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梵
我喜歡坐在電腦跟前,跟隨世界一起激動、騷亂、哀傷,或饞滋滋地盯著那些美食照片。我獨自坐在那里,喃喃自語,偶爾憐憫幾個苛延殘喘的國家。頂多一周,我就會放棄對網(wǎng)上某個論壇的關(guān)注,轉(zhuǎn)到別處去尋找新的樂子。有天晚上,我趴在電腦跟前睡著了,醒來已是凌晨兩點。我抓起鼠標繼續(xù)在屏幕上搜尋著什么,感覺要是再無什么可看的,我真要爬上床,裹著被子沉沉入睡。就在這時,我聽見電腦發(fā)出了嘀嘀聲,有人給我發(fā)來了私信。那人用金魚的大眼泡做他的圖標,讓我感覺那是一只向門外窺探的人眼。那人不是熟人,網(wǎng)名叫烘烘,不過他寫下的話倒也有趣:“AV女優(yōu)是人類的共同需要,不是小日本的專利,咱中國人已有本土AV女優(yōu),愿蒞臨寒舍見識中國AV女優(yōu)者,切莫錯過良機……”我從那封私信猜測,對方是生活在南方的北方人。
我打電話過去時,他口風很緊,問明我的年齡,有點猶豫地說:“你才滿十八,年齡太小,AV女優(yōu)可是大叔控誒……”我不耐煩地大聲嚷道:“你別老三老四的,我十八也老大不小了。”我的話大概令他忍俊不住,他咯咯咯地大笑起來。他總算拋下我的年齡不管,向我介紹起三種價格,分別是旁觀、撫摸、真做的價格?!罢媸翘齑蟮男迈r事哪,以前從沒見識過?!蔽倚南?。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充滿了猶豫,“那……那,”我聚眉凝神、斟詞酌句半天,索性一咬牙,十分肯定地說:“我只想旁觀?!薄罢??不想試試和女優(yōu)親密接觸?是想省錢?”“不不,跟錢扯不上。我純粹是好奇,就想看看。”他嘆了一口氣,似乎為我選擇旁觀感到了遺憾。一說起付錢的事,我倒變得有點不安,我疑心他是一個騙子,最后只同意見面付錢。
說來也怪,雖然我不打算接觸女優(yōu)的身體,但那天出門前,我還是洗澡凈了身子,把一頭濃密的黑發(fā),梳得一絲不亂。半小時前,我收到烘烘發(fā)來的短信,知道他家離這里只有兩站路遠。洗澡時,我伸出手,搓揉著自己瘦骨嶙峋的身子,似乎感到了一絲羞愧。看來旁觀的想法真與錢扯不上,也許我是怕別人看見我的嶙峋肉身,害怕他們事后竊竊私語。鬼才知道呢。
我走上街頭時,晚霞已像一堆點燃的冥鈔,把滾滾煙塵驅(qū)趕到了城市上空。我是第一個到達那里的顧客。烘烘用一臉感激的神情,迎接我。他給我倒了一杯茶水,囑咐我耐心等一會兒。接下來,他反復問我是不是想好只打算旁觀?他削瘦的臉馬上令我想起自己瘦弱的身軀,我發(fā)狠似地看著他,點點頭。他的確是個精明的生意人,我剛抿了一口咖啡,他就提醒我在電話里說好的事——見面交錢。我付完錢,他明顯輕松起來,嘮嘮叨叨的話也多了起來。我好奇地問他中國AV女優(yōu)的情況,他感慨地說,你可以想象,這種事在國內(nèi)只能是地下,做這種生意要冒很大風險。我馬上點頭表示理解,“是不容易,畢竟不是在日本。”大概我的理解令他有點感動,他如數(shù)家珍一般向我介紹起中國AV女優(yōu)的情況?!八齻兊难菁冀^對是世界一流,扮啥像啥。扮施虐像施虐,扮受虐像受虐……”他笨拙地作出一個受虐的姿勢,令我不禁有點臉紅?!翱墒钦l訓練她們呢?難道是你嗎?”他坐在我對面,愉快地摳著鼻屎答道,“她們都是天才,不用專門訓練,網(wǎng)上的炮友們就是她們的教練……”
閑聊期間,已有四個人魚貫而入。等一共進來了八個人,他宣布人已到齊,我們可以出發(fā)了。一行人打了兩輛的士,直奔一家叫銀翼的賓館。我們涌進賓館房間時,只見一個女孩迷迷糊糊地合衣躺在床上,大概見一群人突然闖進來,嚇得立刻坐了起來。烘烘馬上迎上前,向女孩介紹我們,說的都是我們的網(wǎng)名,我的網(wǎng)名叫猿人一號,頗有點自嘲的味道。床上丟著一本她帶來的書,夾著一張藍色書簽。我湊近瞥了一眼,是《芒果街的小屋》,讀此書的人閱歷大概都不會太深。烘烘沒忘將我拉到一邊,用耳語叮囑:“你只能看,他們都要動真格的?!蔽业纱笱劬纯此倏纯雌渌?,滿腹狐疑地耳語道:“她受得了?”他敏感地狠狠瞪我一眼:“你太小瞧人啦!”然后,他轉(zhuǎn)身大聲對其他人說:“好啦,你們該干嘛就干嘛!”
女孩長得并不標致,令我略微有點失望。她坐在床上,試圖說些無關(guān)緊要的話。見他們慢慢向她靠攏,臉上露出了十分勉強的笑。他們像一張悄然逼近的大網(wǎng),表面悠閑但暗中緊鑼密鼓地把她團團圍住,個個臉上都泛著興奮的紅潤。是啊,想干那種事的心燒火燎,令他們流露出蠢蠢欲動的眼神。
“你們怎么不說話?怎么都這種眼神呀?”女孩坐在床上,似乎很不習慣他們垂涎欲滴的目光和滿臉傻笑。女孩的催促聲,只不過令他們動了動嘴唇,嘿嘿嘿發(fā)出了更響亮的傻笑。當有人把手從人墻里探出來,觸碰她的頭發(fā),她啪一聲狠狠打回了那只手,同時驚叫道:“別碰我!離我遠點!”人墻立刻像遭受了大地震,瞬間向后倒去,應聲退回到原來的位置。他們漲著紅通通的臉,紛紛求助似地望著烘烘。烘烘顯然已見怪不怪,反倒快活地說:“都瞧見了,她演得好吧?!咱中國人天生就是演員!今天是演受虐的角色?!薄把菽銒寕€頭啊,你瘋啦?”女孩破口大罵道?!扒疲呀?jīng)入戲了,你們還愣著干嘛?”烘烘笑的時候,老是露出被牙簽剔黑的幾條牙縫,令人隱隱有點不舒服。他的話再次令他們嘻嘻哈哈笑起來。有人邊說邊上前大膽地摸她,“性子烈啊,扮得跟真的似的?!闭f話的人被狠狠撓了一下。那人倒不生氣,嬉皮笑臉地說:“你的表現(xiàn)好合我的胃口呀?!闭f完,他就提議大家把她的手腳一起按住。
“你們想干什么呀?烘烘你搞什么鬼?”女孩的叫喊聲,反倒令他們哄堂大笑起來,“你還明知故問,挺能煽情的嘛?!?/p>
女孩又撓又咬。不過,七雙手很快令她無法招架。須臾間,她只剩朝他們啐唾沫的份兒,身子變成了床上的一個“大”字。她累得臉蛋緋紅,使那并不標致的臉,有了一種莫名的魅力。掙扎中她嗆進了口水,拼命咳嗽起來。我問烘烘,要不要給她喝口水,潤一潤嗓子?他搖搖頭向我耳語:“做這行的哪兒那么嬌氣呵?她們都得經(jīng)得住各種打擊。”有一會兒,女孩抬起頭,似乎想用目光尋找烘烘,但被人按了下去。我略顯不安地提醒烘烘:“她好像在找你耶?!焙婧娌灰詾槿坏負u搖頭,“女孩都這樣,反復無常,也有人半途想打退堂鼓,那哪兒行?。看蠹页鰜碜鍪?,總得言而有信,對不?”到后來,她已沒有力氣掙扎、叫喊,只是靜靜地淌著眼淚。七雙手不停地在她身上扒拉著,不久,她就一絲不掛地袒露在眾人面前。要說我能不動聲色地看著她,那定是假話。她就算被人按著手腳,凸凹的身材也顯而易見,雪白的肌膚有著石英的光澤。我承認,看著她傲人的胸部,優(yōu)雅的脖子,細嫩的手臂,無遮無蔽的下體,我甚至后悔沒選擇和他們一樣。一個又矮又胖的中年男人,最先趴到她身上。只見烘烘沒有忘記自己的職責,上前遞給那人一只安全套。剩下的人一個接一個輪番上陣。看著她淚眼汪汪的凄哀樣子,我?guī)缀鮿忧榈啬贸黾埥?,想上前給她揩揩眼淚,但被烘烘一把拉住了。
“別靠近她!”
“她是真哭耶?!?/p>
他若無其事地聳聳肩,“她可能想起了過去的傷心事。演員都這么干?!?/p>
說真的,當他們大施淫威,變著法子虐待她,享受著胡作非為的樂趣,我漸漸有種不對味的感覺。我的心慢慢在悚然縮緊。我不再是觀賞令人銷魂場景的旁觀者,而是竭力捕捉她臉上的表情,揣摩她心里的真實想法。漸漸地,我看出她的憤怒、痛苦不是假的,她真是反感眼前的一切,流下的淚水已濡濕了大片枕頭和床單。她白皙的身軀,已被七雙手揉捏得紅紅彤彤,令我有玉蘭花被揉碎的心痛感。我意識到自己不能再這么冷酷地旁觀,于是轉(zhuǎn)身向門口走去。烘烘的臉頓時變得嚴峻起來,他上前來攔住我,“你現(xiàn)在不能走!”“為什么?”“要走大家一塊走。”“那好啊,現(xiàn)在一起走吧!”“別添亂,好嗎?”他的語氣里含著一絲警告。我一旦感覺受到了挑戰(zhàn),也馬上針尖對麥芒地說,“怎么?你害怕了?”“哼,我怕?你們都交了錢,我還怕啥?”我站在門口,把牙咬得嘎嘣響,眼睛直逼逼地盯著他,“我懷疑這是一場有預謀的強奸!”烘烘顫巍巍地冷笑了一下,然后竭力輕松地揮揮手說:“你太年輕了,滿腦子都是幻覺,看來當初不想讓你參加是對的。你不該這么想,懂嗎?”說完,他靠近我,對著我的耳朵,竭力壓低嗓音說:“你小子想咋地?聽著,別惹事,否則……”他飛快撈起上衣下擺,讓我瞥了一眼他腰間的裝備。只見他皮帶上掛著一只匕首形狀的牛皮套,毫無疑問,皮套里有一把鋒利的匕首……
審問我的警察非常雄辯,我常被他駁得啞口無言。我活了十八年,從沒想過自己會進局子。
“既然你發(fā)覺這是強奸,為什么還呆在屋里?”
“我走不了,他堵著門,況且他身上有匕首?!?/p>
“可他說你是自愿的,并沒有攔你?!?/p>
我怒咻咻地看著他,“你信他的話嗎?”
“那憑什么我該信你的話呢?”
我有口難辯,只好望著他那張相當嚴峻的臉發(fā)呆。是啊,他的嘴角長著一顆毛茸茸的黑痣,是它令我的腦子開了小差。要找到它有什么含義并不難,網(wǎng)上有人撰文描述過痣在不同位置的含義。痣長在嘴角并不罕見,這是典型的吃痣。我甚至開始想象他貪杯的模樣,灌下白酒他還會這么固執(zhí)己見,聽不進他人的想法?
“你這種人我見多了,心口不一,永遠在狡辯!”空蕩的審訊室里,回蕩著他鏗鏘有力的話音,令我意識到自己的處境十分難堪。可能覺得自己今天的行為簡直荒唐可笑,我竟忍不住笑出聲來。
“做了這種事,你還有臉笑?”
“我什么也沒做!”我聽見自己的反駁聲顯得有氣無力。
警察用厭惡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我,一字一頓地強調(diào):“你知不知道?旁觀就是助威,就是幫兇,一樣是犯罪行為!”
我沒有再吭聲,知道自己說再多的話也是白搭,已很難戳穿烘烘編織的那個假象。忽然間,我的腦子再次開了小差。我想起了從前讀小學的美好時光,那條我走過無數(shù)次的上學之路,竟令我一時有些動容……
“現(xiàn)在后悔了吧?光哭有什么用……”
我一直不愿接受父親的恩賜和幫助,但這一次我完全無從選擇。父親利用他那氣宇軒昂的官職,一個電話就把我從派出所撈了出來。離開前,審我的警察顯得有點忐忑不安,他請我到辦公室坐一會兒。他很恭敬地遞給我一杯水,解釋說:“那個大騙子烘烘總算說真話了,當然我們也不是吃素的,總歸有辦法叫他說真話的。好在現(xiàn)在真相大白了,我們已經(jīng)弄清是他把你騙進了圈套,果然像你父親猜測的那樣。所以,你以后對陌生人可要多加提防……”
是啊,我受刑一般在派出所呆了一整夜,現(xiàn)在,來接我的母親對警察千恩萬謝,領(lǐng)著我款款走出了派出所。我左顧右盼,仿佛沒有一處能讓我的目光真正安頓下來。我沒法控制心里的狂想:烘烘為什么最后又說了實話?他終因良心發(fā)現(xiàn),用實話結(jié)束了編造的假象,讓我可以從囹圄中脫身出來?還是因為警察真動了手?或許又是父親……我邊走邊想出十條原因,但沒有一條我愿意真正相信,我更愿意相信老天爺把答案收藏了起來。
母親的神情恬靜而溫和,步態(tài)優(yōu)雅,但我不想跟著她走?!盀槭裁??你最好還是跟我早點回家,你爸在電話里也是這么說的。”
“我會回家的,但我想一個人走回家?!?/p>
母親露出相當詫異的表情,“為什么?”
是啊,我不得不也問自己同樣的問題:為什么?為了不讓她繼續(xù)目光炯炯地盯著我,我只好懇求道:“不為什么,只求你留給我這么一點尊嚴吧,讓我一個人走!”她繼續(xù)磨蹭了一會兒,看出我不大會再惹什么亂子,才搖了搖頭,慢徐徐地朝停車場的方向走去。
此時的大地已被鉛灰的陰云籠罩。漸漸地,街上的行人好像預感到了什么,紛紛加快了步伐。走著走著,天光驀地暗沉下來,大風從北邊卷起紙屑、塑料袋,向人們橫掃過來。我沒像路人那般驚慌失措,依舊慢吞吞地朝前走。不一會兒,到處響起了叮叮當當?shù)穆曇簦贿h處還響起了女孩的尖叫聲。只見馬路上跳蹦著一顆顆白色小球,我的腦袋也被砸得咚咚作響。沒錯,天上下起了南方罕見的冰雹!我就像一個感冒發(fā)燒的人,只想貪圖寒涼,沒有跟著他們躲到屋檐下。我抬頭望望天空,只見天色死人一般慘白。我索性拉開衣服領(lǐng)子,任憑白色冰雹從領(lǐng)口魚貫而入。望著街邊的幢幢樓宇,我像一個親人,緩步走過一個個靈柩,深情地瞻仰著城市的遺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