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建軍
保姆回家過年去了,弟妹們?nèi)找馆喠髡疹櫪先?,我也千里迢迢趕回去值班。正月初三上午10時我進(jìn)家門,正好小妹與大弟交接完畢,她結(jié)束了一天一夜的輪值,趕緊走人——他們夫妻倆要帶著從部隊回家探親的兒子去叔叔、姑姑家拜年;小妹前腳一走,大弟后腳出了門,他說“有個應(yīng)酬”,我知道他不止一個應(yīng)酬,平日里他就應(yīng)酬不過來,不用說在這春節(jié)應(yīng)酬繁忙時節(jié);而一貫為父母持家理事、經(jīng)常為弟妹包辦代替的大妹妹,因為女兒懷孕月份大了,不便回家,破例和夫君去了北京女婿家過年……此后,我一連3天3夜在家照看父母,重點(diǎn)是侍候輪椅上的老媽。
回到老家,最想見一個已經(jīng)4年沒見面的好朋友。時間已到初五上午,我給朋友通了電話,說好下午或晚上去他家。明天就要走了,兩家相距才3公里,再沒空也要去一趟。
我朋友名叫義慶,真是個有情有義的人。他頂替父親進(jìn)城參加工作時,我爸遠(yuǎn)在省里工作,我們兄妹5個散落在外地,只有小妹“留城”,在工廠做播音員,早晚要開機(jī),吃住在廠里,家里經(jīng)常只有我媽孤零零的一個人。一個星期天,我媽重感冒,一個人無助地在家躺著。義慶來了,給我媽喂湯喂藥、端茶端水,我媽睡了他還守在床前。所以我媽逢人便夸他像自己的兒子一樣對她好,我媽對他也像對自己的兒子一樣親,有好菜一定要叫他來吃飯,有好吃的也會給他留著。但是近來好些年沒來往了,以致老媽看到我,總會若有所失地問我:“義慶呢?好久沒看到他了。”一臉的憂傷,像是丟失了自己的孩子一樣。這時,我心里也在犯嘀咕:怎么了?難道像他這種有情有義的人,到時也要使人感嘆“世事難料,人心莫測”?
當(dāng)天弟妹們?nèi)匀粵]有過來,我從早到晚侍候兩老,忙得不可開交,直到晚上朋友來電話時,才猛然想起自己的“約會”。于是連連致歉,并情不自禁地訴說了一番“家有老人”的苦衷。朋友淡定地說:“你家的情況還算好。你娘83歲,我娘已經(jīng)91歲了。你在這里有弟妹4家,我在這里只有我一家,實際上只有我一個孤家寡人,那才叫難呀!”
朋友的妻子賢惠能干,兒子已經(jīng)成家,一大家子人,怎么說只有他一個人呢?
聽了朋友一席話我才知道,他老娘狀態(tài)不太好。身體不舒服時,倒是安安靜靜躺在床上;如果吃得下一碗飯,能拄著拐杖走幾步,就喊天喊地地“拜天”——仰天俯地,高腔長調(diào),唱戲一樣罵人。從入夜罵到天光,越罵越來精神。六親不認(rèn),只認(rèn)他這個兒子。
“孫子給她多挾些菜,她說存心要撐死她;少挾些,她說存心要餓死她。昨天我去老家拜年,孫子請她吃飯她不吃,整整餓了一天,直到晚上我回來后才進(jìn)食。
“我老婆在門口和鄰居說說話,她說是背后議論她。對她笑一笑,說是恥笑她。我兒子除夕給她一個壓歲紅包,大年初一一起床就說被我老婆偷掉了,罵了一天。平日里不是說我老婆偷了她的褲子,就是說偷了她的衣服,或是說偷了她的鞋子、襪子,把兒媳婦當(dāng)成了賊。氣得老婆一次又一次出走,去年跑了三四次,從城西跑到城東兒子那里去住。在那里住也是寢食難安,擔(dān)心我有高血壓,一個人服侍老娘吃不消,又回家來?;貋碛职ちR,罵得實在受不了又走。
孫媳婦也受罪。孫媳婦蹺蹺腿,就罵她“站沒站相,坐沒坐像”;只要背對著她,她就罵人:“屁股對著老祖宗,有娘養(yǎng),沒娘教”;吃飯多挾點(diǎn)菜也生氣:“死吃爛吃,吃盡家產(chǎn)”。一個好好的女孩子,她看人家什么都不順眼。還罵我們沒罵沒打沒調(diào)教她,就差沒像舊社會的惡婆婆那樣要把人家休了。我娘說的是老家方言,孫媳婦聽不懂,做夢也想不到奶奶會罵她,總是笑吟吟地對著她的罵。后來聽出意思來了,也是黯然神傷。怯怯的像個童養(yǎng)媳,越來越怕回家了。兒子只好帶著媳婦搬出去住,把孩子留給了我們。”
朋友告訴我,4年前他把老娘搬來城里和他住一起。一直陪老娘睡,一晚幾次起來侍候她拉屎撒尿?!坝幸淮?,老娘看著我這個老男人在為她洗衣褲、刷便桶——按照老家的舊風(fēng)俗,男人連自己的衣服也不能洗,更不用說是為女人刷便桶,竟也動了惻隱之心,對我說了聲:‘你也可憐。我說:‘您要是不罵人,我就不可憐了。一家人服侍您,千斤重?fù)?dān)眾人挑,我肩上的擔(dān)子也就輕了。她立刻變臉:‘我回去,不要你服侍。蛇死有人撩開,人死有人掩埋?!?/p>
在朋友侍候他母親這4年里,正是我父親幾次動手術(shù)和我母親先后摔斷手臂和大腿的時候。我每次趕回來,都是在醫(yī)院度過,沒空去看他,也沒有打電話告訴他,怕增加他的麻煩。沒想到這幾年他活得那么艱難。而在4年前,我每年一次回家都少不了去他家。他父親早已去世,我總要問問他母親,他說在老家生活。我知道她老人家還有4個女兒,在老家應(yīng)該過得很好,所以自作聰明地議論了一番:“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老人都不愿離開自己的家,只有在自己的家里才過得舒服?!?/p>
這次朋友透露了老娘晚年在老家過的是什么日子:吃菜吃到發(fā)霉,吃肉吃到生蛆。褲子上的糞便結(jié)成了痂,洗不脫。鋁鍋不知用壞了多少,經(jīng)常把鋁鍋忘在煤爐上,直到把飯燒焦,把鍋燒穿。但是她哪里也不去,死也不挪窩。嫁在鄰縣的女兒把她接過去,住了3天就要回家,不送她回家,就天天點(diǎn)燈燒香,下跪下拜,咒女兒家“埋人扛傷,死絕逃亡……”好像懷有深仇大恨。只好把她送回家去了事。后來摔斷了髖骨,動彈不得,才被兒子背進(jìn)城??墒莿倓偰苤糁照纫桓咭坏偷刈邘撞搅?,又時不時拜天謝地,罵著要回家。
我說:“要給她看病吃藥。”他說:“這么多年了,什么都試過。鎮(zhèn)靜藥也吃過,吃久了阿不出屎,還得為她掏?!薄巴ū憧梢院确涿?,每天早上喝一杯,我老爸老媽一直是這樣喝的,從不便秘?!蔽疫@樣告訴他?!八f蜂蜜是蟲拉的屎,她是人,不吃!”“不能騙她?”“她喝得出來,發(fā)現(xiàn)了就潑在地上,大罵我謀害她?!蔽覠o語了。
初六早上8:20,小妹代替弟弟急匆匆趕來接班,懷抱著一碗我愛吃的艾葉米果。這時離我上車只有40分鐘的時間了,我沒法去看朋友和他的老娘,只好帶著遺憾匆匆離去。
一路上想著朋友老娘的狀況,想著朋友一家的無奈,不禁悲從中來。我們這代多子女侍候自己的雙親都力不從心,我們的獨(dú)生子女以后又怎么去應(yīng)付自己的4位老人?
(摘自《北海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