瑩白,她穿著它或走或站或起舞或沉思,都會像一首浪漫的詩。
它的花朵一定會疏密有致,不要碩大無比的大麗花,不要莊重的牡丹, 不要倔強的梅花, 不要亭亭玉立的小荷。那些個性鮮明的花朵不符合那條小碎花長裙的風格。它應該是雨后初綻的郁金香,或者比郁金香更婉約的;它應該是深夜盛開的一朵夜玫瑰,或者比玫瑰更性感的;它應該是照在暖暖的陽光里的小茉莉, 或者比茉莉更清純的;它應該是暗香浮動的米蘭,或者比米蘭更優(yōu)雅的。 它是一朵未知名的小花,開放在女人懷想的心間,開放在女人溫柔的眼神里,一簇簇地,沉默著,熱烈著……
就是在那個值得追憶的童年吧, 我盛放在自己簡單的夢境里。在扎魯特那片以盛產(chǎn)山杏而著稱的牧場上,山杏花開了,仿佛是一夜之間,遠山被披上了一層耀眼的粉白。我和一群伙伴興奮地游戲花間,卻也掰著手指盼望著杏花褪盡、山杏泛黃的日子,盼望著山杏早些成熟,我們好去采摘。我們追逐在羊群里,和牧人一樣摘下青澀的山杏放入口中, 嗅到一股澀澀的甜……
大暑時節(jié), 山杏樹上終于結(jié)出一顆顆碩大飽滿的山杏,結(jié)實,金黃,掩映在斑駁的葉片之間。在媽媽的鼓勵下,年幼的我跟在姐姐們身后, 挎著柳條編織的小筐攀附在一棵山杏樹與另一棵山杏樹之間, 自信潑辣的姐姐們不管三七二十一,驅(qū)走正在樹上貪吃的蟲子,用力地搖動樹枝,顆顆成熟飽滿的山杏紛紛落地。不一會兒, 她們就競賽似的各自拾滿了一筐,我也謹小慎微地撿拾了半筐山杏,吃力地挎著筐,跟著姐姐們回到家里。我們坐在院子里認真地剝掉山杏肉、 晾曬山杏核, 然后, 走很遠的路賣給收購站……姐姐們的零錢被兩塊三塊地存起來, 換回了掛在商店里的令人羨慕的花裙子!按照按勞分配的原則,體弱膽小的我采回的山杏核最少, 所得的錢勉強買回了兩塊碎布頭,即使如此,媽媽還是請鄰居阿姨給我縫制了一條漂亮的新裙子!
我和姐姐們穿著裙子, 相約著一起去采蘑菇,我們踩著清晨的露水,被曬得黝黑的臉頰上蕩漾著無與倫比的歡樂!當姐姐們興致極高地瘋跑的時候, 我卻小心翼翼地拽著珍愛的裙角生怕它被露水弄濕。至今我還記得,裙子的上半截是深紫色,下半截是嫩綠色,我穿著那條用兩種顏色縫制的裙子, 度過了一段難忘的童年時光!
多年以后,在夢里,我還在惦念著一條留存于想象中的花裙子,夢醒時,我開始發(fā)呆。 每次逛街在挑選完中意的衣服之后, 我會有意無意地看看有沒有適合自己的花裙子,可惜的是,十幾年來,翻來覆去,挑挑揀揀,幾乎每一款裙子都不入眼,讓我開始懷疑起自己的審美。
有時候我想,女人談的第一場戀愛,很可能不是同一個男子, 而是和一件她所鐘愛的衣衫。 她盼它望它揉搓它,白天入懷,夜里入夢。 一件小小的衣衫,寄托了太多莫名的情感! 這或許就是女人的天性吧, 她可能不在意得到過或者失去過多少財富,卻會對一件衣衫戀戀不舍。不錯,女人是為美麗而生的,因為她的心里藏著愛。 想到此,那一襲裊裊娜娜的小碎花長裙又出現(xiàn)在我的思緒里, 為了一份值得的愛,我想,我會找到它。
無疑,她是第一個醒來的,在天還沒亮的時候。
她輕輕地坐起來, 摸索著給自己包上一條好看的絲巾。 絲巾是晚上睡前準備好的,放在她的枕邊,她要趁著病友們起床前先系好它。 她是一個愛美的女人,即使是在身患重病的時候, 她依然很在乎自己的形象。
此前,化療引起的脫發(fā),讓她難過了好幾天。 終于,在家人的勸說下,她決定剃光頭發(fā)。 剪刀在她稀疏的發(fā)絲間游走,發(fā)出“咔嚓、咔嚓”的干澀聲響。 她悄然拭去眼角的淚,還一聲假笑。
隨后, 她的房間里新添了好幾件東西:假發(fā),幾種顏色和款式各異的帽子、絲巾。
沒有旁人的時候, 我擰干溫熱的毛巾, 迅速地解下她的絲巾, 幫她擦拭頭皮, 再匆匆地幫她裹上絲巾——整個過程時間很很短, 只有不到兩三分鐘——在她無法習慣以光頭示人的時候, 我們默契地配合著彼此,無言地,五味雜陳,像一場啞劇。
她躺著或是坐在那里, 頭上是柔美的絲巾,纏裹出一種別樣的美麗。
那種美麗,讓人心疼。
回家照料她的那些日子, 我有時會站在門口看她,忍住悲傷或者笑意。她竟渾然不覺,還攬鏡自照。
有時,她強打起精神,不忘抹一點新買的擦臉油,偶有一絲得意。再審視自己的皺紋,感受自己的病態(tài),發(fā)出一聲長長的喟嘆。
有時,她故意挺起脊背,捏捏關(guān)節(jié)和手指,用鼓勵的眼神看著鏡中的自己,干咳一聲像是在給自己打氣。
更多的時候,她以為沒人看到,悄悄地拭去眼角剛剛泛起的淚花。 一回頭看到我,不知所措地笑。
那一瞬間, 我看到一種令人肅然起敬的美麗。
那種美麗,源自對命運的抗爭。
那個初春的晚上,我們談論服飾。她有些興奮地拉著我的手, 到隔壁房間的衣櫥里拿出一個包裹, 里面是幾件她最喜愛的衣服。
她一件一件地展示給我看。 我們正在興致上,忽然停電了。
“快點上蠟!”她說。嬌嗔的語氣仿佛小女孩兒般。
在柔和的燭光中, 她換上夏天的裙子,又戴上一條乳白色珍珠項鏈。 “好看吧?! ”她自問自答。 “要是……要是我稍微好一些,就穿著這件裙子去大海邊吧,照個相! ”她忽然有些遲疑地對我說,像是詢問的眼神。
我想象著:沐浴著溫柔的海風,她在我的攙扶下慢慢地走……我的眼睛有些濕潤。“嗯,到時候咱們一起去看大海吧,很快的,夏天很快就來了。 ”我親昵地摸了摸她的臉。
她弄著裙擺,開心地笑了。
那一刻,她是美麗的。 當沉疴在身,當明知生命即將走向盡頭的時候, 她依然心懷一個夢想,那個夢,簡單且美好。
她,是我的媽媽,一位美麗而真誠的女人。 她用行為告訴我, 美麗是一種信仰,只要活著,必當堅守。
京城,五月,粉紅色的花樹渲染了暗香浮動的長椿街。 她站在其間一棵花樹下,笑著。 燦爛的表情,花甲之年的明顯的皺紋。
真好看。 還有她身上那件深藍底色、碎白印花的襯衫。 她天真地敲開??吭隈R路邊的一輛小轎車的車窗, 里面是一對熱戀中的情侶。 她有些歉意地說:“哦,也沒什么事, 你們可知道, 旁邊的花樹……它叫什么名字? ”
她是感性的, 她的身上總是洋溢著一種孩子般的天真。 的確,有時候,我真的覺得她像個孩子——她,名叫淑珍。
童年的淑珍是苦難的。 失去父親,母親拉扯著她們兄妹幾個艱難地生活。 沒等上初中,淑珍便輟學了。 可她似乎舍不得丟掉好不容易學會的那些生字, 于是她讀遍了所有能碰到的書。 那些書改造了她的內(nèi)心世界, 卻未能阻止她和許多人一樣在那個火紅的年代到偏僻的牧場上當了一名農(nóng)墾工人。 苦難的生活讓她出落為一個倔強的姑娘——是的, 至今我都忘不了她年輕時拍攝的那張神姿秀美的照片:麻花辮,薄流海,倔強的眼神!她成家立業(yè),自己也做了母親,生下幾個讓她無法停止操勞卻也帶給她希望的孩子,其中有一個黃發(fā)白膚的小女孩,就是我。
時隔多年之后,她替我背著行李,第一次送我走出生活了近二十年牧場。 那一次相送,我們開始了各自行走的時光。此后, 我在與她相距一千兩百公里的城市里讀書,工作,有了自己的家庭。 我給她寫信,打電話,視頻聊天,每年輾轉(zhuǎn)地乘坐不同的交通工具趕回去, 只為還給她一個熱烈的擁抱。夜深了,我躺在她的身邊,聽著她的鼾聲均勻地響起。 窗外,是皎白的月光。 “太遠了。 ”我自言自語。是啊,我怎么可以離她那么遠?
短暫的相聚之后, 我還是回到自己的生活里。電話的那一端,依然是她低沉而溫和的囑咐:“孩子,別太累。 ”“嗯,知道了。 ”我說。 但她的囑咐很快就被我拋到了腦后, 當我自認為在為理想不顧一切地打拼并且自得其樂時, 我似乎忘記了,我的母親——淑珍,她正在慢慢地老去。 有一天,我的女兒語氣天真地問我:“媽媽,等我長大了,你是不是變老了? ”“是的?!蔽艺f?!澳俏易兝狭?,你變成了什么呢? ”女兒繼續(xù)問。 “你變老的時候,媽媽就變成了土。 ”我再一次回答她。 說這番話時,我的眼淚流下來。
我不怕變老,也不怕變成土,但我是多么的害怕分別!
幾個月前, 母親躺在病房里接受治療,我在走廊里捧著她的診斷書發(fā)呆,恍惚間,一大顆淚珠掉落在她的名字上,我看到了我們之間或許已經(jīng)所剩不多的時光。 我終于回到病房里,她慌忙坐起來,幾本雜志散落在地上。 “不看了, 不看了。”她說。她摘掉老花鏡,熟練地戴上假牙,提起精神接過我遞去的蘋果。
那顆蘋果, 讓我想起多年前那個陽光明亮的夏日的晌午——我和姐姐去田地里送水給她喝, 她用力擦掉頭上的汗珠,痛快地飲掉半壺涼水。 “來,幫媽一起鏟地吧! ”她笑著說。 我們一邊用小手拔掉散落在谷子中的雜草,一邊聽她唱歌。她穿著素花的小衫, 風吹日曬卻沒能改變她細膩而白凈的膚色。 我奮力地緊跟其后, 聞到她身上散發(fā)出來的好聞的汗水的芬芳……我若有所思地望著她的身影,下了一個很大的決心:“媽,等我長大了,我要賺很多錢,買蘋果給你吃! ”我驕傲地對她說。 她忽然回過頭,愛憐地抱起我,幫我擦掉沾在小手上的泥土,開心地笑了……那一刻,我是認真的。 對于這位給了我生命的女子, 對于這位更像是朋友的母親,我許下了一個鄭重的承諾。 此后的很多年,我和生活對抗,我和生活講和, 我跋涉在童年時代就隱約可見的所謂的理想的征程上——似乎, 都是為了兌現(xiàn)那個承諾。
又一個春天來了, 長椿街那些無名的花樹開始孕育新生的花蕾, 淑珍卻沒有再上京城的打算。 我知道,此刻,她正守候在老家的門前,等我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