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莫什·米克羅什著
許健譯
瓦莫什·米克羅什
瓦莫什·米克羅什(Vámos Miklós),原名瓦莫什·蒂博爾 (Tibor Vámos),1950年 1月 29日生于布達佩斯,是匈牙利最著名的作家之一,擁有廣泛的讀者群,已出版包括小說、戲劇等等文學作品在內(nèi)的幾十本書。瓦莫什在文化界相當活躍,曾獲福布萊特基金,任教耶魯大學,也做過《國家》雜志的東歐記者,還擔任過奧斯卡影片《梅菲斯特》的顧問,并策劃主持了匈牙利國內(nèi)電視收視率最高的文化節(jié)目。他所寫的戲劇、影視劇、小說及短篇小說榮獲多種獎項,包括“匈牙利終身成就優(yōu)異獎”。 《父輩書》(Book of Fathers)被公認為作家最成功的小說,僅在匈牙利國內(nèi)便售出二十多萬冊,已譯為十三種不同語言在各個國家出版。
該書以十二代長子的故事為線索講述一個家族縱跨三百多年的歷史。故事始于1706年,蘇茨沃爺爺帶著他的獨生女蘇珊娜及遺腹子庫爾奈,從巴伐利亞輾轉(zhuǎn)回到匈牙利的克什村定居。蘇茨沃爺爺在村里繼續(xù)從事他之前在德國學會的鉛字印刷,與女兒及小庫爾奈三人相依為命,缺吃少穿地艱苦度日。然而,周邊戰(zhàn)火不斷,很快蔓延到該村。全村唯一大難不死的小庫爾奈繼承了蘇茨沃爺爺?shù)牧晳T,記錄自己易姓為施坦諾夫斯基后的各種事件,并開始了臨終前將家族記事簿交由長子續(xù)寫的傳統(tǒng)。其子巴林特發(fā)現(xiàn)自己能夠回視過去曾發(fā)生過的家族事件,藉此知道了連父親庫爾奈都不知道的事情——蘇茨沃爺爺藏在克什村自家后院的財寶,并掘出寶藏。在庫爾奈創(chuàng)辦的玻璃廠破產(chǎn)后,巴林特在當年被炸平的老山洞遺址建了塔樓,攜眷遷居于此。之后,第三代長子伊什特萬執(zhí)意與猶太教徒之女結(jié)婚,并離家出走,隨女方改姓施坦,加入女方家族的葡萄酒生意。在離家之時,伊什特萬帶走了家族記事簿,不僅續(xù)寫,而且正式將它命名為《父輩書》,此后各代長子的故事均圍繞它展開。由巴林特開始的回視過去的能力,各代長子也都繼承下來,有些人甚至能預見未來。
從伊什特萬改姓施坦、改信猶太教開始,到理查德·施坦、奧托·施坦、西拉德·貝爾達-施坦、門德爾·貝爾達—施坦,甚至是桑德爾·齊拉格及其他齊拉格后代,主人公們的個人、家族命運與歐洲猶太人的悲慘歷史交織在一起,同時仍與從蘇茨沃爺爺時代便存在的匈牙利獨立解放戰(zhàn)爭史相融合。隨著故事的發(fā)展,又匯入第一、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及納粹屠猶慘事如匈牙利大屠殺。繼而推進到二十世紀的美國——亨利克·齊拉格出生的地方,再回到匈牙利布達佩斯1999年發(fā)生的日食,與二十一世紀相接的同時,也回應了故事開頭小庫爾奈所看到的日食,構(gòu)成一個圓型結(jié)構(gòu)。
整部作品歷史背景宏大、厚重,既包括愛情、婚姻、戰(zhàn)爭等等人類永恒生活內(nèi)容,又涉及音樂歌唱、治學研究、賭博占卜、移民經(jīng)商等等更為個性、多姿多彩的林林總總,情節(jié)跌宕起伏,令人欲罷不能。然而,用筆相當洗練、言簡意賅,充滿人文情感,全無二十世紀開始便不鮮見的無病呻吟式內(nèi)省或累牘囈語,有深度、廣度,而無嘩眾取寵或陰暗猥瑣,堪稱當代難得一見的上乘力作。值得一提的是,全書基本上每章為一個長子的獨立故事,篇幅在兩萬字左右,非常適合習慣了快節(jié)奏和連續(xù)劇的現(xiàn)代人閱讀。
萬物復蘇。春意盎然的青蔥稈莖一簇簇遍布田野。小芽破土而出,初蕾枝頭伸展。鮮柔的草兒生機勃勃,鋪滿整片草場。茂盛的荊棘叢在山坡上綻放。核桃樹挺過了寒冬,盡管鹿角般的枝杈還光禿禿的。新葉如饑似渴地吸吮自天而來的雨露。
蘇茨沃爺爺寫在帆布面對開簿上的故事就是這樣開始的,簿子是他女兒蘇珊娜送的。盡管德語、斯洛伐克語、匈牙利語都說得很出色,但他一直只用德語寫作。返回馬札爾之地后,他想用母語記錄他們那些日子的故事,或許是為了讓孫子庫爾奈長大后閱讀。他們?nèi)齻€人是從巴伐利亞坐馬車到那兒的,蘇茨沃爺爺與他的兄弟逃到那兒的時候,以頭號煽動者姓氏命名的韋謝萊尼陰謀案已塵埃落定了。盡管蘇茨沃兄弟倆費盡心力否認與陰謀有任何關(guān)系,一些偽造的罪證還是冒了出來,將他們的命運封?。杭耶a(chǎn)被抄沒了不說,若非倉皇出逃,接踵而來的事情甚或更糟。逃過邊境后,他們很快掌握了印刷工和排字工的技能,并且開了家印刷社,后來還成了榜上有名的裝訂商。他們的姓名在圖林根市政廳張貼的時候被寫成蓋布魯?shù)隆ぬK茨烏。
在狂風暴雨的巴伐利亞,蘇茨沃爺爺從來沒有家的感覺,甚至以某種含糊的方式把降臨到他家族的一系列死亡歸咎于那些豪飲啤酒的巴伐利亞人身上。因此,當他風聞普里姆什王子的特許后便奔跑著到他兄弟正在那兒排鉛字的印刷社,就不奇怪了?!拔覀兛梢源虬欣盍耍 彼诠し繕翘萆虾暗?,興奮地指著手里那份皺巴巴的《匈牙利快訊》上的拉丁文通告:返回匈牙利人煙荒減的村莊可獲一切赦免。
費盡口舌亦未說服我的兄弟隨我等返鄉(xiāng)。他更喜圖林根唾手即得之舒適,愿繼續(xù)從事印刷及裝訂技藝。自彼時起他便音訊全無。蘇珊娜為兒子小庫爾奈的狀況所苦,他于四歲那年飽受拮據(jù)歲月的饑餓折磨,無肉、甚至無蛋可食。
他們輾轉(zhuǎn)而返,找到一處帶庭院的房屋安家,在克什村沿兒圈了地盤。蘇茨沃爺爺立即在花園盡頭薔薇叢邊挖了個洞,把他的錢財埋在那兒,尤其留心不讓孫子和女兒知道地點。只有他們從圖林根帶來的仆人維爾漢姆一人知道,因為他幫忙挖了坑。
“維爾漢姆,你必須堅守秘密,明白嗎?”他以毫不含糊的手勢警告威廉:用手掌邊緣在自己脖子前劃過。
“是!”嚇壞了的小伙子叫喊出他對每個要求或命令所作的回答。他會說的全部匈牙利語就是一個磕磕巴巴的賈納帕——“日安!”
庫爾奈因為瘦小的身軀、干草色的頭發(fā)、過大且軟塌塌的耳朵,以及突然脫口而出的古怪德語詞兒,備受其他男孩的奚落。他很快便學會了匈牙利語,盡管不是在一個有益學習的和平年代。實際上,四面八方傳來的都是不祥消息。
這個骨瘦如柴的小男孩總是挨饑受餓,卻從未加入村里那伙吵吵鬧鬧的少年人中;盡管家里嚴禁他們夜出,那幫人還是整天在田頭林間竄來竄去,扒捋任何能吃的東西。庫爾奈更愿意跟他的祖父做伴,在蘇茨沃爺爺放置帶回家來的印刷設(shè)備的院子里,一坐便是幾小時。庫爾奈力圖讓自己能幫上點忙,但結(jié)果往往不盡如人意,從小到大他那雙手都沒有真正靈巧過。真是瞎子帶瘸子,蘇茨沃爺爺心里想。他自己那十個小仆從越來越瘦弱、歪扭,還更加令人不安地哆哩哆嗦上了。他有個大拇指一直留著長指甲,是挑起盒子里的印張的利器;如今得盡可能留神了,這指甲會縱向劈裂,只能用來撓頭。
“你出去吧,跟你的小朋友們玩!”
小男孩一動不動?!拔腋矚g聽您講個故事!”
蘇茨沃爺爺雖然嘆了口氣,但并非不高興開侃一個他的掌故?!澳阒牢乙压实挠H愛的父親嗎,尚松的桑尼斯洛·蘇茨沃,由于在維也納戰(zhàn)役中格外英勇,被捷爾吉·拉科齊一世封為貴族?”
“我知道!給我講講媽媽的故事,媽媽小時候的!還有媽媽的媽媽的故事!”
小姑娘會驚訝地眨著眼:“什么呀,爸爸?”她還不懂匈牙利語。
“哦,你可得留在我身邊啊,親愛的!”他答道。
蘇珊娜出落成高挑的年輕女子,跟另一戶選擇回鄉(xiāng)的人家的兒子彼得·齊拉格在適當?shù)臅r候成了親。彼得·齊拉格幸福的婚姻生活沒有過足六個月:他出去打獵的時候被馬撂下來,頭摔在樹樁上,就此人事不省。經(jīng)過兩個禮拜生死線上的掙扎,他斷了氣。
“爺爺!您為什么不給我講故事啊?”
于是他開始講一個非常古老的故事,他自己小時候聽來的。庫爾奈的曾曾祖父博蒂札·蘇茨沃是位技藝熟練的畫家,在他那個時代無人能比的肖像畫家。他有一雙善于捕捉面部和細節(jié)的神奇眼睛,從來不需要模特:只需見上一次,他就能憑記憶為他們畫肖像。他的妻子卡特琳是遠近聞名的美人兒,盡管經(jīng)常為了丈夫在那兒坐著,她卻不是匹拴在婚姻忠貞樁子上的小母馬。博蒂札有一回正逮著她跟駐扎在鎮(zhèn)上的軍官勾搭,但他淡定地為他們把門關(guān)上,平靜地說了句“你們好好享受”,那一對兒一時間不知所措,等他們回過神來,還是決定做他們被禁止做的事。早上,博蒂札把豐盛的早餐送到他們房間,然后請軍官去泡澡。在那里,他把軍官從頭到腳涂上了綠色顏料。這消息如燎原野火傳開了。軍官沒辦法擦掉那層綠色,只好盡可能龜縮在他的營地。最后,他不得不捎信兒給博蒂札,謙卑地懇求他告知除掉顏料的法子,說他不能余生都作為笑料活著。博蒂札回復道:“我親愛的先生,您既已將永難消除的羞辱加諸我身,令您共享我的命運亦算合理?!?/p>
“上次他也涂了那個女的!”庫爾奈說。
“什么?”
“爺爺,上次您不是這么說的……畫家沒有說讓他們好好享受!”
“那他說了什么?”
“他說,”庫爾奈試著把聲音放低成爺爺?shù)那徽{(diào),“祝你們以彼此為樂!”
蘇茨沃爺爺撓了撓后腦勺?!耙苍S我是那么說的,也許我是那么說的……”孫子的這種敏銳心智已不是頭一回讓他感到驚訝了。就在另一天,小男孩被問起的時候,不僅記得只聽過一次的上百位數(shù)字,還把它們寫在他的蠟板上?!澳阆衲愕脑娓福 ?/p>
“對,我像他一樣總是過目不忘?!?/p>
“真的嗎?”蘇茨沃爺爺左手掌蒙住男孩的眼睛,問他道,“那就告訴今天你在我的工作臺上都看見了什么?”
庫爾奈開始用銀鈴般的清脆聲音清晰無誤地列數(shù)爺爺稱之為工作臺的架子上的東西,好像在自己的腦袋里清點它們:“兩個排字盤,四個繞線球,一個手壓,一個切割機,兩個紙刨,兩個錐子,三十米排字鐵尺,兩打隔片,三個放字母和間隔物件的字盤架,七本書,幾百張印單,一副眼鏡,兩個放大鏡,兩個圓形紙藥盒,里面裝著你的藥,你今天還沒吃呢,帆布面對開簿在墨水瓶旁邊,四個鵝毛筆……還有一個蒼蠅!”他安靜下來。
“你是怎么知道什么是排字盤、排字尺或手壓的? ”
“我聽過這些詞……再說,您——親愛的爺爺,把它們寫在對開簿上啦!”
蘇茨沃爺爺費了陣兒工夫才記起他的確在圖林根打包之前給自己的那些印刷設(shè)備列過一個清單?!澳蔷褪钦f……你能閱讀了?”
“我真的能!”庫爾奈說著撿起一張印單,開始緩慢而肯定地讀出上面的話,全然無錯。蘇茨沃爺爺戴上眼鏡跟著庫爾奈讀起那些相當特殊的文字來:
上沃達斯之費倫茨·拉科齊王子殿下諭:我們民族及心愛家國在德國暴君治下飽受難以想象之苦難,殿下忍受無妄之苦。
面向整個基督徒世界一份公告,論匈牙利人為掙脫奧地利王室壓迫而組建軍隊之無罪。首次以拉丁文、現(xiàn)再以馬札爾語發(fā)布。
這份被撕碎的王子公告是蘇茨沃爺爺在圖林根的啤酒館從一些匈牙利客人那兒撿來的。他出于某種原因打算自己重印。
突然,他搖了搖頭。萬能的主啊,這個小家伙還不到四歲就能順暢地閱讀了!“是你朋友中的誰教你閱讀的嗎?”
“不是?!?/p>
“好吧,那是誰呢?”
“沒誰……就是我自己想出來的?!?/p>
“別撒謊!”
“我沒撒謊……我就是一直看那些印單直到弄明白不同的字。為什么他們有時候會在應當是s的地方用f?”
“只是在出現(xiàn)ess-zet連字的時候,表示sz?!?/p>
“我明白了。但Auftria該怎么辦呢?”
“嗯,在匈牙利語里,那也應該有sz……他們漏掉了那個z……”蘇茨沃爺爺幾乎忘了那些詞,雖然他讀這份聲明很多次了,卻從未注意過這個錯誤印刷。庫爾奈能成為出色的??眴T。他叫出女兒:“呵,快來啊蘇珊娜,看看這小不點兒能做什么啦!”
庫爾奈又開始朗讀那份文件:“上沃達斯之費倫茨·拉科齊王子殿下諭……爺爺,為什么A和O上沒有標重音呢?”
“什么重音?”蘇珊娜問,靠近了些。
“大寫字母上不常見,或許是在A或O上吧?!碧K茨沃爺爺說。
“‘大學四五’是什么意思?”蘇珊娜問。
“大寫的字母,”蘇茨沃爺爺嚴厲地說。這些都是她這些年來本該掌握的東西。盡管她的父親費盡氣力,蘇珊娜始終沒學會讀和寫。所幸小庫爾奈繼承的不是蘇珊娜的腦袋瓜。
我孫庫爾奈讀出我在此所寫之言,我不可責之,他竟已識讀,豈不妙哉。概而言之,他于詞語方面嫻熟非常。抑或他能成為一名教士或大學教授?若非時世艱難,我會樂于攜之前往埃涅德或特爾納瓦的學院,看教授們對他能有何為。然出村已險,遑論遠行。他們說僅需步行一日之處,庫魯茨與拉班茨正準備開戰(zhàn)。無論哪方潰逃,均將路過此地。況敗兵無仁慈之心。
時值午夜卻突然一片光亮。蘇茨沃爺爺從床上跳起跑進院子,環(huán)顧四周想看看鄰居們是否也醒了過來,在半夢半醒狀態(tài)中,竟忘了毗鄰屋舍本已荒廢。山谷底下火光沖天,映紅大地,遠至瓦拉日丁。
蘇珊娜也跑了出來,小男孩趴在她肩頭嗚咽著,她胳膊上挎著個小包袱,里面?zhèn)溆懈杉Z、一套換洗的內(nèi)衣、幾根蠟燭,還有一些她幸好幾天前就打包好的必需品。“快來,父親!”她喊道。蘇茨沃爺爺沖回屋,穿上齊膝長靴,抓起他的披風和帽子,一股腦收起自己的包袱和對開簿,深深地看了屋舍和他的心愛家當最后一眼。我還能再見到它們這般完好無損嗎?他跑上通往黑山的蜿蜒道路。
村民們都朝這個方向奔來——躲進老山洞顯然是危難時刻的法子。這個山洞位于公牛草坪上面的巖石深處,洞口可以用一塊三角大礫石堵上,不知情的人不會猜到石頭后面藏著什么。山洞地面狀如一個壓平的梨,史前時期就被利用過??耸泊宓哪赣H們會拿這個黑窟窿嚇唬不聽話的孩子們:“如果你不乖,我就把你關(guān)進老山洞!”
蘇茨沃爺爺和女兒、孫子到那兒的時候,其他人已經(jīng)在那兒舒舒服服地安頓好了,他們幾乎擠不進去。村民們?nèi)园烟K茨沃一家當陌生人看待。蘇珊娜和其他的寡婦一樣,也是猥褻閑談的話題,而蘇茨沃爺爺則被傳與魔鬼結(jié)交了,主要證據(jù)就是他左手大拇指的長指甲。半打蠟燭在洞中幽微閃爍,兩盞油燈也在一旁使勁,煙云升騰至銹色的洞頂。兩個雇工把三角形大礫石搬起來放好,嘈雜喧鬧聲漸漸低弱下來。
“維爾漢姆在哪兒?。俊睅鞝柲螁?。
“他不在這兒嗎?他總是偷懶開溜……我可不管他了?!碧K珊娜說。
庫爾奈很快就熬不住睡著了。他夢見自己在炫目的白光里看到一位十個手指都有刀鋒般爪飾的老頭兒,他用爪飾在木片上刻動物圖形,這些動物活了起來,在林間空地上雀躍?!笆巧系鄞笫?!”他想道。
蘇茨沃爺爺在跟因為瘸了一條腿而免除了服兵役之苦的蹄鐵匠賈什帕·多布魯克談話。蹄鐵匠告訴他說,在瓦拉日丁大肆洗劫的,既非庫魯茨亦非拉班茨,而是法喀什·巴拉契的雜牌軍。這些強盜們既不尊重人也不敬重上帝,只一心想著搶掠。
“那我們或許應該給他們想要的!”蘇茨沃爺爺說。
賈什帕·多布魯克大為震驚?!澳闶遣皇钳偭?,難道我們活該把自己多年的血汗所得拱手送給他們嗎?”
“他們反正會弄走的?!?/p>
更近了點兒的地方傳來一聲爆炸。蘇珊娜哭了起來。
“安靜!”蘇茨沃爺爺說。
克什村的幸存者都集中在老山洞里,屏住呼吸,禱告,從彼此的存在獲取安慰。愿主憐憫我等,蘇茨沃爺爺祈禱著。與此同時,法喀什·巴拉契雜牌軍的先頭部隊已經(jīng)游蕩在村里的主要街道上,在群狗咆哮聲中挨家挨戶地亂竄。騎手們牽著馬,拔出刀劍撬開那些荒廢屋舍的門,不相信里面一個生靈不剩。刀砍斧劈掉門鎖和搭扣:法喀什·巴拉契準許他們肆意為所欲為??墒歉鱾€屋舍里沒剩下什么財物,他們一邊把不值錢的盆盆罐罐扔出窗外,一邊振振有詞地咒罵。稻草屋頂被火炬之吻點燃,熊熊火舌在一個個屋頂上噼啪蔓延之際,棚廄里的家畜哞咩哀號,幾乎要窒息的家犬也跟著它們試圖逃命,就連遠在山洞里的庫爾奈都能從中辨別出祖父那條長毛可蒙犬布爾庫什從喉嚨里發(fā)出的喑啞咽吠。
蘇珊娜啜泣起來?!皠e害怕!”她抽噎著在兒子耳邊說,“上帝會幫咱們的!”
“我不害怕?!睅鞝柲喂緡伒?。
一刻鐘過后,作戰(zhàn)聲漸漸熄弱。
“他們可能走了?!鳖I(lǐng)地法警巴林特·博扎瓦利·達洛奇說。
“我可不這么想,”蘇茨沃爺爺說,“他們在搞鬼。”
“咱們派個人出去看看吧?”
“遲些吧?!碧K茨沃爺爺說。
山洞深處亮起越來越多的光。蘇茨沃爺爺把手伸進他的包袱,盡管他心里明白找自己的那些書寫工具毫無意義——他根本沒帶。他閉上眼,試圖構(gòu)思倘若帶了筆墨就會寫下來的字句。
我主之1706年,4月1日。戰(zhàn)禍在頭上盤桓,我等不知家園安在與否。我等備有三日之需,節(jié)省之下或可四日。蘇珊娜淚水漣漣,然庫爾奈格外沉著:愈見其心智卓越。倘若我等存活久長,必能以他為傲。愿上主指引其方向,并賜之力量踐行之。
午夜時分,巴林特·博扎瓦利·達洛奇和其他兩個小伙子離開老山洞回村查看。他們帶著油燈,結(jié)果根本沒必要,因為幾所房屋還火光熊熊。燒焦的梁木橫七豎八,到處彌漫著尸體的惡臭。屋舍幾乎全部坍塌。教堂尖塔倒了下來。兩具尸體橫臥在街道上,是拜拉·威茲瓦利和他的妻子波麗什卡。他們肯定是藏在榨葡萄汁的小桶里被匪兵發(fā)現(xiàn)了??礃幼邮潜淮痰锻彼赖?,裹在鮮血浸透的衣衫里的尸體已然腫脹。
“先生,噢先生!”一個小伙子說,“咱們還是離開這兒吧,哪兒都一樣,趕緊吧!”
“安靜!”
能上哪兒去?他想。戰(zhàn)禍逃無可逃。
在蘇茨沃家門口他們發(fā)現(xiàn)了另一具尸體,估計是維爾漢姆,年輕人的四肢都被強盜砍掉了。在他周圍的塵土里,亂七八糟扔著蘇茨沃爺爺?shù)你U字、鑄造壺和粉碎的鉛字盤??辞樾尉S爾漢姆是想保護這些鉛字鑄造設(shè)備,強盜們對鉛字不感興趣,希望能在鉛字盤里找到錢或金子。不遠處躺著那只名叫布爾庫什的狗,他肯定是幫著那個仆人拼命來著,身體一側(cè)被劃開,腸子溢出來堆在他躺著的地方。
聽著從村里得來的這些消息,蘇茨沃爺爺眼中涌滿淚水。可憐的維爾漢姆:從他自己的村莊歷經(jīng)九天到了這里,只是為了如此凄慘地結(jié)束性命。一俟和平降臨,得告知他的母親。蘇茨沃爺爺決定給她一些錢,并思忖著到底該給多少。
他們以為庫爾奈睡熟了,其實小家伙通宵都半醒著。傳到他耳朵里的只言片語里,沒有關(guān)于維爾漢姆或布爾庫什的事,他聽到的是拜拉·威茲瓦利和他妻子的命運,盡管不大明白死亡意味著什么。他不止一次看到過送葬隊伍蜿蜒走向墓地,盯著松木棺材感受這種時刻的黑暗,聽見關(guān)于死者的這這那那的低語和嗚咽,但他不大明白躺在木頭盒子里的是一個男人或女人的尸體。母親經(jīng)常給他講起他親愛的父親的死,庫爾奈能想象從馬背上跌落、頭撞到樹樁以致五內(nèi)俱裂的致命一摔——實際上他經(jīng)常會用自己的腦殼去磕任何硬的東西。見過母親項墜里的小畫像之后,他總把父親構(gòu)想成蘇茨沃爺爺?shù)男蜗蟆?/p>
接下來的一天,男人們爭論是否回家去,或他們還會剩下些什么。巴林特·博扎瓦利·達洛奇認為回去尚為時過早,打砸搶團伙隨時可能回來,而且他們的地界有可能會是庫魯茨或拉班茨的戰(zhàn)場。蘇茨庫爺爺不以為然:“我們不能坐在這山里直到世界末日……主恩浩蕩,順應天命吧!”
爭論還在延續(xù)。蘇茨沃爺爺宣布,即便他們都決定待在這兒,他也要下山回村去。天剛破曉,他叫醒蘇珊娜和庫爾奈:“該走了!”
他們收拾了行李,可是洞口的大礫石怎么也挪不動,直到一個睡醒的小伙子過來幫了忙。
下山途中,寒風刺骨,“蜇咬”著他們的面龐。在村子尚未最終躍入視線之前,蘇茨沃爺爺已經(jīng)利用路上的時間讓女兒和孫子對即將看到的景象有了心理準備。然而,出現(xiàn)在他們眼前的慘狀大大出乎他們的想象。蘇珊娜嗚嗚咽咽地哭啊哭,臉像個濕透的枕頭,盡管她父親再三勸告,還是無濟于事。庫爾奈默默端詳著焚毀的房子、死的和將死的家畜,以及村子上空高高盤旋的禿鷲們。看見布爾庫什殘骸時他也沒有哭。他感到這僅僅是什么的開始,雖然他無法用語言表述這個什么是什么。他抓住祖父溫暖而有安全感的手掌不放,跟著他到處去。蘇茨沃爺爺去的第一個地方不是房子——只有廚房和院子的一部分還有屋頂,而是園子盡頭那叢薔薇花處。這兒還沒有被強盜們動過。他點了點頭,接著用自己的尿把它們淋了個遍。生平第一次看見爺爺那個和一條頗像樣的香腸一樣大而且粗的家伙,庫爾奈驚訝地圓睜雙目。
他們的家具已經(jīng)成了碎片,衣物及所有的東西不是被掠走就是被撕成一團破布。
“現(xiàn)在我們該干嗎?”蘇珊娜問。
蘇茨沃爺爺沒有回答,而是拖過一個多少還算完整的圓凳到排字架旁,坐下,開始削尖鵝毛筆。他把墨水倒進墨水瓶,在對開簿上寫了起來。
悲悼日。我等失去維爾漢姆,雖保住絕大部分細軟。設(shè)備大已散失,且我亦無力將泥土中剩余物件掘出。我等亦命在旦夕。除信托上帝外,我等無能為力。您是我等主宰,一切憑您決判。
他往旁邊掃了一眼,看見孫子正蹲在排字架下、在一張紙片上用鉛條筆劃拉著,但與此同時,他的右手仍毫不松懈地緊攥祖父的褲腿兒。
“你在那兒干嗎呢,庫爾奈?”
“親愛的祖父,我在寫字?!?/p>
“真的?”蘇茨沃爺爺哼了一聲,屈膝彎下身湊近那張紙片。令他驚訝的是,那些歪歪扭扭的字體多多少少構(gòu)成了讀得通的字句?!氨咳?。我等失去布爾庫什,而我將把它埋葬在園子盡頭、薔薇花下……”
“不能埋那兒!”蘇茨沃爺爺沖口而出。
男孩不明白?!澳f什么,爺爺?”
“不,不能埋那兒……你得把它埋在……干土地里。我們一起干吧!”他領(lǐng)著庫爾奈走到園子里?!案嬖V我……你在哪兒學會寫字的?”
“我是看您呀,親愛的爺爺?!?/p>
在倒塌的柵欄邊,他們找到一段爛空了的樹根做棺材,把維爾漢姆殘留的軀體放進去,埋在屋棚旁,以前的房主在那里栽有一棵小松樹。他們?yōu)椴紶枎焓苍诘厣贤诹藗€坑,把它包裹在蘇珊娜以前為餐桌做的紫色桌布里。他們是在房子前面找到桌布的,已經(jīng)被撕破,沾滿莫名其妙的棕色斑漬。
臨近傍晚,其他村民也陸續(xù)潛回村子。夜色被每一家人挨近各自門戶時爆發(fā)的失聲哭喊撕裂。
聽見砰砰聲、馬蹄聲的時候,已是深夜時分。
蘇茨沃爺爺一把抱起還裹在毯子里的庫爾奈沖上進山的路。蘇珊娜跟在他后面,木底鞋跑得啪嗒啪嗒響。這一次,只有三分之一的村民得以逃進老山洞,多是住在附近的人家。沒見到巴林特·博扎瓦利·達洛奇了。除了蘇茨沃爺爺,只有兩個男人:一個老農(nóng)民和殘疾的老賈什帕·多布魯克,他曾夸口即使拖著瘸腿也能跑得比大多數(shù)人快。猝然出逃意味著這回他們既短糧食又缺照明,洞里只有一盞油燈孤零零地嗶嗶剝剝地燃著。
“要是我們在這里捱到明天,我們都得餓死!”賈什帕·多布魯克說。
“只要我們活著就有希望!”蘇茨沃爺爺反駁道,“讓我們像一家人那樣分享所有,直到危險過去。”
他們清點了存貨。唯一表示不滿的老鄉(xiāng)是密斯里威茨老太太跟她的女兒,她們帶了六個大面包、兩張黃油、一根鹽漬豬排和幾瓶葡萄酒。蘇茨沃爺爺生氣地責罵她們:“你們自己沒帶油燈,可你們卻受用了我們大家都分享的光……如果你們不舍得給我們干糧,那就走吧!可你們要是留下,就得像基督徒那樣接受命運的安排!而現(xiàn)在,記住那些我們已經(jīng)失去的人吧!”
這下子,婦女們的哀哭齊聲響起。巴林特·博扎瓦利·達洛奇的妻子(或者說,現(xiàn)在看來像是寡婦了)發(fā)出如此尖銳的高音以至于擔心外面都會聽見。她不停地把頭往洞壁上猛撞,蘇茨沃爺爺和賈什帕·多布魯克用一張馬氈把她裹住綁了起來。庫爾奈幾乎是興致勃勃地觀看這一切。他還沒感到害怕,盡管疑心舊的世界已經(jīng)要徹徹底底最終完結(jié)了,在那個世界里,他晚上肚子飽飽、心滿意足地坐在啪啪作響的火邊傾聽祖父的故事。他很遺憾沒有帶上紙張、鵝毛筆和墨水,那樣他就能練習新近學會的書寫本事了。
他的祖父也一樣,腦子里轉(zhuǎn)著該在對開簿上如何記錄這些動蕩日子里發(fā)生的林林總總。
我深知加諸我等之重重打擊非我主之意;我等罪孽能深重幾許竟至該遭受背井離鄉(xiāng)、家破人亡之禍?然而,我等必須,我等必須堅信萬能主之威權(quán),今我等既已否極至此,后必泰來上興。無人歡喜死亡。
法喀什·巴拉契錯誤地認為村子仍是伊什特萬·李古麥雷·魯克維齊的財產(chǎn)。魯克維奇打算在意大利賺大錢,其實早就連人帶家產(chǎn)搬去維也納了。正是謠傳中的意大利財寶招致法喀什·巴拉契強盜們把克什村搜了個底朝天,不甘心只弄到些廢品垃圾做戰(zhàn)利品。
在村頭的岔路上,一條綠色的細絲方巾躺在泥坑里。這條岔路往高處的一頭蜿蜒攀上山丘,往低處的那端深入通向瓦拉日丁的山谷,再往前則是塞賓。軍需官約施卡·泰萊格迪看見了它。翻身下馬,他撿起來聞了聞:一陣女人香氣兒逗引得他鼻子癢癢。他不情愿地伸手到泥水里撈摸,唯恐里面還有些別的什么。他的手指碰到一個硬硬的、蛋形的物件。他把它搓干凈,發(fā)現(xiàn)是某種金屬造的裝飾蛋。他用牙咬了咬,發(fā)現(xiàn)不是金的,最初的歡喜便隨之消散。他把它拿在手中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敲敲這兒,按按那兒,直到它的頂部啪的一下突然彈開。這是一個精致的計時器,顯示日、月,甚至年。它不走了?;蛟S是水浸進去了?湊近看了看,他發(fā)現(xiàn)日期停在1683年10月9號12點過一點點。想到那個時刻,他的臉沉了下來:那是他父親喪命的帕爾卡尼戰(zhàn)役。難道它從1683年就躺在這里了?不可能——沒有銹蝕的痕跡。但不管是誰把它掉在這里,一定還會掉些別的東西。于是,他從附近灌木叢砍了些樹枝,胡亂扎成掃把的形狀,開始把水往路面上潑灑。他再沒撈著什么。
在山洞里的第二夜,蘇珊娜的皮膚上暴出水泡,蛆蟲開始在她的肉里滋生。她趁礫石被挪開一點以便透入新鮮空氣的某個時刻,帶著一條厚毛巾和一塊肥皂跳了出去。她下到溪邊打算洗澡洗內(nèi)衣,以為有充裕的時間趕在礫石閉攏之前回去。天空層云密布,星月全無。黑暗中她漸漸怕了起來,別人自然是看不見她,可她也一樣看不大見自己。還沒來得及脫衣服,地獄里所有的魔鬼便猛撲到她身上;她的四肢被一些盡是蠻力的手生拉硬拽到林中草坪,此時她明白了,是幾個殘暴的男人,而且曉得他們接下來要干什么。她的嘴被牢牢封住叫不出聲;事實上,即便叫了也毫無用處。第一個男人對她猛攻的時候,灼熱的疼痛傳遍全身。其他人一個接一個地輪著來。她忍受著,虛弱得昏厥過去,兩臂像被釘在十字架上的耶穌基督般伸開著,腦子里默誦著她能記起來的禱詞,在痛苦中等待蹂躪的結(jié)束。等他們都發(fā)泄完,松開了她的胳膊,可某種更殘暴的東西刺透她的身體,如一道閃電,奪去了她的性命。
蘇茨沃爺爺早上才注意到女兒蹤跡全無。他搞不明白她是怎么從老山洞出去的,要兩條漢子的力氣才能挪開那塊礫石啊。
“她夜里出去的,”庫爾奈說,“那時爺爺和另一個人把礫石滾到一邊了?!?/p>
“她是不是昏了頭啊?而且你怎么也不說一聲呢?”
“我以為您看見她出去了,爺爺!”
什么也別說了,蘇茨沃爺爺想道。“我得找她去!”他示意另一個老農(nóng)民幫他挪開礫石。那個老頭兒反對道:“蘇茨沃先生,先生,白天出去很危險的!”
“這時候沒空考慮個人的安全……來,推!”蘇茨沃爺爺很快步入光亮。轉(zhuǎn)過身,他對著山洞深處說道:“看好庫爾奈!”
這是蘇茨沃爺爺最后一次看見庫爾奈。
約施卡·泰萊格迪布置了一打手下在不同的哨崗。第一個、接著又一個哨崗報告說山路上有個人往這邊走來。他們看見一位衣著樸素、穿著氈靴的老人身掛土耳其式馬刀,紛亂糾結(jié)的頭發(fā)和茂密的大胡子被風不停地吹著,狀如穆斯林的纏頭巾。他們等他走到聽力所及的范圍,厲聲吆喝他交出武器。老人不肯服從,抽出馬刀,和攻擊者奮勇拼殺直至鮮血淋漓被迫屈服。盡管如此,他仍然靠自己的力氣掙扎著踉蹌到法喀什·巴拉契審訊他的營地。巴拉契得不到想要的回答,命令對他嚴刑折磨。還是沒能得逞,老人在刑架上結(jié)束了他的生命。
望哨人里一個眼尖的發(fā)現(xiàn)黑山上有縷青煙綿綿不斷地升起,便向約施卡·泰萊格迪報告,后者立刻意識到巖壁上肯定有山洞。他命令一小支人馬爬上去仔細偵查地形,把巖壁上每條縫隙都搜它一遍。洞里面的人聽得見他們談話、走動的聲音,屏住呼吸僵坐著。
法喀什·巴拉契失去耐性,打算開拔走人。約施卡·泰萊格迪請求讓他最后再試一次。他拖來兩門小點兒的加農(nóng)炮架在路上,讓炮手瞄準巖石炮轟光禿禿的山頂。
“到底是為了啥要向巖石開炮啊?”炮手問。
“因為這是我的命令!”約施卡·泰萊格迪吼道。
他們鉆進炮架清理了炮筒,裝上炮彈,夯實。接著:“開炮!”
第一發(fā)射遠了的炮彈越過了目標。第二發(fā)又射程不夠近了一點兒,落在老山洞入口出的空地上。
“主啊,救救我們!”山洞里年輕女仆中的一個尖叫起來?!八麄冮_火的目標肯定不是我們,對吧?”
第三發(fā)校正了距離,正落在山頂上。炸開的巖石裂成幾塊,稀里嘩啦砸落到山洞里。雷鳴般的轟隆隆蓋過了一切聲響。庫爾奈本能地把身子平貼在地上,撲下的時候能感覺到洞頂在他頭頂碎開,洞口的礫石則同時向內(nèi)爆裂,在炫目的光里,什么都看不見了。接著,一切都黑沉下來。
法喀什·巴拉契的人很快爬上來,現(xiàn)在的老山洞看起來儼然一口掀翻的大汽鍋。厚重的塵云懸浮在空中。他們跨過死者的尸體把幾小捆財物遞了出來。法喀什·巴拉契察看了其中一些內(nèi)容,轉(zhuǎn)身對約施卡·泰萊格迪說:“簡直是浪費彈藥!”
匪兵一走,立刻陷入靜寂。下午,大雨滂沱,但煙塵并未息落,由下至上望去,這座山好像在吸著大煙斗?,F(xiàn)在不單是克什村,連它周邊的荒野地都成了廢墟,甚至野生鳥獸也逃得一干二凈。雨潑濺在大大小小的石塊上,把凝固的斑斑血跡沖刷成一條粉紅色的溪流。過了一陣兒,庫魯茨先頭部隊抵達。他們遠遠望見煙塵滾滾,疑心拉班茨在山上安營扎寨了,偵察之后發(fā)現(xiàn)竟無一個活物。部隊繼續(xù)向西而去。
第三天早晨,庫爾奈恢復了意識,感覺身子沉重如鉛、多處碎損。接著又昏厥過去。不久,夜露降臨,他晃晃悠悠坐了起來。無法挪動雙腿,它們壓在一片沉重的巖板下面。天上星光熠熠,而一些不確切的景象則在他的腦海中搖曳、淡逝。他記得發(fā)生了某種慘禍,卻想不起來究竟是什么。大家都去哪兒了?他開始只是嘗試性地、接著便扯開喉嚨放聲嘶喊救命。他的喊聲在峭壁上飛彈四散。他試著慢慢抽出雙腿,結(jié)果卻令下半身錐心般地疼痛,進而攫襲全身。他在無助的戰(zhàn)栗和哭泣中度過一夜。他懷疑母親和祖父碰到了什么嚴重的事,不然他們會來找他的。他認真地向上帝祈禱,祈求上帝接受他的禱告釋放他的雙腿,但最重要的是,快快讓黎明到來;他非常怕黑。
天剛亮,他聽見森林里有人順著道路走來。庫爾奈想道,不管他們是誰,最好別發(fā)出半點聲音。身上每一個地方都疼痛不已。他閉上眼。沒一會兒,有什么東西舔他的臉,熱烘烘,滑溜溜,嚇了他一跳。一副毛絨絨的鼻口,碩大的牙齒,銹色的舌頭……他尖叫了一聲。
“這兒來,小子,這兒來,混戰(zhàn)!”一個低沉的男聲說道。那頭野獸順從地大步慢跑向它的主人。那是條狗,披著厚厚的繩索般毛發(fā)的匈牙利種。庫爾奈瞧見三個男人。一個男人用他的矛挑起些還留在地上的衣物,另兩個在談話。庫爾奈聽不出他們在說什么。過了一陣兒,他呻吟了一聲,男人們馬上伸手拔槍,接著注意到是他。
“這有個家伙還活著哩!”一個說道。
“是的,但我被卡住了……”庫爾奈說著呻吟起來,不得不再說一遍好讓人聽明白。
“瑞佳,過來!”他們說道,叫來第三個伙計。他們?nèi)齻€人一起用力才把庫爾奈腿上的巖石滾開。
“上帝?。 比鸺芽吹叫〖一锏碾p腿失聲喊起來。這可憐的生靈活不過今天了?!拔覀兘o他點兒東西喝吧!”他說道,在他身旁蹲下,把自己棕色帆布套里的酒瓶子擰開,往庫爾奈嘴里弄了一點兒。流下來的微微發(fā)酸的葡萄酒從男孩臉上滴落。
“你叫什么名字?”
“庫爾奈·齊拉格?!?/p>
“你的雙親呢?”
庫爾奈盡其所能回答了他們,問他們是否見過他的母親和祖父,詳細備至地描述了他們的長相。
“他們會……回來的?!比鸺讶隽藗€謊?!扒f別擔心,我們會照料你的,直到他們回來。你現(xiàn)在肯定餓壞了吧?”
庫爾奈點點頭。他們?nèi)齻€當中長得最壯實的是那個被叫作米卡爾的人,把他小心地抱在懷里。庫爾奈因為疼痛嗷地叫了一聲。這時他才發(fā)現(xiàn)兩條腿都錯位扭曲著,回家的時候母親給他穿上的土耳其式褲子爛成了條條縷縷,現(xiàn)在被他自己凝固的血粘在皮膚上。陷入絕望的他開始孩子氣地嗚咽起來,痙攣著不停地倒抽氣。男人抱著他的時候,他看見了巖石下懸掛的肢體。那個年紀較大的農(nóng)民躺在曾是山洞入口的地方,腦殼被一塊鋒利的巖石碎片整齊地一分為二,腦漿溢了出來。
米卡爾在空地上升了火,第三個伙計帕爾庫則在旁邊拾掇一只跟小號烤面包差不多大小的灰鳥,把拔掉的羽毛扔進火里,燒焦的味道刺激著庫爾奈的鼻子。他不敢提任何問題。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向大腿摸過去,發(fā)覺右膝上嵌著一個又硬又尖的東西,便猛地一下拽了出來,疼得他心臟怦怦直跳,再次暈厥。等他蘇醒過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晚上了。
瑞佳又給他喝了點酒,然后每次一大口地喂他吃了些肉。“燉鴿子。你會發(fā)現(xiàn)它能讓你強壯起來!”盡管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說的話。庫爾奈全心全意寄希望于這個承諾。當他把自己吃得撐到要吐的時候,就試著想站起來,但瑞佳阻止了他。“首先,我們要給你包扎傷口。帕爾庫是咱們的護理員,他會把你處理妥當?shù)?。?/p>
“然后咱們得談?wù)劷酉聛碓摳陕?!”米卡爾說道。
由于所騎馬匹被射殺,他們和大部隊失去聯(lián)系已經(jīng)有一天半時間,拼了命才從戰(zhàn)場上逃了出來,下到這個山谷里。夜幕降臨的時候,他們躲進一個榨葡萄汁的舊木桶里,在那兒撿到了帕爾庫因為想起自家的看門狗而決定把它叫作“混戰(zhàn)”的流浪狗。早上,瑞佳動身去找吃食,差一點兒就撞上法喀什·巴拉契那幫強盜。他從院子里倉皇蹦竄回榨汁桶?!安恢肋@一大伙是什么人,不過,假如咱們手腳麻利些,可以給自個兒弄回些馬匹!”
他們偷偷溜出去,直到溝壕邊上,發(fā)現(xiàn)這班人馬實在是訓練無素。他們一直等到大部隊開拔,希望有些掉隊的人殿后。果然,有四個落伍匪兵。他們每次解決一個,跳到他們身上把他們從馬鞍上摔下來,搶了四匹馬、四條槍,以及衣物和鞍囊里的東西。其中最值錢的東西要數(shù)一把托萊多鍛造的寶劍,它歸了帕爾庫。米卡爾要了第一個匪兵的馬革長統(tǒng)靴,此人肯定是貴族,因為他的口袋里還有一塊蛋形的計時器,瑞佳拿去自用了,以為是銀的。雖然他沒能讓發(fā)條動起來,但是等他回到紹莫吉——上帝允許的話,他的萬金油兄弟一定會把它修好的。這個計時器記錄了日期、月份,還有年份:顯示的是我主的一千六百八十三年第十個月第九天的十二點十五分。
照帕爾庫看來,在沒有得知戰(zhàn)情進展之前最好待在這個荒廢的村子里,沒必要跟庫魯茨武裝遭遇,據(jù)說他們不留俘虜,很快就把抓到的人結(jié)果掉。再加上各類強盜團伙,他們活命的機會就更是微乎其微。米卡爾則提議立刻離開,盡快趕上他們自己的部隊,把自己信托給主的慈悲。越晚趕上大部隊,就越容易為開小差受罰。瑞佳吸著他的空煙斗,扔給混戰(zhàn)一大塊肉。他也沒想到萬全之策?!霸蹅冞€是等等,看看明天是個什么情況吧?!?/p>
“話說回來,咱們必須為這個小家伙打算一下?!?/p>
“天哪,他是不是還活著?。俊?/p>
帕爾庫已經(jīng)褪掉庫爾奈的破褲子片,把他們的一件襯衣撕成繃帶包扎他干癟的雙腿?!八怯帜芸克鼈儽寂芷饋?,我可要萬分驚訝了?!?/p>
睡夢中,庫爾奈在波濤翻滾的黑暗海角被一些說不出什么形狀的東西追逐著,最后他被死死地塞進一口井里。剛要醒來的時候,他還有兩條腿都困在那口井里的感覺。他摸了摸它們,碰到綿軟的草坪,就全都記起來了。他試著逐一收縮每塊肌肉,兩條腿可能永遠不復從前的想法第一次襲上心頭。那三個人當中,有兩個在篝火余燼的旁邊睡得正酣,第三個撫摸著叫混戰(zhàn)的狗,對著它低聲絮語,好像它是個人。
庫爾奈閉上眼睛?!盃敔敚貋?!親愛的母親,你也回來!回到我身邊!你們不在我多么難過??!”淚水撫慰著他再次入睡,又夢見自己在那個地方被追趕,這回甚至被開槍射擊。
就在天將破曉之際,一支拉班茨巡邏隊出現(xiàn)在林間空地,像這三個人一樣跟主力部隊脫離了。如果不是瑞佳及其同伙開始向他們亂放槍,他們已經(jīng)安營扎寨了。在半明半暗里,哪一方都搞不清自己是在對誰射擊。新來的人多勢眾,跳上他們的馬,追擊著瑞佳一小撮人往山谷奔下去。
庫爾奈醒來,金燦燦的圓太陽高高地掛在天空。那三個人不見了。他們除了四匹馬之外沒帶走什么,甚至那條狗也給留下了。庫爾奈聽見自己的心跳聲,過了一陣兒便喊叫起來。如果沒人來這兒,他肯定得餓死。他絕望得越發(fā)虛弱,沉入幾無生機的黑暗。就這么過了幾天,或者只是幾個小時?有時,混戰(zhàn)粗糙的舌頭會將他舔醒,于是他又活了過來。
獨自一人的第二天,他設(shè)法抓緊混戰(zhàn)厚實的毛外套,立起身來,像疲憊的騎手那樣躺在它的背上。他那條好點兒的腿挨著地面,騎在狗身上小心翼翼地蹭著往前,成功地走遍了林間空地的大部分地方。他打開那三個人留下的各種包袱、囊袋,對那個蛋形計時器非常喜愛,緊緊地把它抓在手中。休息了好一會兒,他又摸索到山洞原來的地面。那里所見的一切,是他永遠也忘不了的。死尸因被野獸糟蹋而毀損,腐爛的惡臭讓他無處可逃,即便捂住鼻子。蘇茨沃爺爺?shù)膶﹂_簿無處可尋,或許它已埋葬在那一大堆巖石下了。
那條狗把他馱回林間空地。它兩旁的樹啊灌木啥的都披上了它們最蒼翠、精美的外衣。庫爾奈餓得發(fā)暈。一株金合歡樹的枝條垂及地面,庫爾奈把它的嫩尖兒放進嘴里。細小的花瓣雖然有些發(fā)麻,但味道出奇地甜,他盡可能多地嚼下他在躺姿狀態(tài)能弄到的那些東西。后來他又找到些桃金娘的漿果,有一點兒酸,倒還吃得。
夜晚露降時分,他滾落到草坪上,顫抖著脫掉自己的衣裳,從瑞佳和他同伴留下的衣物中挑了一件干凈的衣服。腿上已經(jīng)干了的血跡把繃帶變成銹色,他不敢碰。
第三天,他冒險去了更遠些的地方,到了山路下面第一個榨汁桶的地方,他們在那兒生過火。從扔在花園里的碎裂酒瓶當中,他找到兩個還完好無損的,可是沒辦法敲開瓶塞。他還找到一些干了的種用馬鈴薯,立刻狼吞虎咽地生吃了。最后,他把一個酒瓶的瓶頸塞進兩片巖石中間,然后從那兒弄破瓶子。雖然葡萄酒灑了一些在干涸的土地上,但大部分他能從斷口處咕咚咕咚灌下肚。他很快便打起盹兒來,不再覺得冷了。也許……不管怎樣……會沒事兒的……最后。也許……不管怎樣……
當感覺腿上恢復了力氣,他就能去得更遠些了。他從周圍被毀壞的院子里把每一樣他覺得能吃的東西都收集回來??拷珠g空地的建筑多是些榨汁桶,庫爾奈很快便有了對葡萄酒和燒酒的體驗。開始的時候,它們令他惡心,經(jīng)常會作嘔,把酒吐出來,但沒過多久便適應了。酒精幫他挨過了那些寒冷的夜晚。他的頭發(fā)長了,變得像混戰(zhàn)的毛那樣,纏纏繞繞地打結(jié)。庫爾奈愈見好轉(zhuǎn),混戰(zhàn)卻每況愈下,它找不到自己喜好的足夠吃食,只剩下舔食山上的花蜜,搖搖晃晃腳下不穩(wěn),眼也歪歪斜斜,給庫爾奈提供了無窮笑料。而到了夜晚,它會像蘇茨沃爺爺那樣打呼嚕,庫爾奈愛聽的聲音。
有旁人的時候,庫爾奈在他那個年紀上就有的說話方式總是讓人格外驚訝,可現(xiàn)在,他自己一個人,幾乎不說話了。當他要混戰(zhàn)去做什么的時候,說出的話不像他自己的語言,倒更像是那條狗發(fā)出的噪聲。
他學會在溪流上游捕捉銀色的鯪魚。他趴在岸邊,把胳膊垂入魚群習慣來此曬太陽的冰冷水中。等到一條魚兒游過他小心張開的手掌,他便用難以覺察的慢速度漸漸合攏手指,儼然持續(xù)一個世紀之久,他會突然感覺魚已被緊緊捉住。他將魚猛地摔在巖石上,等那濕漉漉的小軀體拍打到筋疲力盡的時候,才塞進齒間咀嚼,把魚刺吐回溪流中。
他就是這么活過來的,生存方式與森林里的那些野生小動物幾乎毫無二致。已經(jīng)痊愈的那條腿雖然彎曲著,卻能讓他走得比以前穩(wěn)當,必要的時候甚至能跑起來,盡管他大步慢跑的姿態(tài)讓人想到搜撿食物的三腳狗。
混戰(zhàn)的鼻子不停地流血,牙齒松動,有一兩顆甚至掉了。長毛遮蓋之下皮膚化膿潰爛,細小的寄生蟲在傷口處蠕動。接著,某天早上,它再也沒能站起來。庫爾奈輕聲沖它喊:汪——汪!汪——汪!
狗兒沒有抬頭,它想安靜獨處。庫爾奈不明白這個,輪番交替著不停地摸它搖它,更為溫柔地沖它叫喚。
村里的灌木、樹籬可能從未如此茂密過,籠罩了柵欄,把它們的花兒撒落在路邊。夜晚的空氣不再寒涼,即便不喝酒,庫爾奈也不覺得冷了。正午的太陽高懸在天,圓熔爐般普照一切景觀,只不過,沒了教堂的鐘聲,當然也沒有其他人聲。從混戰(zhàn)受損的下巴上耷拉下來的舌頭已經(jīng)干了。望著狗兒半閉的眼睛,庫爾奈被一種不確定的恐懼攫住:比之前任何情況都要糟糕的命運已經(jīng)發(fā)生,正等著他呢。他的呼吸急促起來,繼續(xù)固執(zhí)地叫著,孩子氣地相信這樣就能阻止厄運來臨。雖然還只是中午,天空卻出乎意料地黑下來。庫爾奈發(fā)出一聲受傷動物般的咆哮。他覺得這就是終結(jié)了:比之前更為可怕的打擊即將向他們襲來,他們會像母親、祖父以及其他所有活物那樣死去。這條衰弱的狗無處可逃,他自己也同樣沒有未來。他仰面躺倒,兩只臟兮兮的手緊扣著祈禱起來,然而那些他曾經(jīng)在夢里都能說出來的詞句卻怎么也想不起來,他能說出來的只有:汪——汪……
天空迅速黑沉下來,太陽的光球日冕逐層增黑,好像有另一個黑色的太陽把自己硬擠過去,每一束紫藍色光焰如同微細的投槍刺入小男孩的眼睛,于是他閉了起來,像那條狗一樣。完了,他們倆都這么想。在庫爾奈眼皮下浮現(xiàn)出一些火焰圈圈,而在它們后面,則是一些他雖然從未見過、卻似乎覺得熟識的來自過去的影像。如果他還有時間的話,或許能解開它們的含義,可是,悸動的虛無厚重而迅速地降臨了。
譯注:
①指1703至1711年間在匈牙利貴族拉科齊·費倫茨二世(II. Rákóczi Ferenc)領(lǐng)導下反抗奧地利哈布斯堡皇室統(tǒng)治的拉科齊獨立戰(zhàn)爭(Rákóczi's War of Independence)。
②庫魯茨(Kuruc)匈牙利語意思是“十字軍”,指1672至1711年間反對哈布斯堡皇室的武裝起義。義軍主要由農(nóng)奴組成,其中包括信奉新教的農(nóng)民,但領(lǐng)導者則為貴族,且多是匈牙利貴族。
③指當時統(tǒng)治匈牙利王國的哈布斯堡家族之奧地利皇室。
④指皇帝的常規(guī)部隊或正規(guī)軍。
⑤原文為grandpa,是grandfather的親近稱呼。因原語言沒有“祖父”與“外祖父”區(qū)別,本著盡可能體現(xiàn)原文化風貌的原則,故本書將grandpa通譯為 “爺爺”、grandfather通譯為“祖父”。
⑥Magyar是匈牙利語,指馬札爾人、或馬札爾語等。馬札爾是匈牙利最大民族。故“馬札爾之地”意即匈牙利。
⑦韋謝萊尼陰謀案(Wesselényi Conspiracy,1664-1671)是以費倫茨·韋謝萊尼為首密謀推翻哈布斯堡王朝統(tǒng)治的匈牙利團體。
⑧圖林根(Thüringer),今德國境內(nèi)。在此處所涉時期,圖林根只是一個地理概念,分屬于多個小邦國,與巴伐利亞毗鄰。
⑨原文為拉丁語標題Mercurius Hungaricus。拉科齊獨立戰(zhàn)爭期間匈牙利對外部世界發(fā)布信息的半官方性質(zhì)通告。
⑩原文為德語。
?原文為德語。
?原 文 為 Janapat。
?指他的十個手指。
?地名。 原文為匈牙利語Fels“o fenyves,譯為漢語太長,故取意譯(該詞意為top pine)為尚松。
?原文為德語。
?原文為德語。
?原文為德語。
?原文為德語。
?原文為德語。
?上沃 達斯(Fels“o vadász),費倫茨·拉科齊的領(lǐng)地。
?蘇茨沃說了 “大寫字母”的專門術(shù)語majuscule,蘇珊娜因為無知,聽成了毫不相關(guān)的兩個單詞major1school。漢語無法與之對應,只好勉強做此譯。
?今位于斯洛伐克西南部,始建于公元七世紀,特爾納瓦大學是斯洛伐克歷史最悠久的大學。
?今位于毗鄰匈牙利的克羅地亞境內(nèi)。
?匈牙利大型長毛牧羊犬。
?此句為拉丁語。
?最后一句原文為拉丁語。
?今羅馬尼亞境內(nèi)。
?帕爾卡尼,今斯洛伐克的什圖羅沃。帕爾卡尼戰(zhàn)役是奧匈帝國與土耳其戰(zhàn)爭期間于1683年10月7—9日發(fā)生在帕爾卡尼鎮(zhèn)的一場戰(zhàn)斗,以奧地利獲勝告終。
?狗的名字。
?即上文提到的可蒙犬,蘇茨沃爺爺曾經(jīng)養(yǎng)過的那種狗。
?西班牙托萊多地區(qū)鑄造的鋼劍。
?由此可見他們打劫的第一個匪兵是約施卡·泰萊格迪,之前他在泥水里摸到了那個蛋形計時器。
?現(xiàn)為匈牙利西南部的一個州,南臨克羅地亞。
?即:什么都會點兒,雖不見得精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