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媽，慢點老行么

爸爸是虔誠的文學愛好者，為了文學夢，2000年他辭掉了在銀行的工作，去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打工，成了雜志社的編輯、記者。我們一家三口從蘇北小鎮(zhèn)到了省城南京。

家，我心底最沉重的名詞

爸爸的工作很不穩(wěn)定，工資微薄。為了支撐這個家，媽媽在一家賓館里開了一間小賣部，忙碌而辛苦。為了在省城立足，爸媽各自撐起一片天。

自從轉(zhuǎn)到南京上小學，我就開始了漂泊的童年。從那時起，“家”就成了我心底最沉重的名詞。

那時候，學校倡導(dǎo)素質(zhì)教育，出臺了一項活動：每個班選出10名優(yōu)秀生，以班長為首組成活動小組，每周六一起去敬老院、孤兒院等地方做義工。每次活動結(jié)束，都會去某個同學家里玩，并商定下周去哪個同學家。

第一次去的是班長家，普通的小洋房，不大的客廳，但是班長有自己獨立的房間，這讓我羨慕不已；后來去了王夢琪家，闊綽的裝修，精美的擺設(shè)，地板上的瓷磚倒映著我羞澀的臉……夢琪還給我們準備了好多零食。在她家里，我第一次吃薯片，第一次知道獼猴桃其實是水果，第一次吃瑞士糖，第一次知道價格不菲的高樂高居然還有人不愛喝……

每次定下周去誰家時，我總是不說話，但只有10個人而已，很快就輪到我了。在那天的活動中，我很不安，結(jié)束的時候我好緊張，生怕同學說“魯姜楠，下次該去你家啦”。我的手一直揣在兜里，口袋的內(nèi)襯都快被我攥破了——我的“家”是租來的，為了節(jié)約房租，我們在小市街租了一間俗稱“偏舍子”（在正房的一側(cè)搭建的小屋）的違建民宅，只有八九個平方，從外邊看我們的家，活脫脫一個擱在城市屋檐下的鳥籠。這個“家”實在太簡陋，沒有冰箱彩電，更不帶衛(wèi)生間。我真的不敢告訴同學我的家在哪里，事實上，我也從沒覺得那個地方是我的“家”。

“下次還是去我家吧，我新買了《美少女戰(zhàn)士》！”夢琪在我對面說著。我恍惚地抬起頭，迎著她淺淺的笑意，心里是滿滿的苦澀。

我們住的房子就在鐵道邊，火車經(jīng)過時總要鳴笛，仿佛地動山搖。每天深夜我都會一次次被火車的鳴笛聲驚醒，又一次次昏沉沉地進入夢鄉(xiāng)——在夢里，我總是在找?guī)?，廁所里外總是排滿了人——早上醒來，便重復(fù)著真實的夢。

同院的一個女生，平時我們一起跳皮筋，關(guān)系還算友好。冬天的時候我們經(jīng)常一起烤紅薯，玩過家家，可是暑假里很少見她出來玩。有一天，我忍不住去找她。她打開門的一剎那，我感覺到自己的毛孔都豎起來了——那股冷氣真是讓人太舒服了！那時候我還不知道有空調(diào)這東西。嘗到了甜頭，我就經(jīng)常去找她，其實并不是想約她玩，只是想“蹭涼”。可是沒幾次，她就看出來了，開始不高興：“你讓你爸也買個空調(diào)嘛，別老來我家?！碑敃r我那個恨啊沒法形容，又不能哭，只能憋著曬紅的臉悻悻地回家。

周末爸爸也極少休息，總是在那臺破舊的二手電腦上寫啊寫——爸爸用微薄的稿費支撐我們的生活，還要支付我不菲的借讀費?？晌夷菚r太不懂事了，現(xiàn)在想起來真是后悔。爸爸見我氣咻咻地進屋來，就摟住我，關(guān)切地問：“寶貝，怎么了？”我甩開他的手，歇斯底里地喊：“空調(diào)空調(diào)空調(diào)！我要空調(diào)，我要空調(diào)！”爸爸走過來，又摟住我，一邊用濕毛巾給我擦汗，一邊哄我：“心靜自然涼。你這么吼，不出汗才怪呢……”我再次撥開他的手，大吼道：“靜靜靜！你叫我怎么靜？”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睡著的，醒來已是傍晚，爸爸搭在我腦門上的濕毛巾已經(jīng)快干了?；璋档墓饩€里，我看見爸爸一個勁兒地扯紙巾，我知道，他不是擦汗，而是在擦淚……

那時候，我多么渴望能有一間房子，有空調(diào)、帶獨立衛(wèi)生間??！其實我的渴望，何嘗不是爸媽的渴望呢？他們每天早出晚歸辛苦工作，生活仍沒見好轉(zhuǎn)，一家人依然蜷在那間巴掌大的小屋里，度日如年……

那時我11歲。

家，我的大學

有一陣子，爸爸突然不上班了。見他每天陰沉著臉，我不敢問原因。后來才知道，爸爸被炒了魷魚。媽媽曾瞞著爸爸悄悄帶我去求過他的領(lǐng)導(dǎo)，但是，印象中一直很慈祥的這位爺爺，他勉強的笑容在我看來無異于猙獰。

為了生存，爸爸借錢開了一家洗衣店，他自己既做老板又做小工。可讓我難堪的是，洗衣店就開在我上學的必經(jīng)之路上，離學校大門不足500米。每天中午和晚上，我都要去店里跟爸爸一起吃飯。中午還好，回家的人少些，可每天下午放學的時候，我實在沒有勇氣跟那么多同學一塊兒走。但這樣又能瞞得了幾天？終于有一天，好友陳曼麗問我：“魯姜楠，你爸爸不是記者嗎？怎么開洗衣店了？”我窘得恨不得找個老鼠洞鉆進去。

爸媽開店很辛苦，每天總要工作到次日凌晨，有時候做完作業(yè)，我也會幫幫忙。一天晚上，正在洗衣的爸爸突然大叫一聲，我湊過去一看，正在滾動的洗衣桶里漂起來一張百元鈔票，爸爸剛撈起來，又漂上來一張……

面對著6張濕漉漉的百元大鈔，我的心激動得怦怦直跳：爸爸得洗多少衣服才能賺這600元錢??！可爸爸指著一件衣服對媽媽說：“就是這個兜里的，明天還給人家。”見我張大了嘴，心有不甘，爸爸拍了拍我的頭：“做人得講誠信?！?/p>

因為爸爸活兒干得好、講信譽，而且收費比別人低，洗衣店的生意一度紅紅火火，沒想到，卻招來了同行擠兌。一天下午正趕上放學，我老遠就見兩個男人在店門口對我爸動手動腳，等我跑過去的時候，鬧事者已經(jīng)離開，爸爸的嘴角出了血。而不遠處另一家洗衣店的老板，正笑嘻嘻地看著這一切。

他們打不掉爸爸身上的頑強

爸爸很要強，也有毅力，做什么事都力求做到最好。后來，爸爸去報社當了編外攝影記者，他比在編的人更賣力，也更出成績。

有一年國慶節(jié)，學校組織活動，當大巴車徐徐開過新街口的時候，透過車窗，我一眼就認出那個在天橋邊背著包弓著身正在拍攝的人就是爸爸。我那個激動呀，我恨不得向全車同學大聲喊：“看！那個記者是我爸爸！”

蒼天，真的不負苦心人。

爸爸后來去了另一家雜志社工作。為了幫助筆下一位患了尿毒癥的主人公出書，他去了北京，并留在了那里。

爸爸總是沒日沒夜地寫作。幾經(jīng)“掙扎”，居然在北京東郊一隅按揭買了一套住宅，盡管只有70多平方米，但在我看來已遠勝天堂——我終于有了自己的小臥房，粉色的墻、淡藍色的窗簾，美極了；最讓我激動的還數(shù)那衛(wèi)生間：干凈的馬桶、小巧的浴缸……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久久難眠，盯著天花板唱起了歌，唱著唱著就哽咽了。后來看到爸爸的文章《女兒在隔壁唱歌》，我才知道——就因為我的歌聲，爸媽在隔壁也眼含淚水……

為了掙錢還貸，爸爸拼命寫作，每天一睜眼就上網(wǎng)找選題、趕稿子，一天常常工作16小時以上。軍人出身的爸爸原本腰桿挺直，卻因此熬出了頸椎病。一有時間，我就給爸爸揉揉肩，也只有那時，爸爸才能瞇上眼放松一會兒。有好幾次，我揉著揉著，爸爸坐在那里就睡著了。每每看著爸爸日漸增多的白發(fā)，我總是很心疼。即使他睡著了，我的手揉酸了，也不忍心停下來。

最難忘也最心疼爸爸寫稿時的樣子。尤其是爸爸寫愛心題材的稿子時，我和媽媽大氣都不敢出，生怕攪擾了他的情緒。我們總是趁他出來上廁所時給他端杯水進去。我經(jīng)常看見滿桌子的面巾紙，堆得小山似的——這樣的情景總是讓我特別難忘——爸爸背對著我，一邊敲鍵盤一邊扯紙巾，有時啜泣，肩膀都在顫抖……

把作弊的女兒領(lǐng)回家

跟著爸媽南下、北漂，我的學校也總是一換再換，沒有一次上學是順順當當?shù)摹?/p>

最大的一道坎兒是高三的分班考試。為了分到奧賽班，我作弊被發(fā)現(xiàn)，全部成績作廢。那天爸爸到學校領(lǐng)我，我永遠也忘不掉他簽字時佝僂的背影和隱隱的白發(fā)。那天陽光很刺眼，一路上，爸爸一句話也不說。望著他后腦勺上隱隱的白發(fā)，我的淚忍不住涌出來。爸爸什么時候老成這樣了？我真的沒有注意到。后來我在爸爸的博客上看見了他寫的《把作弊的女兒領(lǐng)回家》，我邊看邊哭——

不是誰都會像爸爸一樣讓著你、寬容你的；不是哪條路上都一直有雙攙扶或安慰的手；也不是哪一縷目光里都含著暖暖的笑意。

世界處處充滿著不公平、不公正，但是女兒，一切要靠自己誠實努力，你不能因為世界不公平、不公正而不擇手段，從而給這個世界帶來更多的不公平、不公正；這個社會是復(fù)雜的，我們不能為了適應(yīng)這復(fù)雜而變得更復(fù)雜。

爸爸有他嚴厲的一面，但在我眼里，他是中國最開明的家長。高三時，我每天早上5點就要趕到學校上自習，總是困得要死，效率卻很低。爸爸知道后，替我向?qū)W校寫了申請，從那以后，我每天都能比別人多睡一小時。每次在課堂上看見同學們打盹兒，我就很感激爸爸，同學們也都很羨慕我，同桌還開玩笑說要跟我換爸爸呢！

爸爸在我很小的時候就注意培養(yǎng)我的寫作能力。他常常這樣教導(dǎo)我：“就用最樸素的語言，書寫你最真實的疼痛或感動?！卑职衷诓┛褪醉搶懼@樣的座右銘：暖性寫作，為蒼生立言。爸爸對每篇文章、筆下的每個主人公，都傾注了愛心與真情。有時候，一篇稿子的稿費還沒有他一次的捐款多。在爸爸的影響下，我也漸漸愛上了寫作，并體悟到了什么是“蒼生”。

我一天天長大，

可爸媽一天天老了

2011年夏，我高中畢業(yè)去廣州求學，全家一起坐上了南下的飛機。我的位置靠窗，爸爸靠在我肩上，他說：“你看看風景吧！”飛機起飛的一剎那，我真的好激動，可是爸爸好像累得睡著了。我盯著窗外，看農(nóng)田、房屋一點點變小，看云朵翩翩，我忽然覺得世界好大。我很慶幸有爸媽送我，不然我會很想家。想著想著，我的鼻子就酸了。這時候我才發(fā)覺，爸爸的眼淚正一滴一滴打濕我的肩膀……

在廣州，爸媽破天荒一次給我買了6件衣服。每次從試衣間出來，從他們的微笑里，我總能看到蒼涼。我知道，在爸媽眼里我長大了，他們既欣慰又失落。那一刻，我責怪自己，干嗎長這么快啊？我甚至想到，當我有一天穿上婚紗，爸媽會不會哭成淚人……

走在麗影廣場，我問爸爸：“咱買得是不是太多了？”爸爸說：“不多，我恨不得每款都給你買一件呢！”我說：“你傻呀！買那么多干嗎？”“這樣，等回到北京，滿大街的人看起來就都像我女兒了……”聽著爸爸的回答，我強忍著淚水，邊捶他邊心里難受……

過地下通道的時候，爸媽走在我前面。我清清楚楚地看見，他們的白發(fā)增添了那么多，仿佛是一夜之間長出來的。

突然想起來，已經(jīng)好久好久沒給爸爸拔白頭發(fā)了?；氐劫e館，我就撒嬌說：“爸，我給你拔拔白頭發(fā)吧！”爸爸說：“不了不了，現(xiàn)在白發(fā)已經(jīng)多得你拔不完了?！蔽艺驹诎职直澈髶崦^上那些再也拔不凈的白發(fā)，心如刀割。

那個夜晚，爸媽在隔壁睡了，我卻輾轉(zhuǎn)難眠。窗外下著雨，仿佛滿天的淚。我含著淚水，顫抖著，在QQ簽名欄用心寫下我的祈禱——爸媽，慢點老行么？

徐冬冬摘自《高中生學習·高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