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兒
一
那天我像往常一樣,在民政局門口派發(fā)名片。
沒多久我就發(fā)現(xiàn)了目標(biāo)。
沒有婚姻經(jīng)驗的人可能不懂,一般來民政局的只有兩種人,一種來結(jié)婚,一種來離婚,這對夫婦是屬于后者的。但是兩個人臉色都很難看,估計沒離成,一般順利達成離婚協(xié)議的夫婦,都會有種如釋重負的輕松感,可這對夫婦,很明顯是談不妥。
我殷勤地走快兩步,將名片分別遞給兩人:歡迎光顧維情私人事務(wù)所,有需要可以二十四小時打電話咨詢。
女人不屑地將名片扔進車內(nèi)副駕駛的座位上,只有男人謹(jǐn)慎地掃了一眼名片,抬頭給我一個溫和的笑容算是答復(fù)。
以我的經(jīng)驗,知道接下來肯定有下文。
到了晚上,果然就收到了一個陌生的來電,是那個男人的,我約他在我住的附近咖啡廳見面。
但是見面后他很坦率地表示來的路上他就已經(jīng)后悔了,因為我連固定辦公的地點都沒有,他覺得就憑一張名片他沒理由要相信我。而且上海民政局前兩年就已經(jīng)開始有了針對夫妻離婚勸和的維情試點事務(wù)所,他覺得那樣更加安全可靠。
我理解他的顧慮,我以前也是在他所說的機構(gòu)里做過社工,我還有一份正職,還努力考取了國家承認的二級心理咨詢師證書。
我工作得很認真,最后我卻被下崗了,下崗沒幾個月丈夫又和我離了婚。我婚姻事業(yè)兩失意,沒辦法我才單干。因為做社工不能讓我吃飽穿暖,不能替我供房還貸款。
說到這里我有點哽咽,便很識趣地沒有再討論這個問題。后來我們在咖啡室里聊了很久,成年男女大多生活都有不如意,聊起天來就很容易產(chǎn)生共鳴。況且我雖然年近三十,可樣子還不至于讓男人生厭,所以我們一直聊到咖啡室打烊。
男人很喜歡聽我說以前在事務(wù)所里做社工的經(jīng)歷(其實我是故意的,說這些就是要讓他相信,我有能力替他解決問題)。那些離婚夫婦的理由有時候能讓人噴飯,比如我曾經(jīng)接待過一對夫婦,女的就因為男的晚上睡覺打鼾太大聲而要求離婚。
還有呢,他笑著追問。
還有一對夫妻,女的是性冷淡,可男的那方面需求很大,一個星期起碼有六天不能歇著,把女的害得很苦??伤植辉敢庾屇械某鋈ス砘?,于是男的以性生活不和諧提出要離婚,可女的死也不肯離,又不肯跟男的過夫妻生活。兩個人鬧了很久,光打架就去了好幾趟醫(yī)院。
結(jié)果肯定離了,他插嘴說。
不呢,沒離,我得意地說,我想了個辦法,讓他們雙贏。
什么辦法?他很好奇地問。
我猶豫了一下,一般情況下這些事情我是不能告訴別人的??晌液芮宄媲斑@個男人的經(jīng)濟能力不差,如果光顧我的事務(wù)所很有可能會免去我起碼半年的房貸之苦。
和丈夫離婚后,我一個人供著那套還有三十年貸款的房子,已經(jīng)有點筋疲力盡了。
想要套到獵物,是要下點誘餌的。
于是我就說了,我暗中給那男的安排了個女人,兩個人上床過后,我教那女的跟那男人說她有艾滋病。剛好第二天男的感冒發(fā)燒,他以為病發(fā),嚇了半死,往后那方面果然就收斂了不少,也不敢出去胡作非為了。
男人聽完不禁大笑,我也陪著在一邊笑。
二
那晚過后沒多久,男人就打電話給我,讓我到他公司詳談。我知道他開始相信我了。
就是那次我知道了他的名字:程佼。程佼和他的妻子王文一起經(jīng)營著一家化妝品公司,專門代銷韓日一些中等價位的化妝品牌。在上海好幾個大商場都設(shè)有專柜,屬于小康已至,未達富豪的階層。
程佼說他決定找我?guī)兔Α皠窈汀?,只要能讓王文放棄離婚的念頭,我用什么辦法他都不會干涉。
接下來按順序我就該詢問程佼王文之所以離婚的理由,知道了緣由,我才能想辦法對癥下藥。
可程佼一聽到我問臉就漲得通紅,似乎有難言之隱。按我往日的經(jīng)驗,男人一被問到妻子提出離婚的理由欲言又止的,多半都是自己出去鬼混被妻子抓到,要不然就是為了錢。
我費了很多唇舌說服了程佼,程佼終于下定決心,說晚點會帶我去看她。
他指的她,應(yīng)該就是妻子王文。
程佼的車潛伏在樹蔭底下,前面不遠處就是他和王文的住所。八點零七分,王文從小區(qū)里走出來在門口截的士,即使是在夜幕的掩護下我也不禁大吃一驚。
我雖然在民政局門口只匆匆見過王文一面,但印象里她是個形像很時尚得體的女人,可面前的這個女人顯然和之前的她不是同一層次的。
她穿著一件一看就是劣質(zhì)的仿絲綢連衣裙,胸開得很低,妝也化得很低俗,一眼望去和商場后面那些“站街女”沒什么分別,我?guī)缀鯌岩伤齻儾皇峭粋€人。
我們的車跟在王文的的士后面,跨越了幾條街道之后,停在了一片正在趕建的大廈工地旁邊。
一群民工扎堆在一個小賣部前看電視,王文走進去坐在他們中間,大聲說笑,汽水和花生叫了一桌。
民工里有人在起哄,坐在王文旁邊的一個男人偷偷捏了她裸著的手臂一把。
王文嬌笑著,任由那男人摟著她肩膀,后來還和他雙雙走進了小賣部里面,跟著就沒有再出來過。
他們在里面做什么,傻子都懂。我不明白了,王文就算偷人,也大可以找素質(zhì)好的男人,沒必要將自己弄得這么低賤。
我偷眼望程佼,他的表情很痛苦,似乎受著很大的煎熬,我的同情心油然而生。我有點理解程佼的痛苦了,如果不是真愛一個女人,一個男人是沒法容忍戴綠帽的。
可經(jīng)驗也告訴我,任何超乎尋常的行為,內(nèi)里肯定都會有隱情。以王文的身份地位,退一萬步來說,她就算厭倦了這段婚姻,也沒必要委身給一群民工,這明顯不合常理。
我跟蹤了王文好幾天,發(fā)現(xiàn)她每次去找那些民工玩樂之后,出來后都會躲在車?yán)锟奁?,臉上的表情很悲傷。這不像是一個瞞著老公去偷情的女人的表情,這更加堅定了我的想法。
于是,我又去了王文沒結(jié)婚前住過的地方以及她讀過的學(xué)校,問了很多人。其間我碰到了一個與王文有來往的女同學(xué),得知了一個重要的消息。
原來王文在高中畢業(yè)后沒考上大學(xué)的那段時間里,認識了一個年輕的外省男孩。
那個男孩懂得彈吉他,唱歌很像張學(xué)友,王文愛他愛得很深,還因為那個男孩和家里鬧翻了。可后來不知怎么回事,就聽說她結(jié)婚了,對象卻不是外省那個男孩。
追前索后,我大概明白了。王文應(yīng)該是拋棄了貧窮的初戀男友,和程佼結(jié)婚了。可她一直沒忘記初戀情人,婚后隨著生活越來越富裕,她心里的愧疚就越來越深。
內(nèi)心有了缺憾,就需要某種程度的發(fā)泄作為填補。她可能是想用這種方式來填補她內(nèi)心的虧欠,這在心理學(xué)上屬于情感上的一種病態(tài)癥狀。
三
我將調(diào)查到的情況都告訴了程佼,程佼表情復(fù)雜地抿了兩口酒。程佼告訴我,其實他知道王文還沒忘記過她的初戀,可他也活得不容易。
他做的是女人生意,一天到晚都在女人堆里打交道,經(jīng)常有女人對他投懷送抱。他作為一個正常男人,也有過動心,可想到王文,他就壓抑了男人的天性,盡管很痛苦,但他認為值得。
可如今他不知道自己這么做究竟值不值得了。他痛苦地抱著頭,用力扯著自己的頭發(fā),肩頭一聳一聳的,我知道他在哭。
將心比己,我想起了自己那個無情無義的前夫,再想到程佼的深情,我對眼前這個男人頓時充滿了一種憐惜感。沖動之下,我伸手就從背后抱住了他的腰。
那一瞬間,我產(chǎn)生了一種想占有他的欲望。于是我灌醉了他,還將他扶到了附近的酒店。
可是關(guān)鍵時刻,他用一塊白毛巾掩蓋住了我豐滿雪白的胴體,然后慢慢地將我已經(jīng)脫掉的衣服一件件地穿回我身上。
我有點恨他,可同時我也不得不承認,如果一個男人在我這種不算丑的女人脫光后還能把持得住,只有兩個原因:一個是他性無能;另外一個就是他真的是個絕種專一的好男人。在我的心里,程佼顯然屬于后者。
既然如此,我也死了這條心,我對自己說,無論如何我都要成全程佼,讓他和王文重歸于好。
既然要重歸于好,就先要解開王文的心結(jié),我費了很大的功夫,好不容易打探到王文的初戀原來還在上海。
他不止結(jié)了婚,還有了個三歲大的兒子,雖然不富裕,可也過得踏實,老婆是會掐著手指頭過日子的上海妹。
當(dāng)我將他一家三口的照片擺在王文面前的一瞬間,就看見眼淚慢慢地從她眼眶里溢了出來。
她什么也沒有說,可是我知道,那個固封在她心里面的結(jié),在那張幸福的全家照面前已經(jīng)冰消瓦解。
道理很顯淺,他沒有因為當(dāng)年她的拋棄而變得不幸,相反,他比她想像得要幸福。既然如此,她也應(yīng)該走她自己的路了。
王文撕毀了離婚協(xié)議書,我順利地收到了程佼付給我的不菲酬勞。
當(dāng)然,這筆錢里面有我奔走的血汗,但我的血汗不值這個價,還要加上那張我請高手PS過的全家福。王文的初戀十年后的樣子,也是用電腦虛擬摹模出來的。
我承認我所用的手段有點不道德,可是能讓一對夫妻破鏡重圓,我并不覺得自己在造孽。
四
我和程佼夫婦之后再沒有見過面,但我一直沒忘記過程佼。在我所接觸的男人里面,他是給我印像最深的。他的深情,他對妻子容忍的限度,都讓我念念不忘。
一年后,我有一次去民政局辦事,碰到一個以前一起在維情事務(wù)所做社工的同事,他現(xiàn)在在婚姻登記處工作。
我心里一動,就將程佼和王文的名字說給他,拜托他有空幫我查一下這對夫婦的狀況。我很想知道一年過去了,程佼和王文過得怎樣,是不是還在一起。
過了一個星期左右,同事打電話給我,說我拜托他查的那對夫婦沒有離婚。然后他停頓了一下,他說很奇怪,他居然查到程佼十年前在廣西和另外一個女人做過婚姻登記。
因為程佼所登記的那個地區(qū)民政局是在一年前才全國聯(lián)網(wǎng)的,所以他四年前在上海再次登記結(jié)婚時,有心隱瞞了自己的資料,上海民政局自然查不到他真正的婚姻狀況。
我心里百般不是滋味,思前想后,我也覺得不可能,程佼對王文的大方好像已經(jīng)到了不是人類所能容忍的地步。
或許我當(dāng)初一開始就陷入了一個圈套里,程佼的深情原來別有原因,他肯定是知道全國的民政局已經(jīng)開始聯(lián)網(wǎng)。他害怕如果和王文離婚,到時一查資料,就會查到他重婚,所以他才死也不肯讓步。
一定是這樣。
我按捺不住腦海里瘋長出來的念頭,撥通了程佼的電話。
聽到我的質(zhì)問,程佼在電話里笑了。他似乎并沒有想辯白的欲望,他說他以為我是聰明人,原來我不是。如果我是聰明人,就算我知道了真相,也不該來問他。
他說你以為我把那么大一筆錢給你是相信你嗎?不是,我是看上了你的手段。你當(dāng)初被事務(wù)所炒魷魚,不也是這個原因嗎?
隔著一條電話線,我依然忍不住臉色緋紅,原來他早就知道我說謊。
我根本不是什么和丈夫離婚又下崗的棄婦,我只是因為在做維情社工的時候,暗地收取了不愿意離婚的那一方的錢,采用了一些“非常手段”來進行“勸和”。
雖然結(jié)果打算離婚的夫婦都沒離成,可我也因為缺乏起碼的職業(yè)道德而被解雇。
我無言以對,放下電話后,我洗了個澡,幸好那晚因為心情大受打擊我睡不著,才不至于讓我變成燒豬。
天亮的時候我家的門口被人淋了汽油,還點了火,我是被隔壁鄰居的從對面陽臺上叫醒的。
放火的人看來不是有心要我命,否則他大可以半夜放火。
警察來問話,我想起程佼在電話中對我的警告,我半個字也不敢說,只是收拾好行李,來不及將我仍在供款的房子放盤,就坐火車離開了上海。
一個逃命的女人有多狼狽,就有多凄涼。
那就是我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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