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虹
(山東財經(jīng)大學外國語學院,山東濟南 250014)
關聯(lián)理論的認知語境觀認為,語境具有動態(tài)特征,是在互動過程中為了正確理解話語而形成、發(fā)展的心理建構體,是“聽者有關世界的假設子集”。(Sperber&Wilson,1995:15)言語交際過程就是一種認知語境假設的參與過程,其中涉及語境假設的選擇、延伸、調(diào)整與順應等。關聯(lián)性是始終制約人類交際的基本因素,是常量,而語境是變量。聽者總是以最小的處理努力選擇最具可及性的語境假設來處理說者提供的信息,并獲得最佳語境效果。選擇處理話語最佳語境的過程就是尋找話語最佳關聯(lián)的過程。作為一種交際形式,小說交際是指“作者與讀者之間通過小說所進行的有目的的交際過程”(Mei,2008:53)。由于這是由多個參與者通過多種途徑實現(xiàn)的非面對面的、非互動的交際(趙虹,2011),所以小說交際發(fā)生的語境具有多樣性,主要包括四種類型:作者創(chuàng)作時的語境、讀者閱讀時的語境、敘述者的敘述語境和小說人物使用語言的語境。為了成功地進行小說交際,作者與讀者需要具備足夠的與這四類語境有關的知識對意義進行建構。這表明“小說交際是高度依賴認知語境和語用策略的”。(同上:23)
文學反諷是最能反映語境在小說中重要作用的語言現(xiàn)象之一。因為它在本質(zhì)上是為了交際活動能在特定認知語境中產(chǎn)生對象化、情景化效應,常指“現(xiàn)象(表征)與現(xiàn)實(內(nèi)質(zhì))在經(jīng)濟原則與高反差原則下的并置”(盎伯,1988)。這里所謂的“經(jīng)濟原則”就是指讀者總是選擇最佳語境假設,“使所付努力和所得效果達到最佳平衡”。(李家榮,2001:152)這里所謂的“高反差原則”實質(zhì)上就是指反諷話語的命題內(nèi)容與相關語境信息之間存在明顯的不相容性。正是這種不相容性引導讀者努力從非字面意義的方向尋求話語與語境間的關聯(lián)并加以推理,從而使話語產(chǎn)生最佳語境效果,達到理解的目的。在小說反諷交際發(fā)生時,受話人會本能并自發(fā)地在關聯(lián)原則的支配下選擇、激活一部分語境假設,與話語命題相聯(lián)系,得出一個初始認知語境,隱約感到該語境狀態(tài)下暗含某些不尋常的語用特征,這些特征與共性因素(先前具備的背景信息、信念等)進行匹配,結果明顯感覺到話語命題與語境假設之間不相容。受話人于是根據(jù)關聯(lián)原則擴展認知語境推測這種不相容是發(fā)話人有意為之,從而斷定該話語不是通常意義的描述性話語,而是代表發(fā)話人對話語命題的某種貶抑,進而推斷該話語是反諷性話語,表達諷刺、挖苦、戲謔、詼諧、揶揄甚至幽默等詩學效果。因此,多源語境信息的激活有助于反諷意圖的識別。理解時同時激活的語境信息與話語命題內(nèi)容間的不相容性越多,反諷意圖越容易被識別。①
那么,在小說交際中,具體有哪些語境信息對理解反諷現(xiàn)象起重要作用呢?根據(jù)小說交際的多維多邊性特征,我們在先前歸納的與一般反諷理解有關的語境信息(趙虹,2009a)的基礎上加以修正完善,使其更適合具體文學文本的分析。這些語境信源及其亞分類如下圖所示:
圖示:與小說反諷交際有關的語境信息
在此認知分類的基礎上,本研究以《紅樓夢》為對象進行語篇分析,發(fā)現(xiàn)上述語境信息在《紅樓夢》中均能找到典型例證,其中以語言線索、上下文、百科事實信息和互文知識為主導語境的反諷實例較多。下面,我們將對這四類語境信源進行逐一研究,最后對《紅樓夢》反諷交際的多源語境激活進行綜合分析。
在《紅樓夢》中,以語言線索為主導語境的反諷實例所占比重最大。“反諷命題的不相宜體現(xiàn)在參照相關語境中的‘正則形態(tài)’或常規(guī)關系引發(fā)的心理期待所表現(xiàn)出的語碼、語體和風格;或一種非正常的編碼順序,使話語與事物的事理邏輯發(fā)展順序相悖?!?涂靖,2002:78)這種不協(xié)調(diào)是作者為表明自己對命題所持的貶抑態(tài)度而采取的語用策略,體現(xiàn)這一策略的特異的話語結構就形成了這一交際意圖和傾向的觸發(fā)器和語言外殼,它促使讀者去尋找命題的適宜解釋,使話語與自己已有的認知體系達成平衡。這不僅表現(xiàn)在某些已被語法化的詞語和語法結構上,如副詞與極端正面形容詞的搭配使用,還表現(xiàn)在反諷命題常常違反“選擇限制”(Leech&Short,1981),即構成命題結構的主要詞語的義素之間存在明顯的不相容性,讀者無需借助其它語言外因素就能判斷出話語隱含的反諷意圖。
例如:襲人經(jīng)常去王夫人那里打“小報告”,最終王夫人將晴雯等四名丫鬟趕出了大觀園。寶玉懷疑是襲人在“犯舌”(曹雪芹,2006:808),于是:
第一,人的覺醒。雖然我們將圖案中的神人,稱之為神,實際上它是人。人駕馭著獸頭,跨在鳥身上,在天上飛,這意味著什么?只能是意味著人的偉大。
(1)寶玉道:“怎么人人的不是,太太都知道,單不挑出你和麝月、秋紋來?”襲人聽了這話,心內(nèi)一動,低頭半日,無可回答,因便笑道:“正是呢,若論我們,也有玩笑不留心的孟浪去處,怎么太太竟忘了?想是還有別事,等完了,再發(fā)放我們,也未可知?!睂氂窨薜?“你是頭一個出了名的至善至賢之人,他兩個又是你陶冶教育的,焉得還有孟浪該罰之處!”
(曹雪芹,第七十七回,2006:809)
從詞匯-語法的角度看,副詞和極端正面形容詞的結合是表達反諷意圖的“標準結構”,被Kreuz和Roberts稱為“隨意反諷發(fā)生器”(random irony generator)(Kreuz& Roberts,1995:24)。在該例中,寶玉將副詞“頭一個”和極端正面形容詞“出了名的”、“至善至賢”搭配,用來形容襲人,呈現(xiàn)出話語命題和客觀事實之間明顯的不相容性,其貶抑態(tài)度顯而易見。此外,他還使用了極富褒義色彩的詞語“陶冶教育的”以及反問句式“焉得還有……?”進一步突顯了他言語的機鋒,表達出對襲人強烈的諷刺意味。
小說交際中的上下文指作者和讀者具備的在既定語言和事實之前或之后的相關人物語言、敘述語言和故事情節(jié)等方面的知識。由于作者和讀者不受自發(fā)交際所存在的時空限制,因此他們可以充分利用上下文所提供的信息來擴大認知語境進行推理。這既是小說交際的特點,也是促使交際成功的優(yōu)勢。在反諷理解中,上下文(尤其是上文)的作用表現(xiàn)在:一方面它們在字面上被回聲;另一方面,說者表達了對回聲話語所持的貶抑態(tài)度。例如:在《紅樓夢》第十九回,寶玉到黛玉房中探視,聞到黛玉袖中的一股幽香,頓時“醉魂酥骨”,連連問黛玉是什么奇香,從何處來。黛玉冷笑道:
(2)“難道我也有什么羅漢真人給我些奇香不成?便是得了奇香,也沒有親哥哥親兄弟弄了花兒、朵兒、霜兒、雪兒替我炮制,我有的是那些俗香罷了。”
黛玉見寶玉還是懵懂不解,便又說:
(3)“我有奇香,你有暖香沒有?”
寶玉見問,一時解不來,問:“什么暖香?”黛玉點頭嘆笑道:
(4)“蠢才,蠢才!你有玉,人家就有金來配你。人家有冷香,你就沒有暖香去配?”
(曹雪芹,第十九回,2006:188-189)
在這段對話中,黛玉連用三句反諷,充分反映出上下文在小說反諷交際中所發(fā)揮的重要作用。要理解話語(2),我們只有激活第七回中寶釵講述如何配制“冷香丸”的相關情節(jié),才能在黛玉冷冷的嘲諷中品嘗所包含著的熱烈的嫉妒,言在此而意在彼,靈心慧舌地把寶釵冷香丸的扭捏穿鑿奚落得盡情盡致,饒有興味。接著,在話語(3)中,黛玉回聲前文“奇香”的同時,將理解前序話語(2)過程中所依賴的“冷香丸”的語境假設作為構建當前話語(3)的初始語境的一部分,運用修辭上的仿詞手法,利用“冷”和“暖”的反向關聯(lián),承接上文,以“暖”替換“冷”,仿“冷香”臨時造出“暖香”,形成意義上的對立,從而突顯了黛玉對回聲話語所持的貶抑態(tài)度。然而,這一思維上的跨域幅度有些過大,使得寶玉一時解不來。見此情景,黛玉隨即用戲語(4)加以解釋。所以下文這句釋語對理解話語(3)同樣重要。而釋語(4)本身也是反諷話語?!澳阌杏?,人家就有金來配你”,這是在回聲第八回中的“金玉良緣”之說,同時又以揶揄嘲諷的方式解釋了她在話語(3)中所運用的“衍義析字法”。(陳望道,2008)三句反諷話語環(huán)環(huán)相扣,使得理解上下文所產(chǎn)生的假設與當前話語所提供的信息之間不相容,從而委婉地表達出諷刺的意味。由于寶、黛愛情時時受到“金玉良緣”的沖擊和威脅,加上少女的矜持,故而黛玉在愛情試探中,總是不敢直言告白,而是寓深情于戲謔之中。正是依據(jù)上文“冷香丸”和“金玉良緣”的語境知識以及下文寶、黛一再圍繞“金玉良緣”之說發(fā)生口角的故事情節(jié),作者才能有效地將這三句反諷話語貫穿起來,讀者才能真正從中體味到黛玉話語中的機趣和深長意味。
一般認為,百科信息是以圖示的形式儲存在長時記憶中的,是處理新信息的背景知識,在反諷交際中發(fā)揮著重要作用?!胺粗S的必要條件之一是話語必須暗示它在某種程度上違背了某種先前的期待、標準和常規(guī)?!?Glucksberg,1995:5)反諷者經(jīng)常依賴根深蒂固的社會文化規(guī)范、常識和一般會話原則來構建他們的反諷策略。要實現(xiàn)小說中反諷交際的成功,作者和讀者不但要具備他們所在的現(xiàn)實世界的百科知識,還要具備敘述者和人物所在的小說世界的事實信息。創(chuàng)作時,作者會對讀者認知環(huán)境中可能具備的百科知識做出假定,以最佳相關為目的盡量讓自己的語言輸出順應讀者處理信息的需要,并運用各種語用策略明示自己的反諷意圖。閱讀時,讀者會根據(jù)明示信息與激活的相關百科知識之間的不相容性重構語境,力圖以最佳相關的方式解讀小說。例如:
在《紅樓夢》第三十回中,寶玉請寶釵向薛蟠解釋自己不去赴宴的原因——身體不適。寶釵對他的托辭感到不滿。故當寶玉問她為何不看戲去時,她學著寶玉的口吻說:“我怕熱??戳藘沙觯瑹岬暮?,要走,客又不散,我少不得推身上不好,就來了。”寶玉聽出了她話里隱含的譏刺,由不得臉上沒意思,只得又搭訕笑道:“怪不得他們拿姐姐比楊妃,原也體豐怯熱?!?/p>
(5)寶釵聽說,不由大怒,待要怎樣,又不好怎樣?;厮家换?,臉紅起來,便冷笑了兩聲,說道:“我倒像楊妃,只沒有個好哥哥好兄弟可以作得楊國忠的!”
(曹雪芹,第三十回,2006:298)
寶釵最后這句話聽起來很平和,實際上卻很尖刻、辛辣,綿里藏針。要理解這句反諷話語,不僅需要激活《紅樓夢》小說世界的相關背景知識(寶玉的大姐元春是皇妃),還要激活相應的中國歷史和文化知識(唐朝的楊貴妃被唐玄宗寵幸,其兄楊國忠仗著妹妹的地位在朝廷內(nèi)外胡作非為)。我們感覺這些背景和文化知識與寶釵話語所表達的命題內(nèi)容不相容:楊貴妃的兄長楊國忠依仗皇親國戚的身份為非作歹,怎能用“好”字加以評價?在語境假設的重構過程中,受話人會利用這些百科知識去處理寶釵話語所提供的新假設,探察到明顯的不相容性,獲得最佳語境效果,從而推導出寶釵的反諷含義:你說我像楊妃,殊不知你大姐元春才是真正的皇妃,你們一家子仗著她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一般來說,互文性可定義為話語與其他話語、文本與其他文本之間的相互聯(lián)系。”(胡壯麟、劉世生,2004:183)在小說交際中,互文知識指作者和讀者具備的有關既定交際與其他交際之間相互聯(lián)系的知識,如果用得巧妙,就能以簡潔的文字獲得豐富的“詩學效果”(poetic effects)②。在反諷中更是如此,作者可以借助滑稽模仿、混成模仿、回聲、暗指、直接引用和結構并列等方式與古代神話、早期文學作品和其它領域的作品建立聯(lián)系,并表明自己的貶抑態(tài)度,從而有效地表達反諷意圖。對讀者來說,文本之間的相關性起著一種參照框架的重要作用,他可以選擇最佳相關的互文知識,以較少的努力獲得較多的語境效果和豐富的詩學意境。因此,讀者不但要了解該作家的其它小說作品、其它類型的文學作品、在文學創(chuàng)作之外對語言的使用(如書信),還要了解與該作品有關的其他作家對語言的使用。這樣做,不但可以幫助讀者了解作者使用語言的特點,更重要的是使讀者在某種程度上對作者的“觀點、先前經(jīng)驗、品味、興趣等有所了解,并對彼此熟悉程度有所意識”。(Dews&Winner,1995:11)這些關于作家和作品的語境信息經(jīng)常會在小說交際中突顯出來,幫助讀者識別作者的反諷意圖。例如:
(6)寶玉又將北靜王所贈鹡鸰香串珍重取出來,轉贈黛玉。黛玉說:“什么臭男人拿過的,我不要他!”遂擲而不取。
(曹雪芹,第十六回,2006:147)
表面上,這寫的是黛玉的性情、脾氣。實際上,曹雪芹是在利用典故與命題間的不相容性,一箭雙雕,另有所指?!胞n鸰”亦作“脊令”,是一種鳴禽,典出《詩經(jīng)·小雅·常棣》:“脊令在原,兄弟急難”。意謂手足本應和睦共濟,患難相助。可是,在同一《常棣》篇里,同在脊令間,也有兄弟間的兇險關系,如“死喪之威”、“兄弟鬩于墻”等,兄弟間在“蕭薔之內(nèi)”相互格斗廝殺,真是令人觸目驚心。雍正即位后,殘殺兄弟,誅伐異己。而且,據(jù)蕭奭《永憲錄》記載,康熙臨終時,曾給了雍正一串念珠。這些都是“鹡鸰”這一暗用法的現(xiàn)實依據(jù)。明白了“鹡鸰香串”暗中引用的內(nèi)容,就知道黛玉所罵的、所諷刺的竟是皇帝和王爺這樣的“臭男人”!這就是該話語的言外之意、弦外之音。如果不具備“鹡鸰”典故的知識,我們怎么能推導出黛玉這句“微言”中蘊涵的大義,又怎么能體察到曹雪芹在用典時把矛頭指向了皇帝和王爺,在這些極敏感處大膽落墨,嘲罵封建最高統(tǒng)治集團,不得不佩服他這一驚人之筆呢?可見有關“鹡鸰香串”的互文知識是理解該反諷交際的關鍵,不但有助于作者精煉有效地表達信息意圖,還有助于讀者探察、識別作者的反諷交際意圖。
我們所歸納的與小說反諷交際有關的語境信息并非界限分明,更非相互排斥。一般而論,作者期待能有多項語境信息高度可及,從而確保反諷意圖能被準確理解。讀者會激活一項或多項語境信息來理解作者的反諷意圖。在每個意欲傳達反諷意圖的對話語境中都存在一項可及程度非常高的語境信息。當它“與話語所表達的命題之間的不相容性足以使聽者識別說者的不贊成態(tài)度并實現(xiàn)反諷理解時,該單一語境叫主導語境。此外,還存在其他語境信息,它們再次確證反諷理解的假設,提供更高程度的信息支持,從而加速反諷話語的理解。它們被稱為輔助語境”。(Yus,2000:47)所有這些語境信息都會幫助我們以最佳相關的方式推導作者所要表達的真正意圖。在具體的反諷交際中究竟會有哪些語境信息被激活則取決于言語情景的性質(zhì)、話語本身、讀者的推理能力和認知資源。
如例(5)中,有多項語境信息與話語命題產(chǎn)生了不相容性。除作為主導語境信息的百科事實信息外,同時激活的輔助語境信息包括:面對寶玉的奚落,寶釵不由大怒,但她一向端莊穩(wěn)重,不好直接發(fā)作(有關發(fā)話人的生平資料);交際雙方都知道寶玉有一個姐姐是皇妃(相互知信);結合當時的具體情景:寶玉說寶釵體豐怯熱像楊妃,無意中惹怒了寶釵(客觀場景)以及寶釵說話時配有明顯表示貶抑態(tài)度的身勢語言“冷笑了兩聲”(非言語行為),寶釵在回聲寶玉前序話語的基礎上,話鋒一轉表達自己的貶抑態(tài)度(上下文)。這樣,寶釵一語雙關,話中有話,再輔之以“倒……”“只是……!”這些明顯具有反諷標志的表達方式來加強語氣(語言線索)??梢姡摾脑捳Z命題與幾乎所有與反諷有關的語境信息都產(chǎn)生了不相容性,可以使我們跟寶玉一起快速識別寶釵話語的反諷意圖。諷刺性詩學效果含蓄而豐富。
再比如:在《紅樓夢》第二十八回中,寶玉要瞧瞧寶釵的紅麝串子,寶釵從左腕上脫下來,寶玉看寶釵生的肌膚豐澤,
(7)比林黛玉另具一種嫵媚風流,不覺獃了,寶釵退下串子來遞與他,他也忘了接。寶釵見他怔了,自己到不好意思起來,丟下串子,回身才要走,只見黛玉蹬著門檻子,嘴里咬著手帕兒笑呢。寶釵道:“你又禁不得風吹,怎么又站在那風口里?”黛玉笑道:“何曾不是在屋里來,只因聽見天上一聲叫,出來瞧了瞧,原來是個獃雁?!毖氣O道:“獃雁在那里?我也瞧瞧?!摈煊竦?“我才來,他就忒兒一聲飛了。”口里說著,將手里的帕子一甩,向寶玉臉上甩來,不防正打在眼上,只見噯呦一聲。
(曹雪芹,第二十八回,2006:283)
要理解黛玉臨時謅出來的“獃雁”,就要充分了解當時與她這句話明顯不相容的情景語境:作者寫了寶玉看著寶釵生的肌膚豐澤“不覺獃了”,“寶釵見他怔了,自己到不好意思起來”。這個場面被黛玉看到,便引出了上述情趣極濃的雙關語。該互顯的客觀場景與黛玉的話語命題產(chǎn)生明顯的不相容性,足以使受話人識別黛玉對命題內(nèi)容所持的貶抑態(tài)度,是理解黛玉反諷話語的主導語境信息。同時,多項輔助語境信息被激活,與話語命題產(chǎn)生不相容性,加速了反諷理解的過程:黛玉瞧的是寶玉,寶玉是人,怎么成了獃雁呢?這顯然是句反事實陳述,違反了會話含義理論中的質(zhì)量準則(百科事實信息)。要理解這句話,受話人還要對發(fā)話人黛玉的思想性格有深刻的認識和準確的把握:黛玉一直對“金玉良緣”之說耿耿于懷,對寶玉“見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的做法心存醋意,而黛玉又是個冰雪聰明之人,非常善于抓住稍縱即逝的機會實施反諷行為(有關說話人的生平資料)。對話雙方都知道,黛玉真正瞧的是那個為寶釵的美貌所吸引,“不覺獃了”的寶玉(相互知信)。我們不難理解目睹此情此景的黛玉是一種什么樣的心情,她心里即使有千言萬語,可嘴里怎么好說!所以原先也只是“蹬著門檻子,嘴里咬著手帕兒笑”(非言語行為),可巧寶釵這么一問,她順勢將話題接上,笑著實施了這個令人叫絕的擬物性反諷行為(語言線索)。黛玉“口里說著,將手里的帕子一甩,向寶玉臉上甩來”(非言語行為)。這句敘述,將黛玉的言與行巧妙結合,相輔相成,恰到好處地表現(xiàn)出黛玉反諷言語行為的詩學效果——又愛慕,又羞怯,又嫉妒,又掩飾,又斗智,又戲謔,把人物內(nèi)心世界以及人物之間的錯綜復雜的感情,刻畫得惟妙惟肖之極,信手拈來,意趣橫生。
對以上兩個例子的綜合分析表明:對小說反諷交際的認知語用研究在很大程度上依賴認知語境。當話語命題與激活的語境信息間的不相容性達到一定冗余程度,反諷觸發(fā)語便被激活,讀者不用付出多大努力便可推知作者對命題所持的貶抑態(tài)度。讀者所探察到的不相容性越多,識別作者態(tài)度所需的認知努力越少,話語與語境間的關聯(lián)性越大,反諷意圖越容易被識別。
本文從多參與者、多途徑、非互動的小說交際特征出發(fā),融入關聯(lián)理論認知語境觀的研究方法和研究成果,全方位審視和分析《紅樓夢》言語反諷交際中的多源語境激活。對與小說反諷交際有關的語境信息的認知分類表明:作者反諷意圖的識別依賴于讀者對話語所表達的命題和理解時所激活的語境信息之間的不相容性的探察。讀者所探察到的不相容性越多,反諷意圖越容易被識別。小說反諷交際絲毫沒有離開正常的交際原則,同樣遵循努力與效應之間力求取得最佳平衡的認知過程。本研究不僅為分析小說反諷交際過程規(guī)劃出一條可行的分析路徑,而且為解讀《紅樓夢》這部被譽為“語言藝術皇冠上的明珠”(梁揚、謝仁敏,2006:367)的經(jīng)典著作中所呈現(xiàn)出的獨特的反諷藝術魅力提供了新的視角,從而為認知語用學與文學批評之間的對話架起了一座極具操作性的橋梁。
注釋:
①有關反諷理解中多源語境激活的論述參見Yus(2000),趙虹(2008;2009a;2009b),Zhao(2011)。
②有關“詩學效果”的關聯(lián)理論研究參見Pilkington(2000),何自然、陳新仁(2004:103),趙虹(2009c: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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