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山中院破冰審判改革

/趙蕾陳霄

2009年，佛山市中級人民法院動議開展“審判長負責制”改革，2012年底開始在中院內部試行。改革劍指法院長期以來備受各界詬病的審、判分離，意圖向法官的職業(yè)化道路進軍，讓審判長成為“真正的法官”。

“除了職業(yè)化，別無他途”

跟法院遴選出來剛剛上任不久的其他34名審判長一樣，劉紅感覺到疲憊，驟然增加的案件數(shù)量和隨之而來的“負總責”，令她感到了壓力?！暗牵讣馁|效確實高了，法官的地位提升了，抗干擾能力強了?！眲⒓t頗感欣慰。

這種結果，是劉紅所在的佛山中級法院正在進行的“審判長負責制”改革帶來的。

據(jù)悉，這項在外界看來帶有法律浪漫主義色彩的改革起步于2009年，陳陟云升任佛山市中院院長的第二年。

責任明確加上不留回旋余地的責任追查，佛山中院的每位審判長對案件都非常謹慎，從而減少了判案的瑕疵。

“讓法官更像法官”。陳陟云所有的想法，都指向這個目標。當上院長前，他已經在副院長的位子上觀察、思考了四年：眼下，怎樣才能讓法官心無旁騖地專事審判、不受干擾？答案是：除了職業(yè)化，別無他途。

一個大膽的設想橫空出世：去除審理過程中的行政審批機制，重新梳理現(xiàn)有人員，建立符合審判規(guī)律的職業(yè)保障體系，讓法官獨立、公正地行使審判權。簡而言之：不審案的，不能定案。

陳陟云詳細介紹了他的具體構想：讓那些有法官資格但是不想審案的人，自主選擇到非審判的崗位上去，剩下的，挑出25名審判經驗最豐富的法官，給他們最高的待遇、最多的尊榮感。他們是中院人人仰望的業(yè)務權威，只需想案子的事情，別的不用操心。其他法官和行政人員，都為這25人服務。原來有權審批案子的庭長、副庭長，只有入選25人名單，才能就案件發(fā)表意見——而且只能是自己辦理的案件。

2010年11月，院內7名業(yè)務骨干組成改革方案起草小組，著手設計具體方案。他們把這25名真正意義上的法官，稱為“審判長”。

這25名審判長怎么產生？如何能保證他們獨立審判？更多的尊榮感怎樣體現(xiàn)？改革方案起草小組成員之一、法官陳智揚很快發(fā)現(xiàn)，問題很多，其中兩個最為棘手：

一則，審判長權力大、責任重，職業(yè)保障怎么跟上、從何而來？二則，之前全院有40多名審判長，一夜之間削去一大半，之前跟25名審判長平起平坐的法官，陡然成為給人打下手的“合議法官”，這些人的心理如何撫慰、怎么激勵？

最初的方案上寫著，“審判長的法官等級在三級法官和四級高級法官內確定，每一名法官等級對應設置20級審判績效獎勵檔次?！泵恳患墝裁创龆嗌馘X，方案中并不明確。

“這項改革不是想要經濟待遇和政治待遇，只是想讓我們的工作更符合審判規(guī)律?！狈鹕街性旱挠嘘P人員強調。

2011年初，在市委副書記帶隊下，市政法委、組織部、市人大、編辦、人事局幾套人馬，來到中院調研。市委政研室主任還就方案修改提了很多建議。當時陳陟云覺得改革頗有眉目。

“后來不知道什么原因就擱下來了?！标愙煸普f。對此，坊間流傳著一種說法：法院這么搞，檢察院怎么辦，公安怎么辦，司法局又怎么辦？

“我知道背后有人罵我?！标愙煸浦毖?。

在制定改革方案時，陳陟云思考過，現(xiàn)在法院最大的問題是如何樹立司法權威和司法公信力，他很清楚地知道，現(xiàn)實中法官面對的干擾、壓力很多。

“對錯我負責，我不敢?guī)湍恪?/h2>

盡管改革的方案被擱置，但四年下來，陳陟云還是“搞成”了幾件事。他在法院內部建立了過問案件登記制度。每位法官手上都有一個小簿子，庭長、副院長、院長，但凡過問案件的，承辦法官必須記上一筆。

刑庭法官陳湛說，登記確實擋掉了一些干預。陳陟云說，登記過問情況的本意是為了讓法官能夠獨立思考、公正辦案，但還是有法官存在顧慮：“比如我接到過問案件的條子，讓秘書了解案情時，有的法官會揣摩，陳院長到底什么意思？有時也沒登記，不敢登記?！?/p>

一邊是審判獨立寸土必爭，一邊是有所不爭。上級法院要求調解撤訴率達到60%，陳陟云說，“能有30%就不錯了！”在各個法院為追求95%的結案率爭先恐后時，他又說，“法院是追求公平正義的地方，不能玩數(shù)字游戲，更不能為了當排頭兵而爭排頭兵?！?/p>

隨著外部環(huán)境的改善和內部基礎的鞏固，2012年，陳陟云決定將苦等四年的改革方案先從內部試行。2012年底，佛山中院的35名審判長正式誕生。人數(shù)比原定方案中的25名增加了10名，由中院內部選任，不像原方案設想的，由獨立的選任委員會產生，財產公示也不作要求。

“過去找我、找主管副院長問案件的人很多，現(xiàn)在少了。找庭長的，他會說我現(xiàn)在管不了其他審判長，我只管我辦的案件；找審判長的，審判長說對錯我負責，我不敢?guī)湍??！标愙煸普f。

改革之后，每名審判長帶兩名合議法官，組成固定的合議庭?，F(xiàn)在，審判長帶著兩名法官組成的合議庭，成為名副其實的審判單元，從收案、開庭、寫判決到簽發(fā)判決，審判長全部親力親為，并且最終負責。

責任一壓下來，工作方式和態(tài)度就起了變化。接受采訪的多位審判長坦承，過去說是大家負責，實際上沒有人需要負責，因此有可能會懈怠。

現(xiàn)在，很清楚“每一件都是自己的案子”，自稱是院里年齡最大的審判長陳湛表示，過去當庭長，聽承辦法官匯報后審批簽發(fā)案件，現(xiàn)在當審判長，自己閱卷，親自去提審，親自去開庭，心里更有底了。

“像是強迫癥一樣，非常謹慎。”劉紅說，現(xiàn)在簽發(fā)判決的時候總是很害怕，一出了什么問題責任全是審判長的，因此會時不時懷疑某個案件是不是進行得太快了，太粗糙了，回頭又去找出來核一核。

責任明確加上不留回旋余地的責任追查，像是懸在法官頭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劉紅坦率地說，現(xiàn)在法官的榮辱系于案件的質效，抗干擾的能力更強了?！叭绻J為自己是正確的，我會堅持，不會盲從?！?/p>

“過去承辦案件的法官對案件通常是不起決定作用的，一層一層，誰都可以發(fā)表意見，可是誰都不用負責任?！敝袊嗣翊髮W教授陳衛(wèi)東說，佛山的改革就是要把這些冗長的鏈條切斷，不留回旋余地。

陳衛(wèi)東直指其中的利害：“當(案件)后果直接與法官聯(lián)系，他對案件、對當事人負責，他還敢為所欲為？”

事實上，這恰恰也是公眾對司法改革的期望所在。在佛山辦了十幾年民事案件的律師藺存寶表示，未來審判長和他的合議庭以團隊對外示人，他會更加重視裁判后果造成的社會評價，判決公開出來，必須經得起公眾的質疑。

“庭長的權力范圍縮小了，改革想要去行政化，現(xiàn)在來看確實達到這個目的了?！睆馁Y深法官中脫穎而出成為審判長的陳智揚如是說。

“這絕對是改革的方向”

“跟自己在各地法院的同學交流，他們對佛山中院的審判長負責制感到很吃驚，他們很羨慕，說你們居然能有這么塊‘自留地’?！蹦贻p的合議庭法官李虹很是自豪，對審判長這個職位充滿向往。

在法院中最優(yōu)秀、最有經驗的法官，晉升上去成為領導，不再審案，走上行政級別的道路，這在全國各地法院都是司空見慣的現(xiàn)象。

“可以說給法官行政級別，等于讓他完全脫離了審判，在這個意義上說，是對人才的極大浪費?！痹洪L陳陟云坦承。

于是，在設計改革方案時，陳陟云就想讓最優(yōu)秀的法官都去辦案，實現(xiàn)法官隊伍的職業(yè)化。35人中，只有9人不是庭長、副庭長?！拔腋麄兌颊f了，不要管是不是‘長’，反正以后都要去掉。”陳陟云說。

優(yōu)秀法官重回一線辦案，審判長負總責，改革效果逐步顯現(xiàn)。以勞動爭議案件為例，調解率提高了，服判息訴率提高了，判后答疑則逐年下降(前些年20%，去年降3%，今年至今還沒有出現(xiàn))。藺存寶觀察到這種變化后表示：“親自出庭，對當事人、對證據(jù)有直接的認識，出庭所感知到的，肯定比以往只聽匯報只看材料來定案更接近事實真相?！?/p>

這種情形顯然是方案設計者們樂見的，不過陳陟云讓優(yōu)秀的法官都集中到審判部門去辦案的想法也不是沒有遭到挫折。

此前他找了審判庭7個副庭長談話，征求他們意見，讓他們的待遇級別從副科提升到正科，代價是不再任副庭長，擔任審判長，回歸審判一線，有6人表示不能同意，只有1人認可這種安排。

“可能還有官本位思想吧，帶‘長’畢竟好聽。不過我們并不強求?！?/p>

陳陟云考慮得更為深遠的改革，是在法院內部進行以審判長負責制為核心的法院人員分類管理改革，以激發(fā)法官的職業(yè)尊榮感和建立追求司法公正的職業(yè)操守，增強法官抵御物質誘惑的自覺性，逐漸形成一支真正專業(yè)化、職業(yè)化的法官隊伍。

“最終目標在于保證司法公正與廉潔，在制度設計上確保法官依法獨立審判，最大限度排除行政權力對審判權力的干擾?！标愙煸茍远ǖ卣f。

這種改革思路所走的方向與當下學界的主流觀點不謀而合。陳衛(wèi)東認為，佛山的做法正在回歸到各界一直呼吁的法官獨立辦案上。而這，正是目前解決司法不公最應該實施的舉措。

佛山中院的審判分離改革，意圖讓審判長成為“真正的法官”。

陳衛(wèi)東也極力主張將佛山的經驗予以推廣，他表示：“十八大后，中央踐行法治，中央領導幾次提及獨立行使審判權，實現(xiàn)司法公平正義。這透露出來的信息是，本輪司法改革的重點在司法審判的架構設置。因為現(xiàn)在司法不公的原因絕大多數(shù)并不是因為司法腐敗，而在于目前我們并不是真正負責任的司法。”

在中央政法委的一次會議上，陳衛(wèi)東談及了佛山審判長負責制的改革經驗，中央政法委司改辦也很重視，陳衛(wèi)東力推寫入將來的司改方案中。

“獨立行使審判權，如果報告在人大那里通不過怎么辦？”近日，最高法院組織人員到佛山調研，其間有人表達了這樣的疑慮。

“內部素質已經達到期望的要求?！标愙煸普f，近期他會再去跟市委匯報。“有的人可能覺得我們的改革注定要失敗，但我認為，這絕對是改革的方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