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偉民
斑駁的兩面高墻, 圍成一條窄小幽長的古巷,也圍成了許許多多的故事。完整的,或零碎的;凄婉的,或美麗的;動人的,或殘忍的……不知從什么時候起,這些故事就開始上演了, 也許一直延續(xù)到今天,永遠也沒有停歇過——不同的人,不同的事,不同的月光,不同的落葉,到頭來卻改不了一樣的結(jié)局。
一塊青石頭的硬度, 能夠抵御鋒利釬鑿的敲擊, 卻經(jīng)不住長年的流水和一雙雙肉長的腳腳下的鞋的摩搓。光滑,光溜,觸摸的手感十分舒服。歲月讓這些冰涼的石塊變成了少女一樣滋潤的肌膚。
不知哪一個朝代的哪一個祖先把一塊塊青石安置在了高墻圍成的巷弄里,幾百年來, 人們像韭菜一樣一茬接一茬地上面走著,也不知是哪一個雨天晴天,石板表面上最后一絲鋒利, 在割破一雙腳丫流出鮮血之后, 也被腳板搓得平整起來。
此時原本的白墻黛瓦也就上了年紀長了斑紋,鮮亮的色澤轉(zhuǎn)成陰暗,這樣的變化竟然不著一絲痕跡。 甚至讓你覺得昨天古巷還是年輕的, 只是一夜之隔便恍如白了頭的伍子胥一樣。 當(dāng)這一切都完成的時候, 抬過石頭砌過墻的一茬人早已走到了人生的盡頭, 他們相約著走進與村莊一山之隔的另一處埋在泥土里的房子里去。 在那里他們的靈魂依舊扛的扛抬的抬,砌一面新墻建一條新巷。 莊稼人,手藝人,習(xí)慣了,怎么歇得下呀。 可怎么的他們也就歇下了。 歇不下的是他們的繼任者:新一茬的韭菜。
與父輩一樣, 他們做的事情沒有任何創(chuàng)新,一樣砌著青磚黛瓦馬頭墻,一樣圍成青石板的巷道。 一個村莊在他們的手中得到了延伸,擴展。 在一座座新的宅院里,嬰兒新鮮的啼哭一刻也沒有停止,因為每一條古巷都是母體連接幼兒的臍帶。
古巷伸向哪,故事就伸向哪;小巷通向了石橋下的石潭,故事也通向了石潭。那是一個死亡的故事, 兩個出了軌的男女在奸情暴露之后,女的騎了木驢,男的綁了石頭沉了潭……一種野蠻在歷經(jīng)數(shù)百年之后,還能成為恐嚇孩子的讖語:別哭! 再哭,看把石井里的鬼魂哭醒了,爬出來把你給背去!
野蠻規(guī)范著秩序的同時, 一種被那個時代過分追捧的榮耀以另外一種方式,幫助統(tǒng)治著禁錮青草般鮮活的思想。橫豎交錯的古巷上騎著好幾座牌坊,表旌忠孝節(jié)義。 上面的圣旨恩榮代表著當(dāng)時最高統(tǒng)治者的態(tài)度, 級別之高當(dāng)真無可比擬。是而《新安家族》一劇中,得到皇上下旨修繕一新準備慶祝的汪家義字牌坊,被皇上的另一道圣旨拉倒之后,那份凄慘和苦楚, 豈是三兩句話說得清楚明白的?
終于有一天, 我的腳印踩踏在了古巷的青石板上。 我不會妄圖用審視的眼光去揭開屬于古巷記憶中的所有故事,我只想用我的腳去踩踏新的更多的故事……
“上國棲遲歲欲終, 此情多寄寂寥中。 鐘傳半夜旅人館,鴉叫一聲疏樹風(fēng)。古巷月高山色靜,寒蕪霜落灞原空。今來唯問心期事,獨望青云路未通。 ”獨自吟誦處, 樵夫擔(dān)柴而過, 一縷晨光探進身來,空氣中好多好多的塵粒歡呼跳躍著,充滿了青春和希望。人,一下子也跟著輕松起來。
應(yīng)該說成一扇向天空敞開心扉的窗子:天井像一個長方形的口子,筆筆正正對著天空。 圍成長方形的四面不僅僅只是墻體,一般地說,大門入口的擋壁正對著正堂,正堂的左右兩側(cè)為房間,清一色木板豎成,雕成春夏秋冬四季圖案,簡單一點的也要梅蘭竹菊或者歲寒三友。 正堂處八仙桌、太師椅,正中間大抵少不了字畫對聯(lián)。這里的字畫被尊為“中堂”。用清代官名來稱呼,可見其尊貴程度。
天井只在徽州老房子里才能看到。有天井的老房子, 它們的主人都是一些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不是鄉(xiāng)紳,就是新貴, 享譽明清兩代300 多年的徽商及其后裔, 把一幢幢有著天井的老房子帶著走進21 世紀的時空中來。 從那些蟲蝕的柱子上,可以讀到歲月扯爛的斑跡。
天井正下面, 對著的是平平整整的石板鋪成,比天井略大一圏的長方形,四角都有一小塊圓形的石蓋, 蓋上鑿成梅花般細眼,用以排水。 講究的人家,還在石板上擺上兩口對稱的大水缸接天水。直觀上, 天井能讓主人和外面的世界更加暢快接觸, 這可是一個窄小的窗子所不能給予的。 晴天,灑進家的是溫暖的陽光,雨天,飄落的是水滴,至于雪天,更是一幅美麗景象,成千上萬朵六邊形精靈,爭先恐后從茫茫世界擠著往天井里涌來,那些清石板一下子就被染成潔白。 此時, 天井的主人總要用上幾根手指捋上幾捋或長或短的胡須, 說上幾句文縐縐的大白話:好啊,好啊,四水歸門堂,瑞雪兆豐年。 后半句自然好理解,畢竟是小學(xué)語文課本上就有的。 前半句其實也不難,說白了就是一句“財源四處來”的意思。不甚精確,卻大抵不錯。 說話的主人作為一家之主,在這種“財源滾滾”的好日子里, 總要緊急或者悠閑 (取決于他的脾性)地召開家庭會議,商議一家人明年的發(fā)展大計。
天井的另一個用途是留給徽州女人的。 一般的莊稼人家,夫挑妻背的一個山上干活,一個屋里吃飯,一個炕上睡覺,日子艱苦卻也其樂融融。 要是娘家是殷實之家,又被門當(dāng)戶對了一回,嫁入的婆家也是要一個包袱雨傘背了走滬杭做生意的主,那么,這位徽娘的命運從出生的那一刻起就被注定是風(fēng)光和慘淡并存了。說其風(fēng)光,是不用勞作便能吃飽吃好肚子, 只是家里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地做些女紅。說其慘淡,那是一個日子接一個日子的空房獨守,碧海青天。 這個時候,天井的作用,就大了起來。 更深夜靜,月光如洗, 這位風(fēng)光和慘淡并存的徽娘對著天井,把一縷相思托寄明月。若逢狂風(fēng)大作,雷電交織,一個嬌小身軀只能依靠軟綿綿的被子。日子在相思中溜走,皺紋在日子中爬上額頭。直到有一天,一只青鳥從天井上飛落……
時空飛轉(zhuǎn)。 眼前那一個個橫在頭頂上方的大窗子,不知從什么時候起,變成了一道風(fēng)景。 內(nèi)斂的徽州人開著小小的窗子,謹小慎微地做人,卻在磨礪中,開闊了心胸。我想,這才是天井真正本真上的意義吧。
老屋老了,整個身體長滿了蒿草,爬滿了青藤。 老屋就像一個佝僂著背的老人,隨時都會倒下去,再也直不起身子。老屋的主人離開它總有百多年了吧。 百多年來, 老屋見證了主人的后人經(jīng)歷富貴貧窮強悍懦弱,老屋隨著主人的后人、后人的后人一直走到今天, 走到自己作為一間房子的最后時光。
老屋老了, 支撐它的12 根立柱,32根冬瓜梁,沒有一根是完整的。有的爛了腿腳,有的爛了頸腰。 更為甚者,早已懸空而掛,依仗其他兄弟姐妹的力量,不使自己坍塌下去。這些支離破碎的零部件,從主人花價錢從深山處把它們買來,雇上木工,經(jīng)歷去皮修身的疼痛,堂堂正正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成為棟梁之才到今天, 早已超期服役,不堪歲月的侵蝕。
老屋老了, 隨著一起老去的是那些每時每分都要親歷風(fēng)霜雪雨侵擾的墻體。 原來的白色肌膚已變成灰暗而毫無生機,四面墻體清一色長上了赫紅、暗紅的斑點。 更驚心的是,墻體業(yè)已扭曲,或凹或凸,從它身邊走過的行人,無法氣定神閑地站住腳根仔細地多看上幾眼。 “老了,老了,有什么好看的? ”老屋責(zé)怪道。老屋心中想的是, 它也有一段美好的時光,那段時光里,老屋被大家叫做新房。主人蓋好新房后第一個春天, 就騎上一頭高大的蒙古馬, 抬著花轎迎娶了三村十八寨里最美麗的姑娘。
滄海桑田,英雄遲暮。 從山塢里跑出一陣大風(fēng),老屋受了涼,身子不由一顫。
老屋的身上最為完整的部位是門楣上的磚雕。 磚雕長3 米,寬80 公分,雕有人物、房屋、樹木、馬牛。 整幅作品體現(xiàn)著農(nóng)事的生產(chǎn)和交易過程。
老屋老了, 它會在一個不經(jīng)意的夜晚倒下。 它知道,只有真正倒下的時候,它才算完成了作為一間房子的所有使命……
金鑾殿上, 一個叫許國的人久默無言,長跪不起。 他在為豎立在家鄉(xiāng)歙縣中和街(曾叫“解放街”)上的幾塊石頭跪著。
“許愛卿,此次回鄉(xiāng)造坊,為何超時呀? 別說四腳牌坊了,就是八角的也造起來了。 ”皇帝說道。
“謝主隆恩,臣造的正是八腳牌坊。 ”許國三稽,口中高呼萬歲。 其中兩稽半是為石頭代磕的。
沒曾想,姓許的真就造了八腳牌坊?;实圩灾а?, 卻亦做聲不得。 開了金口,自是不能反悔。這個被套住話頭的明萬歷皇帝叫朱翊鈞。
這是一個有關(guān)八腳牌坊來歷的傳說。說故事的人只說得眉飛色舞,聽故事的人也聽得神采飛揚。無論如何,夸的都是家鄉(xiāng)人的本事,自然高興。
在當(dāng)時一般臣民只能建四腳牌樓,否則就是犯上。而當(dāng)時徽州達官顯貴、鄉(xiāng)紳巨賈眾多,四腳牌樓林立。許國作為地方的驕傲,如果只是造一座四腳牌坊,無法體現(xiàn)他的官重威顯。 怎樣才能建造一座與眾不同的牌坊呢?許國靈機一動,就想了這個“先斬后奏”的點子。 許國建這座牌坊前后共拖了七八個月才回朝復(fù)命。于是就有了文中開頭那個模樣。套得萬歷一聲“如此長時間,八腳也造好了”之后,許國所建的石坊也就“合法化”了。這當(dāng)然是傳說,不過據(jù)專家考證,全國就只有這么一座八腳石坊,恐怕也算是“下不為例”了。
在我看來,與其說是許國的機智,倒不如說是萬歷帝的仁慈更為合理。 朱翊鈞在位48年,從萬歷16年開始,便不再上朝,從此在后宮呆了足足30年……許國石坊建于明朝萬歷年十二年即公元1584年,當(dāng)時朱翊鈞20 出頭,離避退后宮不上朝僅6年時間。 從10歲即位以來,便受大臣掣肘,因無法將自己喜愛的妃子所生的兒子立為太子, 竟以不上朝反抗。
許國是嘉靖、隆慶、萬歷三朝重臣,朱翊鈞自然不敢過于責(zé)罰。 許國的狡黠為自己在當(dāng)?shù)貥淞⒘肆己玫耐馈?這威嚴一樹就是400年。 代表著許國威嚴的那一塊塊重達數(shù)噸的石頭, 在接受每日日曬雨淋的洗禮中, 也在接受著當(dāng)?shù)匾约巴獾啬矫皝淼挠稳说哪ぐ荨?/p>
歙縣是“牌坊之鄉(xiāng)”,一個縣域大大小小石坊百余座, 座座都有自己的故事。
城西的棠樾牌坊群,一群七座,以忠孝節(jié)義一字排開,連接成小半個弧形。 為什么不建成筆直的一排, 我沒有找到有說服力的說法。姑且略去。石頭作為表達忠孝節(jié)義的表征,卻是由來已久了。 忠孝義三字好說, 畢竟代表著當(dāng)時社會倫理下的光榮。 一個“節(jié)”字,卻多少引來后人的許多不同評說了。 從一而終的說法在今人面前多少是蒼白的, 而在當(dāng)時社會里卻被統(tǒng)治階級所極力推崇。
“一處處冰冷的石頭接縫處,仿佛能夠聽見里面低泣。 ”我的這種描述,多少帶著主觀色彩,卻也絕非空穴來風(fēng)。 明清300年間,拋妻別子的徽商在富庶的杭滬賺得大把的金錢外, 除了必要的建房修祠等樹功立德的事情外, 還要娶上一兩房小妾,繁衍他們的后代,而守在故土深院之中的原配也就只能清燈古佛了此殘生了。 只是這樣做的結(jié)果卻還沒有真正圓滿,只有當(dāng)男人壯年謝世,女人自此十多年或數(shù)十年不再事人,等到她去世后,方可由族長之流上報官府朝廷, 獲得批準, 族人才能籌了錢財樹上一座由石頭構(gòu)成的冰冷的貞節(jié)牌坊, 彰表這個女人從一而終的一生。
時間淡化了一切。 如果沒有這些石頭,人的想象就沒有了附著,想象也就空泛了。 一個綿綿細雨的日子,我來到了棠樾,用手擦拭著沿牌坊石條流下的雨滴,指尖有了淚的咸味。
漁梁壩上,一塊塊噸余重的大石頭,被千年流水沖刷得凹凸不平卻光滑細膩。 這些石頭與石頭之間,石榫頭東頭連到西頭,南頭連到北頭,像赤壁之戰(zhàn)時的曹家船只,前后左右鎖在一起。這樣的結(jié)果是, 再大的流水也只能損其平整的容顏, 卻對一個石頭連起的整體——有著“南方都江堰”之稱的漁梁壩——無可奈何了。古徽州有著許許多多的埠頭,漁梁壩, 這一國家級文物保護單位當(dāng)屬埠口魁首。
有關(guān)漁梁壩的記載有不少, 卻對一個個更加具有普遍卻沒有代表意義的埠口少有文字的流傳。其實這是正常的,每一個清晨或黃昏, 每一個春和景明或霪雨霏霏的日子,都在發(fā)生著故事,這些故事絕大多數(shù)是平凡的, 不需要一個時代去過多記憶和過多感悟。 對于一些寫不進經(jīng)史子集的物事, 從來都會在不經(jīng)意間被忘卻, 只等后人的雙手再去翻看曾經(jīng)的歷史時才會覺出那分遺憾來。水,讓一個世界干凈而寧靜下來。水,也讓一個個現(xiàn)在荒涼的埠口在過去的一個年月里熱鬧非凡:吆喝聲,叫罵聲,調(diào)情聲,哭泣聲,叮囑聲……只要你能夠想到,就已經(jīng)發(fā)生了,在一個個岸水相接的埠口。
咀嚼“無徽不成鎮(zhèn)”的來由,得出的答案卻是與一個個有名無名的埠口相關(guān)聯(lián)。古老的徽州人,只有邁開大步走出固有的地域界線, 才有可能在滬杭商賈云集之地,展露徽商的特有風(fēng)采,才能讓自己的名字記入厚厚的歷史典籍。 徽州也因了幾代十幾代數(shù)十代人的共同努力,而成就一個時代的符號。 響當(dāng)當(dāng), 亮堂堂。
現(xiàn)在一些埠口打造成了旅游的景點。 當(dāng)它們被標(biāo)榜成“徽商從這里啟航”時,心中的那份榮耀自是不言而喻了。也許剛一開始它們還會臉紅, 還會說徽商啟航的地方并不只是在我這里還有許多兄弟姐妹們也出了好多力之類的話。 只是時間一久,贊譽一多,想不是都難的時候,自己亦會飄飄然起來,仿佛承載徽商的唯一通道或出口就是自己了。 人是如此,物當(dāng)亦然。
沿著一條新安江從上往下, 或者從下往上地游走,只消稍作留意,就能看到許多碼頭。 這樣的碼頭大抵變換成了鋼筋水泥的模樣,氣派大方,再大的輪船也能靠岸。 就在這些氣派的大碼頭左近,只要你肯尋找,也許能在一大捧蒿草下面,就會發(fā)現(xiàn)一些碼砌整齊的石階。 作為當(dāng)時的埠口, 這些石階已經(jīng)被一個時代遺棄了,沒有人會去注意它們,問問它們的來歷。 它們自己也不知道活了多少歲,只知道300年或者400年前, 它們被幾雙大手從大山深處抬到這里,砌成埠口,供人上下船供人送別供人團聚……那個時候, 踩在上面的有孔武有力穿著妻子納的千層底的大腳, 也有穿著漂亮繡花鞋的三寸金蓮,一天下來,要聽好多悲歡離合的故事, 故事的主人公的內(nèi)心里或撕心裂肺,或牽腸掛肚,只是表面上始終掛一張笑臉,揮著手絹和遠去的白帆作別。岸上的船上的兩雙手在一個寒意濃濃的春風(fēng)里僵硬定格。
作為今人, 我們只能去想象那些曾經(jīng)和過往。 作為一處見證了歷史的埠口,留在它們心里頭的記憶底片也會隨著時光的流逝而發(fā)黃模糊。
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歲,往外一丟。 一首徽州兒歌,簡簡單單16 個字, 卻涵集了許多文字都無法精確說明的意義。 在一個個埠口上發(fā)生的“往外一丟”的故事,只是徽州歷史長河中的一個組成,現(xiàn)在盡管不再重演,但“往外一丟”中的那份進取、決絕和豁達,卻不是什么人都學(xué)得去的。
兩根好粗好粗的樹,掏空了身子,上下一合,就形成了木榨。用水碓舂細了黃豆、菜籽、桕子、桐子——包括一切可以被榨成油類的植物籽——用一堂敞鍋蒸熟后——榨油師傅開始“踏箍”,先布好鐵周, 稻草鋪了底, 把熟料往鐵周里一放,用雙腳踩實了,堆成高高的一摞,像透過放大鏡看到的一摞餅。 待到一榨堂的熟料都踏成了箍, 就開始往木榨掏空的腹部一個鐵周一個鐵周地 “上榨”,然后用懸空的石鎖撞擊楔形的榨杖, 通過榨杖擠壓榨身里的鐵周圈成的料, 最后壓出料里的油來。
榨堂就是一個打油的地方。
一般的小生產(chǎn)隊里,也就一副木榨,就夠用了。程家堨不僅是個大生產(chǎn)隊,還是程家堨大隊所在地, 一個大隊要管十個生產(chǎn)隊,一個榨堂自然得有兩副木榨。兩副木榨面對面正對著, 木榨的動力部分就是懸空的石鎖。動力部分不能正對,否則榨堂小了, 石鎖揮舞起來, 容易傷人。因此石鎖都是斜對著的。一到榨油季節(jié),榨堂內(nèi)里里外外都是人,各負其責(zé),從舂、蒸、踏、上、打一系列下來,都要專人在場。最熱鬧的是打油,兩副榨要是湊巧兒一起使力的時候, 那喊叫聲就足以叫一榨子油嚇破了膽子往外流。
父親是打油師傅。 他的本事是從爺爺和叔公那兒學(xué)的。 爺爺不光光會管水碓打油,還會做教書先生,當(dāng)醫(yī)生,開藥店……會得太多, 也許在某一個專項上的本事就不及父親了。 父親學(xué)了爺爺?shù)囊粯颖臼拢?又跟著專事打油的叔公重了師。因此這一樣本事,足讓父親在他那個時代風(fēng)光無限。
說說榨堂的動力機構(gòu)。 石鎖壯若鎖,百斤左右,中上部位兩個眼,穿兩木銷,由兩根粗粗壯壯的繩子, 反復(fù)綁牢掛定木榨上空的梯形木架上,由人牽引發(fā)動。楔形榨杖受力的一頭嵌了鐵箍, 可以提高榨杖的使用壽命。 從物理學(xué)上說,硬碰硬的撞擊, 能量損耗少, 可以少做無用功。 這里還有一個重要的部件,那就是由質(zhì)地上好的硬木制作而成的條狀 “木墊”。 榨身放上鐵周箍成的油料后,由兩根榨杖分上下層分別擠壓榨身, 一層用力就能將另一層擠出空隙, 有了空隙就添加“木墊”,反復(fù)均衡地上下用力,木墊也就越墊越多。 因此,一副木榨只須兩根榨杖和若干木墊就可以完成整個榨油過程。
以人力為動力, 那么不消說扛石鎖的就是個苦力活了。 榨堂剛上完料,需要多人出力打“熱榨”,龍頭處兩人站立石鎖兩旁,各持石鎖一面繩索,負責(zé)石鎖的撞擊方向不偏不移,后隨一人,專事用雙手推石鎖屁股,算是加力器。 再后就是4至6 人不等的“拉尾巴”了,石鎖上掛兩條麻繩由眾人一拉一放, 幫助石鎖完成一次撞擊周期。 這些只是感覺上看到氣勢大,其實一點也不“悲壯”。 稱得上“悲壯”一說的是“單人榨”。 榨工光著上身,身上泛著黝黑的汗珠, 兩只粗壯的手拽住石鎖, 一個用力托起石鎖背對榨身走上三五步, 口中喊道: 唉——唷個——勒——嗬——勒——,緊接著扭轉(zhuǎn)身子,盯準了榨杖,放飛石鎖,只聽見“嗵”的一聲,那就是撞正榨杖了。 其實也有撞不正的,弄不好就會壞了榨杖或石鎖。 因此沒到一定功夫是打不來“單人榨”的。 “單人榨”的喊叫是為了給自己加油,也是在呼出一口郁氣,這是非常重要的。 有的新加入的榨工一喊就臉紅, 一臉紅就更不敢喊,甚至就打“悶”榨,這樣非常容易傷了身體。這種情況要是被父親看到,非得罵得他喊出聲來不可。 父親說,公雞打鳴,一開始叫的時候,也不是很好聽,更加談不上悅耳, 只要叫得時間長, 不就好聽了。 新榨工只好紅了臉地叫。 叫過幾回后,他便順利通過羞怯關(guān)了。
那時候,我個頭太小,只是拉過“尾巴”,沒使上力,也就沒機會喊一個“唉唷個勒嗬勒”。 待到個頭稍大,榨堂卻早已完成使命并很快成為歷史, 代替它的靈巧輕便的“鐵榨”。
人類的聰明才智,推動著人類文明的進程。 這一進程,猶如一股堅不可摧的力量,碾碎了一代人兒時的夢想和記憶……
石磨分兩爿,一為陰,一為陽;一為上,一為下;一固定,一轉(zhuǎn)動。大抵陰磨在下,屬固定磨盤。 陽磨在上作轉(zhuǎn)動磨盤,通過磨槽之間的磨搓, 起到粉碎糧食的作用。
在家鄉(xiāng),石磨有大有小,小一點的石磨較普及,一般一個村子總有好幾副。有磨的一般也算得上殷實人家, 可以在家里磨粉磨豆腐。沒有石磨的也不打緊,鄰里間互相走得勤,需要磨個粉呀豆腐呀,只消提前打了招呼就行。 在農(nóng)村可不興收取分文的費用,當(dāng)然包括工夫費、場所費、服務(wù)費、折舊費,這費那費是社會進步之后帶來的。 一家人 “圍個爐子就不冷,吃個半飽耐饑寒”的年代,石磨的工作量本來就特別少,要不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東家西家湊著動動磨, 那一年到頭還就“塵滿面,鬢如霜”了。就是石頭也是不甘寂寞的, 何況被人的巧手打磨得鋒利能干的一副磨哩。 小磨靠的是人力, 一個“丁”型的木架子,牽了上半爿磨,不停轉(zhuǎn)圈,白白的粉、白白的豆腐漿就從兩爿石磨的縫中流出來……
大一些的石磨都屬于公家所有,一般安身在水碓里,和石臼一起,以水碓水車轉(zhuǎn)動為動力機構(gòu)。 自然,水車的轉(zhuǎn)動方向和石磨的轉(zhuǎn)動方向并不相同, 這里面就要用齒輪來實現(xiàn)這種轉(zhuǎn)換。 只是軸承是木頭的,齒輪也是木頭的,其強度雖然不能和現(xiàn)在的機械相較, 但在當(dāng)時的時代可真省去不少人力。 從連接石磨的軸承齒輪上,可以看到現(xiàn)代文明的影子。 人和物都有影子,文明也不例外。
公家的石磨自然不能說轉(zhuǎn)就轉(zhuǎn)。 公家的石磨得在大家需要它轉(zhuǎn)的時候才能轉(zhuǎn)。 轉(zhuǎn)之前,必是生產(chǎn)隊里分了糧食,也一定讓糧食在太陽底下曬干實了, 生產(chǎn)隊長拿一只喇叭,站在村子高地上,一陣高喊:廣大村民聽清楚了,從明天開始,生產(chǎn)隊的石磨開磨磨粉了, 大家趕快做好磨粉舂米準備……第二天天不亮,一座水碓的門口就能排上老長老長的隊伍。 簡單的生活,簡單的幸福。 東家媳婦西家婆的, 平日里也難得說上幾句體己話,這會兒,石磨把一個村子的男女老少集中起來, 石磨也就成了一個村子百姓的感情聯(lián)絡(luò)站。
外婆家的石磨比家里的大一些比水碓里的小一些,應(yīng)該叫做“中磨”。 外婆家在一個老高老高的山上, 石磨的動力不是人是驢。 驢在拉磨前,得用一塊布蒙了眼睛,然后拉起上半爿石磨轉(zhuǎn)圈。 驢一上力不是拉尿就是拉屎。 驢一邊拉一邊走,踩了自己滿腳的屎尿不說, 還把一個木棚臊得讓人受不了。 所謂懶驢上磨尿屎多,說的就是這個理吧。 外婆說,驢才不懶哩, 懶的是人。 現(xiàn)在想想也還真有道理。 只是我對驢的臉上要蒙塊布卻并不了解其中的深意。 外婆說,轉(zhuǎn)圈哩,就那么個大的圈, 驢子要知道自己在原地踏步, 它才不走哩。 我似乎明白了一些道理:驢子并不知道自己在轉(zhuǎn)圈。它只認定主人為它設(shè)定好了茫茫的征程。 對于這一征程,只要咬定牙關(guān),就能取得勝利??刹皇敲?? 等到驢磨好了粉、舂好了米,解去蒙眼的布條后, 它會發(fā)現(xiàn)自己早已從遙遠的他鄉(xiāng)回到了故鄉(xiāng)。 如果不是自己拼了力氣地走,怎么可能回得了家呢?
一堆石頭, 或平或豎或斜地擺放出了一輪開口向下的彎月模樣, 橋就形成了。 橋一形成,就能跨過了一條溪流、一條江河。橋就是路,又不同于路?;蛘哒f,橋承擔(dān)的是路的功能, 卻比路多出了智慧。
石頭壘成的石橋更是如此。
有了村莊,有了人類的活動,就有了橋。400年或者500年,乃至更久遠的年月里,在一個只有百十來人的偏僻農(nóng)村,沒有設(shè)計師、工程師、物理力學(xué)專家,有的只是一些不認字的百姓, 和一兩個在實踐中和失敗中摸索出經(jīng)驗來的石匠。有了他們的力氣和思想,石橋就誕生了。
這只是我的想象。我在想象中,飛越了數(shù)百年,與我的先人一道,在一年四季經(jīng)常泛濫的溪流邊審視。 洪水肆虐的時候,多在梅雨季節(jié),那時地里農(nóng)活緊張,誰也無法忍受洪水阻路而耽擱生產(chǎn),解決的辦法就是制造出一座橋。
實驗開始了。實驗開始的時候,也就是智慧誕生的時候。 選材,起垛,架構(gòu)橋的木頭模型, 再把石頭鑲嵌上面……我曾經(jīng)長時間地審視過一座橋的存在,橋梁的承受力往往取決于兩個方面, 橋垛的牢固程度, 橋面倒鑲在一起的石頭的擠壓能力。 橋梁垛靠著厚實的大地,也就有了厚實的力量,甚至可以忽略不計。 石頭是上好的青石,大自然恩賜的產(chǎn)物,歷經(jīng)數(shù)百年也難以風(fēng)化, 只要擠壓橋面的石頭足夠堅硬,橋就會足夠堅實。 在人類雙手和汗水的左右下, 無數(shù)塊并不龐大的石頭組成了一個整體, 像一塊石頭一樣團結(jié),也就顯現(xiàn)出了團結(jié)的力量。
這橋叫石拱橋。 弓形的物體,從弓面上去擠壓,只會讓它更牢固。 鄰家一位只喜歡抽旱煙的老人說。 他是個石匠,和石頭打了一輩子交道。 他說話的時候,我年紀還小,甚至無法理解他話中的意思,但我相信他的話。 一個在石頭上生活的人,還有誰比他更理解石頭呢?
有水的地方就有橋。 有橋的地方就有行人炊煙,就有嬉笑怒罵。 一個古老的徽州,一個讓世人刮目的徽商,都離不開石橋。 徽州古城的石橋,最有名的是太平橋、萬年橋、高陽橋三座,錯落有致地分布在一條練江之上。 其中最長的在千米以上,多達9 個孔,又名九孔橋。 立在江中的一個個橋墩, 模樣就像古石器時代先人們制成的石斧, 很好地減緩了水流的沖擊。 數(shù)百年來,它們見證了一起又一起洪波,卻兀自巋然,淡看風(fēng)月。 這樣的橋與家鄉(xiāng)的單孔石橋相比, 自然豪華了不少。 家鄉(xiāng)的石橋只過人,過牛,過山上成熟的作物。
在我,卻更加眷戀家鄉(xiāng)的石橋。 家鄉(xiāng)的石橋沒有名字, 沒有名字的石橋也就沒有有關(guān)它的任何文字記載。 家鄉(xiāng)的石橋,于我是熟悉的,卻又是陌生的。 我熟悉構(gòu)成它的浸在水中的石頭哪塊有魚,哪塊石頭會在春天開出叫不出名的黃色小花, 我卻陌生它的過往和制造它的能工巧匠。
記憶是可以在一個陽光嬌好的日子泛濫的。 家的對岸,橋的西頭,總會在夕陽西下,紅璨了很多的余暉的時候,走過我的父老鄉(xiāng)親和一頭頭勞作了一天的耕牛。斜斜光影中,也總會有挑一擔(dān)玉米一簍小麥的農(nóng)夫農(nóng)婦, 扁擔(dān)吱呀吱呀地從橋上走過,家的一頭,投去的是孩子們喜悅等待的目光。一個眺望,就會讓腳步從勞累中輕盈起來,臉頰依然盛開花朵。就算這些早已被汗水分成了一片一片的零碎花瓣, 那心底的幸福卻是完整地和著晚風(fēng)吹響。
今天,我又回到了家鄉(xiāng)。回到了那條連接一個村落一片山地的石橋旁邊。 爬滿了石橋的青藤因了冬天的來臨, 少去了往日的生氣,蔫蔫地從橋面上掛下來,掛下來,離一條清流僅僅尺余距離。橋面長滿荒草,只橋面中間,被踩出比腳印稍寬的印痕,顯示著人類行走的跡象。隨著石橋西頭一個村莊的整體消失, 它的功能也正在逐步消退。
東頭的村莊還存在著。 只是少了炊煙。 堅守在這里的大抵是一些上了年紀不愿進城的老人。 很難找到負擔(dān)過橋的笑容了。
退盡了熱鬧鉛華,遠去了嬉笑怒罵,石橋依舊安靜地存在著。 從它存在的那一天起,它就學(xué)會了安靜。
我是在一次偶然的夜行中看到它的。 那一天, 空中掛著一個明晃晃的月亮。半塔雖然矮了身子,依舊把遠處的山遮出一片陰暗。我不知道,當(dāng)時我的眼睛中摻雜著多少種感覺, 但有一種是絕對沒有的。 那就是憐憫。
半塔不需要憐憫。 就像一個鐵骨錚錚的漢子一樣,從存在的時候開始,它就在直面人世間的冷暖, 直面無處不在的風(fēng)霜雪雨, 直面時間這一公平的裁判剝蝕它的軀體……它倒去了半截, 留下了半截。 留下的半截還在等待時間的裁決。
那段日子,我以旁觀者的身份,每天在它俯瞰的橫江邊散步, 感受著來自半塔的信息:寂靜,淡雅,從容,古樸,滄桑,風(fēng)韻。 半塔有一種分明的召喚時時在我的耳畔響起。
“我該去看看它了。 ”一個我對另一個我說。
“是的,該去看看它了。 ”另一個我對我說。
拾級一段并不平整寬不盈尺的山道,是不需要太陽的熱量的。 我頂著一個鍋蓋般烏鴉鴉的黑云來到了半塔前。 很顯然,我故意選擇了這樣一個日子。 這是一個少有人跡的所在。 或者說半塔在它還是一座完整的寶塔時, 這里會有許多香火和人流也說不定。 只是現(xiàn)在,對于半塔,我是一個不邀而至的訪客。 滿徑的蒿草并沒有花用我多少氣力, 我就把自己擲放在半塔前了。
即便只是半塔,也需要仰望。
這是一座處在垂暮之年的古石塔。塔存四層, 或者準確地表達成它還有四層的高度。 僅此而已。 因為,向西向南的兩面,已經(jīng)塌陷了一小半,一個塔心露了出來,衣冠不整了。 塔頂處的綠色植物與周圍的同類顏色一樣,談不上郁郁蔥蔥,卻至少可以說生活得有滋有味。 它們借助半塔的斷截處安了家。
借助文獻資料, 我知道了半塔的名字,“半塔叫富瑯?biāo)?,又名“水口審皋”。位于休寧縣海陽鎮(zhèn)南面富瑯村, 與巽峰塔隔溪相望。 建于明萬歷二十二年(1594年),為樓閣式磚塔。 八角七層,現(xiàn)存四層,外形完整,殘高約17 米。 磚砌突伸的重檐,工藝精細。塔磚長1 尺,寬5 寸,厚3 寸,上有“萬歷癸巳寅”或“萬歷癸巳宿”字樣。這是有關(guān)半塔的所有記載,除此無它。
我在思索古人建塔的初衷。 一座石頭壘成的塔能起到什么作用呢? 它在冷冰冰的文字敘述后面又充當(dāng)了什么角色呢?有多少塊石頭組成?又要耗去多少人力物力?它的建造者除了流血流汗不說,甚至還會因此而喪生。 這樣的付出可值得么?
我無法一一去回答自己的提問。 像萬事萬物一樣,一座塔的存在,必定有它存在的理由。半塔存在的理由就是“水口審皋”。 就是它的另一個名字。 一個“審”字,泄露了建造者的天機。在歷史文獻中不難發(fā)現(xiàn),過去的年月里,休寧的歷史上曾經(jīng)發(fā)生過多次洪災(zāi), 沖毀道路沖垮房屋沖走牲畜……甚至還有一兩個只顧著玩耍而被突如其來的山洪沖得無影無蹤的孩子……災(zāi)難讓先人陷入了苦苦的思考當(dāng)中。
水妖作祟哩。 先人說。
造塔鎮(zhèn)妖哩。 先人說。
于是一場轟轟烈烈的建設(shè)開始了。
進山開石, 把石頭肩挑背扛地運到江邊的高地, 一大群工匠利用斧鑿打磨一塊塊石頭, 然后選定黃道吉日落石奠基。 那段日子,一年、兩年或者更長時間里,橫江響成了一座集市。我不知道建塔鎮(zhèn)妖的出處。我更多的是想起了《林海雪原》中的兩句著名對白:天王蓋地虎,寶塔鎮(zhèn)河妖。
富瑯?biāo)ǔ芍两褚延?19年歷史。419年來,它是否起到了鎮(zhèn)水妖保平安的作用,只有留給史學(xué)家去考究了。但是那種留在人們心中的崇高神圣的地位,富瑯?biāo)辽傧碛昧撕枚嗄辍?一直擁有到它成為半塔或者更長時間。 作為一種實物圖騰,那種曾經(jīng)的輝煌,不用閉上眼睛,也能感受得到。
歷史已經(jīng)遠去,喧囂終究歸于寧靜。默默佇立的半塔努力地依賴一個殘缺的身體, 向每一位凝視它的人訴說著曾經(jīng)的故事。
一間用石頭碼成的小房子,沒有窗,只有門。 門正對道路,里頭靠墻安放三排石條,供人休息。 這就是路亭。 幼稚時代怕極了路亭,每每經(jīng)過,連向里看一眼的勇氣都沒有。 而是在接近這個盒子般的小房子的時候,鉚足了勁,像受驚的小鳥一樣, 一陣風(fēng)般飛逃而過。 總要跑出很遠, 方才慢下腳步, 好好地喘上一陣子氣,把驚恐的不安從口鼻中驅(qū)走。
路亭有鬼。 路亭里的鬼穿一身黑衣,夜里專門出來害人。
大人們都這么說。 從小到大,我已經(jīng)記不清有多少回從路亭邊經(jīng)過了, 只是沒親見過一回黑衣鬼。 鬼只是活在大人們的語言中和一個個繪聲繪色的故事里。 故事說,東家一壯漢在晚上經(jīng)過路亭時,被鬼上了身,只往自己的七竅里塞泥巴。 故事又說,西家一后生,扛了一袋米,經(jīng)過路亭時,陡覺分量加重,他咬著牙齒不敢歇氣,一口氣扛到家,第二天就病倒了……故事還說……說得多了, 也就眾口鑠金起來。
我總想追根刨源地去理解一件事情的起因、發(fā)展和結(jié)果。 這個毛病是小時候落下的,只是到了今天也沒有完全改過。一個農(nóng)村的生活是單調(diào)而乏味的。 一場電影, 就能吸引三村四寨上千人跑上十多里路來觀看。要是村中兩家出言相罵,就必被圍觀看熱鬧。 就算一村婦只是因為菜園里丟了幾片菜葉而罵上一場獨角戲,也會引得半個村子的孩子瞻仰。為了打發(fā)空洞乏味一成不變的生活, 好事者則杜撰了一些有關(guān)路亭的鬼怪故事,也就可以理解其動機了。 加上夜間路過之人的心理使然, 總能讓這種杜撰有意想不到的佐證。
路亭住過人。一個過路的人,由于家太遠,或者無法找不到家,又或者根本就沒有家的人,一個流浪的男人,一襲過于陳舊的服裝,千瘡百孔狀,甚至遮蔽不了私處。 之所以寄身路亭, 是因為離村莊近,餓了可以去揀些吃食。流浪漢會他的方言,他的方言沒有人懂,卻不妨礙他和一個村子的老少相熟。 可再熟也很難吃上一頓人家施舍的熱飯菜。 除了一個村莊的紅白喜事。 討媳嫁女、長者辭世時,往往全村人集于一家?guī)鸵r, 流浪漢的適時出現(xiàn), 人們或高興或憐憫地為他盛上一碗。
后來聽人說, 在路亭遇鬼的人家都曾經(jīng)打過流浪漢。 原因是流浪漢餓得受不了的時候,到他們的豬食桶里抓吃的,把一些玉米粉、剩飯之類的都吃光了,害得豬兒吃不飽肚子,半夜拱槽嘶叫。是不是宿在路亭的流浪漢的蓄意報復(fù), 卻是任誰也說不準了。
路亭在建造之初,代表的是功德。大凡一大戶人家, 有子嗣的在外經(jīng)商發(fā)了財, 做了官的, 往往給家里寄上一些銀兩, 好讓這個還沒有衣錦還鄉(xiāng)的貴人早一些時候在父老面前顯擺。 顯擺的途徑有三個:鋪路、造橋、蓋路亭。 這嗜好并不獨獨古人有, 即便今人, 也大抵手段相同。 破點小費,在家鄉(xiāng)修建一座路亭,或冠上自己的名字, 或取上一個雅雅的名號,標(biāo)注建造時間、建造緣由一類,還可以請上一兩個墨客騷人寫上一篇頌文記入石頭,附庸風(fēng)雅一番。 也有造亭不為這些虛名的。他們只為祛病保健康。上了年紀落了病,藥石無功的情況下,便從床頭拿出一包裹得嚴實的布巾來, 一層層打開,取出里面所有的積蓄,請人造亭。 在他們的心里,只要做了好事,就能疾患盡除了。這是一種自求心寬的好法子。人食五谷,總歸有個頭昏腦熱、三長兩短的。有了病就會影響心情,若是一味記掛,就更加不利于康復(fù)。 求得心安的老人,在路亭建好之日,也就一塊石頭落了地,病也仿佛輕了不少,概精神使然耳。
一個古老的徽州, 有著無數(shù)的古道官道。 每條道路上,三里五里的都會有這樣的路亭。 講究一些的路亭,里面鍋灶碗瓢俱全,有的還有床榻。 路人在不著村店的時候,就能生火做飯,讓炊煙在少有人跡的山間升騰。 由此可見一座路亭的功德。 只是現(xiàn)在,曾經(jīng)裝飾精美的一個個路亭, 早已成了廢墟。 皖贛交界處的浙嶺上,吳楚分源石碑旁,就有這樣一座。 現(xiàn)在不但坍塌一半,不久前竟連路亭里的9塊記載路亭建造過程、 捐贈人姓名的古碑也被人順手盜走了, 像牽走一頭羊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