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崎駿：我們的失落與純真

焦玉

2013年7月20日，宮崎駿暌違5年后帶著新作《起風了》歸來，依舊是“飛行、反戰(zhàn)、環(huán)保、女性”四大主題。關于電影，他直言：“我從不提供不必要的解釋，如果你需要這些，那你肯定不會喜歡我的電影?！?月6日，宮崎駿正式宣布退休。這位被稱為“動畫界黑澤明”的大師創(chuàng)造的數十部經典作品里，總會有夢幻和溫暖、和平與希望。

小鎮(zhèn)工廠的老爺爺

72歲的宮崎駿在宣布退休的這一天說：“我一點兒也不想成為文化人，創(chuàng)作的時候也沒有帶著要代表日本去向世界表達什么的意圖，我只是一個小鎮(zhèn)工廠的老爺爺。”

宮崎駿曾經4次提出退休，最早可以追溯到1986年。那一年《天空之城》公映，票房成績并不理想，宮崎駿在接受媒體采訪時暗示將隱退。1992年、1997年以及2004年，宮崎駿分別在《紅豬》《幽靈公主》和《哈爾的移動城堡》取得不俗成績之后，暗示過“退休”。他的理由是：想做的事情做完了，失去了制作動畫的熱情。

1997年《幽靈公主》上映之后，宣布封筆的他發(fā)出“日本動畫，滅亡吧”的吶喊，但很快，他就再次拿起畫筆，堅持一筆一筆地手繪。

眾所周知，宮崎駿的作品沒有劇本，這種制作影片的方式看上去危險，但奈何他喜歡這種可以讓作品變得卓爾不群的方式。故事跟著繪畫走，也就會跟著心走。

日本的動畫產業(yè)在技術上一直走在世界前列，即便如此，僅《懸崖上的金魚公主》一部，他和助手們就累計繪制了17萬幅純手繪畫面，其中80%的畫面由他親手繪制?！半娔X技術使人自由，但很容易使獨具匠心的制作變成流水線式的生產”。

當年66歲的宮崎駿手部握力大不如前，使用的鉛筆也從HB換成了更為柔軟的5B，他說：“已經到極限了，每天都感覺快撐不住了。”但這位老人從“金魚公主”后，又堅持了5年，直到《起風了》。

他說過：“協(xié)商對我來說不是工作，對著桌子畫畫才是工作?！痹贑G動畫攻占全球的數字時代，宮崎駿一直忠于手繪，堅持自己的動畫影視語言形式。人們每當想起宮崎駿的動畫時，腦中都會閃過藍天和棉花糖一樣的白云、一望無際的綠色的草地，還有那些純真、美好又堅強的小女孩。

他就像一個執(zhí)拗的手工匠人，不止一次地表達過享受微小的、未被人察覺的、任何形式的美好細節(jié)?！氨热绠斠粋€人在奔跑，讓他停下只是一瞬間的事情，腳離地也許只有幾公分。但從來沒有人這么畫過?！?/p>

當然，宮崎駿擁有很多，比如吉卜力工作室這個團隊：深諳宣傳之道的鈴木敏夫，創(chuàng)作和管理才能同樣出眾的高畑勛；還有長期擔任其影片音樂監(jiān)制的久石讓……但不得不承認，他從沒放棄過自己的理念。他宣布退休后，日本動畫界認為這可能意味著2D傳統(tǒng)手繪動畫時代的謝幕。

懸崖邊的宮崎駿

很多人覺得，宮崎駿的故事背景全都是遙不可及的虛幻世界，但當中的很多元素都是從他自己身邊的人和事物出發(fā)的。比如《懸崖上的金魚公主》，充滿了日本人熟悉的大海和海邊的生活；而《龍貓》中因為母親罹患肺結核不斷搬家的兩姐妹，更是來自宮崎駿童年的記憶。

宮崎家本是東京安穩(wěn)世家，在戰(zhàn)爭中全家失散，后舉家投奔經營飛機工廠的伯父。任工廠主管的父親并沒有太多精力照顧家里，母親又被診斷出患有神經性肺結核，已擴散至脊髓。

若干年后，已經被譽為動畫大師的宮崎駿記憶中始終有這么一個清晰的畫面：被同學欺負的他回家哭著求母親的一個擁抱，被拒。其時，他的母親已不能翻身，如何能抱得了自己的兒子？宮崎駿自此再沒有向母親撒嬌，被自卑壓抑的他時刻擔心母親離自己而去，心中的憤怒越來越強烈：“為什么你要生我！”正如他后來承認的，作品中那些表面堅強勇敢的主人公們，內心都是孤獨無助的，而角色身上都有自己童年的投射。

他的哥哥宮崎新多年后回憶，3個弟弟中最讓人操心的是宮崎駿?！爸粫磿嫯嫷乃?，如何在社會上立足？”可是，如果沒有漫畫，誰來慰藉這位無助的少年？他在漫畫的世界里找到了自己的初戀—日本第一部長篇彩色電影《白蛇傳》里面的白娘子。

1963年，22歲的宮崎駿進入東映動畫公司，拿著非常微薄的收入，提出的企劃案還常常被否決。看宮崎駿的經歷就像在看一部勵志小說，他從一個默默無聞的原畫師成長為一個舉世矚目的動畫導演。

宮崎駿十余部代表作里，幾乎每部影片都是或者母親不在身邊，或者根本就沒有母親出現。2008年，宮崎駿在拍攝《懸崖上的金魚公主》時同步拍攝了一部紀錄片《宮崎駿軼事》。這是宮崎駿第一次公開自己的成長記憶?！稇已律系慕痿~公主》里那個尖酸刻薄的老婆婆即以母親為原型創(chuàng)作，以釋放童年時的痛苦記憶。

合作多年的久石讓送來《懸崖上的金魚公主》的配樂時，宮崎駿聽了一遍又一遍，想起了母親的他暗自潸然淚下。他讓癱瘓在床9年的母親在《懸崖上的金魚公主》中因為擔心兒子而奇跡般站立起來，電影里，那個老太太離開輪椅，踉踉蹌蹌地撲向自己的兒子宗介，宗介等來了母親的擁抱，而宮崎駿卻沒有。

《風之谷》連載的第二年，即1983年，被成功包圍的宮崎駿聽到母親去世的消息時，并不在病床前。從沒有見過他流淚的同事們，第一次看到宮崎駿全身戰(zhàn)栗。

嚴苛的父親

2011年，宮崎駿的大兒子宮崎吾朗導演的《虞美人盛開的山坡》公映前夕，父親的一句“這是你的第二部作品，如果還是沒有太大起色的話，干脆退出導演界”引得輿論圍觀。后來的試映會上，對片中人物的一個動作細節(jié)處理不滿意的宮崎駿當眾對兒子發(fā)飆：“負責動畫檢查的人做不好，導演也有責任吧？動畫的水準因此降低一大截！”已經45歲的宮崎吾朗甚是狼狽：“這都是我的錯……如果還有機會的話，希望可以繼續(xù)當導演……”

此事并非炒作，宮崎駿的嚴父之名早已有之。盡管曾經繪制動畫的動力是逗兒子開心，但導演這條路是宮崎駿極力阻止兒子走的?！盎⒏笩o犬子”在宮崎家并不成立。兒子在高中時表示了從事動畫行業(yè)的夢想，曾遭到母親轉達的父親的意見：“這是一個要求才能的殘酷世界?！?/p>

宮崎吾朗并非無能之輩，他自幼隨父學畫，后在設計圈小有名氣，還幫父親設計了吉卜力美術館。也正是他的設計專長讓鈴木敏夫有意舉薦他做導演。

早在宮崎吾朗導演的第一部作品《地海戰(zhàn)記》的策劃會上，因原導演請辭，制片人推薦宮崎吾朗時，就遭到宮崎駿的強烈反對，他甚至宣稱，堅決不插手這部影片的制作。事實上，他還私下鼓動兒子的工作人員罷工，父子倆為此兩年沒有說話。

《地海戰(zhàn)記》開場時便有主人公安拉德國王儲亞刃行刺國王并奪其佩劍的殘忍一幕，被認為是宮崎父子關系的投射。而宮崎吾朗也曾在公眾場合表示自己“什么都不缺，就缺父愛”?！袄习衷诠ぷ鲿r簡直像個惡魔，他為了忙工作常不在家，讓我母親比一般母親更辛苦，是個零分的父親；不過他在動畫方面的成就太偉大了，絕對是一百分的導演?！?/p>

宮崎駿曾經對鈴木說：“我做到死都沒關系，但不要讓我的兒子當導演。因為只要當一天導演，不管你的作品是成功還是失敗，一輩子都會跟著你?！扁從緦Υ俗鲞^解釋：“宮崎駿是怕兒子走上這條路，太辛苦。宮崎駿曾說過，一旦當上導演，就是一個藝術家，必須面對很殘酷的結果，會遭到別人的攻擊，這不是一個安定、適合人做的工作。”

迪士尼是在欺騙孩子們

“謝謝宮崎駿陪我們長大”—有媒體在宮崎駿退休消息傳出的當天就制作了這樣的標題。短短幾個字背后是一個群體共同的回憶和情懷。

在日本，經常是一家老小同去看宮崎駿的動畫電影，或者收集一整套宮崎駿的DVD在家里一同觀看，再或者去買宮崎駿動畫中的角色玩具。一代一代人就這樣沉浸在其中，接受著宮崎駿對美好、自然、純真、和平的闡釋。

2009年，一群中國媒體記者以崇敬之名采訪了宮崎駿，遭遇大師潑冷水?！盎ヂ摼W時代，一次性消費使得創(chuàng)作成為流水線，所以現在我還是堅持三五年創(chuàng)作一次，經常是在大家忘了動漫的時候做出一部作品，這樣才有新鮮感?！?/p>

宮崎駿拒絕的不止電腦和互聯網，還有電視和商業(yè)。2012年年底，《紐約客》記者塔爾伯特采訪宮崎駿，說自己的孩子一遍遍地看他的動畫時，宮崎駿當即反駁：“我的片子最好一年內不要看兩遍，因為孩子們把太多時間花在電影電視上不是好事，這會讓他們忽略現實世界。”

反觀中國的動畫產業(yè)，缺少的正是像宮崎駿這樣的創(chuàng)作者，“中國動畫行業(yè)太浮躁、太商業(yè)”。歐美的動畫公司，甚至包括迪士尼這樣的國際巨頭，看中了中國動漫制作的低成本，將一些畫圖、補圖工作“分包”給中國—“雖然技術都很不錯，跟好萊塢都能接軌了，但卻喪失了創(chuàng)造力、想象力，不知道該怎么去講好一個故事?！?/p>

作坊式生產的宮崎駿一度被看成是迪士尼流水線的反對者：“坦率地說，迪士尼是在欺騙孩子們。美國的許多影片—恕我直言—總是這樣：善與惡的對立，好人反對壞人，千篇一律的簡單化公式。好萊塢的電影把世界上的尖銳矛盾簡單化了，目的是謀取更多的利潤?！睂m崎駿不愿粉飾太平，但也不主張自己成為那個良好品行道德的倡導者，“人是丑陋的，生活是美好的”。

極其悲觀的宮崎駿對小觀眾們似乎有著一種敬畏式的保護與愛，他筆下那些象征人類美好情感與純潔生命的女孩們被他投注了太多的關懷、熱情與希望。盡管環(huán)境污染、人口過剩、世界還不和平，但降生已是值得珍惜的美好。為此，他拒絕將自己的卡通片制作成電腦游戲，“電腦游戲并不能給青少年以激勵，反而加強了他們的失望感。孩子們的業(yè)余時間應該盡可能用于了解他們的現實世界”。

也許，宮崎駿一生只拍了一部電影，名字是“我們的失落與純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