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quán)勢跟畫家無關(guān)

張鳴

陳洪綬是明末的畫家，因喜歡畫蓮，自稱老蓮，世人也以老蓮稱之，其實在他活著的多數(shù)時候，都是風(fēng)流倜儻的翩然一少。在中國古代畫家里，他的畫作未必臻于最上乘，但名氣卻相當大。即使在當時，在畫家里面，知道他的中國人也最多。最早知道陳老蓮的畫，是看了一些線裝的小說，上面的插圖，就是出自陳老蓮之手。老蓮葉子影響所致，清代小說插圖，基本都是他的路數(shù)。其實，陳老蓮是一個標準的文人畫家，多數(shù)的畫作題材，跟同時代的徐渭，以及后來的“揚州八怪”沒有太多分別，無非是仕女、山水、花鳥魚蟲。但是，明代出版業(yè)很發(fā)達，給小說畫插圖，無非是畫家從市場弄錢的一種方式。但市場，卻給畫家?guī)砹艘庀氩坏降拿?。他還活著的時候，其畫作在日本、朝鮮、琉球都很走紅，未入關(guān)的滿人，早就在小說上見識了老蓮葉子，喜歡死了，連他們的實錄，都加上老蓮風(fēng)格的插圖。

那年月的畫家，名氣大的都是名士，陳老蓮也不例外。名士都有名士脾氣，脾氣有大有小，但像陳老蓮這樣的，還真不多。更多的，是假裝傲視王侯，暗中飛來飛去宰相衙之輩。陳老蓮做秀才的時候，他的畫就已經(jīng)出名。漫說知縣大老爺求畫不得，正管著秀才的督學(xué)使問他要畫，口氣橫了一點，就是不給。穿小鞋就穿小鞋。勢門豪家，如果不想點別的招數(shù)，想要他的畫，出多少錢都不給。有大官假說有古畫請他鑒賞，騙他進了官船，四面是水，強他作畫，他就是不作，抬腿就要跳水自盡。不得已，只能放了他。崇禎年間，皇帝請他去做宮中供奉畫師，他避而不就。清人入關(guān)，攻下浙東，從圍城中找到了陳老蓮，大喜過望，要他作畫，不肯，大聲恐嚇，不肯，刀架脖子上，不肯。最后以酒肉和美女誘之，肯了。不屈于權(quán)勢，卻樂走市場，名畫家肯為小說畫插圖，陳老蓮是第一個。很多畫家，都以賣畫為生，但能出得起大價錢的，畢竟非富即貴，給出版商作畫，也是走市場，但卻是大眾市場，從這樣的市場弄錢，公平交易，一手錢，一手貨，誰也不欠誰的。當年還沒有版稅的概念，小說發(fā)行量那么大，不知他的老蓮葉子，出版商付了多少錢。

陳老蓮最喜美色，一日無美女周身不爽。喝酒，沒有美女陪侍不爽，長年泡在青樓妓院，活脫脫一個書畫版的柳三變。只是沒有柳永那么窮，死了要妓女湊錢埋。求鄭板橋的畫，帶狗肉和酒最有效，要想求陳老蓮的畫，請吃花酒，送美女，最靈，每求必應(yīng)。女人越是漂亮，畫作越是上佳。魯迅先生說，陳老蓮畫仕女其實不若畫妓女神似，因為后者他見得多了。像他這樣有名的畫家，錢肯定是不少弄的，但隨手都扔在醇酒婦人上，從生到死，兩手空空。有的時候，窮書生也能弄到陳老蓮的畫，只要你真的窮，而且也是讀書人，陳老蓮有時候會給人白畫的。寧波的一個書生，窮到無以為生，但曾經(jīng)求來過兩幅陳老蓮的畫。后來跟著商船到日本做貿(mào)易，跟著記記賬。隨行在竹筒里，帶上了這兩幅畫。做生意有困難，見日本藩主，奉上這兩幅畫，藩主大喜，連日開宴招待他們，臨行，還送了書生一口袋珍珠，書生從此也就發(fā)了。

明朝市場經(jīng)濟發(fā)達，人一有名，市場價值勢必高，即使在當年，模仿他畫畫的，就數(shù)以千計。畫出的東西，都說是陳老蓮的真跡。所以，今天留下的陳老蓮畫作，很多其實就是仿作，當年的仿作。而當年的陳老蓮，似乎也沒有心情打假，仿得逼真，還夸上兩句，仿他的人，也托庇有了口飯吃。

藝術(shù)這東西，本質(zhì)上跟權(quán)勢是不能相容的。奴顏婢膝之徒，即使技巧再精熟，也只是匠才而已。奔走權(quán)門，獻畫媚權(quán)之輩，連匠才都算不了。因為真正的藝術(shù)家，必有自由奔放的心靈，身體可以有枷鎖，心靈不能有枷鎖，心靈一旦有了枷鎖，即使錦衣玉食，也不會有佳作。用句中國人的話來說，神就沒了。當年的歐洲，由于平民過于貧困，藝術(shù)家只能由貴族供養(yǎng)，但只有跟藝術(shù)家關(guān)系平等的貴族，才能供養(yǎng)出若輩的佼佼者。而那些唯命是從的宮廷御用畫師，盡管畫作在技術(shù)上無懈可擊，但流傳到今日，也就是古董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