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fēng)暴蝴蝶或月光下的孤村——讀《鄭玲詩選》

○唐曉渡

“十四歲發(fā)表詩，十六歲投身革命，當(dāng)過游擊隊的女政委，五七年被打成右派，還有和丈夫陳善壎的驚世愛情故事……哎呀，絕對是一個傳奇人物！”1984年春天，湖南株洲某賓館的陽臺上，“年輕的布爾什維克”劉波向我如此介紹鄭玲。我注意到，盡管同處一地且過從甚密，他的眼神和聲調(diào)里仍然充滿了不勝欽慕神往之情。好奇心瞬時冒出了小火苗，視野內(nèi)灰突突乏善可陳的工業(yè)小城，忽然間也仿佛變得鮮亮靈動。

這就是語詞和圖象的魔力——“游擊隊女政委”一旦疊加于“‘歸來’詩人”，早已列入“公干”日程的造訪就成了某種令人激動不安的期待，其中既跳躍著新詩史上前所未聞的詩人身世，又閃爍著此前不久剛看過的蘇聯(lián)影片《女政委》的遺痕。在門鈴被摁響的剎那，我的腦海中最后一次掠過該片主人公瓦維洛娃那張在現(xiàn)實和回憶、革命和母性、剛毅和柔情的蒙太奇中變幻不定，而又發(fā)散著滄桑和疲憊的瘦削面孔：那是可供女政委們分享的同一張面孔嗎？這樣一副面孔和詩人的面孔彼此融入又會是什么樣子？

必須承認，當(dāng)晚我自始至終都有點恍惚，因為我有關(guān)女政委的所有想象都落了空。即便在鄭玲攝于同期的老照片中我也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政委”的影子，甚至“游擊隊”的影子（由此她是否真當(dāng)過什么政委，對我來說成了一個不必澄清的懸疑），耳目中滿滿的，只是橫絕時空，令當(dāng)年的革命者和眼前的詩人不容間隔的致命純真，以及充分容涵了人生內(nèi)蘊的美輪美奐。這種致命純真被一些朋友稱為不變的“少女情懷”，但我更愿意將其概括為“赤子情懷”；而這種美輪美奐，與其說是不為歲月所掩的姣好容顏，不如說是凌駕于所有姣好容顏之上的高雅氣度：一種雍容、睿智、鎮(zhèn)定和祥和的絕妙混合。當(dāng)代“歸來”詩人中，我曾在陳敬容先生那里領(lǐng)略過前者，在唐祈先生那里感受過后者，而鄭玲卻將這兩種罕見的品質(zhì)集于一身。劉波所謂的“傳奇”很快就向我呈現(xiàn)了其真正的含義：這里堪稱“傳奇”的，不是片面的外部經(jīng)歷或內(nèi)在精神，而是“道成肉身”意義上詩、人之間的相擁相濟。

1990年代中期曾再次造訪鄭玲先生，彼時她已遷居廣州。如果說第一次造訪讓我慨嘆“老去的是時間”（陳敬容詩句），那么這次，在芳園小區(qū)她那灑滿陽光的客廳里，我心中反復(fù)盤旋的，就是《小人魚的歌》（1979） 中的兩行詩：

啊，那給我紅顏的青春的血液/早已化作了扇上的桃花

也正是在那次造訪中，一直卓然無類的鄭玲形象在我腦海里倏然與杰出的蘇俄女詩人阿赫瑪托娃的形象重合在一起，更準(zhǔn)確地說，形成了某種相互召喚的關(guān)系。語詞和圖像的魔力于此再次得到了印證——布羅斯基在《哀泣的繆斯》一文中評述的阿赫瑪托娃很大程度上也適用于鄭玲：不只是“驚人的美貌”和“完全可以與之媲美”的“內(nèi)在的氣質(zhì)和才具”，更重要的，是她們同屬“那一類既無家傳又無可見的‘發(fā)展過程’的詩人。這種詩人純粹是‘發(fā)生’出來的；他們來到這世上時已有了成定規(guī)的詞匯和獨特的敏感”。如果說鄭玲相較之下顯得更加浪漫，那是因為她對浪漫自有一種別樣的體驗和持守，正如她在《死亡與浪漫》一詩中所寫到的：

卓越的浪漫/是那飽經(jīng)滄桑的志士/在自己的廢墟上營造領(lǐng)土/而且高度自治

這里的“志士”猶如一朵高載荷下不停綻放的電火花。它不僅立即接通了中國詩歌自古而今一脈傳承的“言志”傳統(tǒng)，也反身照亮了經(jīng)由詩人所體現(xiàn)的那種曾經(jīng)眩目，卻又被太多的血淚逼入歷史黑暗的革命與詩歌之間的奇特因緣，并在“飽經(jīng)滄桑”“廢墟”“高度自治”等上下文的托舉中，同時呈現(xiàn)了復(fù)雜的歷史記憶、慘痛的歷史教訓(xùn)，從中生發(fā)出的新的精神維度。正是基于如此“卓越的浪漫”，詩人才會宣稱，“我的神靈不是從天上飛來的/他不想長眠便從墳?zāi)怪行褋砹?仍然著戎裝佩軍刀/在殘月下繞城巡視”(《病中隨想》)；才會發(fā)現(xiàn)“我的另一個我/在應(yīng)該結(jié)束的時候/突然準(zhǔn)備出發(fā)/并且想把道路卷起來/隨身帶走”（《相遇尼采》）；才會體驗到“沉舟夢樣地開始動蕩/以龍的姿勢/沖出水面/舟中沒有人/只有雙槳在奮力地劃”，并面對“擋著路獰笑”的礁石沉聲應(yīng)答：“我已經(jīng)沉沒過了/早已猜透你的謎”（《沉舟再起》）。在這被刷新了的神靈－自我－命運的三位一體中，當(dāng)年女游擊隊員的颯爽英姿、其后俄狄浦斯式的苦難歷練、如今伏櫪老驥的勃勃雄心混而不分，語言之詩與生命之詩互為本體，而恒居其間一以貫之的，則是我前面說到的“赤子情懷”。赤子情懷：詩的人類學(xué)依據(jù)，由此決定了詩和某一生命個體之間無可分割、無可阻遏，以至無可救藥的相互選擇關(guān)系。始終懷有這種情懷的人可謂之“詩歌選民”。感謝善壎先生，他作為知音伴侶寫下的《你這人獸神雜處的地方》一文，不僅為我們留下了鄭玲即便在最艱難的境遇中也不改其赤子情懷的令人心碎的記憶，而且揭示了這種情懷更遼遠、更深厚的生命根基和源頭：

這里有千百只鳥，都有華麗羽毛。由鳥唱出主題的，由風(fēng)、由葉、由小草還有蟲和獸展開的大協(xié)奏正在云上演出。豐富得不可揣測的音與色的纏繞，把美解釋得通天徹地。她坐在樹蔸上，很安靜。她是一位很有修養(yǎng)的聽眾了。她找不出來哪一場音樂會比這更好。這不可能是現(xiàn)代派，太優(yōu)美；不允許人哪怕一眨眼地想到挑剔。這是自然本身的，這本身就是自然的，并非反映自然描述自然的作品出其不意的令人愉悅的驚詫，再憔悴的心靈也不得不蘇生。這必定是山的靈感了，她知道山的靈感和人的神來之筆一樣不可再現(xiàn)。于是抓緊沉醉。她把什么都拋棄了，直到忽然看到一行行詩句才站起來。

沒有比此情此景更能表明自然本身和詩人心心相通、兩不相負的了。就此而言，都龐嶺就是輞川，就是“湖畔”，就是無所不在的“南山”。然而，鄭玲的沉醉和王維、華茲華斯或陶淵明的沉醉卻遠非一回事，后者未必解得其間“不得不蘇生”的滋味；行吟澤畔的屈原或佇立沃涅羅什郊原的阿赫瑪托娃當(dāng)能解得，但設(shè)若讀到如下另一種“不得不”的記述，恐怕也只能搖頭太息了：

鄭玲是被詩統(tǒng)治的也被詩虐待。只要拿起筆，饑餓都銷聲匿跡。喝一口涼水完成一個篇章，她覺得又優(yōu)越又高貴。那時她寫了多少詩就燒了多少詩；朗誦過后便無可奈何地把詩稿送到煤油燈的火焰處。

這曾在荒山野嶺深處秘密燃燒的蝕骨火焰！這永遠消逝而又永不磨滅的赤子“罪證”！據(jù)我所知，同一時期的詩人中還有幾個相類的案例，它們共同見證了中國詩歌史上最黑暗也最燦爛的一頁，這一頁記錄了這個以詩名世的民族難以名狀的恥辱，也銘刻了其千秋永駐的光榮。

在某種意義上，《你這人獸神雜居的地方》是可以當(dāng)作一篇祭文來讀的，所祭者既是那段不能忘懷的歲月，更是那首當(dāng)時不忍燒，過后卻終于亡佚的同題長詩。據(jù)善壎，那首詩表達了鄭玲“對生命不可毀滅的堅定信心”，而這一信心來自“山中遇到的友情的啟發(fā)”，據(jù)此她“構(gòu)筑了一個至少當(dāng)時并不存在的社會情感烏托邦”。從修辭學(xué)的角度，后一句話多少有點令人費解；照我的體會，所謂“至少當(dāng)時并不存在”，應(yīng)該暗通其時比說出的更加險惡的境遇吧？由此“社會情感烏托邦”也溢出了通常的意指，讓我于“烏何有”的慰籍之鄉(xiāng)內(nèi)部，品出了一層現(xiàn)實到超現(xiàn)實、浪漫到反浪漫的滋味。如果此解大致靠譜，也可以認為那首長詩其實并沒有亡佚，其精魄不僅留存在諸如《流放的樂園》 《神石》等充分象征化了的相關(guān)追憶中，也矍爍于諸如《正在讀你》 《幸存者》 《當(dāng)命運決定你沉默》等直擊當(dāng)下的篇什中。我甚至愿意將鄭玲“歸來”后的全部作品冠以《你這人獸神雜居的地方》之名，而視為同一首長詩，一首開放的“元詩”——換句話說，在她的“社會情感烏托邦”和“卓越的浪漫”之間并沒有橫著一道楚河漢界，只不過其一脈相承必須基于她所謂的“精神自治”和“有能力的愛心”，基于生存的全部豐富性及其內(nèi)在張力，才能得到根本認知。那曾經(jīng)在命運的逆折中與鄭玲相濡以沫，佑護她首先“在生理學(xué)意義上得以幸存”（波蘭詩人赫伯特語） 的力量，隨著歷史場景轉(zhuǎn)換，個體生命向晚，則越來越成為她赤子情懷不泯，進而成為其自身存在的見證。試讀《當(dāng)命運決定你沉默》：

劇烈的疼痛/攻破了/我最后堅守的陣地/絕望于一片精神瓦礫/啞然失語//偶爾入夢/卻聽見自己在呼喊/恍若隔世的聲音/在湖面上回蕩/沖散云層/給我一輪月亮//月光親與病室/撫慰著一種孤村情結(jié)/ 從死谷歸來的靈魂/ 必須獨自/面對自己的上帝//當(dāng)命運決定你沉默/人們說你不能開口/但是 我已經(jīng)呼喊過了/怎能依舊/逆來順受

一種典型的老病交加、身心兩困的情境。“啞然失語”的闃靜，令夢中“恍若隔世”的呼喊更加震撼人心；“月光親與”之“親”中透露出的真切暖意，又使“孤村情結(jié)”更顯其“孤”，使一顆“從死谷歸來的靈魂”把自己看得格外分明。結(jié)句在某種程度上概括了詩人的一生，所謂“卒顯其志”；其中激蕩的那股無可遏制的抗?fàn)幱砻鳎喜〗患硬⒉荒芊恋K一位命運斗士的斗志，而這位斗士存在的唯一目標(biāo)，就是服膺于讓沉默發(fā)聲這一詩的正義。

細心的讀者或會注意到此詩中的“孤村情結(jié)”一語并叩問，為什么是“孤村”而不是“孤獨”或“孤單”？在我看來，二者的區(qū)別恰恰是“卓越的浪漫”之所以卓越的標(biāo)志之一?！按濉闭?，聚居之地也；“孤村”者，靈魂往還之所也。孤村不是象牙塔，其隔絕意味是被動的；它也不傾向于高聳出世，相反傾向于達成與綿延之間的平衡。它強調(diào)了“獨自面對自己的上帝”的內(nèi)心律令，同時又喻指著一個相應(yīng)的精神社區(qū)，據(jù)此靈魂的呼喊可以在虛無中期以著落和回應(yīng)。顯然，對鄭玲來說，詩和詩人從來就不是某種身份或職業(yè)的證明，而是一種既獨特，又普遍的生命狀態(tài)，一種既需要持守，又值得弘揚的生存/語言立場：

我早就不相信我的詩/能夠催生更美好的生活/只想在我尚能說話的時候/作一個簡單的見證：/在今天 到處都有/適合做主人的人/到處都有/代表我們?nèi)ズ兔\談判的人

——《病中隨想》

超然于通常所謂的悲觀/樂觀，也無法簡單地被歸之為冷峻/熱情。這里的“主人”再次凸顯了“高度自治”的詩學(xué)意蘊（可參讀《回答——給SN》：“我只不過做了自己的痛苦的主人”），并啟示著精神大美的“無用之用”?；蛟S這尚不足以構(gòu)成世事流轉(zhuǎn)、萬象沉浮，真正的詩和詩人卻總能屹立不倒的充分理由，但至少是鄭玲于重病初愈的朦朦朧朧中“總聽見一群人唱歌”的內(nèi)在原因：

不知他們是誰/他們好像是所有人/他們的聲音不可描敘/ 聲音的姿勢不可描敘/聲音的色彩不可描述//……歌聲使我想起/那微笑托起的月輪/寧靜的深處/永恒的東西就在那里/給你迷醉心懷的智慧/——人與萬物的默契/我與神的默契！/我與人的默契！

——《總聽見一群人唱歌》

其肅穆的氛圍和濃重的儀式意味令人不禁想到“貝九”第四樂章《歡樂頌》。這在內(nèi)心演奏的歡樂頌無待于陣勢是否宏大，場面是否輝煌，因為它乃是源自與天地人神的默契；置身于這樣的默契、這樣的無聲合唱中鄭玲不會感到孤單，因為即便是“孤零零的一個”，她也可以“自己做自己的兄弟姊妹”（《洪水中的一葉扁舟》）。只有那些悟及詩之真諦的人才能、才配享受如此深靜的歡樂?！按嬖诘囊饬x是為了相互存在”——鄭玲曾以這樣一行樸素之極而又直切根本的詩句表達她的悟及，而對我來說，這行詩不僅是希門內(nèi)斯所謂“少就是多”的別一種表達，還是前文所謂“詩歌選民”的最好注釋。

當(dāng)代那些自詡獨得詩之“真秘”，以至假托天命，仿冒盤古的“詩人”們自然不必為此感到羞愧。事實上他們對成為那樣的“老式選民”也從未感過興趣，世俗的眼球才是他們的得票依據(jù)。鄭玲當(dāng)然也有她在意的眼球，詩本身的眼球；在互為鏡像的意義上，不妨說那幾乎是某種類宗教的彼此凝視。這種不是戀情，勝似戀情的凝視在《小人魚的歌》中體現(xiàn)為“我的至高無上的愛人啊，/我甘愿為你死一千次”的忠貞訴告；在《樓蘭對水說》中體現(xiàn)為“這渴望是我的大漠孤煙/升起它只為讓我的長河看見”的知音遣懷；而在《千年遺夢》中，這凝視甚至穿透了具體的生命時空，將彼此的因緣演化成了一個絢爛的神話/寓言故事，其中交織著天命和親情，前生和今世——被詩之如流星、似閃電的光芒擊中，交感而受孕，以如此方式與詩結(jié)為“骨肉相連的母與子”，其間的關(guān)切豈是“骨肉相連”四字所能言盡？以成為如此奇特的母親喻指自己的詩歌生涯，被其照亮的，又豈止是一己的光榮與夢想！更令我心動的是詩的末節(jié)：眼見孩子在神人立約的佑護下成長為“能在任何混亂中/開辟道路的男子”，母親卻陷入了深深的焦慮和隱憂：

……在茫茫的水域中/你是我唯一的陸地/但我不敢把你的身世說與你/我擔(dān)心一代新人/絕不肯與舊夢相認/我害怕你厭惡自囚在夢幻里的/一個瘋子的囈語/……/我害怕愛一個人就會失去那個人/我將永遠聽不到你的聲音/我胸前將會戴上暗藏的秘密/燙出來的十字架/走向一條消失在雪中的路……

轉(zhuǎn)直下的意緒由于過于直切而破壞了全詩的基調(diào)，從美學(xué)角度可以說是某種失敗。這是軟弱的人性的失敗，然而也是意味深長的失敗。正是由于這樣的失敗，日益強壯的孩子顯示為一個真正的“他者”，而母親的“千年遺夢”將再一次敞開。必須與大氣磅礴的《記憶》一詩互為前景和背景，其中暗含的“薪火相傳”的吁請才會向所有的母親和孩子們呈現(xiàn)：

時光隧道越是黑暗/歷史的燈火越是明亮/我的詩/你是否認得/那是一個民族的記憶/記憶是不朽的底座/藝術(shù)的頂峰由此而起/我的詩你應(yīng)該據(jù)為江山/永不背離

不需要特別的敏感也能看出，鄭玲盡管內(nèi)心解得萬種風(fēng)情，但很大程度上又是一個有“美學(xué)潔癖”的詩人。這里再次出現(xiàn)了她和阿赫瑪托娃的相似性?！皾嶑薄庇诖酥饕且粋€風(fēng)格用語，并不涉及道德或素材的禁忌，意指鄭玲不但和阿赫瑪托娃一樣注重尊嚴和節(jié)制，任何情況下都不會在詩中“哀號”或“往腦袋上潑灑塵土” （布羅斯基語），而且和后者一樣精通提煉的技藝并善于把握微妙的分寸。當(dāng)鄭玲說“清潔最珍貴/清潔使人面對困頓而自我感奮”（《被夢找到》） 時，她肯定不是在夸耀良好的個人衛(wèi)生習(xí)慣；而作為個體的詩學(xué)尺度，她對“清潔”的特別珍視，這種珍視對詩意的暗中要求，恰好可以彌補她有時由于偏重放達性情而導(dǎo)致的對形式的某種輕慢。

從性別的角度來解讀鄭玲的“美學(xué)潔癖”是必要的，尤其是在面對諸如“香氣是茉莉的夢幻/她看人的時候不用眼睛”（《茉莉是月亮的淚》） 這樣的詩句時；但未必總是有效，因為越來越多的智慧沉積在使鄭玲詩的境界更趨澄澈闊大的同時，也使包括性別在內(nèi)的諸元素之間的關(guān)系變得越來越圓融，以至不可單獨辨認。不變的則是在其深處躍動的赤子情懷，據(jù)此鄭玲的“美學(xué)潔癖”得以不斷吸收、轉(zhuǎn)化各種時間的知識而始終保持著自身的活力。那些曾經(jīng)被她的《紅舞鞋》 《小人魚的歌》感動得一塌糊涂的讀者，在讀這本詩選時會有更多的機會被她詩中的閃電擊中。比如“赤足，就有了立錐之地”（《過自己的獨木橋》）；比如“在你深愛著的這個世界/你曾經(jīng)輸?shù)描F骨錚錚”（《詩人之愛》）；比如“心中的要塞/沉默如雷/生活永遠始于今天/在應(yīng)該結(jié)束的時候/重新開始”（《幸存者》）；比如“想挽你的手臂/又怕縮短距離/共同的困苦已使我們很近/必須留一個斷處/才能聽見流水的聲音”（《能有多少如此的晴日》） ……就我個人而言，《正在讀你》一詩的結(jié)尾堪稱其“美學(xué)潔癖”的極致：

勝利不屬于個人/勝利屬于時間/夕陽的流蘇何其絢麗/誰能抓住她飛逝的披肩/低下頭來 長跪在無限面前

相對于把普希金稱為“俄羅斯詩歌的太陽”的傳統(tǒng)說法，曾有論者把阿赫瑪托娃比作“俄羅斯詩歌的月亮”。類似的贊譽是否同樣適用于鄭玲？想著月光那無遠弗屆的清輝，想著“月亮”在其意象譜系中的核心地位，尤其是想著她近三十年來的創(chuàng)作如同一場全方位的對話，其微火激情，其溫煦的調(diào)性，正如同白銀的月色，我沒有覺得有什么不合適。但我終于還是說服自己放棄。這倒不是因為鄭玲當(dāng)不起這樣的贊譽，也不是因為現(xiàn)代漢語詩歌中公認的“太陽”還暫時缺位，而是因為突然意識到這贊譽本身可能隱含著某種無意識的性別歧視。為鄭玲尋找一個總體象喻的意念仍然牢牢地抓著我；善壎筆下那千百只有著美麗羽毛的鳥兒重新在我眼前上下翻飛；然而最終被我選中的，卻是一只蝴蝶，一只總是“在路上”的《風(fēng)暴蝴蝶》：

……以一種醉心蝕骨的熱情/不斷地尋找秘密的花序/拿自己的翅膀折成信封/向四處投遞陽光的消息/悄悄地催促著樹：/再開一次，再開一次吧/最后一次/遠比第一次更加美麗

是的，所有的風(fēng)暴都會平息，而蝴蝶卻永遠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