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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四益
按說,在大學讀書時,也沒少下過工廠。上鋼五廠、上海柴油機廠都去過,每次不少于半個月,但都是去參加勞動,打打小工。回來需要匯報的是學到了哪些工人階級優(yōu)秀品質,對工廠組織、生產(chǎn)設備、動力系統(tǒng)、工藝流程以及產(chǎn)品銷售等等,全不在意。所以,盡管耗費了不少時日,工廠內(nèi)情如何,依舊說不出個子午卯酉,只是一味按報刊上的調(diào)子大唱頌歌。
到了1972年,離開干校,來到湖南省臨湘縣云溪鎮(zhèn),成了一家部隊化工廠的一員,情況就不同了。當初聽到關于這家工廠的介紹,說是一家大型化工聯(lián)合企業(yè),完全現(xiàn)代化,坐火車上下班,聞之神往。不料到得那里,不過是山溝一片。一條大山溝進去,又分出許多小溝岔,各條溝岔編了號,里邊要建一座廠。譬如,2號溝是02廠,將來生產(chǎn)錦綸;三號溝是03廠,將來生產(chǎn)滌綸;4號溝5號溝分別是腈綸廠和橡膠廠。此外,當然還有電廠、水廠、機修廠、物資總庫、運輸大隊以及醫(yī)院、研究所等等。
這樣矮而淺的山溝,于戰(zhàn)備其實全無意義,不要說精準的制導導彈,就是普通的轟炸機,那小山溝也無能遮攔,但因為是在人跡稀少的山溝里,遠離城市,所以所有公用設施都要自建,連商店、電影隊、文工團、中學、小學、托兒所都得自辦。耗費之大,自不待言。我去之前的兩三年,一直在搞基建,別說坐火車上下班,就是挖溝、填土、扛水泥、運鋼筋、埋管線,也都是人拉肩扛。
“革命”的年代,多產(chǎn)的是革命口號: “大雨當小雨,小雨當流汗”,“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一串一串,都表現(xiàn)著當年的豪情。若是遇到評選標兵模范,還要替他們編織豪言壯語。據(jù)先我來到的一位朋友說,當初他們?yōu)橐晃粍谀!熬帉憽薄爸v用稿”的時候,因為這位模范訥于言也不敏于辭,竟擠不出一句閃亮發(fā)光的語言。于是,幾位“秀才”只能代勞。閉門造車,想了一整天,終于有人憋出一句“活一分鐘就要繞紅太陽轉六十秒”——腦汁絞盡的秀才們不由大喜,于是,這句話就成了這位模范“講用稿”的“核心語言”,廣為流傳。
云溪是個小站,火車一到,各種器材連夜搶運。為了埋管線又突擊挖溝,挖好溝又突擊回填。這樣趕來趕去,看起來很快,但現(xiàn)場不及清理,許多建材、器材就這樣被填在土下。百千年后,如果從這里發(fā)掘出大批工具、不銹鋼管或成袋的水泥,一定會使考古家搔首踟躕——不知這些東西當初為什么要埋在地下?
《廁在云深處》 謝春彥作
待到我去的時候,廠房已經(jīng)豎起,設備也大體安裝就緒,可就是無法正常運轉,為了打通生產(chǎn)流程,就沒完沒了地“攻關”。起初我并不明白一個新建的廠,為什么就會問題成堆?后來漸漸明白,那時正值“革命”,什么事都要“高舉毛澤東思想偉大紅旗”,都要“敢想、敢說、敢干”,都要“打破常規(guī)”。前文說過煉油廠要把煉塔橫過來塞進山洞里,即是“敢想敢說敢做”的一例。盡管失敗了,仍舊“精神可嘉”,花點錢嘛,只當學費,不在話下。
在化工廠的建設中,也同樣“豪氣沖云霄”。為了爭速度,搶時間,按時“讓親人解放軍換裝”,實行了“邊設計、邊施工、邊安裝、邊投產(chǎn)”的“四邊”方略。按照常規(guī),生產(chǎn)工藝的設計,先要做小試,然后做放大實驗,也叫中試,經(jīng)過驗證沒有問題,才正式施工建設。所有工藝上的問題都應在前期解決,才不至造成浪費。但是這種科學的態(tài)度被當做“條條框框”,統(tǒng)統(tǒng)打破。結果,以滌綸廠為例,未經(jīng)中試就直接建廠,弄得后患無窮。1972年我到這家工廠時,機器已經(jīng)安裝,但流程一直沒有打通,不是這里堵,就是那里漏。日復一日的“攻關”弄得從廠領導到技術人員筋疲力竭,失去信心。一車間是氧化車間,車間主任是學化工的。氧化塔老是堵塞成了整個流程的第一個瓶頸,車間主任的壓力當然很大。我們兩家住在隔壁,看他那筋疲力盡的樣子著實同情。一個個新的“攻關”方案帶來希望,又帶來失望。當又一個方案拿來時,這位主任喪氣地說:“不管你是什么方案,反正你要留一個口,堵了我可以捅。”無奈的回答,成了失去信心的典型——自動化的生產(chǎn)線要靠人工來捅堵,豈非笑話!但誰也不敢明說這是前期盲目求快、不尊重科學帶來的后患。這后患直到文革結束,依然不曾解決,雖也曾幾次“報喜”,幾番“驗收”,但都是騙騙上頭,通一點蒸汽,便說流程打通;把研究院實驗室里做出的一點滌綸絲扎上紅綢,便稱獻禮。到了工廠,我才開始知道許多“偉大的業(yè)績”是怎么“造出來”的。
那是全國大學解放軍的時代, 不曾料到就在解放軍總后勤部的工廠里,弄虛作假竟一樣通行,而所謂用“革命精神”打破的條條框框,恰恰是“科學精神”。想要多,反得其少;想要快,反得其慢;想要好,反得其壞;想要省,反得其費。從這里,我開始悟到了“大躍進”、“總路線”失敗的原因?!岸嗫旌檬 焙螄L不好,但若不建立在科學基礎上,變定然要走向反面。及至大錯鑄就,又不思回到科學道路上來,反而誤以為“階級斗爭一抓就靈”,結果愈趨愈遠,終至不可收拾。
幸好后來發(fā)現(xiàn),“的確良”(或稱的確涼)并不適于制作軍裝。一來它透氣不好,夏天穿,悶氣。更為要命的是化纖制品一遇火星便會粘在肉上灼傷皮膚,所以后來并不催逼投產(chǎn)。到了1975年,這家部隊企業(yè)整體交給了地方,部隊干部統(tǒng)統(tǒng)撤離。以后又花了無限氣力,才變成了現(xiàn)在的巴陵石化總廠。多少技術人員一生的精力都耗費在如何讓這家因“革命加拼命”弄到瀕死的企業(yè)起死回生。
三處是紡織總廠,地處湖北蒲圻的山溝里。因為化工部分一直不能正常生產(chǎn),依靠化工化纖原料的紡織廠自然無事可做。我曾去過那里,山下江邊就是赤壁之戰(zhàn)的古戰(zhàn)場,據(jù)說江邊沙灘還可以撿到折戟斷箭。山上的廠房雖已建起,但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就這么閑置了一二十年。后來,我問起那里的情況,答曰:早已荒蕪,只剩得斷壁頹垣了。
荒唐的事還有許多:紡絲車間是一座7層廠房。原先設計圖紙都有廁所。不知是哪一位領導在審查圖紙時,大筆一揮,說車間里還修什么廁所?于是,在“革命化”的理由下,砍掉,把廁所建在了車間后面山坡上。紡絲車間大多是女工,上個廁所要從幾層樓上跑下來,再跑到山坡上那個簡易廁所,然后再跑下山坡,爬樓回到工崗。費工誤事,遇到下雨,一路泥濘,更是苦不堪言。大家都在罵,可是誰也無法追究在“革命”旗號下的失誤。
最早的一批職工宿舍,是在“學大慶”的口號下修建的。大慶的“干打壘”是學習的榜樣。但大慶是在東北平原,多的是土,云溪山溝里卻缺的是土。于是只好勉為其難,存其名而易其實,從山上采石建房?!笆|干打壘”是建成了,石頭之間用水泥灌接,結實美觀,冬暖夏涼,但建造的成本比燒磚還貴。這才改弦更張,改用紅磚砌房。那幾棟“干打壘”成了“學大慶”的標本。
為了“學大慶”,還派出過赴大慶學習團?;貋碇螅_面上講的當然都是“革命加拼命”、“三老四嚴”、“鐵人精神”等“通用教材”,但私下里傳的卻是大慶的福利,多少個“不要錢”以及那時被當做“修正主義”的獎金之類“物質刺激”。于是,上面高喊的口號是“工業(yè)學大慶”,下面私議的口號卻是要求“全面學大慶”。那年頭,聰明的企業(yè)領導都在口頭上高喊“學大慶”,而背地里卻暗用獎金、福利調(diào)動工人的積極性。一味精神“掛帥”的呆子,幾乎沒有成功的范例。宣傳部門總喜歡夸耀所謂“精神原子彈”的威力,其實離開了看得見的“物質”利益,那些空對空的宣傳全無實效。
這些笑談在當時是不會也不能公然講的,但卻無法禁止人們的私議。我總奇怪,為什么明知假話卻偏要大講,而明知實情卻偏要禁言。難道真有人以為重復假話就可以成為社會的直接現(xiàn)實?或許他們是太清楚社會的直接現(xiàn)實,因而企圖用各種假話空話大話來涂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