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師傅的情詩

向 春

老張師傅甩著大步走近28路車站，他要坐上28路車到醫(yī)院去看病。

這是起始站，靠近他家。終點站在城市的那一頭，是他過去的單位，紅旗水果罐頭廠。這條老線路，橫穿一座城，像一根長長的刀豆，中間的25站，像25顆豆粒。28路車的兩頭，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地方，宿命的是，他在賴以生存的紅旗水果罐頭廠干了25年后，被迫買斷了工齡——刀豆的一頭掐掉了。

想當(dāng)年，老張師傅還年輕，是小張師傅，他一頭濃發(fā)，迎著朝陽出門，跨上28路，充滿著對工作和事業(yè)的向往。每每在進(jìn)紅旗水果罐頭廠大門前，他迅速地抬起腳，嚓嚓兩下，把一雙皮鞋在褲角上蹭個錚亮。說實在的，誰能對領(lǐng)工資的地方不心存敬畏呢？

有必要提一句的是，當(dāng)時紅旗水果罐頭廠旁邊是家醫(yī)院，里邊有一個姑娘，見人總是嘴角提起來，笑著，笑著，像一直在唱歌。這個姑娘跟他沒半點關(guān)系，但這個姑娘在這家醫(yī)院上班，醫(yī)院在紅旗水果罐頭廠旁邊，所以，他熱愛他的紅旗水果罐頭廠，熱愛28路車。

后來紅旗水果罐頭廠歇菜了，醫(yī)院擴(kuò)建，占用了廠區(qū)，簡單地說——吃罐頭的人少了，看病的人多了。他的紅旗水果罐頭廠從地球上消失了。

他不明白，水果罐頭，那么好吃的東西，怎么突然之間，惹下誰了，人們就萬眾一心地嫌棄了？據(jù)說，城市里有了大型物流園，秋天，果子從枝頭摘下來，直接進(jìn)入冷鏈系統(tǒng)，在一定的溫度和濕度狀態(tài)下儲藏，直到下一個春天，擱進(jìn)超市，都保持著當(dāng)初的鮮亮。

一定的溫度和濕度，這對人，也很重要。小張師傅剛插隊回來那會兒，頂了父親的班。二十好幾的人了，找不著老婆，有點心急。他和一個叫二愣子的工友挺要好的。二愣子長他幾歲，跟他嘀咕說，饑就會不挑食，不挑食就得吃一輩子粗糧。說到這兒，二愣子停頓一下，咬了他的耳朵私語，急的是下面那個，下面的其實好對付，就是找對一定的溫度和濕度……

那時候的小張師傅，傻了吧唧，一個勁地點頭，其實沒有領(lǐng)會精神實質(zhì)。

后來，有人給小張師傅介紹了個女人，是位純情的幼兒園老師。幼兒園老師上課的時候，他偷偷去相她。她在教孩子們讀詩歌，臉上掛著純情的笑，聲音甜得冰糖似的。當(dāng)時他就對自己說，就她了。幼兒園老師聽說他是罐頭廠的，還會打家具，見了面后，看他長得有鼻子有眼的，也欣然同意。這就算是成了。結(jié)婚之后，他再沒有看到幼兒園老師臉上的笑容。她的笑容是職業(yè)性的，在家里又不是上班，浪費什么表情。沒有笑容的幼兒園老師其實是個丑人。唉，猴子如果會笑不比人難看，人如果不會笑比猴子難看?？刹?，幼兒園老師長得像個猴子，臉上的五官都沒搭錯地方，就是沒進(jìn)化好，似乎從娘胎里出來得太早了太急了，匆忙了就潦草，就夾生，就不盡如人意。第一次側(cè)面看印象還好。正式見面時姑娘看上去躲躲閃閃很羞澀，女人害羞很遮丑。剛結(jié)婚的時候又有點昏天黑地。后來有了娃也就燈下黑了。張師傅始終感到遺憾，婚戀是人生中的一件大事一件喜事，執(zhí)子之手的兩個人應(yīng)該有個定情物，比如一個物件、一句諾言，最好是一首情詩。當(dāng)然張師傅不懂得詩，更不會作情詩，只感覺情詩是一種美好的語言，是掏心窩子的話。而他們之間什么也沒有，什么也沒有的他們很快就有了娃。

老張師傅50歲那年買斷工齡，兩萬多塊錢一次性繳了社保。照規(guī)定，男人60，就能領(lǐng)到全額工資，因此，別人都盼著自己年輕，老張師傅盼著自己快點老。從50歲到60歲這10年，老張師傅沒事干。

沒事干的老張師傅就想他的紅旗水果罐頭廠。男人在這個不老不少的年齡如果沒有單位，比沒有老婆心慌多了。老婆這東西，不娶愛的不行，娶了害的不行。60歲是人生的一個分水嶺，是老張師傅前面的一道風(fēng)景，等待，讓老張師傅變得深情。于是他鍛煉身體。只有活著才能等來全額工資的那一天。他沿著28路車的路線，從起始站往終點站走，做有氧運(yùn)動。藍(lán)天是大家的，陽光是大家的，氧氣是大家的，不用不就太傻了嘛？他對每一個站點熟悉得像他衣服上的每一?？圩?。他從站牌上的廣告，從車體上的廣告，感受著這個世界的日新月異。還有從音響里傳出的流行歌曲，歌詞都像是情詩，唱得他心里那個癢癢?；钪?，可是真好啊。

今天老張師傅戴了頂運(yùn)動帽，耐克的，當(dāng)頭有一個對鉤。他戴帽子不是為了保暖也不是為了遮陽，他戴上這種帽子顯年輕。他終于到60歲了，全額退休金來臨了，工資卡這會兒就熱乎乎地在身上貼著呢。他身上微微冒出了汗，想起一句歌詞：咱們工人有力量，嗨咱們工人有力量！走出巷口，看到每天蹲在路口的那個釘鞋匠朝他笑呢。釘鞋匠總是很開心，懷里抱著大皮鞋像摟著親兒子似的。張師傅也咧開嘴回報笑臉。他心想，釘鞋匠肯定沒有看出來，他不僅口袋里揣了工資卡，心里還揣一個預(yù)謀。此時，他正在實施一個重大的行動，眼下從這個巷口走出去，太陽落山的時候不會有人看到他回到這里了，呵呵，呵呵。他正了正帽檐，放慢一點腳步，底氣十足地對一路跟在身后的老婆說,你別去了吧，一點小毛病，看不看都行。他知道，老婆跟著他，不是為了陪他看病，是為了看病之外的那點兒事情?？稍掃€得這么說，夫妻之間有時也跟政治似的，得冠冕堂皇。老婆沒吭聲。作為老婆，經(jīng)常不吭聲，本來是一個美德，但咬人的狗不叫喚，這不吭聲的老婆想做什么，他老張是擋不住的。多少年的經(jīng)驗告訴他，要想阻止一個女人認(rèn)定的事兒，比不讓陰天下雨還要難。女人這種東西，想干啥沒有干不成的，如果哪次失利，她會以南墻為對應(yīng)物撞死在這件事情上。哪一個偉人說過，大街上如果只剩下一個革命者，那一定是個女人。女人天生追求改變和顛覆，這改變和顛覆要從身邊的男人下手，男人不就范，就讓你沒好日子過，就讓你白臉變黑臉，黑頭發(fā)變白頭發(fā)，最后徹底把你篡改。說到底就是這么回事兒，張師傅長得一表人才，可是娶了個丑老婆。人丑是掖不住藏不得的，大家都知道他娶了個丑老婆。俗話說丑妻家中寶，張師傅認(rèn)了，總比娶個漂亮老婆最終給別人娶下了強(qiáng)?？墒且槐砣瞬诺膹垘煾颠€怕他的丑老婆，這就有點違背常理。

到28路車站了，他又正了正帽子，像即將開始一個莊嚴(yán)的儀式。上車前，他還是把老婆讓到前面。這是他多年的習(xí)慣。畢竟，兒子遠(yuǎn)走高飛后，他身邊只有這么一個人了。換句話說，他并不多么稀罕這個老婆，但因為資源的稀缺性，他還得敝帚自珍。老婆一條腿邁上車，說，何必跑這么遠(yuǎn)，就近有好幾家醫(yī)院呢。老張趕緊巴巴地說，反正沒事，順便看看老廠子。老婆臉上綻開了一如既往的鄙夷，鄙夷他人間蒸發(fā)了的紅旗水果罐頭廠，鄙夷他裝模作樣的情義。她掏出公交卡，刷卡機(jī)吱吱響了兩聲。

并肩坐在座位上，老婆向他靠，老張的胳膊無意識地聳了一下。孩子離開家后，多少年他們都沒有并肩挨著了，兩居室的房子各睡各的，挨近了便生出了一些不自在。夫妻這么生分真是奇怪，不知當(dāng)初那孩子是怎么生出來的。早晨干凈的太陽照在老婆的臉上，讓她所有的缺點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那臉長的，真不好意思，像被誰拍了一磚，落花流水，死里逃生。臉平，下巴就顯長，太長了沒地方擱，就向前伸著，像一只簸箕。她的毛發(fā)重，額頭又短，兩條眉毛直往一起湊，要打架動手了一般。頭發(fā)蓬亂，粗糙，灰白，簡直就是一只用舊了的拖把。老張師傅微微閉上眼睛，看丑人，眼眶子疼。他有一點傷心有一點絕望還有一點生氣。聽到老婆說話了。

你的卡裝好了吧？

老張下意識地把手放進(jìn)口袋，說，裝好了。其實卡不在衣服口袋里，是在貼身的內(nèi)褲口袋里。

要不我給你拿著吧，到醫(yī)院花多少錢我來給你刷。

老張一下子就冒火了。他聲音不高但很重，一字一頓地說，你不是惦記我的病是惦記我的卡。等我死了你跟卡過吧。

所有的人都知道老張脾氣好，跟人幾乎不說過頭話。這一句卻把老婆鎮(zhèn)住了。她倒吸了口氣，把一句什么話憋回去了，噎得她伸長脖子打了個飽嗝。呵，看來錢在誰手里誰厲害。怪不得這么多年來老婆一直把錢攥在手心，都要長進(jìn)肉里去了。錢是槍桿子，是一個家庭的政權(quán)。老婆瞪了老張一眼，正趕上老張瞪她。在老張看來，漂亮女人鳳眼倒立那是風(fēng)情萬種，丑女人敢在臉上作怪那簡直就是犯上作亂。好半天，老婆才幽幽地說出一句話，她說，這么多年都是我當(dāng)家，你嫌我老了嗎？

輪到老張師傅臉上現(xiàn)出鄙夷了。這個女人，為了這張工資卡，把強(qiáng)勢了半輩子的臉面放下了。她的口氣謙卑了，姿態(tài)放低了，臨到老了，晚節(jié)不保，用裝弱來行賄。還用他山之石攻玉？當(dāng)家與你老了有什么關(guān)系！話又說回來，誰嫌你老了，難道你年輕過嗎？對于漂亮女人，衰老是殘忍；對于丑女人，年輕和老了一個樣，哼！

一成家小張師傅就把工資一分不少地交到老婆手里，一般家庭都是這樣，沒啥可說。不同的是，老婆每次都要在他襯衣口袋里放十塊錢。襯衣是的確良的，口袋里的十元錢若隱若現(xiàn)。廠子里的人因為錢跟老婆吵架的時候，就會拿張師傅說事兒，說你看人家張師傅的媳婦，不把錢看得那么緊，人家大小是個站講臺的人，就是不一樣。只有張師傅心里明白，這十塊錢是做樣子的，他是不能花的。在他襯衣口袋里放著的不是錢，是他和老婆的面子。有時候陰天下雨，大家都不回家，就在廠子里打平伙，每人出幾塊錢撮一頓。這種時候張師傅就說有事，避開了。時間長了，同事們就發(fā)現(xiàn)了端倪。大家在背后議論，惡作劇地向張師傅借錢。張師傅是個老實人，為難著也只能把十塊錢掏出來，但手是發(fā)抖的。在錢沒還給張師傅的這段時間，人們發(fā)現(xiàn)，張師傅飯盒里只有菜沒有肉，人們就心軟了?？粗鴱垘煾禌]精打采的樣子，二愣子端著一飯盒水果罐頭湊過來，問，咋啦？媳婦對你不好？張師傅說，又丑又厲害。二愣子說，給你咋說的，性急是要吃虧的，要想撈稠的，慢下勺頭子。打個比方吧，一個人憋著泡尿找茅房，憋到齜牙咧嘴時找到茅房了，難道還會挑剔這個茅房大啦小啦臟啦干凈啦，趕緊蹲下吧。這下可好，蹲下就站不起來了。丑女人當(dāng)然就厲害，這是必然的。漂亮人漂亮就是武器，男人買賬。那丑人呢？丑人想戰(zhàn)無不勝，想立于不敗之地，就得使心計，動心眼，就得厲害。

二愣子有點言過其實，老婆丑是真的，厲害也是真的，可是她會過日子。

要說老婆的會過日子，那是百里挑一。就說三口人的穿戴吧，一年四季幾乎都是新的。家里一臺標(biāo)準(zhǔn)牌縫紉機(jī)終年噠噠噠響，大的改成小的，舊的改成新的。她的手上總是掛著毛線，全家人的毛衣毛褲外套圍巾，到了第二年，全部拆了，毛衣變成毛褲毛褲變成圍巾，反正就是那些毛線，穿在全家三口人身上，永遠(yuǎn)是新的，把個張師傅打扮得像個干部或者干脆就是個教授。

家里有吃有穿有存的，在房子漲價之前，人家還高屋建瓴地買了一套八十平米的房子。張師傅心不在焉時，老婆就委屈地說，你還有啥不滿意啊，房子漲了五倍，相當(dāng)于我們有了五套八十平米的房，有啥不滿意??？聽聽，五套八十平米的房，也不知道人家這賬是咋算的。

于是人們開始說張師傅命好了?？蓮垘煾敌睦锸撬岢?。年輕時只知道心里酸，不知道為什么酸。上了一點歲數(shù)，有了一點分析能力，老張師傅才明白，他的酸楚來自于——老婆從來就沒愛過他。

日子過到這個年頭，愛變成了一個深層次的問題。恩愛，恩愛，夫妻多少年過著一個家，過著一個孩子，過著一個共同的目標(biāo)，我舍不得吃給你了，你舍不得穿給我了，彼此的恩情是有的。但是有恩未必有愛，這是讓張師傅傷心的。就說年輕時候的那點事，有的老婆把家庭獎罰機(jī)制引進(jìn)性生活，為的是促進(jìn)家庭的和諧，這種模式不一定可取，但丈夫受到獎勵的時候，夫妻之間總還是歡愉的?？蓮垘煾的?，得到的只有懲罰，沒有獎勵。老婆總是推諉。她不放節(jié)育環(huán)，要用安全期，安全期還要用安全套。這里三層外三層的包裹，使人感覺到了隔絕和嫌棄。冷不丁弄一次，完了，老婆還去廁所里把安全套一遍遍用水沖，下次再用。幾次過來，那安全套像氣球似的?？傊瑥膩矶际菑垘煾岛跓粝够鸬販惿先?，無論他多么恪盡職守，兩個人骨頭是骨頭肉是肉，兩張皮，豬肉貼不在羊身上。這就令男人不尷不尬，上去的時候熱著臉，下去的時候紅著臉。

那張師傅愛過他的老婆嗎？說真的，也談不上。他從來沒有想過她，不過他幾乎沒有離開過這個城市。他甚至常常恨她，因為他身上從來沒有可以花的錢，遇上花錢的事，總得往后退，活得一點兒，都不像個男人。就連他自己這邊的親戚，甚至他的親妹妹，有什么事情了，得先給她嫂子說。他老婆當(dāng)然是個識大體的人，也會拿出錢來就著吐沫啪啪地數(shù)，放在妹妹手里。妹妹臉上的那個感激接近于涕零了。好像這些錢與他沒關(guān)系。漸漸地他明白了，這個幼兒園老師，當(dāng)初嫁給他就是為了有個家，她好擁有家里的一切，兒子，房子，收入。他活活地被利用了，哼。

覺悟了的張師傅再想改變現(xiàn)狀就難了，因為現(xiàn)狀不是一天形成的。一個家庭和一個國家一樣，是有模式的。他家的模式是他把工資一上繳就沒他啥事了，張嘴就要吃飯，伸胳膊就要穿衣。哪天下班回來飯桌子上沒飯，他就生氣。到發(fā)工資的時間沒把工資拿回來老婆就生氣。如果調(diào)換一下，老婆把工資繳給他，他料理家里的一切事務(wù)，這就要改變模式。如果要改變模式，比如說國家，把社會主義變成資本主義，資本主義變成社會主義，就要革命，革命就要流血犧牲。問題是，老張師傅這個人天生就缺乏革命精神，他不往前走總是往后退，說好聽一點——他總是讓著別人。雙休日沒事，他喜歡做手工板凳，一是別把手藝荒了，二是用的材料簡單，三是送個親戚朋友也算是手工藝品，比大街上買的耐用多了?？粗龊玫膸字话宓市值芩频目繅φ局?，一棵樹變成一塊木料，木料變成了板凳，想讓板凳再變回到樹，可能嗎？

老張師傅的老婆容易嗎？也不。她一直是自強(qiáng)不息的，幾乎沒犯過任何錯誤，她不說一句多余的話，舍不得把錢花在自己身上，也不偏向自己的娘家，她不用化妝品，在外面沒有任何交際，不串門子不說是非，更不招惹男人。她把手底下的日子過得有聲有色的，這樣的女人，不可貴嗎？她在家里沒有笑容也不怪她，上班時得不停地笑，腮幫子都酸了，回到家還不能歇著啊？再說丑，那能怨她嗎？她本來是受害者，再指責(zé)她，太不人道。

到了一個站點，上來一個衣衫襤褸的人。他先是對著司機(jī)笑了一下，接著就對著車上所有的人笑。老張師傅認(rèn)出這個人來了，這個乞丐，十年前就圍繞著28路車乞討，是一個資深乞丐了。前一陣電視上說，一個乞丐用討來的錢做了幾百個坐墊，放在28路線的各輛車上，給大家送來了冬天的溫暖，說的就是這位。乞丐走到老張師傅跟前，還沒伸出手來，老張師傅就從口袋里摸出一塊錢，放在他手里。乞丐回報以微笑。他的臉很黑，顯得牙齒就很白，上門牙上粘著一片翠綠的韭菜。老張師傅看到有幾個人往他手里放錢，還互相點頭致意。

走了多半路的時候，車停下了。張師傅把頭伸出窗外一看，麻煩了，堵車了，前面的車流望不到邊。那個乞丐也找了一個位子坐下，對前面的司機(jī)說，中央軍委的領(lǐng)導(dǎo)來了，主要路段都戒嚴(yán)了，看不見馬路兩邊都掛了橫幅，人民軍隊熱愛黨嗎？

十分鐘過了，車向前移動了幾十米，看來是堵死了，有的人等不住下車了。半個小時后，車向前移動了百十米，又下去了幾個人。老張師傅坐不住了。他提前預(yù)約了專家號，遲了怕是耽擱了。他擰了擰屁股，有些不耐煩。

就是在昨天，他整60歲了，他拿到了社保工資卡，結(jié)束了十年沒工資的日子。懷里揣著卡到了家門口，鑰匙插進(jìn)門，老婆就迎出來，問有沒有拿到卡。他繞過老婆上衛(wèi)生間，說，拿到了。老婆跟進(jìn)衛(wèi)生間，他站在馬桶前剛把東西掏出來，老婆說，一個月多少錢？他在尿等待，他的前列腺腫大，嘴里嘶嘶地吸著氣，不能說話。老婆又問了一遍，伴著稀稀拉拉的水聲，他說，和你算到的一樣。老婆說，太好了，以后咱家每月就多了兩千一百三十七塊錢，一年是多少，十年二十年是多少，加上利息……

老張說，我活不了二十年。老婆說，誰說活不了，要鍛煉身體呀。馬桶沖水時，老婆湊上來說，拿出來吧。老張的手上抖動了幾下，提起褲子，轉(zhuǎn)過身說，明天我要去醫(yī)院看前列腺，要用錢的。老婆跟在他屁股后面說，我跟你去醫(yī)院，你大咧咧的會丟的。他說，我設(shè)了密碼，丟了別人也取不走。說完，進(jìn)了臥室，啪的一聲關(guān)了門。家里即刻安靜下來了。他了解他的老婆，盡管她一直控制著經(jīng)濟(jì)命脈，但經(jīng)常還會做出視金錢如糞土的清高模樣。就像很多嫖客摟著女人卻會現(xiàn)出對女人的不屑一顧。終于捱到了晚上，他關(guān)了臥室門，挺在床上。好活不如倒著，老張師傅挺好活的?？衫掀拍沁呎垓v得沸反盈天，她先是跳老年操，后是練瑜伽，動靜很大。這種動靜有點奇怪，有些失常，像掩飾什么，也許是給自己加油鼓勁造聲勢。老張想，就讓你丑人作怪吧，就讓你裝神弄鬼吧，工資卡絕不會再到你手里。睡到半夜，聽得老婆進(jìn)他的房子轉(zhuǎn)悠，順便摸了他的衣服口袋。天快亮了，老張感覺到了東方的萬丈霞光照亮了這個城市。老張多少年沒有看到過朝霞了，只是想象了一番霞光噴薄而出的壯觀景象。他晨勃了，他興奮，羞怯，像看到了久違的心儀的人，還想起一句詩：一唱雄雞天下白！就在此時，他一掀被子，做出了一個重大決定。起床，穿戴整齊，去醫(yī)院看前列腺，之后就去火車站。到哪里去，等到了火車站再說?？傊?，我老張要走啦！

28路車喘著氣向前挪了幾次，還是走不動。老張師傅側(cè)過臉，發(fā)現(xiàn)老婆歪著腦袋已經(jīng)睡著了。陽光照在她的半邊臉上，老年斑像一枚枚生銹的麻錢。她的雙手交叉放在突起的肚子上，一雙手，男人似的。老張師傅心里又酸了，這個女人，退休的幼兒園老師，他孩子的母親，就這么大半輩子過去了。如果她睜開眼，看到自己的丈夫不見了，沒良心的，揣著工資卡一走了之了，她會怎么樣呢？他看見司機(jī)趴在方向盤上了，看來一時走不了。何不馬上脫身呢？他站起身，頭都沒有回，下車了。他知道老婆身上只帶了點零錢，不怕賊偷。她那個樣子，倒貼著也沒人非禮她，他沒有不放心的理由。

離市醫(yī)院，也就是曾經(jīng)的紅旗水果罐頭廠，還有五站路。他抄近路往前走，不停地看手表，額上沁出了汗。他急匆匆走過一站，身邊是一個大商場，他在櫥窗的玻璃上打量了一眼自己。高個頭，直身板，頭發(fā)大部分還黑著。因為一直沒太高的欲望、太多的想法，他的眼睛里還有著水一樣的光芒。他抬頭看著廣告牌，是鞏俐，修長的大腿站在他的頭上，“愛慕，最好的你自己?！睈勰?，他有過愛慕，因了這份愛慕，他覺得自己心存美好。曾經(jīng)的紅旗水果罐頭廠旁邊，那家醫(yī)院，那個愛笑的姑娘，那個美好的人……其實她對誰都愛笑，只是張師傅覺得她對自己的笑跟對別人的笑不一樣。她對張師傅的笑像是在唱歌，落在張師傅的心底，小雨轉(zhuǎn)化成了彩虹，讓他的心靈也一直在歌唱。那時候小張師傅剛有了孩子，穿著干凈的藍(lán)色工作服，神色有點疲倦。他熱愛藍(lán)色工作服，因為有一首歌的歌詞這么唱道：我的小羊羔你在哪里，我的小羊羔在春天里；我的心上人你在哪里，我的心上人穿著藍(lán)色衣裳……

在廠子的后門，上下班的時候，他經(jīng)?？梢钥吹侥樕蠒璧墓媚?。不知道這個姑娘會不會唱小羊羔這首歌。有時候他下定決心迎上去，只是想打個招呼，告訴姑娘，他叫什么，或者問問姑娘的名字。快要走近時，他突然折身向另一個方向走了，不是走了，是跑了，仿佛猛然想起了什么要緊的事。后來，只要一看到那個姑娘，或者只是穿白大褂的一個什么女人，他就會馬上腿肚子調(diào)轉(zhuǎn)，像看見狼似的躲開。再后來，遠(yuǎn)遠(yuǎn)地，他看到一個小伙子接她下班，夏天手里拿著一把傘。他心里踏實了，那個小伙子一表人才，上衣口袋還別著鋼筆。有一陣子，廠子里生產(chǎn)了一種楊桃罐頭。楊桃本地沒有種植，是從外地運(yùn)來的，物以稀為貴，就覺得這種罐頭真能香塌腦門囟。他們每個月的獎金基本都是罐頭，他估計月底了一定會發(fā)楊桃罐頭。可是他等不到月底了，他看到那個姑娘生病了，拽著喉嚨咳嗽，一定是感冒發(fā)燒了。熱感冒的人吃個楊桃罐頭就好了。他的這個理論依據(jù)不知是從哪來的，總之他堅信，楊桃罐頭能治感冒。他就跟車間主任說，先借兩聽楊桃罐頭，月底發(fā)了罐頭再還給廠里。車間主任沒說什么，沒說什么就是同意了。他和車間主任關(guān)系有點微妙，這個車間主任的位置本來是張師傅的，張師傅的投票是全廠最高的?？晒嫉臅r候成了別人的名字。工友們攛掇著讓他去找廠長，張師傅搖了搖頭說，算了。他這個人就是這樣，退而求其次，最愛說的話就是——算了。

記得那天西天的太陽紅破了。他把兩聽罐頭塞進(jìn)工服夾克里，沉，怕掉，他把兩只手伸進(jìn)工服口袋，從里面托著。他隨著下班的人流走出后門，就看到那個姑娘穿著一條白色的連衣裙直沖著他走來。她臉色有一點憔悴，但嘴角還是提起來，巧笑著，巧笑著。從她所有的身體語言都可以看出，她是沖著他來的，她找他，想對他說什么話。他提著兩條長腿，咬著后牙槽，腦袋上的兩根筋鼓起來。他磕磕絆絆地迎上去，他想說，我叫張建國……罐頭……廠子里發(fā)的……感冒……

就在相距幾十步的時候，姑娘腳下突然絆了一下，身體向前傾覆。張師傅猝然把雙手從工服夾克里伸出來，做了一個下意識扶持的動作。嘩啦兩聲響，兩聽罐頭摔在地上，金黃色的楊桃鮮艷無比。下班的人群嘩啦一聲圍過來，張師傅周圍即刻黑壓壓的一片人。從人們的表情和一張一合的嘴巴可以看出，工友們認(rèn)為張師傅偷了廠子里的兩聽楊桃罐頭。喏，下班的時間，從廠子里出來，藏在夾克衫里。張師傅紅著臉擺著手，有嘴說不清，就找車間主任給他證明?？绍囬g主任說，借的？有這事兒嗎？有條子嗎？這樣，紅旗水果罐頭廠的前門和后門就張貼了通告，給了張師傅一個處分。這個通告廠里的人看見了，旁邊醫(yī)院里的人也一定看見了。本來應(yīng)該當(dāng)車間主任的張師傅，被發(fā)配到倉庫當(dāng)保管，不是保管楊桃罐頭，是給工人們領(lǐng)工具，發(fā)手套。

從此，他和那個姑娘再沒打過照面。他還是能看到她，看到她笑，在遠(yuǎn)遠(yuǎn)的地方。張師傅坐在倉庫的馬扎上經(jīng)常想，那一天，她是找我嗎，她想對我說什么呢？想的次數(shù)多了，就變成了一首詩：

那一天

你找我

想對我說什么

這算是張師傅作的一首情詩，他像一個詩人那樣流下了眼淚。詩人就是想起什么都想哭。本來張師傅心不死，還是想找機(jī)會把這首詩說給姑娘聽，再解釋一下楊桃罐頭的事兒，但是后來又發(fā)生的一件事，讓張師傅徹底失去了勇氣。他充滿滄桑地對自己說——算了，算了，張建國。

老張師傅踅進(jìn)這家商場，一樓是珠寶。他走近一個柜臺，售貨姑娘太好看了。他被攛掇著，挑選了一個項墜，是一個金色的桃心，可以打開，里邊是空的。他要把這個禮物送給她，算是一個無言的表達(dá)。送人玫瑰手留余香，他從來沒送過女人禮物，心里升起了一點兒深情，一點兒仗義，一點兒豪邁，一點兒男人的氣概。于是揣在心里的那首情詩兔子一樣地跳著，撞得他的心口疼。他拿著小票到款臺繳款，取出卡，輸密碼時，他的手指頭突然升起一種自豪感，好像還是民族自豪感。親愛的錢啊，親人啊，有了這玩意兒想干啥就能干啥啊，呵呵！金色桃心放進(jìn)緞子首飾袋，緞子首飾袋放進(jìn)老張師傅的口袋里。老張師傅自言自語地說，送禮物俗氣嗎？不俗氣。是一些俗氣的人把禮物送俗了。那桃心里應(yīng)該放什么東西呢？放頭發(fā)？就放頭發(fā)。他對著鏡子挑了一根黑頭發(fā)放進(jìn)去，眼眶就濕了。

鼓樓上的大鐘敲了十下，張師傅走了三站路，又看到了28路的一個站牌。這是第23站，離終點還有兩站?？赡苁侵醒雭淼念I(lǐng)導(dǎo)們走了，解除戒嚴(yán)了，一輛28路車呼嘯而來。為了節(jié)省時間，老張師傅又跨上28路車，用不了五分鐘應(yīng)該就到醫(yī)院了。

一上車，撲面就又看見了那個乞丐，劈頭給了他滿面的笑容，老張師傅愣怔了一下。乞丐閱人無數(shù)，可能識破了他的陰謀，老張師傅的臉紅了。再往后面一走，發(fā)現(xiàn)自己唯一的老婆還在那個座位上，正打哈欠，剛從睡中蘇醒。

天哪，還是那趟車！奇怪了，怎么還是那趟車！

老張師傅不尷不尬地伸出手扶住椅背，老婆旁邊的座位已經(jīng)有了人。好在老婆伸著脖子看外面，在確認(rèn)車走到了哪一站?？磥?，還好，這個傻

婆娘根本不知道他下去走了三站路。他本來是想甩掉她，或者是想節(jié)省一點時間。她以為他給別人讓了個座，嘿嘿。不被發(fā)現(xiàn)的事等于沒做，像一個銷了贓的小偷或洗了錢的貪官，他臉上的表情豁然開朗了。

總有舊的人下去，新的人上來。那個乞丐前后蹣跚，伸著手。老張師傅發(fā)現(xiàn)，這個乞丐全身臟兮兮的，只有伸出來的那只手干干凈凈，光看這只手，他簡直就是個保管員嘛！乞丐快走到他身邊時，他迅速摸出一塊錢，塞進(jìn)他手里。老婆仰起臉來，瞪了他一眼，說，還是剛才的那個。她的意思是，不能重復(fù)給一個乞丐兩次錢。重復(fù)，誰能抵抗得了重復(fù)？只是有些人越重復(fù)越好，比如有權(quán)的人、有錢的人，還有這個乞丐，他也是個名人。有些人越重復(fù)越差，比如身無分文的人、疾病纏身的人、死不了也活不了的人。他張師傅是哪種人呢？不知道。他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跟著乞丐的那只手走，他想不通，一身污黑的乞丐伸出來的手為什么那么白。他把自己的手反過來正過去地看了一遍，唉，自己難道不是一個乞丐？過去那么多年，他買一盒煙都要跟猴子老婆要錢，你看她往出掏錢的那個難受勁，好像把她做女人的本錢交出來了。當(dāng)他伸出手接的時候，巨大的恥辱感襲過來，像有人啐了他一口痰。二愣子說，你把錢給了女人就等于塞狗 了，你還想拿出來？那時候二愣子辭職倒廢鋼材賠得褲子都穿不上了，想跟老婆要錢，老婆說要命有一條。后來，張師傅跟老婆要錢，他不用手接，老婆也就很給面子的放在一個地方，柜子上或者床上。這時他就又心存感激了。老婆是為了這個家，為了兒子，為了房子，她真的從來不舍得把錢花在自己身上。說不好聽的，她的內(nèi)褲都是自己做的，時間長了，松緊帶老化。有一次出去買菜，褲子里面的大褲衩竟然掉在了大腿上。她抱著菜籃子，下巴向前伸著，夾著兩條肌肉流失了的大腿一扭一扭地走，真的像一只老猴子。他心酸了，這個女人，愛家愛孩子愛勞動愛面子，勤能補(bǔ)拙，勤也能補(bǔ)丑，這是個好強(qiáng)的人啊?？墒?，從來沒有哪一個男人深情地看過她一眼，沒有哪個男人對她說一聲愛，沒有人送她一件禮物，更不可能有人為她作一首情詩。這個女人，從沒受過寵，從沒撒過嬌，就這么活著。

他也試圖反抗過。他想打老婆，一個男人一輩子沒打過老婆叫什么男人？他挑毛病，找碴兒，他要抓住個把柄好好收拾她一頓，讓她知道馬王爺幾只眼。老婆好像知道了他的意圖，她低頭給孩子補(bǔ)足球，眼睛都不瞭他。這個女人的厲害和別的女人是不一樣的，大部分女人都是嘴厲害，可她偏偏是閉著嘴。那她不打人不罵人，咋就厲害了？打個比方吧，比如腌菜，放一些菜，撒一點鹽，放一些菜，撒一些鹽，壓上一塊石頭。時間長了，不知不覺地，事情就變化了，菜就變成了咸菜了。就是說她在一件事情上不斷地堅持，執(zhí)著，一往無前，最后就達(dá)目的地了。已經(jīng)變成咸菜的張師傅總是無力回天。

有一年，張師傅下決心要把老婆打一頓，打老婆之前，肯定要有個預(yù)熱，相當(dāng)于一場大戲開幕前總會有一陣鑼鼓。張師傅先把家里的瓶瓶罐罐砸了個稀爛。只要老婆上前阻止，事情就成了。砸到?jīng)]啥可砸了，貴重的東西他舍不得，揚(yáng)著手覷老婆，可是老婆連個影子都沒有了。沒有人接招，冷落，孤獨，憤懣，無聊。可事情沒有他想的那么簡單，緊接著她尋死上吊絕食罷工找領(lǐng)導(dǎo)搬親戚甚至發(fā)動兒子的老師來聲討他，說他多么不是個男人多么不是個東西，不是男人的人就不是個東西。要他當(dāng)著這些人的面道歉。張師傅寧死不屈，她就停了他的飯，斷了他的煙，他的胃挺不住了，他的肺挺不住了，熬了一陣子熬不過，他妥協(xié)了。幾個回合下來，得不償失，張師傅發(fā)現(xiàn)，他更怕老婆了。捆在身上的繩子，越掙扎越勒得深啊。張師傅心想算了算了，就這么睜只眼閉只眼不疼不癢地過吧。可是后來又出了節(jié)外生枝的事情，這就還得說說紅旗水果罐頭廠倉庫的事。

受了處分的張師傅進(jìn)了倉庫，這個工作本來是娘兒們干的，一個大男人和倉庫里的老鼠蹲在一起，用現(xiàn)在的話說，就是邊緣化了。干上這個工作，就發(fā)現(xiàn)了一點好處。工作服一年每人一套，沒多余的，哪一個人弄壞了也不補(bǔ)發(fā)，是一次性的?？墒鞘痔谆緵]有數(shù)，誰用壞了誰來領(lǐng)。包裝車間的田妮就老往張師傅這里跑，來了說兩句話，要一雙手套，也是個由頭。他們說什么話呢，田妮看不慣生產(chǎn)車間的主任，她為張師傅抱不平，她說車間主任是嫉妒張師傅，怕張師傅取代他，所以陷害人。一個人嫉妒另一個人，說明另一個比這個人好。她說張師傅比車間主任長得帥，人品好，技術(shù)好，他是落草的諸葛亮，早晚會有出頭之日。張師傅嘴里說著算了算了，可心里是喜悅的，因為他愛聽田妮說的話。中午吃飯時，田妮拿著飯盒來，把她的葷菜撥拉到張師傅飯盒里，把張師傅的素菜撥拉到她飯盒里，兩個人一個人站著一個人坐著，或者兩個人都站著，因為倉庫里只有一個馬扎，說著家長里短的閑話，吧唧吧唧吃著飯?？偸菑垘煾迪瘸酝?，他舔著嘴皮子，嘬著牙花子，對著田妮笑。田妮走的時候，張師傅給她一副手套。起初根本沒人懷疑他們兩個的關(guān)系有什么不正常，因為田妮比張師傅大好幾歲，她就是個大大咧咧沒心沒肺的人，好打抱個不平，在廠里人緣很好。田妮拿的手套多了，沒有用，就把手套拆了線，織了一件樹葉子圖案的棉線背心。她幾乎一年四季都穿著這件棉線背心，粗棉線經(jīng)過多次漿洗，變得綿致細(xì)白，好像根本就不是當(dāng)初的那件衣裳了，很是洋氣。可是一天中午田妮的男人突然到廠里找田妮，一個肉聯(lián)廠的屠夫，一身酒氣，三句話沒說，就對田妮拳打腳踢。意思是田妮跟廠子里的哪個鱉孫搞上了，一年沒跟他睡覺。這個事出了之后，廠子里有的人開始注意他們倆的關(guān)系了。一天中午，外面下著大雨，田妮頭上頂著一只飯盒沖進(jìn)倉庫，張師傅想關(guān)門來不及了。田妮抹了一把臉上的水，打開飯盒，把紅燒肉撥進(jìn)張師傅飯盒里。她一屁股坐在唯一的馬扎上，低頭吃飯。張師傅站著，也只能低頭吃飯。田妮咽下最后一口飯，站起來，把飯盒放在馬扎上。她撲過來就把張師傅往倉庫里邊推。倉庫的里邊堆放著勞保用品，地方很窄，房子又很低，他們根本直不起腰。情急之下，田妮彎下腰，雙臂搭在一包手套上，學(xué)過數(shù)學(xué)的人能看出來，她的身子像一只根號。張師傅不能遲疑了，女人都為他脫褲子了。有幾個女人能情愿為他脫褲子呢？他再不配合，怎么讓女人下臺呢？這個女人對他那么好。于是他也就覆在她背上，像另一只根號。田妮提褲子的時候說了一句話：我背什么名就要做什么事，這事兒，與你沒關(guān)系。這話咋說呢，兩個人發(fā)生了關(guān)系咋能與我沒關(guān)系。事后張師傅坐在馬扎上，回味業(yè)已發(fā)生過的事情，心情無比復(fù)雜。但凡我們做一件事情，為了個啥，得到個啥，結(jié)果是個啥，得弄明白。張師傅拍了自己的大腿，這是弄了個啥事么！之后田妮再沒來過倉庫，只是廠子里傳開了閑話，說，田妮和張師傅相好哩，并且是田妮親口說的。傳來傳去，就變成張師傅和田妮相好哩，田妮的男人發(fā)現(xiàn)了他們的丑惡行徑，打到廠子里來了。這是一個合乎情理的邏輯，大家相信它。

紅旗水果罐頭廠的職工總到市醫(yī)院看病或者看望病人，市醫(yī)院的人也常到罐頭廠買出廠價的罐頭，兩家的事情，尤其是不好聽的事情，兩家都會知道。張師傅上下班就不從后門走了，他徹底打消了給那個姑娘說些什么的念頭。其實那個姑娘很快就老了，他眼見著那個姑娘顏色變了。她成了男科門診的大夫。男科門診的女大夫通常都不太年輕?？爝M(jìn)本世紀(jì)的時候，廠子要散伙，張師傅是第一批買斷的對象，因為他是個有劣跡的人。離開廠子以后，他松了一口氣。

紅旗水果罐頭廠沒了，可是張師傅的那首情詩一直在心里揣著。當(dāng)他心里涌動著說不清道不明的一些感覺時，這首詩就像韭菜似的長出來。雖然他也經(jīng)常沿著28路車過來，站在醫(yī)院的一個什么地方，或者在醫(yī)院里邊看掛在墻上醫(yī)師們的照片，但他再也不想見她了。于是他想，他早晚也會得前列腺炎的，男人年齡大了都會得這個病。在他接近60歲的時候，心想事成了，他得了前列腺炎。他真的不想看到什么人了。一個愿望變成了夢想，夢過想過，其實就實現(xiàn)了。人生本來就是一場夢么。

現(xiàn)在工資卡就在貼身的地方。密碼設(shè)了六位數(shù)：666666，溜溜溜！貼著工資卡還有一個緞子首飾袋。這是他的一點兒心意、一點兒美好、一個表白、一個道別。他告訴自己，他活著，是一個心里有情詩的人。

到站了，他下車，老婆跟在后面。他的計劃馬上就要實現(xiàn)了——他從前列腺男科出來，就對老婆說，上趟廁所。老婆不可能跟進(jìn)男廁所來。這樣他一走了之。他回頭又看了一眼28路車，以后28路車上就沒有張師傅了，這個城市不會因為他的離開而有什么變化。比如我們每天都在掉頭發(fā)，可也沒見哪個人成了禿子?？蓪τ谒募遥偷扔谏倭艘话?。他心里升起了報復(fù)的快感，哼，守活寡吧老猴子。

他想去哪兒呢？一個新的地方，一切皆有可能的地方。想去哪里就去上一回，想干什么就干上一回，人活一場，這點要求過分嗎？

他雄姿勃發(fā)地走進(jìn)醫(yī)院，拿了預(yù)約號，站在前列腺男科門口。他雖然沒看過前列腺，但他對這個地方很熟悉。導(dǎo)醫(yī)是一個年輕的姑娘，收了他的病歷和掛號，嘴里抱怨他來得晚了。沒多一會兒，排在他前面的一個男人進(jìn)去了，緊接著就有人叫他的名字：張建國，張建國預(yù)備。

張建國，她肯定聽到了他的名字。即使知道他的名字，這么多年也應(yīng)該忘了。即使沒忘，這個名字也太普通了，十個姓張的男人里就有倆，她也不會在意。他不知道想讓她知道名字還是不想讓她知道名字。他的心因興奮而變得煩躁變得悲哀，這一輩子活了個啥么！進(jìn)去之前他看了一眼老婆，不知為什么，她的臉那么紅，像一只憋蛋的母雞。

他進(jìn)了前列腺男科檢查室。老張師傅知道，現(xiàn)在的病人很多，為了節(jié)省時間，一個病人進(jìn)行檢查時，下一個病人站在旁邊預(yù)備，好照著前面病人的樣子做準(zhǔn)備。里面一臺儀器、一張床、一個剛才那個小導(dǎo)醫(yī)、一個女大夫、一個男病人。男病人褲子褪在膝蓋上，弓著身子像個大蝦米。他露出來的身體松懈，衰敗，側(cè)躺在床上，皮塌著，像是骨肉分離了。還有生殖器，真是難堪，蔫巴茄子似的。這讓老張師傅羞愧，他后悔來看什么前列腺了，這個倒霉的東西。女大夫臉上戴著大口罩，手上戴著塑膠手套，全身露在外面的只有一雙眼睛。她的手伸進(jìn)男病人的肛門里，這可能是最接近前列腺的一個通道。聽得女大夫說，輕微肥大，基本正常。之后她手里拿著一只金屬棒，敲打著男病人的生殖器，撥過來撥過去，像貓玩著一只老鼠，或狗弄著一塊骨頭。男人臉上的表情是痛苦的，他鼻息發(fā)出輕微的呻吟，張師傅聽來，似乎像撒嬌，這讓張師傅憤怒?？蓱z的生殖器像一只不斷充氣的氣球，終于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讓張師傅想起一句樣板戲：要學(xué)那泰山頂上一棵松。她皺著眉頭，厭惡，嫌棄，冷冰冰地說，沒有器質(zhì)性問題，注意活動就行了。男病人臉上很痛苦，討好地說，我很難受。女大夫邊在病歷上寫著什么邊說，人活著哪能不難受。下一個。

下一個就是張建國。他的頭上冒出了冷汗。他半拉屁股坐在床上，雙手放在褲帶上，遲疑著。女大夫背對著他說，快脫褲子。小導(dǎo)醫(yī)叫了另一個人的名字，好像是什么張國榮。于是另一個預(yù)備的男病人就站在他邊上。

他想看到她的眼睛，他想確認(rèn)是不是那個曾經(jīng)臉上唱著歌的姑娘。只有兩個人眼睛對接了，才好開口說話。

那一天

你找我

想對我說什么

張師傅眼里蓄滿淚水。

她始終沒有轉(zhuǎn)過臉來，不耐煩地戴上一副塑膠手套說，脫褲子！脫褲子！

張師傅站起來，手里提著褲子，走了。

這還是那個臉上會唱歌的姑娘嗎？張師傅的情詩是想送給她嗎？是職業(yè)，是時間，是那些男病人，還有前列腺、肛門、生殖器，磨蝕了她的笑臉。他提著褲子，佝僂著腰，哭喪著臉，額上沁著汗，頭發(fā)打著綹，像一個無助的胚胎。睜著空洞的眼睛，看到老婆伸出雙手迎上來。

心里生出了一絲暖意。這么多年，老婆給他吃給他穿為他操心，但是他們從來沒有眼睛捉住眼睛心碰著心說上幾句貼己話。如果老婆能湊到他跟前來，拍拍他身上的灰塵，嗔怪地用手戳一下他的額頭，或者伸出手來在他的后背上撓撓癢，那他一定會對她好的。他會挽著她的胳膊上街，會給她送個值錢的首飾，買件漂亮的衣服，做錯什么事會給她道歉。畢竟在不滿六十平米的空間里生活了幾十年，生育了共同的孩子，血濃于水呀。

老婆幫他系好腰帶，同時，猴子摘桃那樣，掏走了他口袋里的東西。

一張銀行卡，一個緞子首飾袋。一網(wǎng)打盡。

老婆手腳麻利地打開首飾袋，一臉喜氣地說，是給我的嗎，真的是給我的嗎？她因為激動臉頰上騰起了一抹紅云。

老張師傅竟然無恥地點了一下頭。

唉，怕老婆是一個習(xí)慣。

他紅著臉急匆匆地走出醫(yī)院，他羞愧，他沮喪。門口就是28路站牌。他聽到老婆在叫他。他一腳跨上車，車就開了。

在打卡機(jī)前喘了口氣，他摸口袋，呀，完了，沒有錢。他摸遍了所有的口袋，一臉尷尬。司機(jī)嘴里不滿意地嘟囔著什么，車上的好多人都在看他，還有人笑。這時他又看到了那個乞丐，他顛顛地走過來，把一個硬幣塞進(jìn)他手里。他趕緊放進(jìn)了投幣箱，點頭致謝，算是解了圍。

他望了一眼身后遠(yuǎn)去的醫(yī)院，突然對女人生出了厭惡。惦記女人真他媽的沒有一點兒意思。還不如吃一餐好飯，喝一瓶好酒，打個噴嚏，放個響屁，打一場麻將自摳，做個春夢遺精。女人不會笑跟猴子一樣，搞這樣的女人還不如看耍猴呢。

他坐在最后面的大座上，跟自己較勁呢。

那個乞丐蹭過來，坐在他旁邊。他依然對著張師傅笑，門牙上粘著翠綠的韭菜葉。

他說，當(dāng)家的呢？

老張師傅知道他說的當(dāng)家的指的是他的老婆，不好意思地說，她當(dāng)什么家，我今天是忘了帶錢包了。

乞丐梗著脖子說，哎，這么大年紀(jì)了還愛什么面子。丑女人就是當(dāng)家的，你要不讓她當(dāng)家她咋活哩。

老張師傅看了一眼對方，吸了一口氣說，你，干這個，屈才了。

乞丐把兩只看上去異常白凈的手抱在一起，晃了三下說，老兄高看了。干這個也是一種職業(yè)，既然是一種職業(yè)就沒有高低貴賤之分，電視上也這么說的。我和你一樣，我的職業(yè)和你的職業(yè)一樣，都是社會的一部分，取之于人用之于人……

老張師傅遇上高人了，一時竟無言以對。乞丐邊說邊晃著手，像個講話的領(lǐng)導(dǎo)。那雙白凈的手，可能就是他的職業(yè)道德吧。

乞丐說，你把老婆當(dāng)成娘，日子一天比一天強(qiáng)；你把老婆當(dāng)成鬼，日子一天比一天灰。你老婆是個好強(qiáng)的人，你可別讓她抓住把柄。男人年輕時風(fēng)流了老了以后要遭罪的……

唉，可憐張師傅哪里風(fēng)流過呀。和田妮出事的那一陣，二愣子叫他喝酒。二愣子是個不安分的人，腰里別上一顆山藥蛋就敢闖世界，在社會上混得不土不洋的。他不停地倒騰，不停地破產(chǎn)，手頭只要落下錢就揮霍。他說他老婆是固定的，情人是機(jī)動的，老婆是琴瑟和鳴，情人是高山流水。他不知道從哪里學(xué)了這么兩句高雅的話，就著酒說出來，像詩一樣好聽。他說，有了新歡忘了舊愛是沒出息的，人不能像狗熊掰棒子，要做大做強(qiáng)就要有人。企業(yè)一樣，城市一樣，人多了就有實力。一個男人要像一個國家一樣，要有資源，要有錢，有山有水有煤有電。男人要有女人，女人是男人的性資源，是男人的江湖。張師傅覺得二愣子說的話很有層次，也想著和他探討一下高深的話題。他和二愣子碰了一杯，清了清嗓子，試探著說，你知道——情詩嗎？情詩？二愣子仰著脖子大笑起來，張師傅一下子就臉紅了。二愣子說，情詩我當(dāng)然知道，我給你念一首：脫了褲子又系住，沒錢把人為難住。哈哈，哈哈。什么狗屁情詩，沒有錢哪來的愛，哪來的情詩。繞了一大圈子，就說到了田妮。二愣子問張師傅和田妮的感覺怎么樣。張師傅使勁搖著頭，甩得腮幫子上的肉啪啪地響。他逼得緊，張師傅又是個老實人，就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沒啥感覺，像伸進(jìn)別人的鞋子里，不對勁，不舒服。沒想到這句話可說壞了，張師傅現(xiàn)在想起來，都想用鞋底子扇自己嘴巴子。二愣子心不壞，可是嘴不好，他到處給人說鞋子的事。傳到田妮耳朵里，就成了，張師傅說了，田妮是個破鞋。天哪，憤怒的田妮沖進(jìn)紅旗水果罐頭廠的庫房，拿起那個馬扎就甩在張師傅的頭上?，F(xiàn)在撩起頭發(fā)額頭上還有個疤呢。

老婆知道他的事了。她嘴上沒說什么，但是她罷工。張師傅下工回來，天是黑的，鍋底是黑的，老婆的臉也是黑的。他搭訕著問老婆吃什么，老婆說，吃屎。張師傅的日子真的不好過了，每個月的工資到點兒老婆過來就領(lǐng)走，不知道在什么時候，老婆和他廠子里的會計熱絡(luò)得像兩塊年糕似的。手里沒有錢，嘴里沒有油水，灰頭土臉的，男人活得就沒意思了。兀自就想起了離婚。他站在老婆身后，老婆嗒嗒嗒地踩著縫紉機(jī)。他咬緊牙關(guān)說，我們……老婆咬斷線頭，轉(zhuǎn)過身來。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我們……

沒過多久，他發(fā)現(xiàn)，他家房子的產(chǎn)權(quán)證變成了他老婆的名字，他孩子的作業(yè)本上名字成了老婆的姓。他去單位領(lǐng)工資時，會計告訴他，他老婆已經(jīng)預(yù)支了十個月的工資，理由是家里的老人要做大手術(shù)。確實是他的父親要做手術(shù)，老婆守在病床邊，人瘦了一大圈。親戚朋友們，都在夸他的老婆，說他燒了高香娶了這樣的好老婆，言下之意，他不配老婆似的。他充分地認(rèn)識到，在這個家庭甚至家族里，他整個被架空了。

后來有一件小事激怒了他，他發(fā)誓，一旦拿到退休工資，馬上與這個女人不共戴天。那是一個夏天，夜晚，關(guān)了電視機(jī)，沒啥事干?？吹嚼掀拍樕€好，他就湊到老婆跟前，說給老婆把頭頂上的白頭發(fā)拔了。他并不是想做那件沒用的事，而是心里有些愧疚。單位的那些難堪事傳到老婆耳朵里，老婆沒有鬧大，他甚感欣慰。畢竟是夫妻，不往一起湊像什么夫妻。他看到老婆進(jìn)衛(wèi)生間沖澡了，他想有戲了。低頭看一眼自己的身子，不行，蔫巴，他趕緊用手幫忙，這東西也是有面子的，不要關(guān)鍵時候掉鏈子?？墒抢掀艥窳芰艿剡^來了，手里拿著一張錢，面無表情放在他的面前。在一個屋檐下生活了幾十年的兩個人，鐵一般的隔閡啊。張師傅的眼里一下子涌滿了淚水。他兩把撕碎了這張錢，扔在老婆臉上。這一激進(jìn)動作讓他的火氣躥上了天靈蓋，他伸出手就給了老婆兩個耳光。他要和這個女人打一架，消一消這么多年說不清道不明的別扭?？墒沁@個猴子一樣精明的女人沒有還手。她咽了一口吐沫，轉(zhuǎn)身坐在縫紉機(jī)前。她嗒嗒嗒地蹬著縫紉機(jī)，聲音沒有一絲躁亂。

張師傅雙手垂下來，死一般的絕望。這個女人啊，十個老張也搞不過啊。從此他們就再沒有肌膚之親。無欲則剛，他塌下去的腰板挺直了，因為他有一個信念，60歲拿到工資后，一定帶著自己的工資離開現(xiàn)在的生活。那他想過什么樣的生活呢？離開現(xiàn)在的生活什么樣的生活都行！這個預(yù)謀讓他青春煥然，看老婆的眼神散漫，囂張，充滿殺機(jī)。

到終點站了，看到自己家的那條巷子了。老張師傅才想起來，他不是預(yù)謀逃跑的嗎，怎么又回到家門口了？他無奈地站起身隨著三三兩兩的人下車。那個乞丐揚(yáng)起手和他道別，說，趕緊回家做飯吧，蘿卜，茄子，紅燒，清蒸，多好啊，吃現(xiàn)成的人是討吃。說完，往自己嘴里扔了個包子。

下了車的老張四顧茫然。他想起了二愣子的情詩：脫了褲子又系住，沒錢把人為難住。二愣子說得不錯呀。

他在家的附近溜達(dá)了一陣，看了兩盤象棋，肚子餓了煙癮也上來了。一雙沉重的腿還是向著家的方向邁。進(jìn)巷子，和釘鞋匠笑，入樓門，上樓梯。站在自己家門口，他沒有掏鑰匙，而是伸出手來打算敲門。敲門是什么意思呢？如果不給他開門，他轉(zhuǎn)身再走。手一挨門，發(fā)現(xiàn)門是開著的。心里便又有了溫暖。飯桌上有兩盤菜、半瓶酒。老婆從廚房里出來，手里端著兩碗米飯，頸上的那只桃心墜子，把她的前胸襯得風(fēng)生水起。她是笑著的，原來她的牙齒挺好看。她把一雙筷子塞進(jìn)老張手里，突然羞澀起來，像第一次見面時的那樣。她幾乎把臉埋進(jìn)一碗米飯里，羞答答地說，項墜真好看，就是我喜歡的款式，盼了多少年了……

老張看著一臉憨態(tài)的老婆，想起了他的愛情詩：

那一天

你找我

想對我說什么

他想把這首情詩送給自己的老婆，張了張嘴沒說出口。

老婆還專注在項墜上，她一往情深地看著前胸說，真好看，真好看，只是里邊咋還放著一根……毛？

哼哼，嘿嘿，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