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小晴
一
父親走了好久之后,母親才和我說起她,婉西,那個葉片般的女孩兒。母親說,你見過她的,在你父親的葬禮上。
我父親的葬禮上?我說,并沒往心里去。
但我很快發(fā)現(xiàn)了母親的異樣。母親與我坐在同一張沙發(fā)上,因為說話,她下意識側(cè)著身;因為緊張或者別的什么,她坐得很虛,半邊屁股掛在沙發(fā)上,另一半則懸著,胸口的事漲起來,一直撐到了嗓子眼,讓她的脖子伸上去,仿佛整個人掛在了半空中。而她的眼睛——母親的眼睛,曾經(jīng)就像小河里的鵝卵石一樣,亮晶晶晃悠悠的,如今已如兩口枯井,石頭還在,只是少了水分——母親枯井般的眼睛撲閃著,似在躲避我的目光,那樣子,仿佛任何一點光亮,都能將她刺破。
母親的話已經(jīng)滿得憋不住,卻又很難說出來。
我頓時有些在意了。
但我仍然想不起任何印象。父親的葬禮上,他的徒弟或?qū)W生確實不少,有我認識的,也有不認識的。認識的那幾個,我們差不多一起長大,不用看,就是單聽聽他們的腳步聲,聞聞他們走過來時空氣震蕩的氣浪,我就能辨出誰是誰;不認識的,那都是我長大了工作了之后,父親的工作,就再沒能上我的心。
母親只好往下說。
父親走后,母親老是說起他,就像用這種方式,她還繼續(xù)著她的夫妻生活。只有說起父親,用嗓子發(fā)出聲音,用舌尖咬住父親的名字,她才感覺父親活了,不光她看得見,聽的人也看得見。父親還穿著那件長風(fēng)衣,戴著黑禮帽,脖子上的圍巾像一場初雪,褲腿上的折痕刀鋒一般。父親瘦削的身體也像一把尖刀,插在母親的眼前,既讓她覺得安全,又讓她備感危險。
否則的話,哪怕就是把他裝在心里,母親也感覺不踏實的,抓不住,無聲無息的,隨時都可能溜掉——就像那天早上,父親看一眼她,不說話,走了。
后來母親不光跟我說,也跟婉西說。否則的話,那許多的事,母親是壓根弄不明白的;否則的話,那許多晦澀而隱秘的感覺,婉西也不會講出來。
那天,母親說,要不是那天下午,你父親根本就不會走。母親的話帶著已經(jīng)稀釋掉的怨尤。
二
那天下午,父親照常去給婉西“念戲”。念戲是父親所在的川劇圈子里的行話,實為“捋臺詞,練唱腔”,一句話,就是人坐在那里,將整個戲過一遍。在父親所工作的那個縣川劇團,父親的角色有些特殊:司鼓。司鼓一職許多人未必能明白它的真含義。這么說吧,在每次由劇團美工用油彩畫出來的海報上,有主要演員又特別是女主角的畫像,然后就是導(dǎo)演和司鼓的名字。司鼓一般都排在導(dǎo)演的后面,但作用未必就比導(dǎo)演小。這么說吧,如果把舞臺比做戰(zhàn)場,那導(dǎo)演和司鼓都是戰(zhàn)場上的指揮官。他們分工合作各司其職。導(dǎo)演主外司鼓主內(nèi)。導(dǎo)演負責(zé)表演司鼓掌控節(jié)奏。導(dǎo)演著力的是觀眾的視覺感受而司鼓操心的是觀眾的聽覺效果——輕重緩急、濃墨重彩或者輕描淡寫,全出在司鼓手上了。這么說吧,如果我們做個實驗,把司鼓負責(zé)的那一攤子都關(guān)了,把鑼鼓嗩吶胡琴三弦什么的都撤下,那舞臺上的戲就成啞劇了,沒有人看得懂它在說什么;但如果把演員撤下把幕布關(guān)上,就讓鑼鼓和音樂漫天飛,大不了閉上眼睛,你照樣還可以聽上一會兒的。
這么一說,你大體也就明白了,從某種意義上說,司鼓并不比導(dǎo)演差,甚至比導(dǎo)演更加“位高權(quán)重”。事實也確實如此。演出時,你已經(jīng)看不見導(dǎo)演,可你只要往舞臺內(nèi)側(cè)稍微看看,就能明白個大概:在舞臺右側(cè),有一只圓桌大小的小臺子,用木板和柱子支成,那是專為司鼓而設(shè)。就在內(nèi)臺與外臺的臨界點上,再邁出去哪怕一毫米,就是舞臺了。司鼓的寶座設(shè)在如此敏感的部位,為什么?就為了高瞻遠矚統(tǒng)領(lǐng)全局。鑼鼓一響,幕布一經(jīng)拉開,這臺上臺下,臺前臺后,演員音樂鑼鼓,就都歸司鼓指揮。
但父親的主要職責(zé),是聽覺,是節(jié)奏。因此父親有個理論,父親說,學(xué)戲的人,唱做念打,唱排在第一,唱功是學(xué)戲人的第一功夫。他還固執(zhí)地說過,只要唱功好了,你往那兒一站,吼上那么一嗓子,立馬就把人的心吊起來,把人的聽覺視覺、五腑六臟都吸了去,你就像一塊磁鐵,而觀眾就是那些鐵末子,他就是不跟著你跑也不行。
由此父親得出結(jié)論,人的聽覺比視覺重要多了,也可靠多了。眼睛就常常欺騙你,可耳朵不。眼睛可以把白看成黑把驢認成馬,可耳朵不,耳朵一是一二是二。有一個簡單的例子最具說服力:人們都畏懼瞎子的耳朵,可沒見過誰害怕啞巴的眼睛的。
父親的話主觀了。是站在自己的立場說話,有明顯的王婆賣瓜嫌疑。但有一點卻是確鑿的,在我的印象中,父親給人“念戲”,主要的精力,都花去幫人練唱腔了。
我從小在川劇團長大,在戲園子里跑來跑去,在咿咿呀呀的聲音中睡去或者醒來。每天早上,當(dāng)我醒來時,我都有一個印象,父親在給人練唱腔。那自然是一出尚未上演的新戲。劇本剛發(fā)下來,角色已經(jīng)敲定,只要是父親擔(dān)任司鼓,他就有義務(wù)幫新戲的主要演員練唱腔。我不知道父親是怎么熟悉那些新戲的唱腔的,我也不知道父親怎么能拿過一出新戲來,就能當(dāng)老師,我只知道父親的聲音并不好聽,就像我的嗓子一樣有些沙啞,而那些擔(dān)任主角的男演員女演員,他們都是名角兒,臺柱,他們的聲音從或高或瘦、或胖或結(jié)實的身體里發(fā)出來,都像鳥叫一樣動聽,都像海濤一樣激越,都比父親的聲音好聽多了。
有時候我便悄悄想,假如,假如父親的聲音也像他們一樣好聽呢,那他一定不會當(dāng)司鼓,那他一定會去當(dāng)演員了——內(nèi)心里,我是巴不得父親當(dāng)演員的,最好能當(dāng)名角兒。
可令我奇怪的是,那些名角兒都聽我父親的。那些名角兒,天麻麻亮就來到了我們家的院子里,敲開我們家那扇天藍色的舊木門。父親人還沒出來,只有咳嗽聲先出來了,在黑洞洞的屋子里一聲一聲,鼓一樣響。母親先搬出椅子,然后是桌子。茶由父親親自泡。父親對茶的講究決定了,他必須親力親為。水必須翻滾,茶葉要多,盛在一只青花瓷的蓋碗里,揭開碗蓋,黃稠稠的一碗茶湯,上面漂幾粒零星的茉莉花屑。
父親就坐在那碗茶旁,張大了嘴,咿咿呀呀叫起來。他唱一句,那些名角兒唱一句,那感覺,就像父親是一只領(lǐng)頭打鳴的大公雞,帶領(lǐng)著他的小雞,要把天叫破似的;那感覺,就像父親在清理著一條淤塞的河道,父親沙啞的嗓子就是掘進機,在別人的嗓子眼里穿行著,將那些淤泥,雜草,亂石,通通撈起來,扔出去,小河水歡暢地流起來。
三
不知道是我的記憶有了選擇,還是事實原本就是如此,在我的印象中,父親在清晨為之“念戲”的,總是一個女人,女演員。或許男演員們對于唱腔,只好比一只巨大而沉重的煤氣罐,男人們?nèi)聝上戮湍馨阉干蠘牵瞬煌?,女人扛不動,只能等男人來幫她。她們云朵一般飄進我家的小院,落坐在一張凳子上,讓我的眼前恍恍惚惚。那些日子,我總是被她們的咿呀之聲吵醒,然后起床,吃飯,上學(xué);我總是找出理由在門前出出進進,既想多看她幾眼,又怕多看了幾眼弄傷了我的自尊心。母親倒比我坦然多了,母親扮演著女招待的角色,就像在戲里,她總是演丫鬟,跑龍?zhí)?。然而母親能神定氣閑地為之服務(wù),緣于她的底氣。盡管有云朵般的女人坐在對面,父親卻仿佛有眼無珠,父親的眼里只有劇本,唱腔,然后就是蓋碗茶。父親的臉白凈,嚴厲,小眼睛瞇縫著,要么圓睜。他瞇縫著眼時,是在看戲譜,要么就像酒微醺時,是在搖頭吟唱唱腔里最微妙的部分;他圓睜時,不用說,是對那位云朵般的女人發(fā)怒,這時候,女人就如云變成了雨,淚汪汪的,還不敢隨意落下。
除了“念戲”,父親從不給女演員們?nèi)魏伪砬椋虼怂较吕?,父親掙下了一個印象——是個一流的司鼓,卻是個死板的男人——這印象雖然欠佳,卻是我的母親所歡喜的。
然而父親這般威嚴而尊貴的印象并沒能維持多久。轉(zhuǎn)眼之間,商品經(jīng)濟的大潮來了,這股潮水首先沖開的,竟是劇場的大門。
父親和母親所在的縣川劇團劇場,由一座古城隍廟改就。古時候的城隍廟,看上去是拜佛之地,實際還兼做集市買賣,正所謂趕廟會。佛事俗事都便達,因此縣城里的城隍廟,竟如上海的城隍廟一般,位于城市的最中心,好比縣城的心臟。建國之后,拜佛之事廢除,精神生活尚存,于是城隍廟改成劇場,由原來的舊戲班子鋪底,再招進來一批年少無知的孩子,取名川劇團,舊時的戲子也就有了一個堂皇而動聽的名字:文藝工作者。
我不知道戲子和文藝工作者,除了字面上的褒貶差異之外,就其本質(zhì)而言,究竟有沒有區(qū)別,但父親以為有。父親是真心實意想當(dāng)一名文藝工作者的,而非戲子,為此他把一切都往這上邊靠。他把工作稱為事業(yè),把他的心稱為事業(yè)心,把他的司鼓行當(dāng)稱為藝術(shù),把他的全部激情和心力,都用去制造舞臺上的人生。但也僅限于舞臺上。舞臺之下,父親就像一塊燃燒殆盡的廢炭一般,冷漠,刻板,了無生氣。我還深記得偶爾去看父親演出時的情景。舞臺邊上,那只圓桌大小的小臺子,父親稱它為鼓棚子。父親高高地坐在上面,一身便裝,大冬天里,還系著厚厚的圍巾。父親蒼白的臉杵在厚厚的圍巾上,如一面鼓,緊繃,收縮,顫抖;而他的面前,是另一面鼓,大小和顏色都與父親的臉相似,父親手執(zhí)一根竹簽樣的指揮棒,揮舞,旋轉(zhuǎn),敲打,那感覺,仿佛父親沒了,他化成了鼓,鼓化成了他。
每每,父親從鼓棚子上下來,母親會為他端上一盆熱氣騰騰的水,父親稱為洗臉??筛赣H洗的不是臉,是背。父親一件一件地脫衣服,再轉(zhuǎn)過身去,讓母親為他擦背。一場戲打下來,父親的背上成了河,而河床卻像被火燒過的土地,貧瘠,稀薄,流失了所有養(yǎng)分,母親手里的毛巾在那貧瘠的河床上,像船那樣航行著。
洗好了,父親換上了干凈的衣服,坐下來。只有在這時候,父親的臉上才有了溫度,那感覺,仿佛炭燃燒之后,還泛著余熱。
四
然而就是這樣一門父親打定了主意要為之獻身的藝術(shù),卻沒能帶給他任何的順暢和安慰。父親8歲時被家里人送進劇團,又迷迷瞪瞪爬上了鼓棚子,從那一刻起,他所見所學(xué)就是才子佳人,忠孝大義。為此他得出了一個錯誤的認知,以為才子佳人就是藝術(shù),忠孝大義就是價值。沒曾想轉(zhuǎn)眼間,才子佳人成了牛鬼蛇神,忠孝大義讓位給了階級斗爭,他也被不由分說地扣上了“白?!钡拿弊印Q莩霰黄韧V?,父親被從鼓棚子上趕下來,一腳踏進了黑暗無邊的街頭。
那段瘋狂的歲月,我也正在瘋狂地長大,所有的心力和智力,都被懵懂和成長占據(jù)了。我并不真清楚父親的生活里究竟發(fā)生了什么,父親又在怎樣地活著。劇團也演戲,父親也坐鼓棚子,但都是些革命戲樣板戲,都是些不結(jié)婚的男女。父親結(jié)了婚,因此他對那些不結(jié)婚的男女不感興趣。有一個夜晚,父親和母親演出歸來,我躺在床上佯裝睡著,居然聽見父親又在“念戲”了——他在給母親“念戲”。過去他從不給母親“念戲”的。
那是父親一天中最愜意的時刻。那也是我平生第一次聽見了川劇名劇,《秋江》。懵懵懂懂中,我聽出了劇情的大概:一位名叫妙常的道姑,從道觀里跑出來,去追趕一位書生,來到江邊,書生已乘船離去,道姑心急如焚,只好懇求趕船的老艄公渡她過江??衫萧构纹び哪幻鎺退^江,一面故設(shè)阻力逗著她玩,最終,阻力是假,助力是真,老艄公幫道姑追上了書生,成全了兩人的愛。
父親和母親像每一次演出歸來那樣,并排坐在客廳的兩只單人沙發(fā)上。
昏黃的燈光下,夜深人靜之時,父親不可能像早晨在院子里“念戲”那樣,四平八穩(wěn)地坐著,有板有眼面對戲譜,照本宣科,但父親的“戲”都在腦子里,信手拈來就是。沒有桌子隔著,沒能面對著對方,父親似乎更易于發(fā)揮,感覺中,父親已不是在“念戲”,而是在演講。父親說,這才是戲劇,這才是藝術(shù)。幾十年久演不衰,為什么?就因為一個字,情!一個“情”字,劇情人情情趣,都有了,再加上它的舞臺表演,音響效果,堪稱戲曲美的經(jīng)典。
父親又放低了聲音,像怕驚飛了什么似的,說:你看,就說音響和演員的表演,道姑上船的那一瞬,道姑踏上虛擬的船頭,沙啦啦一陣響,敲鑼邊,波浪的聲音,然后道姑往下一蹲,身子把船頭壓低了,老艄公卻往上一踮,船尾翹起來了,兩人這一蹲一踮,船頭船尾的,沙啦啦沙啦啦的效果,把人們上船的回憶,都攪動起來了……
末了父親還說,戲好與不好,重在一個情字,而不是花哨的表演,越花哨越不好。這出戲,父親說,它的重點是表現(xiàn)真摯的愛情,當(dāng)?shù)拦泌s到江邊,見大水橫阻,情人已去,難以追及,這時候,道姑的內(nèi)心,那種悵惘,那種牽掛和焦急,怎么才能表現(xiàn)出來呢?因此,表演上,重點就在這里,難度也在這里。而道姑對于船身顛簸的驚駭表演,雖屬必要,卻不是主要的一面……
那天晚上,我?guī)缀鯖]聽見母親說過成形的話,就聽見她像應(yīng)聲蟲一般,嗯嗯啊?。荒翘焱砩?,雖說我看不見,但我始終相信那天乃至后來的許多晚上,父親不光在家里“念戲”,還比劃;父親不光自己比劃,還拉著母親一起比劃。事實也確實如此,那段瘋狂的歲月結(jié)束之后,古裝戲重新上演了,母親一改以前沉默的面目,竟像變戲法般,演起了經(jīng)典傳統(tǒng)劇目:《秋江》。
古裝戲重新上演后,父親已人到中年,可在我的印象中,他好像換了個人。他不再板著臉,也不再面容蒼白,成天大清早就往外跑,偶爾見他時,兩眼放光,頭發(fā)上直冒熱氣,那感覺,仿佛清晨的一片小樹林,剛從霧嵐中冒出來。
或許,我猜想,父親這一次是要豁出去了,父親就像一塊干裂了太久的土地,正張開大嘴,要吞沒整個世界。
然而這一次,我實在不想告訴你:父親又錯了,而且錯到了極處,錯到了沒底——錯到了雖生猶死萬劫不復(fù)的份上。
五
我不是說父親翻了船或者遇上了什么不測,也不是說父親的城市發(fā)生了地震或者泥石流,也不是說又來了政治運動或者瘋狂歲月什么的。沒有,都不是。我是說,經(jīng)濟,經(jīng)濟的大潮。你知道嗎,在很多時候,經(jīng)濟的大潮也是一只動物,而且比動物更可怕。
這就回到了剛才說過的話題上。當(dāng)那股商品經(jīng)濟的大潮,轟隆隆從海里爬上岸,再嘩啦啦涌進父親的縣城,誰也沒有想到,它首先相中的,是劇場的大門。但它不是來看戲的,它是相中了這塊演戲的場子。我早說過,城隍廟位于縣城的中心,是縣城的心臟,只要控制了心臟,整個縣城就沒有拿不下的道理。
一顆心臟值多少錢?說它寸土萬金不為過吧?
寸土萬金的地方,被一幫咿咿呀呀成天無病呻吟的人占據(jù)著,成何體統(tǒng)?資源才是生產(chǎn)力,地盤才是硬道理,一幫裝神弄鬼不好好說人話的人,占據(jù)著如此這般的黃金地段,公道何在?縣城有限的寶貴資源豈容如此浪費而熟視無睹?
父親母親與縣川劇團里百十號人,那些叔叔阿姨兄弟姐妹們,就像一群被趕上岸的鴨子一般,被掃地出門了。如今的劇場,也就是古時候的城隍廟,又恢復(fù)了它昔日的風(fēng)采,成了縣城里人口密度最高的地方,成了獨領(lǐng)風(fēng)騷的購物天堂。
父親離開劇團之后,已經(jīng)變得柔軟多了。就好比一棵樹苗,你再有珍稀的品質(zhì),把你從泥土中拔出來,你就不得不倒下,變皺,疲軟,再也挺不起當(dāng)初的脊梁。但父親沒有倒,即便是在空中浮著,被大風(fēng)吹過了一站又一站,他也不肯倒。最有力的證據(jù)就是父親對“唱玩友”的抵抗。
劇團解散之后,那百十號人不分年齡大小,都退休,都拿起了不多不少的退休工資。退休不再是一種待遇,是驅(qū)趕,處罰。吃穿不用愁了,可心里的郁結(jié)在,時間難以打發(fā)。人們賭氣一般,又或者僅僅是為了消遣,陸陸續(xù)續(xù)走進了茶館。就在城隍廟的隔壁。如今的城隍廟再也不叫川劇團了,就叫城隍廟,與生俱來的名字,只是沒了香火也沒了神仙,有的都是些兜里裝錢的“上帝”。而川劇團沒了,川劇還有,還可以唱,就在嗓子眼里呢。那是一家再普通不過的茶館,竹椅,蓋碗,滿地的瓜子殼花生皮,間或有幾只鞋子擋在路上,那是摳腳丫的人脫下的。
我們的家就在茶館的對面。父親來來去去的,總免不了要聽進去一些曲子,一些熟悉的旋律;父親挺著背,閉著眼,走進走出的,就像一個瞎子,眼睛里翻著白霧,看不見眼前發(fā)生的任何事情。
就有人不相信父親的眼睛看不見耳朵也聽不見,便對父親說,去吧,老蘇(父親的姓),去吧,總比沒事做強,而且,觀眾肯定買你的賬。
父親撅著嘴,吹著蓋碗茶中的茉莉花屑。突然拿起茶碗,輕輕一頓,碗座碎了,可茶碗尚好。父親繼續(xù)吹著他的茉莉花茶,說,沒有觀眾,觀眾早沒了,只有主子。
事后父親才對母親說,戲子,你說什么叫戲子?就是在茶館飯館里唱,人家坐著你站著,人家吃著喝著使喚你,你就是人家碗里的茶葉渣子。
可這一來,父親的路真的沒了,走到盡頭了。那陣子,父親就像那房梁上掛著的一塊臘肉,被抹上了調(diào)料,正慢慢變干,變硬,再變成醬黑色。
六
婉西就是在父親被抹上調(diào)料,掛在房梁上風(fēng)干的日子里出現(xiàn)的。
說來奇怪,縣川劇團解散后,那些曾經(jīng)有過的氣息,仿佛蒲公英的種子,被風(fēng)一吹,飄到了四面八方。全縣境內(nèi)竟出現(xiàn)了亂七八糟四五個川劇團。其實這些川劇團原本就有,就生活在鄉(xiāng)野山村,野草一般自生自滅著。只是當(dāng)初,有縣川劇團這棵大樹壓頂,那些野草般的川劇團長不大,活不長。如今大樹一倒,大地和天空自然都成了他們自由呼吸的世界。
父親原本對此不屑一顧。我就曾聽父親提及過。父親稱他們?yōu)椤盎鸢褎F”。我說,啥叫火把劇團?
父親說,就是打著火把,走夜路,怕人似的,打一槍換一個地方。
父親對他們還有一種稱法,叫做草臺班子。戲劇業(yè)內(nèi),但凡稱“班子”的,都帶有貶意,都是低賤的,不入流的,與舊戲班子扯得上瓜葛。父親這樣稱法,是明顯的輕賤別人抬高自己。
可如今不同了,縣川劇團沒了。那些草臺班子,火把劇團,再怎么說,也是排隊買票,上臺演出。
在父親的心里,只有在臺上演出,才有尊嚴,才不是戲子;只有與觀眾拉開了距離,才產(chǎn)生美,產(chǎn)生藝術(shù)。這美和尊嚴都有了,就絕對不是戲子而是文藝工作者。
都這份上了,父親還在和自己叫勁,在和一個虛幻的稱謂叫勁。
婉西便是“火把劇團”的一位女演員。據(jù)母親說,婉西來我們家時,才二十歲。父親那時候剛過完六十大壽。那時候我已在千里之外的南方某地求生存。父親過六十大壽時,我回來了。
那是一個深冬的中午。父親在上擺位上,安靜地坐著。父親的臉依然端正,依然白凈,只是白凈的臉上,掛滿了溝壑。那些溝壑不因為風(fēng)吹,也不因雨打,是心的拖累,讓它直往下沉。父親臉上的皺紋是縱向的。這讓他的臉看上去,像一片瀑布結(jié)成了冰。然而父親正拼盡心力,要讓自己回暖,這從他的目光中看得出來。父親他沒有笑,只柔柔淡淡地看著親友,那眼神,仿佛黑屋子里透出來的幾縷燈暈。
那之后不久,婉西就出現(xiàn)在我們家的門口。婉西說,她是慕名而來,好不容易才找到的。那時候父母親已離開縣城,搬到市里,在一個普通小區(qū)安了家。在這片無根無據(jù)的土地上要重新扎根,父母憑直覺就能知道,他們需先埋了自己,再發(fā)芽——把那段流光溢彩的歲月,把那段痛徹心扉的歲月,都埋掉,再像常人一樣一日三餐,吃飯睡覺。
那時候父母親正隱沒在一扇深綠色的鐵門后面。因此當(dāng)母親打開鐵門,聽一個陌生女孩說,她先從鄉(xiāng)上跑到縣里,再從縣上跑到市里,一路打聽找到他們,是來學(xué)戲的,父親當(dāng)時正站在客廳中央,他沒看女孩,而是先抬頭看了看燈,又扭頭去看窗外,直到聽見廚房里的水開了,發(fā)出鴿哨般嗚嗚的聲音時,他才相信了不是在做夢。
婉西說她是慕名而來,但她并沒有說是慕誰之名,父親還是母親?在那段逝去的歲月,在那個已經(jīng)變淡了的縣城,父親和母親都可謂名人。時至今日,偶爾回到縣城,或者碰上了老鄉(xiāng),年齡稍大的,提起父母的名字,他們的口型還是一個“O”字,然后是長長的尾音,說,知道知道,你母親演《秋江》,你父親嘛,嘿嘿他的名字,我見得多了。
那段歲月,母親在父親的調(diào)教下可謂進步不小。在劇團,母親最顯著的特點就是人長得漂亮。一雙大眼睛,就像小河里的鵝卵石一般,亮晶晶晃悠悠的,一條又黑又粗的長辮子,從脖子垂下來,一下垂到腳后跟上。父親當(dāng)初看上母親,就因為她的眼睛和長辮子??珊髞恚赣H對母親的眼睛看慣了,再也看不出任何效果,卻對那條長辮子計較起來。父親嫌母親不夠靈動,少悟性,把一切的責(zé)任都歸結(jié)為那條辮子。但父親不提,父親只在心里想著那句老話:頭發(fā)長見識短。
后來父親給母親“念戲”,念《秋江》,也不是真要給母親念的,他是自己要念,憋不住,就像尿急了要撒口渴了要喝水一般。別說母親,當(dāng)時就是有一根樹樁立在對面,我相信父親一樣會念,一樣的。父親以他滴水穿石般的固執(zhí),終于將母親這塊“朽木”雕成了材,母親以一出《秋江》,成為那段曇花般的流金歲月里迅速崛起而后快速凋謝的名角兒。
話說回來,無論婉西是慕誰之名而來,有一點是肯定的,她說出口的,只能是拜母親為師。她是演員,而非司鼓。演員拜演員為師,此乃天經(jīng)地義。即便是來之前,她已打探好了,母親的名也是因父親才有的,母親的《秋江》也是全仗著父親“念”出來的,她也不可能越過母親,直接拜父親為師。
七
婉西拜師省下了所有的繁文縟節(jié)。
在我長大的過程中,父親收過不少學(xué)徒,但他不愿按舊戲班子拜師學(xué)藝的老規(guī)矩辦。不愿坐在太師椅上,接受徒弟跪拜;不愿請客收禮,興師動眾;甚至也不愿聽人叫他師傅,他讓人叫他老師,他也稱徒弟為學(xué)生——他是巴心巴肝要向教書先生看齊,削尖了腦袋也要擠入有知識有文化的隊列。一句話,他要做一個新時代的文藝工作者,而非戲子。然而,真要是一點禮數(shù)不講,他又會覺得過不去,臺面上下不來。孩子們的家長還是要驚動的,該收的雞蛋臘肉還是收。那年月,學(xué)生們送上的雞蛋臘肉,父親很少吃,看??次页?。父親一邊看著,一邊在心里想,我這女娃,我是絕不能送她去學(xué)戲。
為什么?個中緣由,至今我也想不明白。
禮數(shù)講了,規(guī)矩也不能不要。父親對待學(xué)生,猶如閻王對待小鬼。閻王者,并非需要動怒,只需做出表情來,小鬼們就會魂飛魄散。小鬼們害怕的,不是怒,而是威。威從何來,有山林有莽原,也就有了自己的王宮和秩序。真把那樹也砍了山也削了,閻王就頂多是只病貓。
婉西出現(xiàn)在家里時,父親沒病,但也差不多出落得煥然一新了,差不多像一只蠶的命運:由蠶變蛹再變成繭,再破繭而出變成蠶??纱诵Q早非彼蠶,此蠶爬動著,吐不出絲,還是蛹的心臟,早已忘卻了前世今生。
母親不同。母親沒收過什么像樣的學(xué)生,卻被眾多的人稱為老師。原因很簡單,大家都是別人的學(xué)生,又念著母親的資歷,順便給她個尊稱。如今婉西千辛萬苦找來,真心實意要拜母親為師,指名道姓要跟她學(xué)《秋江》,母親啥話沒有,只一個勁臉紅。倒是父親,原本沒他什么事的,可他在一旁搓手,嗯嗯地清著喉嚨,就像那喉嚨里,礙著他所有的好事。
拜師的過程僅僅是一堆面試般的陳詞濫調(diào)。由母親發(fā)問,父親間或插上兩句。比如說,你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為什么會愛上川劇這門行當(dāng)?婉西說,她在一個名叫土橋的鄉(xiāng)川劇團,待有一年多了。也演戲,可主要是跑龍?zhí)住T酵麓?,她就越發(fā)覺得,在川劇這個行當(dāng)里混,沒有點看家本領(lǐng),就出不了頭,只能一輩子跑龍?zhí)住S嘞碌脑捤龥]有說,但父親母親都懂:有了點看家本領(lǐng)后,哪怕只是一出戲,一旦唱紅了,成了角兒,那世界的格局都會發(fā)生變化。婉西還說,她上門學(xué)戲,并不是因為生存,而是因為喜歡——聽到這里,父親就有些坐不住了,他端起茶碗,不看人,猛吹著碗里的茉莉花屑,端茶碗的手微微發(fā)抖。因為喜歡——僅僅這一句話,就足以將父親擊敗打倒甚至擊成碎片。父親自己清楚,他這一輩子,倒霉就倒在“喜歡”二字。動了心,動了情。假如是對一個女子動了心,動了情,其結(jié)果也會好很多。至少他可以去爭取,去糾纏,實在不行,還可以曲線救國。當(dāng)初他看上母親,可母親沒看上他,他所走的就是曲線路徑,繞著彎去找我母親的母親,也就是我的外婆,先讓我外婆看上他,然后再去圍剿我的母親。
可對川劇,對藝術(shù),對他的司鼓職業(yè),他可真是一籌莫展了。他所面對的,是一堆既抽象又復(fù)雜的事物,是神龍見首不見尾,像霧像雨又像風(fēng)的玩藝兒……他一個大活人站在地上,除了仰天長嘆,還有什么路可走?
婉西說,她高中畢業(yè)后,本可以去上旅游學(xué)校的,可她不,她就是要學(xué)戲,除了學(xué)戲,她啥也不想學(xué)。母親在一旁聽著,那雙水波蕩漾的眼睛已如兩葉枯葉,枯葉上星星點點淌滿了水珠。父親閉上眼,深呼吸,老半天沒氣出來,那感覺,仿佛被人從水里拽上了岸,老半天辨不出死活。
八
母親說,她發(fā)現(xiàn)不對勁已是幾個月之后的事。但細想來,你父親最初就有些反常。母親又說。
那是婉西拜師之后的當(dāng)天晚上,母親與父親商量起婉西的事。母親收下了學(xué)生,立馬就忘掉了自己的身份,立馬就想把婉西移交給父親。因此母親問父親:沒地方“念戲”啊,怎么辦?母親指的是我們曾經(jīng)的那個家,那個小院子,天藍色的舊木門,推開去,嘎吱一聲,門內(nèi)有假山有花草,都長得不好,就像那個年代一般歪歪扭扭營養(yǎng)不良,也像那個年代一般難以忘懷;此外還有一方洗衣臺,戲念到酣處,女演員站起來,父親仍舊坐著,女演員把外衣脫掉擱在洗衣臺上,比劃著,唱做念打都齊了。
父親也當(dāng)仁不讓。又或者,下意識里,父親和母親都知道,都形成了共識,收婉西為徒,雖說是以母親的名譽,卻不過是個過場,真正的老師,只能是父親而非母親。
道理很簡單,沒有天哪有地?沒有地哪有萬物的生長?
只是一向苛刻的父親此時竟像小孩子一樣搓著手,在屋里團團轉(zhuǎn),說,有,有地方,就在吃飯的桌子上念。
母親突然就不說話了,只看一眼父親,眼神異樣。母親的意思是,第一,很奇怪,父親的反應(yīng)太奇怪了。第二,在家里的飯桌上“念戲”,別的不說,人家聽見了怎么辦?
小區(qū)的公寓樓里,大家門挨著門住,卻是誰也不認識誰??刹幌癞?dāng)初的小院子,院墻只壘到一半,聲音從空著的一半傳出去,鉆進了別人的耳朵,可人家不在意的,人家有準備有包容,知道那藍色的門里住著一對唱戲的。在沒有準備的耳朵里,這咿咿呀呀的聲音,就不是音樂是噪音了。
父親全然沒有醒悟,只一個勁沉浸在他的思緒里,說,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關(guān)上門,大不了唱的時候,連窗戶也關(guān)上。
第二天早上,母親說,你父親一早就起來了,燒開水,泡茶,還老是嗯嗯地清喉嚨,就像擔(dān)心那嗓子不在他喉嚨里似的。
其實那天早上,無論是父親還是母親,都沒能當(dāng)上老師,因為婉西壓根兒就沒出現(xiàn)。婉西回劇團去了,去拿衣服,請假,再看能騰出哪些時間來“上課”。那天早上,父親沒辦法靜靜地喝茶,老是走來走去的,最終立在了窗前。窗外有一棵梧桐樹,已枯了一整個冬天了,再怎么說,也該發(fā)芽了吧。
九
后來,母親說,婉西來后,就因為父親的過度反應(yīng),或者因為一番說不清道不明的心理,母親沒讓婉西先跟著父親“念戲”。
也就是說,母親沒把婉西移交給父親。
到這時候了,母親才依稀覺得,婉西拜她為師,她就有了話語權(quán)而父親沒有。在我們家,在父親和母親之間,母親一直就生活在父親的影子里而常常忘了自己,如今借助婉西的出現(xiàn),母親顯出了形,憑著她一慣平靜淡然的性格,她倒也未必真要與父親較勁;然而下意識里,她又何嘗不想趁此機會做一回主,露一回臉?因此婉西來后,她幾乎不看父親,而是像所有掌權(quán)者那樣,挺直了身板,讓聲音穿過硬邦邦的身體和喉嚨鉆出來,以強調(diào)自己的權(quán)威,掩飾自己的虛弱。然而母親的底氣實在不足,即便極力裝扮,她的聲音聽起來仍然很飄,好比水面上的浮萍,看上去穩(wěn)住了,實則無根無底。
母親說,婉西,我們先來學(xué)身段吧,先學(xué)身段。
母親指的是《秋江》,《秋江》中的身段表演。母親知道,《秋江》中的身段表演相比其他許多劇目,戲份的比例要重很多,比如說在虛擬的江面上行船,下船時的顛簸與驚駭,道姑在船上極目遠眺……可無論身段表演如何重要,只要動作一起,就離不開音響節(jié)奏,只要嘴巴一張,就離不開唱腔臺詞,換言之,沒有獨立存在的身段表演,沒人能把動作和聲音截然分開,相反動作越多,音響和節(jié)奏的作用就越大。
母親明白這個道理,可她并沒有真正明白這個道理的嚴肅性。此時的她因為正經(jīng)八百收下了學(xué)生,就想獨立完成整個《秋江》的教學(xué)工作。再說演了若干回《秋江》,她也多多少少攢下了自信,多多少少有了些成名之后的飄飄然,她與婉西一起把飯桌挪開,把茶幾挪到了靠墻的位置,騰出了客廳里的大部分空間。
她站好了,氣上提,擺好了出場的架式。
婉西站在她身后,也擺好了架式。
誰知母親動作未起,嘴里先有了聲音,鑼鼓聲:冬冬鏘鏘冬冬鏘鏘……
父親就坐在那只靠墻的沙發(fā)上。
從婉西進門到隨后的興師動眾搬桌弄椅,再到母親說出先學(xué)身段,父親一直就大睜了眼睛毫無反應(yīng)。他不是不反應(yīng)他是差不多懵了。一條順理成章的路突然拐彎他不得不懵。婉西離開的那幾天,父親沒少在心里謀劃過憧憬過。又或者,他壓根就沒把婉西拜母親為師聽進耳朵,擱在心上。他才是老師,他是天經(jīng)地義當(dāng)之無愧的老師,他是老師的老師,他生來就是當(dāng)老師的……除此之外,他還有一種感覺:如今的他還能教婉西,還能教像婉西這樣的年輕娃,他已不是什么老師而是在獲救,他已不是要手把手地教學(xué)生,而是要拽住一根救命稻草不松手。
母親嘴巴里的鑼鼓聲像一根大棍,猛地將父親敲醒了。他屏住氣,閉上了眼睛。
沒有人知道父親在想什么。
父親司了一輩子鼓。其實父親面前的那只小鼓發(fā)出的聲音并不響亮,遠不如鑼、缽或者大鼓小镲來得激越。然而那只小鼓的功用,就好比交響樂隊前的那支無聲的、細如竹簽的指揮棒,“小”并不代表弱或者無,相反“小”在這一刻,代表著高度和強勢,代表著權(quán)柄和主宰。要主宰別人,就須了解別人。因此父親練就了一身功夫,除了能把打擊樂中的所有響器玩熟玩透之外,還能在嘴上嫻熟流暢地模仿出所有打擊樂器截然不同的聲音。
這也是他“念戲”多年念出來的功夫。他為演員念戲,他一張嘴就是整個打擊樂隊和管弦樂隊,是所有音響效果的全部。演員要什么他的嘴里就能給出什么。一場戲念下來,至少在他和演員的感覺中,他們已將整出戲完整而透徹地演出了一遍。多年的習(xí)慣讓父親有了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嗜好:自己用嘴念鑼鼓卻容不得別人的嘴里發(fā)出鑼鼓聲。原因很簡單,別人嘴里的鑼鼓聲正如一只不會拉二胡的手在弦上磨蹭,發(fā)出“咯咕咯咕”之聲,這聲音不光刺耳,還傷神,還揪心,仿佛正有人拿刀殺他似的。
母親大概也深知這點。母親與父親一生陪伴,唱戲說詞,從沒在父親面前念起過鑼鼓。當(dāng)然了,母親也無需口念鑼鼓,她需要的聲音,父親滿肚子都是,根本無需她親自動口。因為聽得多了,就難免產(chǎn)生錯覺,以為手到擒來張口就是,誰知此時的她一開口,她自己的耳朵先抗議起來:那是她自己的聲音嗎?那么飄浮,怯懦,還帶著異味,仿佛房梁上竄進來的腐爛食物的味道……
但母親已沒辦法放棄。她已經(jīng)開始了,動步了,婉西就跟在她的身后。她就像一顆被推上了膛的子彈,扳機已經(jīng)扣響,她想不想出發(fā)都必須走。比劃的間隙,她拿眼睛去瞟父親,父親正閉目養(yǎng)神,看不出任何反應(yīng)。她的心踏實了許多。至少,婉西辨不出異味,也看不出問題。再說了,父親畢竟是她的丈夫,是丈夫,就沒有未見過妻子短處的,短處見得多了,也就未必需要藏著掖著。
在母親怪異聲音的伴奏下,《秋江》中的道姑手拿一把拂塵,云朵一般飄出,去追趕已經(jīng)乘船離去的書生。緊接著就是唱腔。而唱腔母親熟悉,婉西不熟。不熟就得“念戲”。可母親念不了,也不想念。母親自己哼著,讓婉西跟著她走,很快,她們來到江邊,叫來了老艄公的船,這就要開始上船了,而上船的那一瞬,是身段表演的重頭戲:道姑踏上虛擬的船頭,身子往下一蹲,老艄公在另一端,往上一踮,兩人一蹲一踮,此蹲彼踮……
婉西跟在母親后面,茫然地跟著,茫然地一蹲一踮,全然踩不準節(jié)奏,也做不像動作,她突然站直了,紅了臉,眼睛撲閃閃的,像兩只正要撲火的飛蛾,她說,嗯……老師,這一蹲一踮的,啥時候蹲,啥時候踮?這都……是在干什么呀?
上船啦。母親說。
上船,你不懂?母親扭過頭來,又說:道姑上了船,把船踩翹起來了,船一起一伏的……
哦。婉西說,又重新蹲了下去。
父親不知何時睜開了眼睛。此時父親的眼睛仿佛兩口火山。父親沒想到他一輩子津津樂道的川劇,他一生一世魂牽夢繞的川劇,他心里夢里詛咒怨恨的川劇,在母親那里,經(jīng)母親這么一弄,竟像小孩子玩游戲一般滑稽可笑。不,連游戲也不如,頂多是一堆既搭不成房也做不成家具的碎木屑,是一堆壘不起雪人的殘霜敗雪。
父親忍無可忍,已到達了極限。他就坐在那只沙發(fā)上,聲音如同雷鳴:你要先給她講戲,講劇情,劇情!她連劇情都不知道,連劇本都沒看,連唱腔都沒念,你就要教她學(xué)身段,你這不是在對牛彈琴嗎?
你這是在亂彈琴,亂彈!
末了父親站起來,喘著粗氣:演了一輩子的戲,連點起碼的常識都不懂,起碼的……你這樣教,你就是教上三天三夜,越教她越笨,就像你一樣……最后一個“笨”字父親沒說出口,父親把它吞進了肚里,摔門而去。
十
“念戲”是從第二天開始的。由父親上陣,就在我們家的那張飯桌上。
那天教身段,父親咆哮著打斷母親,把婉西擱在了客廳中央,也把母親原本不多的心氣打壓了下去。每到這時候,母親別無選擇,總會讓步。往往是這樣,父親強,母親弱。父親脾氣一經(jīng)上來,母親就會縮回去,像一只小貓那樣無聲無息。
這一次更不同。母親覺得,是她自己惹惱了父親。是她的低能,她的沒用?;蛟S她可以說,她確實沒教過學(xué)生,沒有經(jīng)驗,可私下里,面對自己時,她又何嘗不知,她根本就不具備能力教授學(xué)生。
她能給婉西講戲,講劇情?那些劇情,那些最微妙最要緊的感覺,她心里都有,也能演出來,可她說不出來。若干年來,她就像一只存錢罐,只有極小的開口供人輸入,可想要倒出來,除非把罐子摔碎,把她的肚子剖開。
這樣一想,母親的心里反而踏實了。晚上父親回來,母親端出熱飯熱菜,照例坐在父親一旁,看他吃。
然后,母親幽幽地說,要不,明天你教她,你給她念?
父親不說話,埋頭對付著一只豬蹄。豬蹄是父親愛吃的一種食物,因此母親常常不吃,都讓父親吃了。吃罷豬蹄,父親洗好了手,坐去沙發(fā),端起了茶碗,揭開蓋,這才說:哪有你那樣教學(xué)生的?你要么不教,答應(yīng)了人家,就得對人家負責(zé)。
父親是在給母親留面子。其實他心里想的是,你哪有本事教學(xué)生?或許,在父親心里,他壓根兒就不認為有任何的演員可以教好學(xué)生。
“念戲”便從第二天開始。由父親主持,母親退居二線,做起了服務(wù)工作。偶爾的時候,做罷家務(wù)之余,母親還會記起她的老師身份,這時候母親便走過來,靜靜地坐在桌旁,看父親與婉西“念戲”,間或插上一兩句。看著父親有板有眼的樣子,聽著婉西十分明顯的進步,母親的心里,泛滿熟透了的橙子的味道,甜甜的,爽爽的,爽爽甜甜的深處,卻未必不見酸澀的影子。此時她才留意起父親“念戲”的方法。父親“念戲”就像裁縫裁衣,先將布料鋪在長桌上,再畫線,再細致地描好每一個細部,看看一切都就緒了,不會再有差錯了,這才屏足了氣,一刀下去。
父親從劇情開始,到每一段唱腔說白,再到每一段情節(jié)心理的處理,再讓婉西站起來,在他的注視之下,從頭到尾地串排……
結(jié)果可想而知。僅僅用了不到三個月工夫,婉西就在她所在的土橋鄉(xiāng)川劇團,以一出《秋江》,獲得滿堂喝彩。
十一
那天婉西演罷歸來,人還沒到,呼呼的出氣聲先噴進門,跟著她一頭扎進來,說,老師,老師,我演完了,演完了。
當(dāng)時父親就坐在那只沙發(fā)上,母親照例在廚房忙乎。婉西的兩聲老師,一聲是給父親的,一聲給母親。
母親從廚房里探出頭來,說,演完了?
可父親沒動。連眼皮也沒有抬一下,他想聽的不是這個,他所關(guān)心的也不是這個。
后來父親轉(zhuǎn)過頭,看著婉西,滿眼都是問題。
婉西還在興頭上,像一片剛著了火的小樹林,滿頭冒煙,滿臉緋紅。她仿佛發(fā)現(xiàn)父親的反應(yīng)有些不對,又找不出問題所在,低了頭,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那樣,翻眼看著父親。
父親說,就演完了?
演完了。婉西回答。婉西一下子明白了過來,胸口的氣又粗了:老師你是問演出的效果怎么樣是吧?效果很好,觀眾使勁鼓掌,我謝了三次幕都不行。我還得了鮮花,人家演出完就得一束兩束,你猜我得了多少?
老師你猜?
這一次婉西的聲音特別大,是專對母親喊的。母親又縮回廚房去了,水管開著,母親正淘菜下鍋。
母親沒聽清婉西的聲音,就聽見婉西在大聲嚷嚷。父親這時候換了表情,像個小孩子一般抬起眼,正是猜謎語的眼神:
多少,你說!五束?父親張開一只手掌。
哪里啊,十一束呢。婉西大聲說。
給演員送花是近幾年方才興起的一種做法,源頭來自舊戲班子,又在歌舞廳發(fā)揚光大,又被一幫趕時髦的演出團體嫁接了去。舊的新的混雜,臺上臺下通用,因此也算得上一回時尚。
一束花,觀眾買過來五十一百,三十二十不等,送到演員手里,演出結(jié)束后,演員再去團長那里領(lǐng)取提成。
但父親興奮的不是婉西掙回了多少錢。父親不關(guān)心婉西掙錢的事。他所關(guān)心的,是婉西的演出,最終成功了。
成功是什么?是他的付出婉西的努力。是他那要命的川劇藝術(shù)還有人看,還可以感染人感動人,是如潮的掌聲鮮花笑容淚水……
十一束鮮花,比別人多出了五倍十倍,這不是成功是什么?
父親仍坐在沙發(fā)上。他端起茶碗,又放下。站起來,又坐下。然后說,好,好,好……
那天晚上,飯都上桌子了,父親還站在客廳里,順著父親的眼睛,母親發(fā)現(xiàn)他在看壁櫥。他對母親迎上來的眼睛說,哎,我記得,我們還有點酒吧?對了,還有,至少還有半瓶,那次張師兄來,沒喝完的。
見母親沒有反應(yīng),父親又說,你找出來,喝點,喝一點……
父親從來不喝酒的。他不勝酒力,小啜幾口就足以讓他臉紅筋漲,因此酒對父親,就好比炸藥之于常人,是不敢輕易碰的。即便是那段陰雨綿綿的歲月,他從鼓棚子上被趕下來,他也從不以喝酒的方式表達情緒。
母親當(dāng)年演出《秋江》也成功,也獲得了滿堂掌聲,還是他親眼所見親耳所聞,他也沒像今天這樣,主動要求喝酒,更沒像今天這樣,連聲地說好,在屋子里團團打轉(zhuǎn)。
母親站在桌前,免不了陷入沉思。隨后她放下手里的碗筷,去開壁櫥。酒找出來了,父親說,你也喝點?
又扭頭對婉西:婉西,你也喝點,少喝點?
婉西趕緊搖頭,說她從不會喝酒。母親將一只雞蛋大小的酒杯往父親的面前一頓,說:我不喝,我也沒那口福,喝不來。
坐下了,母親低下頭,道:我也沒你那樣好的興致。
十二
后來,母親說,后來婉西就成了他們團里的名角兒,臺柱子,也成了我們家的人似的,就像當(dāng)初的你。
母親說,當(dāng)初,你知道,只要你在家,你怎么做你父親都是高興的??蓜e人不行,他的那幾個徒弟,哪個行?見了他,還不像老鼠見了貓。
母親又說,連他自己的親兄弟也不行,這你也是知道的。
我沒有點頭附和母親,卻在腦子里回憶著。確實如此,父親在正常的時候,風(fēng)光的年月,確實嚴厲得過分。父親有一個親兄弟,我稱他二叔,就住在縣城,偶爾來我們家,坐在靠門最近的那張椅子上,臉向著門外,有事說事,就是不看父親的臉。
他怕父親。父親身邊的人,除了我,沒一個不怕他。
那她,你說的,在我們家做什么都可以,那她究竟做了什么?我問,嘻嘻地笑著,想把氣氛弄得軟和點。
母親仰起頭,翻著眼,看著屋頂?shù)囊唤牵胩煺f不出個究竟。我便知道了母親在說一種感覺,一種只能意會的東西。母親嘴上遲鈍,可她的感覺在說話,在告訴她一些別的。
真的沒發(fā)生任何事,就連多余的話也沒有。時間仍然在墻上,滴答滴答,像每一天那樣走??蓵r間又像錐子,對準了地面,扎下去,扎下去,再也拔不出來。母親最明顯的感覺就是,父親和婉西對坐“念戲”的時間,越來越長,越來越長……
除了《秋江》,婉西還學(xué)過許多戲,比如說,《情探》、《醉打》、《柳蔭記》,可母親,就連《秋江》她也插不上手,更別說別的戲了。
母親站在那長長綿綿的時間旁,就像一只梭子,她忙碌的是家務(wù),再在心底打出一個又一個結(jié)。
還有洗碗,母親說,你長這么大,你見過幾回你爸洗碗?可婉西在我們家,飯吃完了,我有時候忙不過來,婉西說她去洗碗,你爸倒好,婉西還沒有挽袖子,他都鉆進廚房去了。
母親是真的有些委屈了。
我哈哈笑。我說媽,爸能洗碗是好事嘛,何況爸這個人,你還不懂,人家不洗碗則罷,一洗驚人,連每只碗的屁股都用毛巾擦干凈的……
母親不跟我開玩笑,徑直按她的思路說下去。母親說,后來,我就覺得我成多余的了,成了保姆,傭人。他們“念戲”,他們又說又唱又笑的,我呢,我買菜,做飯,洗衣服……不光這些,有時候我還覺得自己礙事,礙了人家的事。他們一屁股坐下去,就不曉得時間了。你飯做好了,要上桌,你讓他們收拾,別念了,你爸就跟我急,說我煩??捎袝r候,婉西回劇團去了,幾天不回來,你爸就像霜打蔫了似的,就像根柱子,不說話,黑咕隆咚立在那里,你就是用棍子撬也撬不開他的嘴。
此時的母親已全然沒了風(fēng)度,也忘記了我是誰。一個妒婦,一個年老的妒婦,還當(dāng)著女兒的面,怨恨著她的父親,那滋味一定很特別。母親大概也意識到這點,擤一擤鼻子,不好意思地笑了。母親伸手扯一張紙巾,去擦那并不存在的淚水,說,后來,我就跟他鬧,只有一次,我跟他鬧。
我看著母親,看進母親的眼睛里。母親的眼睛此時正如兩片紅葉,熾熱,絢爛,滄桑,一路走來,風(fēng)風(fēng)雨雨,從沒有抱怨過什么,任憑大樹和風(fēng)把它帶去任何地方。然而,它又何曾沒有過自己的脆弱?
那一次,母親后來后悔過,卻也找不出更多的理由。她大概也是情緒所致,不得不發(fā)。那天吃過飯后,婉西走了,母親照例去收拾碗筷,她站在桌前,看著滿桌的狼藉,就那樣將碗抬起來,就勢一頓,說,干,干啥干?有啥意思?我當(dāng)牛做馬一輩子,還抵不上人家?guī)滋斓墓し颍?/p>
父親就坐在沙發(fā)上。父親抬起眼,又垂下去。直到母親生完了氣,又干起活來,父親才說,你這么說,你也不想想合不合適,人家才多大年紀,比我們女娃都小。
母親站住了,愣了愣,端著碗進廚房去了。
十三
那之后,母親說,他們就出去“念戲”了。他們,你父親和婉西。
那天下午,母親并不知道父親是出去“念戲”的,她也并沒有覺得婉西沒來,會有什么兩樣。母親不是那種想不開放不下的人,只要眼不見,她就可以做到心不煩。那是后來,她從婉西的嘴里聽到的。那時候父親已走,已入土為安,母親孤單單地待在父親留下的空屋里,突然間有種感覺,要是他在,哪怕他就是給婉西念戲,哪怕他就是像一根柱子那樣杵在屋里,總比這影子也見不著強。
在父親的葬禮上,婉西來了。因為疼痛,或者因為別的感受,她始終默不作聲,絲毫沒引起我的注意。到如今,對這個在父親生命的最后時刻,待在父親身邊最多的人,我始終一無所知。
母親說,你爸走后,有好長時間,她都不來,不上門。有一天,我讓人帶信,說要見她。我就要看看她來不來,畢竟,她也叫了聲我是她老師的。
婉西來了,進門就立著,不坐,哭。一聲一聲叫著老師。母親說,那樣子,就像個闖了禍的孩子,把手背都哭濕了,把頭發(fā)都哭到嘴里去了。母親也就跟著哭,不說話,哭。后來實在哭累了,哭夠了,哭得沒什么可哭的了,這才感覺好受多了,她這才走過去,拉住婉西的手,讓她坐。
她說婉西的手臂,這么細。母親說著伸出手,拉住我的手臂,指頭用力地動了動,像在比較著我和她的粗細,然后說,比你細多了,真是個小女孩的手,像個小木棍似的。
不僅如此,母親說,婉西很瘦,其他地方都瘦。那腿桿細得啊,就像個撬火棍。那張臉,就二指寬。母親說著,伸出兩根手指頭,十分輕視的樣子。
婉西雖瘦,但并不是那種蘆柴棍的瘦法:蘆柴棍,你知道嗎?有一出現(xiàn)代戲,《包身工》,里面就有個蘆柴棍。婉西的瘦,瘦得很緊,很細致,絕不是短斤少兩那種,只有骨頭。
那小腿上的肌肉啊,母親說著,用手比劃出一個圓圈,又去捏自己的小腿:就像打了綁腿似的,那個緊啊,就是用刀也刮不下肉來。
母親已全然忘了先前的情緒,像在說一個童話中的美人似的,越說越來勁了:而且長,那腿啊,又細又長。走路好像就不是走,是被風(fēng)吹著在飛。就像一片樹葉兒,風(fēng)一吹,就飛……而且那嗓子,真叫好,天生的唱戲的料。
母親說得起勁,我便想,要不父親會有那般投入,還動情?我那父親,可能嗎?
那之后,婉西和母親和解了,也就走動多了。又或者,婉西和母親根本就談不上和解,因為從來無所謂對立。就是那天傍晚,母親跟父親鬧,也是一時興起,也是婉西走了之后?;蛘?,壓根,婉西就并不知道母親有過醋意,她只是憑直覺,選擇著什么又回避著什么。
婉西再來,已不是來學(xué)戲。她們再難談戲,也不跟母親學(xué)唱腔,學(xué)身段。她們聊天,做飯,織毛衣。做這些的時候,她們有意無意地,總會提起父親。
有一天,母親埋頭織著手里的毛線活,又突然站起身,回里屋去了。再回來,手里握著一疊白色的東西,遲疑著,再小心翼翼打開。
婉西當(dāng)時就坐在母親對面的沙發(fā)上。等母親抬起頭來,婉西的臉已紅到了耳根子,連頭發(fā)也紅了,就像渾身都著了火。母親的眼神由軟變硬,電擊了一般,某些地方被打懵了,某些地方又豁然頓開。
父親臨走的那天早晨,母親還躺在被窩里。天還沒亮,又在緩緩地變白,又從拉嚴實的窗簾縫里鉆出一絲白線,正好落到了父親的圍巾上。父親的衣著極其講究。越老越講究。父親喜歡白色和黑色。但凡小的東西,比如圍巾,襪子,手帕,一律白色,而大的東西,比如衣服,褲子,鞋帽,全是黑色。那時候沒有熨斗,每晚臨睡之前,父親總是將自己的褲子脫下來,折疊好,再端正地壓在枕頭下面,第二天早上起來,那褲褶還像刀鋒一樣。父親的衣物都是母親洗,可襪子手帕或者圍巾之類,所有白的東西,他都要親自動手。他站在洗衣臺前,用肥皂抹好了那些小物件,然后搓,揉,擰……兩只和物件同樣純白的手,再加上一堆毛絨絨的泡沫,看上去,仿佛那手上正捧著一只雪球般的大毛狗。
父親講究慣了,因此從衣著上,母親看不出父親任何變化。那天早上,她也只是覺出了一絲情緒的異常。她從被窩里探出頭來,撐住身子看父親,父親正圍著他的白圍巾,又從衣帽架上取下帽子,然后父親轉(zhuǎn)身,看見了她。母親的嘴巴動了動,想要說點什么,又仿佛覺得應(yīng)該父親說點什么。但父親沒說。父親只看她一眼,走了。
后來,母親在整理父親遺物時,發(fā)現(xiàn)了一樣?xùn)|西。那是一張白手帕,折疊好了,裝在父親風(fēng)衣的內(nèi)袋里。母親打開手帕,手帕里方方正正,包著一枚樹葉。樹葉已經(jīng)干了,黃了,可韌性還在,仿佛正用余下的力氣,維持著它的完整和體面。
母親像所有的未亡人面對遺物那樣,對著樹葉發(fā)起呆來。母親不認識那枚樹葉,可她熟悉那份隆重。別的不說,單就手帕折疊的比例,母親不難看出,父親保存樹葉時十分用心。
從父親的身上掏出這樣一件不知所云的東西,母親著實困惑了好久。母親曾想過用這片樹葉去問別人,讓別人告訴她這是什么樹,再由樹去推及其中含義,但母親放棄了這種想法,原因很簡單,父親已去,往事如煙,她不能將他的遺物像撒一把糖果那樣撒出去,任人品嘗。
母親只好把它裝在心里。有事沒事時,都會在心里琢磨,琢磨久了,她突然悟起,這會不會是一個人,一件信物,就像戲里常有的那樣?
是的話,那會是誰?有誰會讓父親如此上心?
往下母親就不敢想了。也不愿想。如果果真是信物,除了她,還有誰?可如果是信物,那為什么不是別的,單會是這片普通的樹葉?
可如果不是,又會是什么事,能讓愛潔如癖的父親,用一張雪白的手帕,去包一枚枯黃的葉片兒?
后來,母親埋下頭去,繼續(xù)織她的毛衣,直到天暗下來,她再也看不見婉西的臉。
婉西。母親說。
婉西的聲音在黑暗里涌動:嗯。
婉西。母親又說,你蘇老師走了之后,你和我,我們就像一家人似的,應(yīng)該更親了。
婉西又一聲,嗯。婉西懂得母親的意思。婉西與他們,父親和母親,原本萍水相逢,不期而遇。因為川劇,他們結(jié)下了緣,越扭越緊。而連結(jié)她和母親的,是父親。因為父親,她們遠了,也因為父親,她們近了。
如今父親已去,該帶走的都帶走了,該留下的,就該好好留著。
那個夜晚,在那片攪不動的黑暗里,那些似有若無的籬笆看不見了,倒塌了……而那個下午,父親在婉西的聲音里走出來。
十四
那個下午。婉西按約定的時間到達時,老師已經(jīng)先到了。老師背向著茶園,面向河。是一條滔滔滾滾的大河,當(dāng)?shù)厝瞬唤兴?,叫它江。沱江。一個沱字,足見出它的氣勢。仿佛剛剛漲過一場洪水,又消了,江里剩一江熱浪,泛著紅,仿佛體內(nèi)的血液在奔涌,又還夠不上力,流不到面上來,變成血。江岸上,卻是異樣的靜。藤蔓鋪就的簾子,牽牽絆絆的,把江和岸隔開來。簾子上千瘡百孔,仿佛鏤空的薄紗,罩下來,只為了美,只為了朦朧……從簾子上看過去,江水在眼睛的深處流淌,在心的底部翻滾,奔涌。
茶桌放在一塊實木搭就的臺階上。茶桌的上端,幾棵老榕樹,老得太厲害了,長出長長短短的黑胡須,牽牽絆絆,恍恍惚惚……
老師說,來了。
婉西說,嗯。
老師說,坐吧。
婉西臉紅了。茶桌前有三張空椅子,婉西不知道她該坐去哪里,是老師的對面,還是緊挨著老師?
她不知道老師為什么,要來這樣的地方“念戲”。
這地方太好了,好得有些失真,就像都市里冒出來一只仙人洞。對,既不像城市,也不像鄉(xiāng)村。鄉(xiāng)村沒有這么精巧,秩序,城市又沒有這么蔥籠,寧靜。
婉西注意地看過了四周,沒有人。許多的桌椅,都疊起來,再用套子套著,看上去,就像一排排人,都鉆進被窩睡著了似的。
但婉西沒問。婉西的猶豫老師看出來了。老師說,坐吧,坐這方,這樣可以看見江水。
婉西坐在了老師左邊。這樣婉西就可以伸出右手,與老師一起看戲譜。
婉西要上一個新劇目,《別窯從軍》。老師已把戲譜帶了來,擺在了桌上。
婉西坐下后,她還沒有“念戲”,也沒有看江水。她的眼睛晃晃悠悠,看著眼前的一棵扶桑樹。那棵樹好奇怪,長在藤蔓中,長在江和岸之間,長在一片斜坡上。那棵樹下的土壤,一定是脆弱的,貧瘠的,因此被風(fēng)一吹,樹干歪了,幾乎伸倒了桌子上。
它長錯了地方,那里只生長藤蔓的。它就是傾其所有也無法站直,無法堂堂正正像樹一般頂天立地。
可它的葉子,那么翠綠,圓潤,豐盈。一層柔軟的絨毛,把自己和空氣連接起來,把自己和世界連接起來,再把一層淡淡的寂寞,彌漫了,播撒開去。
老師的眼睛順著婉西的目光也落到了扶桑葉上,再由扶桑的葉片,落到了婉西的手上。婉西的手就放在茶桌上,戲譜的上面,手指下意識地顫著,像在吟著什么曲子。婉西的手白如瓷,薄透得也像一枚瓷片兒,看過去,淡藍色的血液,如瓷片上的青花。
可在此時老師的眼里,婉西的手更像是那些扶桑葉,在太陽的光下,在微弱的風(fēng)中,呼吸,忍耐,靜默……光附著在上面,將它變成了一片透明體,江河,日月,星辰,都映在了上面。
風(fēng)說大就大,一股來歷不明的風(fēng)。扶桑的枝葉在眼前打轉(zhuǎn),婉西的頭發(fā)在空中翻飛,婉西的手像一枚葉片那樣承著風(fēng),瑟瑟地抖;老師的手也在戲譜上抖起來,明顯的逆風(fēng)趨勢??删驮诶蠋煹氖忠|著婉西的一剎那,電擊一般,老師的手突然折回去,握成拳,再藏起來,藏進了自己的褲兜里。
老師的手其實不難看。老師一生蹉跎,但都是磨在心上。幾十年來,老師除了將那根竹簽樣的鼓槌,舉輕若重地揮舞過,再沒有干過別的重活。老師的手就像一件收藏品一般,幾十年過去,臉老了心碎了,手卻像沒活過似的,潔白,純凈。
可此時此刻,老師害怕自己的手——那手就像是猛獸變的,那手就像是一把尖刀。
可老師畢竟是男人。那手可以不動,可以藏起來,但他藏不住自己的嘴。
風(fēng)輕了。老師的眼睛恍恍惚惚,重新落回到扶桑樹上。
老師說,扶桑。
婉西說,嗯?
老師說,扶桑。
婉西又說,嗯?
這一次婉西用眼睛去看老師。婉西的眼睛不大,杏仁形??催M去,曲曲彎彎的,仿佛走進了一條深巷子。老師說過,這樣的眼睛,有戲。你看不清她在想什么。白天里,它就像沒睡醒一般,霧蒙蒙的,黑夜里,它卻像燈亮了一樣,透徹,美麗。
此時此刻,這雙杏仁眼,果真像兩只熟透了的杏子,飽滿,殷紅,上面染一層迷離的薄霧。
老師的手在褲兜里顫抖起來。他屏住氣,仿佛出氣聲也會像驚雷一般,嚇得他心驚肉跳。
老師長長地嘆出一口氣來,聲音小得仿佛嘆息的尾音。老師說:以后,我就叫你扶桑。
婉西聽到了,聽懂了。婉西也沒有多余的話。
也嘆出一口氣來,仿佛突然長大了許多歲。婉西說,嗯。
老師知道婉西聽懂了,應(yīng)允了。老師就像個做錯了事又被放過的孩子一般,不知所措了,他聽見自己的心里鶯鶯裊裊流水潺潺……
老師把手從褲兜里拿出來,再也不去想對面的那只手了。老師說,就我們兩個人在的時候,我叫你扶桑,其他人在時,我不叫!
老師說著,用眼睛去找婉西的眼睛,說,多一個人,也不叫?
這一次,婉西沒那么聽話了。她把手從戲譜上拿開去,摘下一片快垂到眼前的扶桑葉子,用手轉(zhuǎn)動著說,知道了。
那天下午,那枚葉片一直在扶桑的手上轉(zhuǎn)動著,搖晃著,就像是一面旗幟,后面跟隨著千軍萬馬,又像是一只手臂,只有揮舞,沒有言語。
臨走,扶桑擱下了葉片,老師順手拾起來,就像毫不在意,又像是怕別人發(fā)現(xiàn)似的,裝進了衣兜。
那天下午,老師告訴了扶桑一個消息。說是第二天,成都有一場演出,匯集了全省所有健在的川劇界老藝術(shù)家,其中有一個戲,《秋江》。
老師說,他想好了,他要帶扶桑一起去看。一定要看。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老師說,對他而言,這一輩子,恐怕只有這一次機會了,而對扶桑,也很難說再有這樣的機會。
可扶桑說,她去不了。明天有一場演出,票早賣出去了,她的畫像也上了海報。
老師不說話了。老師知道觀眾的厲害。老師也知道,當(dāng)演員的,失信了觀眾,那是缺德,犯罪。
最終,他們只好約定,由老師去看,看了之后,有什么要緊的體會,再向扶桑傳授。
老師去看戲了,再沒有回來。扶桑后來才知道,老師在看戲回來的途中,一輛大卡車突然沖過了柵欄,沖翻了老師乘坐的那輛大巴。
同時被沖翻的,還有四十多輛大小汽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