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旭科
(安徽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安徽 合肥 230039)
余華是以先鋒作家的姿態(tài)登上文壇的,他初期的作品中充滿了對世界終極意義,人類理性和人類之間的關(guān)愛的質(zhì)疑。人們對他作品的評價是:冷酷和殘忍。余華采用了“情感的零度”的寫作策略,面對自己構(gòu)筑出的罪孽與暴力交織的荒誕世界,他保持冷漠沉寂的態(tài)度,從不對此發(fā)表評判。
余華以《十八歲出門遠(yuǎn)行》初登文壇,此時他所持的就是先鋒的姿態(tài)。十八歲的“我”在一個陽光溫暖明朗的下午出門,看到的卻是門外世界的冷酷以及人性的齷齪丑陋。人們瘋搶車上的蘋果,“我”去阻攔卻遭到拳腳相加。我們本以為文中的司機(jī)是受害者,但令人愕然地,他搶走了“我”的背包。無論是文中的“我”還是作者,都未對這些人的作為作出道德評判,“我”也沒有表示憤懣不滿,只是蜷縮在車?yán)锵肫鹱约撼鲩T的那個“明朗溫暖的下午”。文中并沒有出現(xiàn)具體的時間、地點(diǎn),只有一條不知方向的路,這條路宛若沒有目的地的人生之旅,充滿了不確定。這就營造出了一種神秘氣氛,讓人震撼。
余華小說的先鋒姿態(tài)在《現(xiàn)實(shí)一種》、《河邊的錯誤》等作品中得到了更為徹底的表現(xiàn)?!冬F(xiàn)實(shí)一種》完全顛覆了家庭倫理和親情。皮皮無意間摔死自己的堂弟成了引發(fā)這個家族災(zāi)變的炸彈,山峰踢死侄子皮皮,哥哥山崗又殺死了弟弟山峰,最終山崗以殺人罪被槍決。兄弟之間的關(guān)系本如手足,在這里卻看不到他們之間的關(guān)愛體諒,有的只是殘忍的殺戮。如果說皮皮摔死堂弟只是由于他把堂弟當(dāng)成了玩具,對死亡尚無清晰的認(rèn)知,那么后來發(fā)生的事情則是有目的的仇殺。最令人震驚的是山崗殺死山峰的一節(jié),殺人手段極其殘忍,山崗讓狗去舔山峰涂了肉醬的腳心,山峰活活笑死??梢韵胂笊椒搴髞淼男β暿嵌嗝赐纯喽植?,但山崗對自己的殺人方法十分得意,甚至有點(diǎn)嫉妒弟弟山峰的“高興”。作者在敘述這一驚心動魄到令人感覺荒誕的事件時,采取的卻是不置可否的冷漠態(tài)度。對于人性、倫理的嚴(yán)重扭曲,我們看不到作者的痛心疾首,作者好像只是在安詳?shù)財⑹鲆粋€普通的、遙遠(yuǎn)的、事不關(guān)己的故事,絲毫不摻雜自己的情感。在《在細(xì)雨中呼喊》中,我們看到的父親孫廣才并不是心目中的慈父,其扭曲的情欲讓他試圖侵犯自己的兒媳。《河邊的錯誤》則是對偵探小說的顛覆與解構(gòu)。人們都期待兇殺案的水落石出,兇手落入法網(wǎng),但這部小說中人被殺害似乎是命運(yùn)的決定,無人知曉殺人的動機(jī),無人知道命運(yùn)的最終安排。最終我們依然不知道兇手是誰。在這里,道德準(zhǔn)則是相對的、模糊的,殺人無所謂正義或非正義;世界是荒誕無從解釋的。正如一位論者所言,余華褻瀆了傳統(tǒng)的世界,顛覆了生活的真實(shí)[1]120。余華曾言:“暴力因?yàn)槠湫问匠錆M激情,它的力量源自人內(nèi)心的渴望,所以它使我心醉神迷。”[2]7人們需要認(rèn)識到內(nèi)心潛在的渴望和本我,但不能迷失于本我、暴力和人性惡之中。而余華前期的小說中充斥著酒神精神的放縱,放逐了對人性善的追尋。
余華在初期的小說寫作中像是一位敘述的暴君,貌似不置一詞,冷酷無情,卻任意擺弄人物的命運(yùn),小說中的人物幾乎沒有自己的聲音,只是一群盲目、無情、殘忍的動物,互相混亂廝殺。我們能夠讀出作者對世界的執(zhí)著追問,對心靈家園的尋覓以及失去存在感的悲觀焦灼,但很難感受到作者對其作品中人物的悲天憫人的關(guān)懷。作品中的神秘主義和悲觀主義容易讓人傾向于虛無。人在這個世界上是無根的,被隨意擺布的,那么我們對人格的修復(fù)和人文精神的重建是否還有意義和必要?或許正是因?yàn)槿绱耍蠕h小說并沒有走得很遠(yuǎn)。當(dāng)作品中的意義被解構(gòu),敘述僅僅是語言的游戲時,作品也就成了作者的炫技,注定不會被大眾接受。
幸而,余華有意識地去改變自己的風(fēng)格,在為《河邊的錯誤》寫的跋中,他說:“一成不變的作家,只會快速奔向墳?zāi)埂?。余華開始嘗試走出對暴力和死亡的迷戀,不再敘述離奇荒誕的情節(jié),而是描摹普通人的日常生活。
《活著》可以說是余華創(chuàng)作的一個分水嶺。主人公徐富貴在年輕時吃喝嫖賭醉生夢死,他演繹了時代之末的荒唐頹靡。可以說,他年輕時的悲劇完全是自作自受。這樣的人物,卻穿越了時代。無論如何,他在文本中一直“活著”。若按余華以前的邏輯,富貴不會按照正常人的生命軌跡走下去,他或許會被債主殺掉,或許一夜暴富…...富貴的幡然悔改,并沒有給他的生活帶來起色。他反而陷入了無法擺脫的被動:上城請郎中卻被抓了壯丁,女兒成了啞巴;兒子被大量抽血而無辜喪生;愛妻家珍病死;女兒鳳霞產(chǎn)后大出血而死;女婿二喜遇禍橫死;小外孫吃豆子撐死。這些苦難讀來十分沉重,讓人覺得難以承受。我們可能會推測出余華想說活著是沒有意義的,人在命運(yùn)中是無能為力的,但余華的《活著》推翻了我們的臆測。盡管人生苦難重重,我們還是看到了人性的閃光,看到了悔改后的富貴對家珍的歉疚,看到了家珍對富貴的原諒,看到了鳳霞和二喜的和睦相處……富貴在敘述自己逝去的親人時并沒有呼天搶地,而是將所有的記憶歸于平靜,這平靜包容了所有的苦難心酸,厄運(yùn)死亡,也包容了富貴曾經(jīng)的墮落荒唐。這或許是一個悲劇,但沒有煽情的眼淚,沒有捶胸頓足撕心裂肺。但我們都知道,活著的人要承擔(dān)的悲劇永遠(yuǎn)比死者要承擔(dān)的沉重。盡管最后富貴老人的身邊只剩下了一條老牛,他還是活著。有論者認(rèn)為富貴的“活著”不過是茍活,為了活著而放棄尊嚴(yán)和價值追求,這種只求“活著”的態(tài)度,說穿了是一種放棄主體的能動性自降為物的生存態(tài)度。[3]175這種觀點(diǎn)顯然忽略了富貴選擇生存本身就是主體能動性的體現(xiàn),面對死亡之后的一切皆無,誰能說富貴的活著不是對命運(yùn)的一種抗?fàn)帲皇菍ι淖鹬?,不是對苦難的一種挑戰(zhàn)?活著,本身就是一種意義;活著,就有無限的可能。與旗幟鮮明的反抗絕望不同,富貴的反抗是默默但更為深沉韌性的。人生讓人憂傷,然而我們不絕望。
在《活著》中,余華不再是敘述的獨(dú)裁者,他讓富貴講述自己的故事,而他只是聆聽并調(diào)節(jié)故事的節(jié)奏。這種聆聽本身就意味著理解和悲憫。余華不再操著寒光閃閃的手術(shù)刀去解剖人生,而是給人生披上溫和的人性的光芒。
在《許三觀賣血記》中,余華延續(xù)了這樣的風(fēng)格。我們看到了時代的荒謬和生活的非理性:人們以賣血與否作為衡量一個人是否健康的標(biāo)準(zhǔn),而買一次血的收入就是勞動半年的收入;許三觀在生活好了以后居然為自己不能再去賣血而感到悲傷;文革時期人們互報私仇等等。我們也看到了許三觀這個小人物身上的卑瑣,因?yàn)橐粯凡皇亲约旱暮⒆泳筒蛔屗悦鏃l,犯下“生活錯誤”等。但在許玉蘭被當(dāng)做妓女批判的混亂中,在一樂病重時,許三觀保持了自己的良知:他去給徐玉蘭送飯,在碗底偷偷埋上紅燒肉;去賣血為一樂治病。這些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他平日打妻罵子的行為。而許玉蘭雖慣于撒潑罵街,卻會勤儉持家,使一家人度過了三年災(zāi)害的困境。那些平日里喜歡窺探他人隱私的人,也并不“人性惡”,在一樂生命垂危時伸出援手,何小勇的妻子也慷慨解囊。這些溫情在那個灰色的時代中,無疑是點(diǎn)點(diǎn)亮色。
而在余華的《兄弟》中,文革的暴力、荒誕和殘忍和人性的某些丑陋得到了淋漓盡致的表現(xiàn),但人性中美好的一部分依然在熠熠閃光,仿佛是暗夜中的星辰。宋剛和李光頭之間的兄弟情深,蘇媽和陶青對李光頭一家的同情都讓人感動,但最值得一提的還是宋凡平和李蘭這兩個人物。宋凡平可以說是那個時代的一個反叛者。在正常的人性被時代壓抑和束縛時,他敢在籃球場上抱起李蘭,敢在屋子外面給李蘭洗頭,敢于向人們宣布他的愛,這需要莫大的勇氣,因?yàn)檫@在那個時代是離經(jīng)叛道的。為了踐行去接妻子的諾言,他不惜越獄,也為此付出了自己的生命。而李蘭在宋凡平給了她愛和尊嚴(yán)之后,從一個懦弱怕事的女人變成了愛的堅(jiān)守者,雖然她八年沒有洗頭讓人感到不可思議,但她這么做,是為了她一生的摯愛。她經(jīng)常去看望宋剛的爺爺,敢在人前抬起頭,在別人問她是地主婆時無比堅(jiān)定而勇敢地說是,盡管承受著撕心裂肺的痛,她還是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去撫養(yǎng)李光頭和宋剛。這兩個人物身上,幾乎沒有小人物常見的卑瑣自私。這兩個人都有不屈的閃光的靈魂,發(fā)出了令人震撼的聲音。余華在此用愛凈化了這兩個人,他們的愛已經(jīng)稱得上偉大,可以對抗任何虛無。
《兄弟》中的人性之美,已不是溫和的,而是悲壯的、熱烈的。余華在此顛覆了他對生活、對人性的看法,盡管他看見的生活依然不盡人意,但他已不再絕望。
關(guān)于人生的絕望和對絕望的反抗,我們在魯迅先生的作品中已看到過這樣的命題。魯迅先生看到了國民性的卑劣,但他主張的是在絕望中尋找希望,而不是在絕望中沉淪。而余華正是受了魯迅先生的影響,寫出的作品愈來愈貼近生活,用人性和悲憫點(diǎn)燃火把,照亮生活的黑暗。
余華小說風(fēng)格的轉(zhuǎn)變,可以說是從冷酷走向溫和,從極端的個人感覺走向?qū)Υ蟊姼杏X的接納,從敘述的獨(dú)裁者走向民主的敘事者,他筆下的世界也從暴力黑暗走向了光明溫暖。這是對現(xiàn)代精神的回歸。期待余華寫出更好的作品。
[1]劉瑞花.現(xiàn)實(shí)VS先鋒——王蒙作品與余華作品的對比[J].山花,2010(4).
[2]余華.虛偽的作品[J].中學(xué)生作文,2005(4).
[3]鄭孝萍.余華小說精神探索的困境[J].學(xué)術(shù)交流,20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