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趙鵬海
1
秋月又生了個女娃。
母親通過電話把這個消息告訴我的時候,我神情黯然地躺在床上如醉如癡地聆聽一首輕音樂《沒人知道的秘密》。在這之前,我一直鐘情于另一首輕音樂《月光下的鳳尾竹》。我之所以將這首輕音樂塵封在記憶里是因為我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脆弱的心靈受不了這首輕音樂的沖蕩,每聽一次,心就很厲害地痛一次。
打斷我聽輕音樂對我來說是一件極為倒胃口的事,好比吃出籠的鮮包子,剛美美地咬了一口,還未咀嚼,餡里一只黑黑的大蒼蠅卻赫然在目。室友說打電話的是我母親時,我才打起精神,迅捷地接過電話。
我聽完母親哀憐的講述,一顆心仿佛被一只大手狠狠地捏著,痛得難受。我忍住痛,問母親,那孩子咋辦?
還能咋辦!都第三個娃了,自然是送人啦!母親回答得很干脆,兩個女娃就夠人受的了,再加一個還不把人煩死。你二大二媽臉色很不好,要不是秋月能干,早就摔鍋砸碗了。
我這邊一沉默,母親就換了語氣,噓寒問暖一番后,母親方扯出正題:讓我回家過中秋。
扣了電話,我就一直呆著。我在腦袋里粗略地算了算日子,中秋節(jié)那天正好是周末。即使母親不說這話,我也得必須回家一趟。不為別的,只為看一看我那不同尋常的嫂子:林秋月。
2
我至今對林秋月能成為我的嫂子感到萬分的不可思議。
我和林秋月相識在高三;分手在高考前兩個月;重逢在堂兄石頭的婚禮上。
認(rèn)識林秋月那一日我現(xiàn)在仍記憶猶新,似乎發(fā)生在昨天。那是我分到文科班的第一天。我抱著書本一進(jìn)教室,目光就直直地落在埋頭做題的林秋月身上。教室僅有她一人。她旁邊的座位臨窗,這正是我所向往的。我走過去,禮貌地問,請問你旁邊的座位有人嗎?
我注視著她那被燦爛的陽光覆住而閃著亮亮光澤的身影。她抬起頭,我與她溫煦的目光相碰了。她露出一對潔白而整齊的牙齒嫣然道,沒有,你坐吧!說著,她把凳子往前拉了拉,給我讓出一條道來。她笑起來有兩枚好看的酒窩綴在頰邊。
我沖她感激一笑。放下書本,偷瞥她幾眼,我才訝異她居然是一個如此賞心悅目的女孩。她的美仿佛是一股英氣勃發(fā),像一道水光,一波云影,只可意會,不可言傳。不知何故,我竟恍恍惚惚地產(chǎn)生一種“任憑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的美妙感覺。
我停止這妙不可言的翩翩浮想。她做一道等差數(shù)列和等比數(shù)列相結(jié)合的數(shù)學(xué)大題。這道題似乎很難啃,她兩彎修長的眉毛急促地凝成一團(tuán)疙瘩,一張清秀的臉因著急而漲紅了。她這副樣子不禁讓我怦然心動。我給她支了一條捷徑。她略一思索,激動地說:對。太對了!這種解題方法太便捷了。
你叫林秋月?我小心地問,好別致的名字。
她明顯地怔了一下,兩眼如藍(lán)寶石一樣忽閃忽閃地眨著,似乎在問:你怎么知道?
她的反應(yīng)證實了我的猜測。我咧嘴會心一笑,指了指桌面左上角她的一個筆記本封面。
她恍然地像是為自己的呆笨拿手指點著光亮的額頭“呵呵”笑了。她擱下筆,說,看不出你還挺細(xì)心的。她綻開四月春風(fēng)般溫暖的笑告訴我,她出生那天正好是中秋節(jié),月亮又圓又亮。所以父母就順理成章地給她取了這名。
她的聲音極好聽,如同一股清泉淌過山澗。
我們的交談愉快而默契。我很快發(fā)現(xiàn)我們之間的共同語言好比夜空的繁星,愈來愈多。這良好的開端注定我們不但成為同桌,還成為關(guān)系非同尋常的好朋友。
事實證明,我和林秋月做同桌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
林秋月學(xué)習(xí)之刻苦用功令全班同學(xué)包括任課老師都深感不如。她如同一個樸實勤勞的老農(nóng)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次月考成績下來,她總是獨占鰲頭,而我卻像一只跟屁蟲一直屈居第二。
不好意思?。∥懔?。她壞壞地笑。
有壓力才有動力嘛!我故意撇撇嘴,有你這樣的對手同桌,沖刺高考也是件蠻快樂的事。
她莞而笑道,路漫漫其修遠(yuǎn)兮。
吾和汝將上下而求索。我很配合地接道。
我倆“撲哧”一聲歡快地笑了。
我們共勉的同時也不忘關(guān)心彼此。
我發(fā)現(xiàn)她早飯只吃兩個饅頭不喝稀飯就順便給她捎兩個熱乎乎的包子和一杯熱騰騰的豆?jié){放在她的桌洞。她每次返校時,我的桌洞就會多出數(shù)只渾圓飽滿的熱雞蛋。家人費了很大氣力給我買的復(fù)習(xí)資料我毫不保留地讓她用。我在外地參加競賽時,她會把各科老師發(fā)的試卷整整齊齊地分類好放進(jìn)我的桌洞,什么時間發(fā)了什么試卷看起來一目了然。就這樣,我們課上痛快地學(xué),課余瘋狂地玩。慢慢地,她聽音樂的愛好也傳染給了我。我就是在這個時候第一次聽到并癡迷地喜歡上輕音樂《月光下的鳳尾竹》的。她說自己聽這首音樂時,心情就會很明凈,很純粹。
我們的快樂如同飄浮的云朵,來來去去,總不間斷。
我們的友情和成績齊頭并進(jìn)。
這樣的結(jié)果使得我成了班長,她成了學(xué)習(xí)委員。班主任在班會上很直白地說明了他的用意:希望我倆給大家起帶頭作用,搞活班上的學(xué)習(xí)氛圍。班主任的良苦用心不久就被大家的流言蜚語沖擊得支離破碎:大伙說我和林秋月走得這么近,肯定是在談戀愛。班主任很果斷地否定了這種愚見。我倆繼續(xù)任班干部,繼續(xù)做同桌。我知道班主任之所以沒有另做安排是因為我們并沒有因走得近而影響學(xué)習(xí)成績。相反,我們的學(xué)習(xí)成績在整個年級上都是首屈一指。這使得班主任在其他班主任面前很有面子。
不過話說回來,我有時隱隱覺得我們之間的感情就像蝸牛爬行一樣正一步一步地超越了好朋友的界限。
這種微妙的感覺很快就得到了證實。
昏天黑地的復(fù)習(xí)使得我們難以招架了,開始怨言紛紛。學(xué)校害怕軍心渙散,發(fā)了善心——準(zhǔn)我們一次周末放假。
那天下午,放學(xué)鈴聲響過后,大伙猶如水中的魚,“嘩嘩”幾聲,游得沒蹤沒影。
鬧哄哄的教室一時寂然下來,只剩下我和林秋月了。她利索地整好書包,說,我們同路,一塊走吧!
鄉(xiāng)村小路多么的安靜呀!麥香陣陣,綠樹排排。一輪失去光芒的橘紅色的太陽如一只鎦金的銅盤,在那晚霞飛升的天地相接的地方緩緩地蠕動。微風(fēng)和緩地拂過臉面,溫柔地沁入胸中,頓感舒暢。
她似一只出籠的小鳥張開雙臂輕快地跑著叫著,仰臉呼吸著醉人的空氣。她亮澤的烏發(fā)隨風(fēng)一揚,我鼻端就蕩漾起木槿葉的香味,
你準(zhǔn)備報哪所學(xué)校?她突然轉(zhuǎn)過臉,認(rèn)真地問。
我不由一愣,這個話題我們以前從未談過。
不是軍校就是師范院校,我迎著她熱切的目光,不過,我希望上軍校,追求那種火熱的激情嘛!但家里人倒希望我上師范院校,出來在咱們這好就業(yè)。雖然平淡,倒也安穩(wěn)。
她聲音顫顫地問,真的嗎?我也報考這兩類院校。如果體檢不能通過,我就上師范院校。她一臉欣喜,希望咱們能考取同一所大學(xué)。
如果有緣的話!我聲音有些低微。
她卻聽清了。她的臉龐有些微紅。驀地,我覺得她的臉龐給我一種青春勃勃的感覺。她目光柔和地看著我,我們會的,不過填志愿時可要一塊填喲!
在十字路口,我們依依而別。我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她快樂的身影融在夕陽的余暉中。
我沒有等到那一天。時間不長,她家里就出了事——她的爸爸歿了。
疾病的到來幾乎沒有一點征兆。爸爸一早醒來掙扎了好久卻沒有從床上爬起來。他水一樣的力氣竟然一夜間干枯了。鄉(xiāng)衛(wèi)生院的大夫忙得滿頭大汗仍是束手無策。他們說爸爸的病是他們行醫(yī)以來所沒見過的一種怪病。爸爸開始小口小口地吐血,后來就大口大口地吐。爸爸的身體好像一塊吸飽了血的海綿,微微一動,血就會汩汩地往外流。我和媽媽弟弟妹妹站在床前看著溫暖的陽光照在爸爸慘白而瘦削的充滿恐懼的臉上。爸爸淌著淚,聲音若有若無地對媽媽說他相信用不了多久,他就會把他身體里的血全部吐完的。媽媽已經(jīng)哭得五官變形,整個人浸在淚水里。我和媽媽在村里人的張羅下將爸爸送到省城的時候,已經(jīng)晚了。病菌已經(jīng)毀壞了他的肺腑肝臟。爸爸咽下最后一口氣可眼睛總不肯閉上。我知道,爸爸丟不下我們娘五個……
這些是我給她送學(xué)校發(fā)的沖刺試卷時她和我坐在村外的田埂上告訴我的。她邊說邊拭眼角,到最后,她已是淚珠滾滾。她把淚光熒熒的瘦臉靠在我的肩頭,無助地抽泣著。我有些手足無措,心撲撲地狂跳。長這么大,還是頭次遇到這種事。我惶惶不安地伸出手,慢慢地卻很有力量地?fù)ё∷莿×野l(fā)抖的肩膀。
我動情地說,生老病死,誰都會碰上。你也不要太悲傷,要振作起來。我們不是還要考同一所大學(xué)嘛!這可是我們約定好的??!你要是心里憋得慌,就痛痛快快地哭出來,這樣心里就會好受些。
我驚異自己這時候不再嘴笨,說得如此深情連貫。
像是回應(yīng)我,她兩手緊緊地纏住我的腰,頭埋在我的懷里無所顧忌地慟哭起來??薜梦倚睦锼崴岬碾y受。
她似乎哭夠了,抬起霧蒙蒙的淚眼抽噎著含情脈脈地望著我。我心中那柔軟的部分猛地一動,兩眼倏地一熱,抬起發(fā)顫的嘴唇吻向她那蓄有淚水的迷人的眼睛。她沒有躲我。她的淚水滑過我的舌尖,咸而澀。我咽了下去,喃喃道,我們還要考同一所大學(xué)呢!
我們會的。她喃喃地應(yīng)道。
我們?nèi)∨频南鄵碇赝﹃枴?/p>
事情卻并沒有這么簡單。我在省城參加完兩科競賽回來后,林秋月的桌子空無一物。一問同學(xué),得到一個我無法接受的事實:林秋月兩天前退學(xué)南下打工去了。
她在我的英語書里夾了一張紙條:你要專心復(fù)習(xí)??!爭取考上你心儀已久的大學(xué)。我相信你的實力。我會在他鄉(xiāng)的夜晚看著星星為你祝福。
我必須去她家一趟,了解一切。
黃昏時我去了她家。一踏進(jìn)那冷清而落敗的院子,看著蘆葦葉兒似的她的媽媽弟弟妹妹。我什么都明白了。我放下帶來的一包點心,寒暄了一會兒,咬著嘴唇匆匆地出了大門。
我僅僅知道她在深圳一家工廠,沒有任何聯(lián)系方式。我清楚她是有意這樣做的。
林秋月就這樣在我毫無準(zhǔn)備的情況下從我的視野里很突兀地消失了。
我這才猛然發(fā)現(xiàn)她像一粒種子已在我心里生根,越扎越深。我試圖把這些從我的心里完全剔除出去,可換來的只是疼痛。
兩年后,我上大三。那年的中秋節(jié),我和林秋月見面了。不過那個時候的林秋月是我堂兄石頭的媳婦,按規(guī)矩,我得尊稱她為一聲“嫂子”。
那一天,在石頭的婚禮上,滴酒不沾的我喝得不省人事。
3
我心急火燎地趕到家的時候已近黃昏。村莊陷入一片空靜,并沒有我所想象的那濃得化不開的過節(jié)的氣息。
在院門口閑聊的鄉(xiāng)親瞧我大包小包疾步走來,紛紛停止他們的口頭新聞同我打趣起來。我不敢有絲毫的懈怠,堆起一臉的謙笑應(yīng)答著他們并拆開幾包月餅散了開來。我沒有心思看他們津津有味地品嘗月餅的樣子,更無心聽他們的溢美之詞。我短短地寒暄了一陣就腳步匆匆地往家趕。
我略略可以寬心的是,父母都很康健。我稍微歇了片刻,草草地扒了幾口飯,和父母還沒說上幾句熱心話就拎了一包精裝月餅朝二大家走去。
二大家清冷得如一口冰窖,我一踏進(jìn)院門就切實體會到了。秋月的兩個女兒翠翠和芳芳正逗一只小花貓玩,見我進(jìn)來,興高采烈地蹦跳著一左一右圍著我,撲閃閃地眨著烏黑晶亮的眸子向我問這問那。她們的面貌讓我心驚,酷似她們的媽媽。
二媽聞聲從黑暗的屋里出來,見是我,陰郁的臉上很勉強地泛起些許的笑容。
我二大和石頭哥呢?我將月餅遞給二媽。
二媽接了月餅,嘆著氣說,都出去轉(zhuǎn)了,還沒回來呢!
我沉吟了半晌,裝做很隨意地問,嫂子呢?身體還好吧?
我每當(dāng)叫出“嫂子”這兩個字時,心里就別扭的難受。
二媽似乎生誰的氣,臉上本來就少的笑容減完了,像說一件與自己毫無關(guān)系的事似地說,去蔬菜大棚啦!臉上卻是憤憤的神色。
一股冷氣順著我的血脈從腳地漸漸上升。秋月分娩還不到一月?。『螞r中秋之夜,竟是這般光景。
我同二媽有一搭無一搭地說了幾句就推辭出了來。我心有些痛,像有一把小刀子插在心里絞動著。一輪圓月懸在藍(lán)湛湛的夜空,地上盡是水銀泄地般的月光。我望著這姣好的圓月,深覺她像哭腫了的眼睛,透著孤獨的蒼白。望著望著,我就感到寒光冷氣侵入我的身子。我不由打了個冷戰(zhàn)。
我披著一身月光心緒惆悵地趕到蔬菜大棚時,看到秋月兩手抱著小腿坐在潔白的月光下,她把下巴支在膝上傻子一樣盯著眼前的一片夜地。我小心翼翼地立在她身后,瞅著她瘦削不堪的背影,我心中不由一酸,兩眼隨之潮了。
她似乎察覺了身后的異樣,機械地掉過臉來。她輕微地“啊”了一聲,臉上布滿驚疑的神色。她一張秀美的臉凄白得像雪,沒有一點血色。她站了起來,很喜悅地問,你什么時候回來的?真沒想到。她明顯有些局促。
我強抑制住內(nèi)心的酸痛,回答了她。我木木地叫了一聲“嫂子”,她一怔,有些不安。她很不自然地苦笑道,我還是喜歡你叫我的名字。這樣一來,倒有些生疏。
你還好嗎?話一出口,我才發(fā)覺這是個愚蠢的問題。
果然,一聲悠長的嘆息過后,她沉默了。
苦了你啦!我幽幽地說。
我這樣一說,她的冰冷的淚就連連續(xù)續(xù)地滴了下來。她也不揩揩眼淚,月光射到她的臉上,兩條淚線就像早晨草葉尖上的露珠一樣放起光來。我知道她這時候需要釋放,也沒勸她,只是不停地給她遞紙巾??粗质萦珠L的影子,我就覺得心又一次痛起來。
家里人不理解我,她一副憂郁的面色。自打第三胎生了個女孩后,公公婆婆整天對我冷眼冰語,連石頭都對我沒有先前那樣親善了。一出門,村里人就沖我指指點點,我不敢像往常那樣自在地出門,不敢在路上自在地走。我就像一個賊在眾目睽睽之下行竊被逮住了一樣。
我聽了心里面陰晴雨雪地說不清楚是一種什么滋味。我沒有說一字半語,我毫不猶豫地伸出手使勁攬住了她的肩膀。我想用這簡單而又不尋常的肢體語言暗示她我可以給她一絲溫暖、一絲安慰。我不知道這樣做是不是犯罪,是不是不道德。我只知道我必須這樣做。
直到現(xiàn)在,我才清楚我對她別樣的感情的火苗還沒有熄滅。
她仿佛接受到了我傳遞給她的信息,將半邊淚臉輕輕地貼在我肩上。我們就這樣相偎著仰望夜空的閃閃繁星。
清涼的夜氣不動聲色地在我們周圍左環(huán)右繞,摩挲著我們的肌膚。微風(fēng)吹著我們,星照著我們。她的面色頗有好轉(zhuǎn),明凈清爽,充滿了清新之氣。
我知道你一直在納悶我為什么會嫁到你們康家?她的聲音宛若潮水,一陣一陣地沖向我的耳膜。
為什么?我垂下頭望她一眼,詫然地問。
我是有意的,她釋然地一笑,我只想在這個家里能看到你,能知道你的一切。
我莫名驚詫地瞪圓了雙眼。
其實,我在高三那年就喜歡上你了。她坐直了身子,臉上起了一層紅潮。如果我爸爸不出事,我和你一定在同一所大學(xué)。爸爸出事之后,我知道自己的夢想破碎了。我是老大,我不能看著媽媽為我們幾個受苦受累。
你那年為什么不給我留個聯(lián)系方式?我的語氣有埋怨的味道。
我不能那么做,時間那么緊,那樣會耽誤你學(xué)習(xí)的。她說,當(dāng)我知道你的堂兄和我在一個廠里時,我真的很興奮。我就這樣和石頭走在了一塊。
我的心緩緩抽緊,抽得我透不過氣來。兩行淚水無聲地兇猛地淌下來,我痛苦地大叫,為什么?你為什么不等我?我大學(xué)畢業(yè)可以娶你??!
她駭了一跳,愣了。她無比銳利的目光注視著我,你前途似錦,我不能拖累你。我只要能看著你幸福地活著就心滿意足了。她堅定如鐵的聲音在夜里回蕩。
我暈眩了,從頭到腳如同浸在冰水里。我像一個受了大委屈的孩子一樣嗚咽不止。
她把手放在我的肩上微微撼著,說,你可以找一個比我更好更愛你的女子。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我們畢竟還是一家人嘛!
遠(yuǎn)處響起了鞋與路面摩擦的聲音。我知道是石頭尋秋月來了。我狠狠地認(rèn)真地擦干眼睛,我不能讓堂兄懷疑什么。
那晚,月餅吃得沒滋沒味。躺在床上,一夜無眠。
第二天臨走前,秋月送我一雙她親手扎的做工極為精細(xì)的鞋墊。我?guī)У綄W(xué)校鎖在柜里,一直沒用。
4
日子就這樣重重疊疊地一日復(fù)一日地像水一樣流著。
半年后,母親突然打來電話歡天喜地告訴我,秋月又一次隆起了肚子。母親還告訴我,二大二媽擔(dān)心被潑涼水,命石頭帶秋月特地到鎮(zhèn)上算了一卦。算卦老頭告知懷的是男娃后,二大二媽又費了好大氣力在鎮(zhèn)衛(wèi)生院做了B超,當(dāng)結(jié)果與卦相吻合后,二大二媽一家迅速恢復(fù)了往日的熱鬧。
我喜極而泣,秋月從此可以做一個幸福的女人了。
我抽空回了趟家。二大二媽喜氣洋洋,像得了壓歲錢的孩子。他們好比一對忠誠的仆人小心謹(jǐn)慎地照顧著肚子隆得并不明顯的秋月。我看到玻璃柜里的補藥堆成了小山。
秋月氣色極佳。屋子剩下我倆時,她像當(dāng)年那樣壞壞地笑問我,對象瞅下沒有?
我笑說沒有,她卻不信,緊蹙雙眉怨我對她都不說實話。
正午的陽光穿過樹葉,透過玻璃,碎花般地映在屋子的角角落落,心情霎時就清凈明亮起來。我們就在這樣一個美好的中午興沖沖地不厭其煩地海聊著。我沒想到,這是我和她的最后一面。
這年的中秋節(jié)是我大學(xué)時代的最后一個中秋節(jié),我沒有回家。我和宿舍的一幫哥們在學(xué)校外面的小飯館喝了個一塌糊涂。我們四個攙扶著暈暈乎乎地回到宿舍時,天上淅淅瀝瀝地飄起了蒙蒙秋雨,愈飄愈大,最后就嘩啦起來了。
我們四個趴在窗臺上迷迷糊糊地奇怪地瞅著喊著罵了幾句臟話后就像挨了子彈一個接一個地栽在床上打起了呼嚕。
第二天電話急促地叫了起來,我懶洋洋地抓過來,還未“喂”一聲,母親悲愴的聲音就像一根又細(xì)又尖的鋼針扎進(jìn)我的耳朵:秋月死了,昨晚上難產(chǎn)死了。
我聽得心頭陣陣發(fā)涼,一下子就懵了。
我風(fēng)塵仆仆地奔回家。我沒有看到秋月的絲毫。
秋月凄厲的叫喊聲持續(xù)了一夜,比屋外的雨聲更響,比檐下的雨線更長,撕裂了中秋夜的祥和。秋月永遠(yuǎn)睡在了自己的鮮血里,直到呼吸漸止,鮮血仍在奔涌。她大睜著一雙眼睛,紙一樣的臉在疼痛里扭曲變形。那個血糊糊的小人的腦袋已探進(jìn)了這個世界,迎接她的卻是淋漓的鮮血。
我往村外踉蹌地走去時,聽著村里人三五成群地議論,語氣哀戚。
秋月的墳?zāi)官橘朐谝粋€不起眼的壕間,異常地小,如同一個土堆,彌散著的土腥味很濃。我像一個瘋子無意識地爬在秋月的墳?zāi)股?,淚水縱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