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振中 李少華
李少華(湖南廣播電視臺記者,以下簡稱“李”):每次和你在一起聊天,我們都會談到黃永玉先生。我覺得對現(xiàn)在的評論界也好,創(chuàng)作界也好,像黃先生這么一個偉大的藝術(shù)家,還有很多值得去挖掘的地方。也許是黃永玉先生的藝術(shù)領(lǐng)域過于龐大,我們現(xiàn)在還很難看清黃永玉先生身上所具備的那種巨大的能量。也許需要不同的人從不同的角度去解讀黃永玉先生,才能得出一個相對完整和真實的黃永玉。今天有這么一個機會我們能夠坐下來好好地聊一聊黃先生的藝術(shù),聊一聊黃先生對你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影響,以及黃先生對故鄉(xiāng)的關(guān)愛,我覺得是很難得的機會。
因為你們都是鳳凰人,又都是搞藝術(shù)的,我原來一直以為你們很早以前就認識了,甚至想當然地認為你走上藝術(shù)這條路就是受他的影響。但后來在與你的多次聊天中,我感覺到好像也不完全是那么回事。
蕭振中(畫家,追隨黃永玉先生學畫多年,以下簡稱“蕭”):我認識黃先生實際上是非常有條件的。文革期間,我一家老小跟著父親一同發(fā)配到鳳凰高寒苗區(qū)進行勞動改造,黃先生五弟黃永前也在那里。那時我就跟黃永前先生混得很熟,隨著他上山砍柴,聽他講笑話。那些陰霾的日子,那些笑話于我是難得的慰藉。我讀初二,跟著黃永前先生學打乒乓球。一開始還信心滿滿,但到體校訓練后,發(fā)現(xiàn)一點不好玩,一個動作千百次重復做,我受不了這種“單調(diào)”。到了初三下半期的時候,我就開始逃訓。恰在這時,我所在的學校搞了一次小規(guī)模的畫展,去看了一眼,才發(fā)現(xiàn),畫畫于我有更大的吸引力。我開始找同學借畫譜照著畫。當時,我不知道怎么跟黃永前先生交代,最后找了個理由跟他說了,不打球是黃老師的兩個兒子打球太厲害,我不可能打到那水平。黃永前先生大兒子叫黃毅,我們管他叫小七,還有小兒子黃立,我們管他叫小八,小七后來打到了省體工隊。我覺得自己學得太遲了,有他們倆橫在我面前,是無論如何也超不過他們倆。自此開始轉(zhuǎn)向畫畫,那個時候隱約知道,黃永前先生有個哥哥是畫畫的。所以說要想認識黃永玉先生,我是有條件的。
在我和黃永玉先生建立“認識”關(guān)系之前,實際上有很長的時間并沒有實質(zhì)性的交往。差不多是整個八十年代。他那個時候也經(jīng)?;伉P凰,我也曾尾隨他人一起去過。但是他不認得我,因此那不叫認識。應該說真正認識是大約在1993年。那個時候覺得自己基礎(chǔ)的東西已很熟練了,在藝術(shù)上有了更高的追求,渴望能得到提升。內(nèi)心強烈感到:我應該去認識他,或者說讓他認得我。
李:那個時候你已經(jīng)在懷化師專(現(xiàn)懷化學院) 了?我記得你那時候在大學主要是教水彩專業(yè)和書法,也畫中國畫,算是資深美術(shù)工作者了。這時候去見黃先生是不是認為自己已經(jīng)做好了充分的準備?
蕭:是的,自己畫了那么多年的畫,當然想得到高人指點啦。我就把平時畫的一些中國畫拿去給他看。記得是冬天,進去時黃先生正在聊天,黃永前先生便拉著我手臂喊道:“大哥,這是蕭振中。他拿了些畫請你幫他看看?!秉S先生起身道:“好,看看!”我拿去大約三十張畫。黃先生很認真地一張一張地看著,一言未發(fā)。我自是緊張萬分,心懸在嗓子眼。先生看完后并不多說,我把畫卷起來,心思游離,卷畫的動作也隨意。黃先生把畫拿了過去,幫我卷起來,并說:“這是你的心血,不能這么虐待它。”那天,關(guān)于畫的問題講了些什么?我反而模糊了。但先生幫我卷畫的動態(tài),提醒我珍重自己作品的言談,一直不能忘記。隔了兩天,我又拿一批水彩畫給他看,基本上把我自己較為看重的一些作品都給黃先生看了。
過幾天我?guī)W生出去寫生。辭行時我跟黃先生說,等我回來,再拿畫向您請教。半個月后,我拿了大概十多張水彩畫給他看。那一批畫我非常下力氣,因為我知道,我要把這個作為認識先生的拜門帖。還跟上次一樣,先生看畫很認真,一張一張看過后,幫我分析每張畫的得與失。這短短的二十天,請先生看了三次畫,以這種方式,我才真正認識了先生。認識是什么?就是他能夠不加思索叫出你的名字。
李:鳳凰這個地方很奇怪。一方面大家都覺得這里民風強悍,另一方面卻又是文風蔚起,搞文學、學畫畫的人很多。去年(2012) 年的時候,你們鳳凰縣在長沙做了一個美術(shù)書法展覽,整體水平很高,遠遠超出了一個縣級水平。但大家看了也覺得很正常,好像鳳凰就應該有這樣高的水平。我想這也許在一定程度上是受了沈從文、黃永玉先生的影響。但是從沈從文、黃永玉這一代開始,可以這么說鳳凰人的文化追求目標就拔高了。我印象中黃先生好像對家鄉(xiāng)搞美術(shù)的人更加關(guān)愛,鳳凰也有很多人采用各種方式,曾向黃先生請教過畫畫方面的問題。但是跟黃先生學畫既不像古代那種師徒相授,也不像現(xiàn)代的這種學院式教學。這么多年來,你和黃先生之間的感情越來越深,你自己覺得你們之間的這種關(guān)系是一種什么樣的關(guān)系?我想應該不僅僅是簡單的同鄉(xiāng)吧,或者更多的是一種師生關(guān)系?
蕭:鳳凰沒有一個人是他真正意義上的徒弟或?qū)W生。要當徒弟,須有一個拜師儀式,那才形成師徒關(guān)系;要說學生,我們又沒有誰在中央美院上過學,所以也算不上?,F(xiàn)在有人認為,我們是黃老的學生。只能說,這是一種既成事實。為什么呢?因為我們雖然沒有拜師儀式,沒進中央美院,但我們始終以弟子之禮侍奉黃先生。我們叫黃先生也不叫先生,而叫大伯,這似乎又多了層親情關(guān)系。鳳凰人把比自己父親年紀大的人都叫伯伯。但是我們在一起時,仍是師傳徒受的關(guān)系。黃先生對這一層關(guān)系,也是默認。比如說,我們先后兩次去了他北京的萬荷堂寫生。第一次去了四個人,第二次去三人。名單是先生親自圈點,去了以后,除了教授我們專業(yè)知識,還管吃管住。有一天,先生突然從褲子口袋里摸出厚厚一沓錢,要分發(fā)我們,說:“這點錢你們拿去零用?!蔽覀儧]拿,忙說我們有錢。在他眼里,我們是學生,或是鄉(xiāng)親,或是晚輩,先生也不會認真分辯。你看看先生是不是有些古風?在萬荷堂那些日子,我們都是幸福爆棚的感覺,能夠在黃先生身邊做一次藝術(shù)旅行,然后又能夠得到先生的指點,當然是我一輩子的榮耀。
另外,先生每年回鳳凰,我們都要拿畫給他看。有時候他也主動提出來看。經(jīng)常問:“哎,最近畫了一些什么???”這也是師教徒受,用不著擺明身份,他只要愿意指點,我們當然倍加珍惜。我聽幾人講過,先生也有進行收徒的意思,但最終又沒有成行,個中原因就比較復雜了。現(xiàn)在外面都說,我們是黃先生的學生,我們不作分辯,也不作解釋,沒必要。解釋總是顯得多余。再說,我們心里面,黃先生當然是老師,甚至還更親近一點。他對故鄉(xiāng)子弟,從事美術(shù)工作的這些人,都是非常關(guān)注和關(guān)照的。有重要的客人來了,包括中央領(lǐng)導來鳳凰看他,他都不讓我們走。他說“內(nèi)閣”不能走?!皟?nèi)閣”是先生對我們幾個的愛稱。對我來說,這當然也是特殊的待遇。
李:你說的這些是指你一個人還是有一群人?因為并不是鳳凰所有的畫家他都是這樣對待的。
蕭:通常有三四人。劉鴻洲、我,還有吳正義。吳正義在吉首,來得少一點。還有劉一友,他是搞文學的。一般就是我們?nèi)剿膫€人。黃先生只要回來,基本上是我們幾個人陪著,主要是聽先生聊天,看先生畫畫,很是輕松,很愉快。我們時常坐在玉氏山房的院壩里曬太陽,聊天,聽先生講笑話。你知道先生講笑話是非常出名的,非常機智。興到之處,先生起身比劃,手舞足蹈,讓故事更加神采飛揚。伴先生聊天,經(jīng)常一不小心一天過去,渾然不覺。有時候領(lǐng)導來,我們就坐到一邊去了。先生交際面廣,三教九流,五湖四海。先生有的是精力,也有的是辦法應付各種人。就說交際方面,我們也從先生身上學來不少東西的。
李:說說你們到萬荷堂畫畫的事吧。他是想很正式地教你們一段時間呢?還是順口說一句呢。因為對黃先生來講,特別是現(xiàn)在,每天的時間都很寶貴的。
蕭:那不是隨意講的,他很真誠,面對面說這個事。他去北京以后,打電話,定時間,通知他五弟,要他轉(zhuǎn)告我們,可以去了。前后兩次,每次七八天時間。
李:這中間他也沒安排其他很重要的事嗎?就是教你們畫畫嗎?
蕭:來客很多,但先生也只能選擇性接見。我們就住在萬荷堂,我們畫我們自己的。因為北京天亮得很早,四、五點鐘就天亮了,我們很早起來,各自圍著荷塘找到恰當?shù)奈恢?,便開始一天的工作。清早荷花含著苞的,半個小時左右就完全綻開。我們面對著一朵花,坐著不動,就可以畫出荷花綻開的各種形態(tài)。
每天清早,先生到荷塘這邊看一下,跟每個說幾句,就回去做自己的事情。到了飯點,先生派人通知就餐,一日三餐我們都是跟先生一起吃,飯后先生也常常就我們寫生問題說一說。一天一天就這么畫,這么過。有趣的是劉一友先生本來搞文字工作的,后來忍不住向我們借了畫具,畫起來。被先生戲稱之為“準畫家”。寫生的日子很快就過去了。最后總結(jié)的時候,先生還特意在墻上釘了一張紙,一邊講一邊示范,講解荷花的結(jié)構(gòu),花在透視中的翻轉(zhuǎn)關(guān)系,葉子穿插關(guān)系,節(jié)奏關(guān)系等等。我們坐在下面,仰視著先生的講解,示范,不知不覺又是一個下午。黃先生把這張講稿送給了我,這張畫稿至今還被我貼身保存。這兩次到萬荷塘寫生,對我后來畫荷花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
李:對了,我一直想問你,你這幾年畫荷花到底是不是黃先生的建議?因為我們都知道,荷花也是黃先生畫得最多的題材,而且影響那么大。這里面有沒有師徒相授的意思?或者說你畫荷花有沒有想去討好黃先生的意思?
蕭:黃先生最討厭人家去學他,所以我根本不敢像你說的那樣去討好他。先生何許人也?你這點伎倆他還看不出來?事實是,我給他看了我畫的荷花之后,他沒反對,也沒鼓勵。我是去年(2012年) 跟吳正義一同拿畫給黃先生看的。他說:“振中啊,你怎么也畫這個啦,我以為你會拿你的黑塊塊來?!薄昂趬K塊”就是指我的焦墨山水畫??戳宋业暮苫ㄒ院螅瓦B說漂亮,還問我,“有沒有人這么講過?”看完畫后,又提醒我要繼續(xù)讀書啦,有助于題款。
李:他以前并不知道你在認認真真地畫荷花了?
蕭:他用不著知道,一看就明白我老底。我記得是給他看過一些畫的,他還提過一些意見,說你畫鳥的頭部畫的薄了點。
李:他很討厭別人學他,但他好像又沒有反感你畫荷花,所以我的理解是,你現(xiàn)在所做的探索,是有你自己的想法的,并不是去迎合他?
蕭:應該是吧,因為我畫荷花的時候,還主動找出跟他畫作的距離感,努力尋找自己畫面的處理方式。當然目前做的還不到位,那不要緊的,我還年輕,相信獨屬于我的方式一定會出現(xiàn)。
李:你覺得黃先生知道你在努力嗎?
蕭:這不重要。我們在他的面前,言談舉止,大多時候畢恭畢敬,偶有放松,但絕不放肆。先生慧眼如炬,洞幽燭微,我們每個人是個什么樣的狀態(tài),先生一看畫便知曉。在黃先生面前講自己怎么怎么努力是很可笑的,近九十的人了還在不停地工作,每天上午寫作,就是那部在《收獲》雜志連載的長篇小說,《無愁河上的浪蕩漢子》。每天堅持用手寫三五千字。還要畫畫,畫大畫。近期畫的《春江花月夜》三丈二紙,場景宏大,設(shè)計周密,若沒有一副好身板來支撐,是不可能完成的,想都別想。更何況是重彩法。所以,先生單就勞動態(tài)度來講,就夠我學一輩子的了。
李:先生平時的生活是一個什么樣的狀態(tài)?
蕭:他對生活的要求也很簡單。比如說,我們在萬荷堂的時候,早餐就是一杯牛奶,吃沒吃雞蛋我也沒太注意,兩片面包。中午一碗米豆腐,一碗米粉,或者一碗面,晚餐也是家常菜。就這樣子,很簡單的。但先生好客,一般要開一兩桌供人用餐。先生精神好,精力過人。我們在一起聊天,先生如果突然沉默,就知道先生又在想事,我們馬上會安靜下來。有時,他會突然想去畫一張什么有意思的畫,或者想到一個什么句子,我們便幫助著鋪紙,打水。先生思想的大腦從來沒有停歇,總在想事。先生有一個最大的愛好,看拳擊。每場必看,不管手頭上是什么要緊事都會放下,甚至會因賽事而改變行程。先生絕對是拳擊場上的超級粉絲。記得去年(2012年) 在吉首大學有一場武術(shù)散打比賽,先生應邀去了現(xiàn)場觀看,隨著比賽起伏和跌宕,先生一會拍大腿惋惜,一會振臂與青年學子們高喊,“打!”同時先生口中還有“直拳!”“上勾拳!”等專業(yè)術(shù)語,完全忘我,像是把自己當成了教練。
李:具體講到繪畫,我發(fā)現(xiàn)你在藝術(shù)理念上與黃先生有很接近的地方。比如說你們都很強調(diào)造型能力的訓練和對感覺的強化,還有不拘泥于某個畫種和技法。
蕭:講到這個,實際上我跟先生在某些方面有些接近,比如說畫種,不拘泥于一輩子只畫某一樣東西,某一個科目。在這個意義上,確實是跟先生很接近。因為我高考前是學油畫的,考上大學以后,先是讀油畫班,后來又轉(zhuǎn)到國畫班,國畫班畢業(yè)以后,在大學里面當老師,教的卻是水彩畫,因為工作需要,書法課也要講,所以是工作的原因使得我在藝術(shù)上的觸角比較寬。
另外一個緣由,沈從文先生的一句話對我影響比較大,就是:“盡可能把習作的時間拉長一點?!彼菑奈膶W角度來講的,對我們畫畫的來說,比如寫生啊,畫速寫啊,畫點素描和色彩等這些都是最基礎(chǔ)的東西,我就把這些轉(zhuǎn)換為沈從文先生講的“習作”。我自認為還是有些抱負的,40歲之前,大概都在做基本功和基礎(chǔ)訓練。我請人刻了一方印章,“四十而后學畫”,實際上是說,40歲以后我才比較明確地拋開基礎(chǔ)造型,進入到藝術(shù)創(chuàng)作領(lǐng)域。我基本上是很理性、很自覺地來這么做,不急不忙,并不是說稀里糊涂了幾十年,然后到某個階段突然醒悟,來畫中國畫的。實際上,我心里面早就非常明確,要做基礎(chǔ),沒想到這個基礎(chǔ)做下來,跟先生繪畫的軌跡有些類似。這只是偶然的巧合。
李:我想,這也不能簡單地說是一種巧合,可能還是在藝術(shù)理念上比較接近。不管是你主動地去做也好,還是因為工作的原因也好,你在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過程中做了這些事情,在某種程度上走了跟黃永玉相似的路,他的油畫、木刻也沒有跟專門的老師學習,但他都做得那么好,除了他本身的天賦之外,也是和他的人生經(jīng)歷是有一定的關(guān)系的。我覺得你目前的藝術(shù)狀態(tài)還是很好,雖然目前的階段還不是你追求的終極目標,但正因為你有了這樣的基礎(chǔ),至少你以后可以走的路很寬??梢酝@邊走,也可以往那個方向走。那么在你跟先生的交往中,他是不是也認可你走的這條路呢?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跟你講過這種藝術(shù)方面的主張啊什么的?
蕭:我們經(jīng)??此嫯嫞矔o我們講些藝術(shù)規(guī)律性的東西。他可能也會觀察我們每個人的情況,然后有針對性地給予我們指導。我記得有一次,黃先生正陪一幫客人聊天,卻扭頭突然指著對我說,“哎,振中啊,你干脆畫中國畫算了,別畫那個什么畫了咯。”我知道,他是很認真的,話是隨口而說,但一定是有感而發(fā)。我順口就說,好啊。那以后,我真就斷斷續(xù)續(xù)地畫起中國畫來了。
李:這個應該是在什么時候?肯定是在黃先生認識你之后的事了。但是我知道你在湖南師大美術(shù)學院學的就是中國畫,工作以后的大部分時間實際上是在教水彩,包括你在全國美展上展出的也是水彩畫。對有些人來說,這種轉(zhuǎn)換可能有點困難,但在黃永玉的眼里,這種畫種之間的隔閡其實是不存在的,他自己就是一個跨界的高手。所以他建議你畫中國畫也應該是一件很自然的事。
蕭:是的。這個事情應該是在95年以后了,大概是在90年代末吧。那我就開始畫起中國畫了,后來進一步明確,要畫山水。實際上我后來的焦墨山水出現(xiàn)也不是偶然的,我的山水畫語言方式,是在一個不太出名畫家一幅畫中得到啟示,是非常小的一個局部肌理關(guān)系感動了我。我想,如果按照這種方式去擴大,然后形成一種山水畫的語言,那該多好!有了這樣的感悟,我就去實驗。在做這個實驗的時候,有一個人后來對我影響比較大,就是易圖境先生。我那時候在系里面主管教學工作,就私下弄了一個教室,作為工作室,在那里畫畫。易圖境先生知道了,就對我說,你給我弄塊板子,我有空也來畫畫。就這樣子,我們兩個在這個工作室里面畫了一年多。我在畫這批山水畫的時候,他給了我不少的建議。雖然易老師那時候不畫山水,但都是道上的人,對藝術(shù)語言的研判是信得過的。后來這批山水畫我拿去請教了黃先生。他看后非??隙ㄎ以谶@方面的探索,并給與諸多指導。
李:從我對黃先生的了解來看,黃先生本人的藝術(shù)主張是不要死學哪一家。所以,黃先生建議你畫中國畫也并沒有要你畫什么題材?或者具體畫什么樣的東西?
蕭:是的。但對我自己來說,當我決定要正式畫中國畫的時候,我就想了,一定不要被傳統(tǒng)給裹住了,我首先想到的是怎樣跳出來。當我發(fā)現(xiàn)這個語言可以擴充成一張畫的時候,我就按照這個方式來做?,F(xiàn)在看來這批畫雖然語言上不夠成熟,但一下子從傳統(tǒng)中能跳了出來,我做到了。成熟只是時間的問題。記得有一次我?guī)Ю钇研窍壬グ萃壬e聊時黃先生對李說,“振中找到這種山水畫語言不容易,有些人一輩子都在跟在別人屁股后頭走!”這無疑是對我的探索的巨大肯定和鼓勵。
李:我的感覺,在黃先生這個層面,他一般不會很系統(tǒng)地去教學生,但他經(jīng)常給你們講一些什么呢?主要是理念方面的嗎?
蕭:我聽其他的一些人講,他當年在中央美院上課也是這樣的,他也不會教一些最基礎(chǔ)的東西。
李:黃先生在中央美術(shù)學院當教師時教的是版畫,但他自己后來的創(chuàng)作實際上在畫種和題材上跨度很大。他和我們傳統(tǒng)的美術(shù)教學體系其實有很大的不同。我現(xiàn)在想討論一個什么問題呢?就是黃永玉的繪畫到底有沒有一個體系?
蕭:實際上這個體系是他最強大的支撐點,是什么呢?就是他自己的體系。黃先生他所有的東西,所有的學習,所有的實踐,都是為了建立他自己的體系。那么西方的文化,西方的繪畫,西方的音樂,古典的、現(xiàn)代的、當代的,中國古典的,中國現(xiàn)代的,所有的東西,對先生來講,他一概不抵觸。所以他自己有一句話嘛,說:“我的胃口好,撿什么都能吃進肚里。且不拉稀!”這個就充分體現(xiàn)了黃先生超強的吸納能力。他建立起了一個強大的“黃永玉體系”,他的這個體系是很明確的。在這個問題上,我覺得他比任何畫家都做得好。
李:我也聽黃先生講過一些關(guān)于藝術(shù)的方法或理念方面的東西,都覺得非常好。但怎么來系統(tǒng)地總結(jié)“黃永玉體系”,一個方面現(xiàn)在沒有人做這方面的工作,另一方面,由于他的這個體系沒有現(xiàn)成的模式,也很難說清楚。打個比方吧,假如我們現(xiàn)在招那么一批學生來跟黃先生學習,當然肯定是有一定的基礎(chǔ)的畫家啦。那么我們想象一下,黃先生會給他們講什么?線條?結(jié)構(gòu)?關(guān)系?用筆?構(gòu)圖?等等,好像都不對。另外,也有很多人認為黃先生是不傳統(tǒng)的,但是從我與他的交往中,我又覺得他實際上是一個非常喜歡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人,比如他對古代文學的涉獵,那是非常廣的。他記憶力又好,經(jīng)常說出很多我們沒有聽到過的東西,讓人很驚訝。所以我覺得他至少是很尊重中國的傳統(tǒng)的,但他為什么給人的印象是不傳統(tǒng)的?
蕭:這是一種什么樣的精神呢?其實我們應該用另外一個詞來說這個問題,只能說他有一種不保守的精神!他不惟傳統(tǒng)?,F(xiàn)在有很多人喜歡說這才是正宗,那個是旁門左道,那個是野狐禪,最后鬧得自己也不地道。黃先生是吃透了傳統(tǒng)的,對傳統(tǒng)理解得非常透徹;另外,他是非常強調(diào)感覺、感受的人。就是說,自然界的任何東西,呈現(xiàn)出來的任何形象和氣象,他是非常有心地去感悟,而且他的畫里很多東西,都是沖著感覺去。他很多東西不是畫現(xiàn)成的技巧、技法及章法,強調(diào)的是感覺,是藝術(shù)直覺。你去看他的很多畫,都是這樣的。有一張畫,什么都看不清,不知道是什么東西,或者就畫一陣風,畫一掠陽光,畫一點色彩,自然界對他的刺激,在他畫中間能夠充分體現(xiàn)到的??墒?,我們有很多老先生,自然界對他來講是沒有意義的,寫生也好,創(chuàng)作也好,青城山也好,張家界也好,黃山也好,華山也好,有很多東西畫出來都是差不多的。但是自然界所呈現(xiàn)出來的美是繽紛五彩的,形象萬千的,那么黃先生在這個問題上比以往所有的畫家都做得好。
李:但是這種東西你必須有足夠的能力你才能做得到啊。首先你得很全面,另外你還得有獨特的感覺,你還要有把這種感覺表現(xiàn)出來的能力。對于像黃先生這個層面的藝術(shù)家來說,技法早已不是問題,重要的是精神氣質(zhì),是一種對時代的態(tài)度。
蕭:對啊。從黃先生身上能反襯出傳統(tǒng)的中國繪畫,是一個程式化,工匠性很強的繪畫形式。比如傳統(tǒng)中的中國畫用線是講一波三折,講提按,講頓挫的,但在黃先生看來一切的繪畫語言都必須基于畫面的需要,抑揚頓挫只是某種場合抽象線條審美的訴求需要。試想《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這樣極度抒情的作品,不擯棄掉傳統(tǒng)的用線方式能達到如夢如幻,如登仙界的境界嗎?黃先生了不起的就在這些地方,他可以用任何辦法去表達自己的情感。他不會囿于用線的方式,用色的方式,或者用素描的方式,或者用版畫的方式,用油畫的方式,雕塑的方式,甚至用文字的方式。他從不單調(diào),藝術(shù)品成功創(chuàng)作的標志,是能將一己感動最大程度地渡讓給觀者。不是嗎?人是情感的動物,繪畫的產(chǎn)生,難道不是因了情感的傳遞?傳統(tǒng)的文化情感符號只能傳達出已有的情感,在黃先生那里顯然是不夠用的。對于一個內(nèi)心強大的人來說,創(chuàng)造出適合自己情感表達方式的藝術(shù)語言,不就是遵循了最基本的藝術(shù)法則嗎?許多人擁有了技術(shù)后忘記了上帝賦予活著人類最寶貴的情感世界,黃先生如此豐富地擁有她。這個時代,因有了黃先生才變得豐富多彩起來。
李:關(guān)鍵是他在這個方面的能力太強了。我有時候想,他的這種能力到底是一種天賦呢?還是通過勤奮得來的。或者是兩者的結(jié)合?
蕭:那應該是勤奮,那就是勤奮。我記得先生第一次畫鳳凰的一批寫生,應該有二三十張吧,用的是高麗紙,高麗紙的尺寸是多少,好像是一米多吧,從4月一直畫到7、8月份。一張一張地畫,非常地認真,筆法精確到了極致。我記得他畫的虹橋,我們那個時候虹橋上面沒有房子。那個透視,那個磚,一層一層,精確極了,我看很多老畫家是沒有這個能力的。黃先生勾線的能力非常強大,這是常人沒有辦法學到的。
李:從這一點來看,從目前的這個階段,我們怎么給黃先生在中國現(xiàn)當代美術(shù)史上的定位?比如說有的畫家的貢獻是把中西方的藝術(shù)結(jié)合得很好,有的是在山水畫的皴法取得了新的突破,等等。但是黃先生的藝術(shù)好像不好怎么去概括。
蕭:不不不,這個實際上是很好去界定的,我們原來所講的那些畫家,把他稱大師也好,或者就是說大畫家也好,實際上他們都屬于傳統(tǒng)型的,唯獨黃先生最具現(xiàn)代性,或者說是當代性。他是屬于一個劃時代的人物。為什么呢?你去翻檢中國歷史上的繪畫,有哪一位藝術(shù)家像他用這個方式去對待美術(shù)這個行當?什么方式?非常多樣的方式,非常自我的方式。就是非常自我的方式來對待美術(shù)這個行當。以往所有的畫家都沒有。
李:說到現(xiàn)代性,我覺得黃先生的所有作品都能印證這一點。我理解的現(xiàn)代性并不是在形式上講是不是抽象的,或者是具象的,而是作品中所呈現(xiàn)的一種氣象和精神,是不是與一個時代的人的精神追求相呼應,或者是他提供了一種全新的美學境界。說到這個,我想起了一件事,在第三屆齊白石藝術(shù)節(jié)上,他們組委會搞了一個活動,叫做“齊白石對話畢加索”,是王魯湘主持的。我覺得這個活動本身策劃得非常好,在世界范圍內(nèi),齊白石當然可以和畢加索對話。但是我突然又想起另一個有意思的話題,就是我覺得我們把黃永玉和畢加索進行比較,反而更有可比性。因為從表現(xiàn)時代性的角度看,他們兩位應該是做得都非常出色,他們的作品與他們各自所處的時代緊密相連,藝術(shù)的價值又超越了時代。而且他們都是那么有創(chuàng)造力,題材豐富,手法多樣,個性上也都是那么富有激情。如果我把畢加索和黃永玉進行比較,你覺得有可比性嗎?
蕭:黃先生肯定是具有世界意義的。為什么?如果我們按照列寧的觀點來講,越具有民族性,就越具世界性,這個很適合說齊白石。但是黃先生的畫具有世界意義,我覺得還有另外一種涵義。藝術(shù)發(fā)展到當代,它已經(jīng)不是傳統(tǒng)藝術(shù)上的某一個行當里面的某一門手藝的極致的體現(xiàn)了,它已經(jīng)跨越了這個東西,已經(jīng)跨界了,雕塑、油畫、傳統(tǒng)的中國畫、線描、書法,抽象的、具象的,抽象和具象揉在一起的,它是一種非常紛雜繁復的一個世界。黃先生的畫具備這個,以往所有的畫家,至少在中國的畫家中是沒有的。這是絕無僅有的。黃先生的視界要比所有的畫家要寬廣,他的體系要龐大得多。
另外,他的修為也是以往的畫家所不及的。過去有些畫家能畫,能書法,也能做官。比如說元代的趙孟頫,做很大的官,也做很大的畫家,同時還是很大的書法家,像這樣的人,那真是不多的。但是像黃先生這么跨界,跨得這么厲害的,體量又那么龐大,并且在中國、在世界藝術(shù)領(lǐng)域里面產(chǎn)生了那么大的影響的,那找不出第二個。而且黃先生精力充沛,涉及的領(lǐng)域非常廣,建筑設(shè)計,郵票啊,酒瓶等等。他現(xiàn)在的幾處房子,都是由他親手設(shè)計。而且他交往的層面也很寬廣,我都不知道他怎么有那么大的精力,有那么多的能量來應付方方面面。如此健旺的生命力,就已相當罕見。
李:包括音樂,我發(fā)現(xiàn)他真的很懂,感覺也好。有一次我在鳳凰采訪黃先生,剛好有一個鳳凰本地的作曲家來找黃先生,因為他譜寫了一首鳳凰的縣歌,好像那個詞還是黃先生寫的,那個作曲家譜的曲。他就把這個曲子唱給黃先生聽。先生聽了以后,感覺他是不滿意,但他也不好當著很多人的面去說,就說:“我給你聽一聽我最近聽的一個歌劇,我覺得很好,這才是真正的音樂?!比缓缶头沤o他聽,黃先生自己也躺在竹椅上聽,很陶醉的樣子。我當時就覺得,黃先生是真正喜歡音樂的。
蕭:對。黃先生的畫是極具音樂感的,有些畫猶如一個交響團,氣勢磅礴,恢弘如千軍萬馬,有的猶如一只橫笛悠揚,綿長雋永可人。我給你說另外一件事。我曾經(jīng)問過他,中央美院的一位老先生,名字就不說了。我說,如果不是文革的話,這個人應該會畫得更好。你猜黃先生最后是怎么回答的?他就說,不可能。嗯?為什么?黃先生說,你看,他是一個死畫畫的人,連一點音樂都不懂。黃先生評價一個人,就是用這種方式,一點音樂都不懂。那就可以看出,繪畫和音樂之間的這種奧妙的關(guān)系,他也是領(lǐng)會得非常到位的。
先生這個人真的是很龐大。我記得,他去給聯(lián)合國的一個什么重要的場所畫一張畫,上面是兩只鶴在飛,下面是荷花,它是表現(xiàn)一種祥和的意境,他畫鶴用的是墨調(diào)和著花青一起畫。我印象中他原來畫的丹頂鶴是用白顏料畫了之后,再在后面襯一點顏色或者墨。我總覺得用這種方式能夠讓西方人更加喜歡一點。我就就這個問題問他,他說,不啦,在那個場合,多少要體現(xiàn)一點中國人、中國畫的氣派,要見一點筆法。啊,我知道了。所以他畫每一張畫,這張畫掛在哪個位置,它的光線怎么樣,那是個什么樣的場合,是一些什么樣的人進出來觀看……他在畫每張畫的時候,都要想。有一次我給他看我的畫,是荷花后面涂了紅底子,他說你這個畫,應該放到一個正廳里面,用這個方式來處理,會有震撼力。所以說,他畫畫是很講究的。他不是講哪個地方要張畫就隨便畫的。那不是的,用什么方式,畫什么東西,非常用心的。我過去的理解,畫花鳥不就畫兩下嗎?他不是這樣的,他認為這是一張創(chuàng)作。先生的每一張畫都有其動人之處。
李:我覺得他是一定要充分表達他的一個想法的。有的畫家在畫大寫意時,看似很狂放,其實并沒有什么東西在里面。但黃先生的畫,雖然看起來各種題材都有,畫的手法也很多樣,但核心的一點就是作為視覺藝術(shù)品,它一定是要打動人的。所以我覺得你剛才說的“黃永玉體系”,其實就是不管用什么方法來呈現(xiàn),它是一定要符合美感情緒規(guī)律的,盡管對美的理解也有不同的層次。
蕭:你這個理解也對,但是對黃先生來講,應該還不夠準確。應該是他畫這張畫的時候,他是怎么想的,他是要什么,就是情緒上需要什么,他就為這個服務的。比如說,某點顏色好,漂亮,他就為了這個,所有的東西都是圍繞這點所謂的漂亮去畫。還有,一條路從近處往遠處走,上去,隱掉,遠處又出來,這是什么?這是節(jié)奏,那就畫節(jié)奏。他畫畫的觀點就是對象給你什么樣的感受,完成這個感受就是最好的。所以說,他強調(diào)的是感受。
李:黃先生的藝術(shù)體系當然很龐大,但我想他最看重的應該還是作為一個畫家的角度。所以,在繪畫上,你們相互之間的交流多嗎?
蕭:交流也有。他畫畫時給我的一些啟示,我也講出來。比如說他有一次畫一張荷花,他用墨畫了那個花,然后用粉紅的顏色去勾花的葉脈。我就說你這么勾一下,這個墨色仿佛變成很淡的紫色,這個很透明,很有意思。他說是的。這個是他畫畫給我的感受,我感受到了,說出來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有這種色彩的感覺,但他也認同了。這是一種方式。還有一種方式,比如說他有一段時間畫荷花,線勾了以后,他把那個顏色上在離開那個花的地方,上顏色不是很規(guī)整的,不是一瓣一瓣地上顏色,他有時候畫到外面去了,讓這個顏色在外面飄,但是整體地看,它還是荷花的感覺。這種方式,我說有點抽象表現(xiàn)的意味,散漫,自由。對我的這個評價,他也很認可。所以他有一段時間都這么畫,當然他畫荷花的方式非常多了。
我們現(xiàn)在很多畫家畫荷花大多是折枝式的,或者是畫稍微大一點的。那先生畫荷花,有折枝式的,有中景的,有遠景的,有場景式的,這在古人中間是沒有的。這就是黃苗子先生講的:黃永玉先生的畫中透視,是值得研究的緣由所在。在傳統(tǒng)的中國畫里面是沒有這個的,比如說他用俯視的角度畫荷花,整個荷塘,大的氣氛。傳統(tǒng)中國畫是不畫氣氛的,黃先生是畫一種氣氛、一種氣象、一種情緒,以前的畫家是沒有的,黃先生有。他往往是畫一種顏色,畫一種色調(diào)。他有一張畫,叫做《愁如酒》,黃調(diào)子的,一根梗。然后上面一朵白色的荷花,那個荷花也不是很像荷花,像一個人在跳舞,非常好,那我覺得這才是真正的寫意畫。當然它不是水墨畫,但它是寫意畫,非常地好。這個很多人很難理解。
李:我有時候也在想,盡管他身邊有很多的人,但我總覺得他其實很“孤獨”,我說的這個“孤獨”你應該理解,就是他在藝術(shù)上達到了一個很高的高度,他的思想其實已經(jīng)遠遠走在了這個時代的前面。你和他在一起也有很長時間,你覺得在這個世界上有人非常全面地了解他,能夠和他進行交流嗎?
蕭:你說的“孤獨”這個詞,是說得很對,對在哪里?不是說沒有人在他周圍,不是沒有交流的人,也不是沒有跟他交鋒的人,而是在藝術(shù)上沒有跟他站在同一高度交流的人,沒有。因為他確實是非常強大的,在藝術(shù)上非常自我的一個人。他所有的一切都是以“我”的方式來表現(xiàn)的。像這種精神和境界,從某種意義上講,他必然孤獨。比如說,他不像有些老先生,有那么多學生,一直跟著他學,學他的套路。黃先生沒有死忠追隨,他用不著。大家對他的藝術(shù)成就又是那么地推崇,那么地肯定,但他在藝術(shù)上沒有平等交流的對象。因為他的東西是太寬泛了,你沒有辦法去觸摸它。比如說,他說這個線應該是這樣,到明天他不是這樣子了。再比如說,他畫一張水墨的,那我們就畫水墨,但明天他又不這樣畫了,你怎么去追隨呢?所以他是很難模仿的。他的意義就在這里,你是沒有辦法去復制的。所以我說,他是千古一人。
李:我一直有個問題想跟你探討,就是很多人都覺得黃永玉是一個很狂傲的人,認為黃先生是一個很難接近的人,但是從我跟他接觸的印象,他其實很平和,特別是和他說鳳凰話,很親切。你和他在一起的時間更多,你是怎么看待這個?
蕭:我覺得,這要看是什么人,什么狀況。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私人空間,特別是對一個需要用“靜”來完成自己工作的人來說,難免會得罪一些人。因為他想用這塊時間來完成自己的工作,可是總有人要來拜訪、請教、送禮、請飯局,諸如此類,那先生肯定是不能容忍的啦。這樣子得罪了人,不能怪先生,不能說先生難以接近。再一個,先生礙于介紹人情面見了面,你貿(mào)然到先生那里去了,你得寸進尺去問人家要畫,你說這是先生的錯,還是你的錯呢?甚至還有些人以為自己是領(lǐng)導,居然對先生說,哎,哎,黃先生,我那個任務你還沒有完成呢?講出這樣的話來,你說這是誰的錯呢?是黃先生嗎?不是啊。你如果沒有所求,而先生又有時間,在一起,先生便是非常好相處的一個人,非常好接近,和他在一起真是非常愉快。我記得,有一次,某一個中央領(lǐng)導去看他,我們就留到那里了,并且陪在那里四五天。有些想見首長的人,上不了山,那自然會講先生的不是。所以這個,就看你是什么時間,什么人,什么事。所以你要說先生小氣,你也可以這么認為。但是有一點你否定不了,先生為縣里面要去外面辦什么事,那是畫了很多畫的,那是非常大氣的。
另外,看你從什么角度,用什么眼光看。是吧,同樣一件事,你換一個人來看,他有不同的角度,狂傲也對,隨和也對,謙和也對,都對。這要看一個什么樣的語境,看你在什么狀態(tài)下,什么樣的人,還有對待什么樣的事物的判斷是個什么樣的狀態(tài)。那先生也講過一句話啦,說我們老頭子有時候看到年輕人,也會心虛,所以我們老頭子總是端著一把機關(guān)槍嚴陣以待,你來了我就打你,我就拼你,就是這樣子。人就是這樣子,你以為大師處處都是高高在上?也不是,還得看什么樣的語境。
李:我覺得先生好像對你更加關(guān)心一點。包括家里的一些事情。比如你要調(diào)到長沙來的這件事情,先生就很用心。
蕭:是這樣,我當時要調(diào)到長沙去工作。剛好那時在鳳凰玉氏山房玩,我就說:“大伯,我準備調(diào)到長沙去。”當時劉鴻洲,劉一友及他的五弟也在。先生的第一反應就是:“別去,那有什么去的?!蔽抑v這個話的時候已經(jīng)在先生家吃罷晚飯,我們要起身回家的時候了,就是這么很簡短的幾句對話。然后我們就回去了。
第二天我們又去了。剛進先生家坐下,先生從樓下來??吹轿揖驼惺郑f:“振中啊,我昨天晚上想了一下,這個長沙啊,你還是要去?!彼终f:“到那里還是好些。你到了這個程度,不出去走一下,還是不行?!睆姆磳Φ劫澇桑褪且灰怪g。這說明,這一夜老先生對這個事,認真地想了,是不?那就是一種關(guān)愛啦。他對你的何去何從,給了一個判斷。對這個,我很感動。
他還寫了“人罵不垮,捧得垮”示我。我就覺得老先生對于故鄉(xiāng)和故鄉(xiāng)子弟的這種關(guān)愛,尤其是對故鄉(xiāng)的情懷,超出了很多很多以往的文人。
李:對,先生對故鄉(xiāng)的感情能從很多地方感受得到,不僅在他的作品里,包括文學作品,那種情懷很讓人感動,有時候甚至到了一種倔犟的地步。我給你講一個故事,我在場的。有一次,先生在鳳凰的家里接待一批來訪的客人,其中一個八九歲的小女孩顯然是在父母的授意下對黃先生說:“黃爺爺,我覺得您畫的畫比我今天看到的鳳凰還要漂亮?!秉S先生何等聰明之人,何嘗聽不出這種經(jīng)過精心設(shè)計的臺詞?但一個80 多歲的老人,又怎么忍心去傷害一個小孩的自尊心呢?面對這樣的“贊揚”,黃先生略微停頓了一下,既和藹又意味深長地說:“你說得不對,我畫的畫怎么會有我的家鄉(xiāng)漂亮呢?”一句話既化解了場面的尷尬,又讓在座的人自然感受到他對家鄉(xiāng)發(fā)自內(nèi)心的感情。
蕭:他更讓人感動的是,他不僅是這樣說的,而且是這樣做的。你看他到現(xiàn)在為鳳凰做了多少事?鳳凰每一次建設(shè)的提升,每一個往前走的腳步,先生都投入了大量的心血和精力。說我親自經(jīng)歷的:有一年,我發(fā)現(xiàn)北門城墻有一段當時就正在拆,就馬上跟先生講。他馬上給縣里面打電話,這段城墻得以保留下來。像這一類的事情很多。包括他后來的奪翠樓為什么要到那里修?他就是想,在那里修起來,讓縣里面感受到這種美的價值,讓它保存下來,所以現(xiàn)在留下來的就是那一線了,其他的基本上都拆掉了。
李:鳳凰開發(fā)以后,經(jīng)濟確實發(fā)展很快,但古城的破壞還是不可避免。2005 年的時候我在玉氏山房采訪他也談到這個問題。一方面他覺得自己的家鄉(xiāng)變化這么大,失去了往日的寧靜,感到可惜;另一方面,他也覺得只有發(fā)展經(jīng)濟,老百姓的生活才能改善。他也覺得這個矛盾要處理好很難。所以說他實際上是對家鄉(xiāng)的這種關(guān)愛不是純粹為了自己的感受,他是真真切切在關(guān)愛這塊土地上的每一個人。
蕭:對。只要是家鄉(xiāng)的事,他可以說是不遺余力。比如說,鳳凰煙廠從起步,到走入輝煌的過程,先生總是做疏通,運用他的人脈幫縣里面打通關(guān)系。包括湘泉酒廠的起步,從它的瓶子的設(shè)計,包括它價位和品牌的提升,都是先生弄的,這我都可以作為見證。你比如說湘泉酒的那個酒瓶,(拿出紙筆,現(xiàn)場描繪),這個酒瓶是在地上用粉筆畫出來的,他畫完后說:“就做一個這樣的酒瓶?!钡诙昊貋恚f我們要提升,做一個酒鬼,為什么要做酒鬼?他說人們對色鬼、賭鬼都是討厭的,唯獨對酒鬼能夠容忍,所以我們這個酒名就定為酒鬼。
李:名字也是他定的?我只知道酒瓶是他設(shè)計的。
蕭:當然是他定的啦,瓶型怎么做,然后弄來麻布,全是他親手做的。湘泉酒,就是湘西的一個很平常的一種酒。當然酒很好,但是別人不知道啊。都是通過黃先生把它提升、定位的。這一切,我當時都在場。當時那個酒廠的廠長叫王錫炳,要先生幫他出主意。這個酒拿到北京后,先生親自上陣,幫助推銷,賣得很好。先生也深諳經(jīng)營之道,跟那些經(jīng)銷商說,“這酒要漲價了,你們要按著這個價格賣”?;貋硪院蟛鸥茝S廠長說,“我已經(jīng)給你們漲價了”。湘泉酒原來是七塊還是九塊?后來就漲到十七塊多。他還說,“你們以后就按照這個價來賣,不要賣低價了”。你看,都關(guān)心到這個地步了,他就是這樣子。
李:謝謝蕭老師,我們今天就聊到這里,關(guān)于黃先生故事永遠聊不完的。黃先生給予我們這個時代創(chuàng)造的東西實在是太多了,祖國、人民、故鄉(xiāng)、親人總是黃先生的主旋律。我們似乎同時感到與黃先生同生活在一個時代充滿了一種幸福感!適逢黃先生九十大壽之際,讓我們共同祝福先生健康、長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