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楚楠
(潮州詩社,廣東潮州 521000)
潮州僻處海隅,相對封閉的自然地理環(huán)境,容易出現(xiàn)文化傳承中的“播化”跡象,即源自政治、文化中心的觀念、民俗、建筑等等文化現(xiàn)象向其周圍地區(qū)傳播出去并積淀下來,從而體現(xiàn)出“禮失求諸野”的特征。而土著文化與中原移民文化、農(nóng)耕文化與海洋文化長期碰撞、交流、融合的結(jié)果,又逐步形成了以潮語為載體的、風(fēng)格獨(dú)特又豐富多采的地域文化,因而在名物稱謂及其音義上便出現(xiàn)了很多與共同語迥異的現(xiàn)象,如婆婆稱“大家”,圍巾稱“頷幋”、買賣稱“交關(guān)”、整人稱“打揲”,等等。對此,前賢早已注意到,并對這種不利于對外交流和啟蒙教育的狀況表示隱憂,如乾隆《潮州府志》在《風(fēng)俗》篇中特地列出“方言”一章加以剖析,謂潮人言語“與諸郡之語每不相通……雖文人學(xué)士,其誦讀簡編,講論文藝,亦與嶺北人迥別。或延他省人為師,往往不能口授,必重譯乃通,或書其字于粉版,令其識認(rèn)……至于訓(xùn)課童蒙,尤須本郡人為師而授以土音,始能成誦?!盵1]
自清季以來,探究潮州方言名物之著述不時(shí)刊世,1943年版的由翁輝東(子光)先生編寫的《潮汕方言》十六卷,雖然書中有不少臆斷附會(huì)之處,但開拓之功,殊不可沒。而在該領(lǐng)域林林總總的述作中,其扛鼎之作,當(dāng)推1992年由李新魁、林倫倫先生編著之《潮汕方言詞考釋》,是書共考定詞目850多條,字?jǐn)?shù)近30萬,其規(guī)模及科學(xué)、謹(jǐn)嚴(yán)的學(xué)風(fēng),均超越前人,允稱典范。然而,平心而論,在浩如煙海的潮州名物條目中,已有的學(xué)術(shù)成果,只不過是冰山之一角。因此,名物研究之領(lǐng)域,可謂“路漫漫其修遠(yuǎn)兮”,尚有待于多方面之不懈努力。筆者不敏,于訓(xùn)詁、音韻諸學(xué)猶未涉藩籬,但在平日閱讀之中,偶見有關(guān)地方名物之處,轍抄錄于紙片,累積既多,因略作整理而濫名為《潮州名物考釋》,權(quán)作充數(shù)之竽。惟祈愚者千慮或有一得,而匡謬指瘕,謹(jǐn)俟識者教之。
頭胎生下的兒子,潮人稱為“搭頭仔”。乍聽起來,“搭頭”似乎很“土”,其實(shí),它不但不土,而且很“文”。
搭頭,是“頭搭”的倒裝詞,而“頭搭”亦稱“頭踏”、“頭達(dá)”、“頭答”,大概從元代開始,就是戲曲、小說中的常用語,專指官員出行時(shí),走在最前面的儀仗。如元·石子章《竹塢聽琴》第二折:
(梁尹云)道姑,老夫此來,不張傘蓋,不擺頭踏,你知老夫的這意么?[2]
《西游記》第十二回:
來到東華門前,正撞著宰相蕭瑀散朝而
回,眾頭踏喝開街道。[3]69
《醒世姻緣傳》第六十二回:
只見前邊擺列著許多頭踏,又有許多火把紗燈。[4]
《水滸傳》第五十八回:
賀太守頭踏一對對排將過來,看見太守那乘轎子卻是暖轎。[5]
從上舉數(shù)例可知,“頭踏”指官員出行時(shí)走在最前面的儀仗,殆無疑義。這個(gè)詞的源頭,或許來自民間之口語,因而不同的文本中,便有“頭搭”、“頭答”、“頭達(dá)”的差異。如:金·董解元《西廂記諸宮調(diào)》卷七:
得個(gè)除授先到家,引著幾對兒頭答,見俺那鶯鶯大小大詐。[6]
明·羅貫中《宋太祖龍虎風(fēng)云會(huì)》第一折:
天街上擺頭答,醉醺醺把金鐙斜踏。[7]
《西游記》第六十二回:
孫大圣依舊坐了轎,擺開頭踏,將兩個(gè)妖怪押赴當(dāng)朝。[3]379
明·王衡《郁輪袍》第三折:
左右,今日往九公主府中慶壽,擺開頭達(dá),慢慢地行著。[8]
總之,不管是“頭搭”、“頭踏”還是“頭達(dá)”、“頭答”,指的都是官員出行時(shí)的第一撥儀仗。在古代,哪怕是“七品芝麻官”,其儀仗亦是頗為可觀的一長列,如:官鑼(潮人稱“馬頭鑼”),“肅靜”、“廻避”牌,官銜牌(如“某某縣正堂”、“賜進(jìn)士出身”等),傘蓋,官轎,跟班……而前后的次序又須按朝廷規(guī)定,不能隨便移易。這樣的序列,正與生兒育女的情況相類似:誰是老大,誰是老二、老三,都是不以父母的意志為轉(zhuǎn)移的事實(shí)。因此,在以官本位為基準(zhǔn)又向往“多子多?!钡姆饨〞r(shí)代,尋常百姓家將頭胎生下的兒子稱為“搭頭仔”,并祈望像官員的儀仗隊(duì)一樣,一搭接一搭地生下去,亦就是順理成章的事了。
頭之下,便是肩、胸、腹。于是,在外地的方言中,除了“踏頭”之外,還有“踏肩”的說法。明·馮夢龍《警世通言·呂大郎還金完骨肉》謂:
福兒年九歲,善兒年八歲,踏肩生下來的。[9]
《醒世恒言·張廷秀逃生救父》中謂:
(張權(quán))卻又踏肩生下兩個(gè)兒子。[10]
清乾隆年間,錢泳《履園叢話·夢幻·自挽詩》引同朝趙同鈺詩云:
弦雖兩斷難回首,丁巳雙添是踏肩。[11]
可見,從元代以后,將先后出生的兒子稱為“搭(或踏)頭”、“踏肩”,已成習(xí)俗。
用水蒸氣的熱力使食物熱或熟的過程,潮語稱為“炊”,普通話多稱為“蒸”。
炊,本義為燒火。《戰(zhàn)國策·齊策五》:“令折轅而炊之,殺牛而觴士?!盵12]436意為把車轅劈斷作為木柴燒火煮牛肉。煮飯必先生火,故煮熟食物亦叫“炊”。《戰(zhàn)國策·秦策一》:“嫂不為炊?!盵12]85高誘注:“不炊飯也。”
把“蒸”改稱為“炊”,始于宋代。宋·吳處厚《青箱雜記》卷二:
仁宗廟諱“貞”,語訛近“蒸”,今內(nèi)庭上下皆呼“蒸餅”為“炊餅”。[13]
按《禮記》規(guī)定,嫌名(即與本字讀音相同或相近的字,如“禹”與語、雨、宇等)不須避諱。但從秦代以后,“嫌名律”已形同虛設(shè),所以在宋代,因宋仁宗名叫趙禎,凡與“禎”字音同音近的字亦須避圣諱,“蒸”字遂被“炊”字取代,蒸餅于是改稱為炊餅。
炊餅是什么食品?記得上世紀(jì)八十年代的電視劇《武松》中就多次出現(xiàn)武大郎賣“炊餅”的鏡頭:三寸丁武大遞給顧客的是一塊圓圓的、扁扁的面餅。在編導(dǎo)美工們看來,餅的形狀,本該如此。殊不知,這是極大的誤會(huì)!
古人在分類學(xué)方面比較粗疏,常滿足于“物以類聚”的層面。因此,凡是用面粉加工的食品,都稱為“餅”,取面、水合并之意。但面制品的形式、食法多種多樣,于是便“隨形而名”,正如宋·黃朝英《靖康緗素雜記·湯餅》所說:
余謂凡以面為食具者,皆謂之餅,故火燒而食者,呼為燒餅;水瀹而食者,呼為湯餅;籠蒸而食者,呼為蒸餅。[14]
也就是說,我們今天所指的“餅”,不管是烘的、烤的、煎的,在古代皆稱“燒餅”。古人稱開水曰“湯”,故須用水煮熟的面食,稱為“湯餅”(即今之面條。舊俗:逢壽辰及小孩出生滿月、周歲時(shí)多舉行慶賀宴會(huì),宴席必備有象征長壽的面湯,故稱為“湯餅會(huì)”)。而須用蒸籠蒸熟的面食,便稱為“蒸餅”(即今之饅頭、包子類面食)。新版《水滸傳》電視劇中,潘金蓮揉面、掀開蒸籠等情節(jié),表明她所做的,正是中規(guī)中矩的“炊餅”。而令人遺憾的是,時(shí)至今日,各地旅游景點(diǎn)中不時(shí)可見到五花八門的賣燒餅的流動(dòng)攤販,他們打出的招徠顧客的招牌上大都寫著“正宗武大郎炊餅”的字樣。連“炊餅”是什么樣子都不知道,真不知他們所秉承的是哪門子的“宗”!
廟諱字往往隨著朝代的改變而停用。外地人習(xí)慣用“蒸”字,故《現(xiàn)代漢語詞典》中只收“炊事”、“炊煙”、“炊帚”等詞條,而把“蒸餅”、“蒸餃”、“蒸籠”、“蒸食”等歸入“蒸”字條下。但潮語中卻一直沿用從先秦時(shí)代就經(jīng)常使用的“炊”字,并且將其內(nèi)涵延伸,如“炊籠”、“炊魚”、“炊飰(讀〈波溫7〉,即蒸飯)”、“炊燒(蒸熱)”等。最有趣的是“炊包”一詞,其本意原指蒸包子,由于生包子入蒸籠后須用猛火,在使用柴火灶的年代,火燒旺了會(huì)呼呼作響,所以當(dāng)某個(gè)人打瞌睡且發(fā)出鼾聲時(shí),旁人會(huì)笑著說他“在塊炊包”。
最有創(chuàng)造力的當(dāng)推“生炊”一詞。一個(gè)“生”字,表明所要蒸的一定是鮮活的物料,米、面等物便無緣與“生炊”掛靠。而“生炊”是潮菜中一種保留物料原汁原味的烹調(diào)妙法,正如清人李漁所說的:
更有制魚良法,能使鮮肥迸出,不失天真,遲速咸宜,不虞火候者,則莫妙于蒸。置之鏇內(nèi),入陳酒、醬油各數(shù)盞,覆以瓜姜及蕈筍諸鮮物,緊火蒸之極熟……鮮味盡在魚中,并無一物能侵,亦無一氣可泄,真上著也。[15]
炊魚如此,炊蝦、蟹、貝類亦然。潮菜中的“生炊草魚”、“生炊膏蟹”、“生炊龍蝦”、“生炊帶只”等等,光聽菜名,亦會(huì)使人聯(lián)想到那些生猛鮮活的海味河鮮,令人食指大動(dòng),垂涎欲滴。從這一點(diǎn)說,“生炊”一詞,比起“清蒸”來更形象生動(dòng),更具親和力與張力。
賭博,古代稱為“簙”(bó,潮音讀[波娃8])?!冻o·招魂》謂:“菎蔽象棋,有六簙兮。”王逸注:“投六箸,行六棋,故為六簙也。言宴樂既畢,乃設(shè)六簙,以菎蔽(供投壺用的玉飾的箭)作箸,象牙為棋,麗而且好也?!盵16]這段話的意思是:貴族們在宴會(huì)以后,就用制作華麗的箸、棋進(jìn)行賭博性質(zhì)的游戲。故漢代許慎《說文》謂:“簙,局戲也。六箸十二棋也,從竹,博聲?!盵17]98后來則泛指以財(cái)物賭輸贏的賭博,并由屬于雙聲疊韻通假的“博”字所取代。如元·李文蔚《同樂院燕青博魚》第二折:
[燕大云]……你這魚是賣的,可是博的?
[正末云]這魚亦博亦賣?!璠燕大做博科云]我博了六個(gè)鏝兒(銅錢背面),我贏了也![18]
以金錢為輸贏的不正當(dāng)活動(dòng),外地人多稱賭博、賭錢,潮人則仍沿襲古義,稱為“簙錢”、“簙麻雀(將)”、“簙滿九(牌九)”……更有意思的是,由賭徒的心態(tài)、行為引申出去,潮人還把不按規(guī)矩、為達(dá)目的而使用反常手段以求一逞的處事方式亦稱為“簙”,如“簙耏”、“簙躇賴”等。
耏,《廣韻·平聲·之韻》謂:“耏,獸多毛,亦作髵。如之切?!盵19]41耏、髵、侕、荋,皆有眾多之義,潮語都讀為[而余5],因?yàn)椴还苁谦F毛還是草,多則易亂,故上述四字的引申義都是雜亂,而“簙耏”的意思就是:故意制造混亂局面,不按規(guī)則出牌(類似北方話之“攪局”);把水?dāng)嚋啠员銣喫~,從中漁利。
“簙躇賴”,略同于北方話的“耍死狗”、“耍無賴”。普通話中,“賴”只讀lài。而潮語中的“賴”,文讀音為[nai6乃],意為依賴、抵賴;白讀音為[lua7羅娃7],意為誣賴。(《鏡花緣》第七十六回:“你要賴人做賊,亦把謊兒撒的完全些?!盵20]《紅樓夢》第五十九回:“倒被寶玉賴了他好些不是?!盵21]其中的“賴”字,用[羅娃7]讀出來,意更顯豁。)此外,“賴”還可以訓(xùn)讀為[胎埃2],其義有二:一是通“嬾(懶)”,意同懈怠,如《孟子·告子上》:“富歲子弟多賴,兇歲子弟多暴,非天之降才殊也,其所以陷溺其心者然也。”(焦循《正義》引阮元曰:“賴即嬾,……而子弟多賴,即是子弟多懈也,賴與暴俱是陷溺其心?!保22]二是通“癩”。清·朱駿聲《說文通訓(xùn)定聲·泰部》:“賴,[假借]為嬾……為癘(癩)?!盵23]《史記·刺客列傳》:“豫讓又漆身為癘?!保ㄌ啤に抉R貞《索隱》:“癘,音賴。賴,惡瘡病也……故豫讓以漆涂身,令其若癩耳。然厲、賴聲相近,古多假‘厲’為‘賴’,今之‘癩’字從‘疒’?!保24]至今潮人仍稱麻瘋病為“癩膏”,可見“賴”字讀[胎埃2],其來有自。
綜上所述,“躇賴”的意思就是:故意撒潑放刁,或不聲不吭,裝出懈怠、倔犟的可憐相。而將“簙”字作動(dòng)詞前置,更顯示了潮語的原創(chuàng)力。因?yàn)椴还苁谴笕?、小孩之撒潑耍賴,還是寵物之撒嬌裝死,都帶有邀寵求利甚至訛詐勒索之目的,但能否如愿以償,卻毫無把握,從這點(diǎn)講,耍賴者之心態(tài),有如下注以博輸贏之賭徒。因此,“簙耏”、“簙躇賴”中的“簙”字,在揭示攪局者、耍賴者的心態(tài)及行事過程的性質(zhì)方面,可謂準(zhǔn)確、深刻又十分生動(dòng)傳神。
壁虎、蜥蜴,雖同屬爬行綱之蜥蜴目,而實(shí)為二物?!墩f文·蟲部》:“蝘,在壁曰蝘蜓(壁虎別名),在草為蜥蜴?!盵17]279可見古人早已認(rèn)知其相異之處。
明·李時(shí)珍《本草綱目·守宮》云:“守宮善捕蝎蠅,故得虎名?!盵25]2389由于壁虎常守于屋壁宮墻,故名“守宮”,并因此而派生出一個(gè)有趣的說法:用丹砂喂養(yǎng)壁虎使成朱紅色,搗爛后涂女子臂,能終生不退,若行房事,則自然消失。相傳漢武帝嘗以此法管束宮女,故唐·李賀《宮娃歌》詩謂:“蠟光高懸照紗紅,花房夜搗紅守宮。”[26]
壁虎似龍而無角,似蛇而有足,相傳它擅食蝎子,故又有“無角龍”、“有足蛇”、“蝎虎”等別稱。宋·蘇軾《蝎虎》詩乃有句曰:“黃雞啄蝎如啄黍,窗間守宮稱蝎虎。”“跂跂有足蛇,脈脈無角龍,為虎君勿笑,食盡蠆尾蟲(蝎之別稱)。”[27]744
蜥蜴的別稱更有意思。相傳草蜥能治蛇傷病,故《本草綱目·鱗一·石龍子》“集解”引陶弘景曰:“形大純黃者為蛇醫(yī)母,亦名蛇舅母,不入藥用?!睍r(shí)珍曰:“生草澤間者曰蛇醫(yī),又名蛇師、蛇舅母、水蜥蜴、蠑螈,俗亦呼豬婆蛇。”[25]2387-2388蘇軾《次韻舒堯文祈雪霧豬泉》詩因有句曰:“長笑蛇醫(yī)一寸腹,銜冰吐雹何時(shí)足?!盵27]897舊說:龍與蛇醫(yī)(即蜥蜴)為親家,故可用“蛇醫(yī)”求雨,事見唐·段成式《酉陽雜俎》:
欲雨甚易耳,可求蛇醫(yī)四頭,十石甕二枚,每甕實(shí)以水,浮二蛇醫(yī),以木蓋密泥之,分置于鬧處,甕前后設(shè)席燒香,選小兒十歲以下十馀,令執(zhí)小青竹,晝夜更擊其甕,不得少輟?!蝗諆梢?,雨大注。[28]
東坡的“蛇醫(yī)一寸腹”當(dāng)據(jù)此典故寫入詩中。
壁虎似龍而無角,潮人因此稱其為“螭龍”?!绑垺奔礋o角之龍。《荀子·賦》謂:“螭龍為蝘蜓(即蜥蜴),鴟梟為鳳凰?!盵29]荀子的本意是在感慨世人之不辨真?zhèn)危珡倪@二句韻文中,卻透露了潮人稱壁虎為“螭龍”由來甚古,并非空穴來風(fēng)?!绑ぁ钡谋疽羰莄hī,潮音文讀應(yīng)為[馳],但俗讀變成[離],而訛讀又成[錢],于是“螭龍”便成“錢龍”。殊不知,“錢龍”實(shí)別有所指。鄧云鄉(xiāng)《紅樓風(fēng)俗談·新正歡情》謂:
(押歲錢)還要求用新大紅線串穿起,或用粗紅頭繩把錢穿起編緊成為鯉魚形、如意形,十分有趣。又有編作龍形,置于床腳者,即所謂“錢龍”之意。[30]
顯然,“錢龍”與“螭龍”是兩件完全不同的物事,故壁虎之別稱,應(yīng)以“螭龍”為是。
蜥蜴似蛇而有足,故潮人稱其為“四腳蛇”,名實(shí)相副。但別稱“狗母蛇”,則頗為費(fèi)解。清·黃釗(蕉嶺人)《石窟一徵》卷八“方言”引《瓊州志》曰:
四腳蛇,即師蛇,俗呼狗母蛇。背褐色,腹下黃白,肱有朱點(diǎn)。嚙人冷徹骨髓而死。按,《江湖紀(jì)聞》:“狗邛出潮州,如蛇有四足?!辈仄鳌妒斑z》:“茍邛,一名茍斗,即此,未聞能嚙人也?!盵31]
瓊州話亦屬閩方言之次方言,是知蜥蜴之稱為“狗母蛇”,源于閩語覆蓋區(qū)?!捌垺?,音同“狗”。“邛”有勞、病之義,《爾雅·釋詁一》:“邛,勞也”。[32]《廣韻·鐘韻》:“邛,病也?!盵19]17《詩·小雅·巧言》:“匪其止共,維王之邛?!编嵭{:“邛,勞也。”[33]454故“茍邛”、“茍斗”者,其意或在描摹蜥蜴之偶遇風(fēng)吹草動(dòng)便疾走狂奔之情狀,有如瘋狗或咬斗輸了之狗落荒而逃。(潮諺之“狗母蛇假靈”,源或本于此)又,潮語中文讀“歐[ao]”韻母的字,有時(shí)俗讀為“亞[a]”韻,如“叩、扣[kao3哭]”讀為[ka3豈3](如潮州叩[哭]齒庵讀成叩[豈3]齒庵)。所以,“狗[gao2九]母蛇”俗讀為“狗[ga2膠2]母蛇”。
上引《瓊州志》謂四腳蛇“嚙人冷徹骨髓而死”,潮人亦以為被同屬蜥蜴類的壁虎咬后會(huì)致命,故民諺有“蜈蚣咬,雞母焐[污3];螭龍咬,起大厝(意為修墳?zāi)梗钡恼f法。但正如唐·陳藏器《本草拾遺》所說,“未聞能嚙人也”。而現(xiàn)實(shí)生活中,確實(shí)亦未聽說過被螭龍咬后致死的事例。所謂“螭龍咬,起大厝”者,其實(shí)是因壁虎似蛇而產(chǎn)生的杯弓蛇影式的無謂擔(dān)心。
往昔老婦人詈罵時(shí),為表示對對方的鄙視與厭惡,常常會(huì)咬牙切齒地說:“我祭你到五都,我潑你到六省!”其中的“潑”字,取“潑水難收”之意,聽起來似乎順理成章,其實(shí)音義皆誤,究其本源,當(dāng)以“軷”字為是。
祭與軷,都是古代祀典中專名。陳物以供奉神鬼祖先者,通稱為祭?!抖Y記·祭統(tǒng)》云:“祭者,所以追養(yǎng)繼孝也。”[33]1602而“軷”,則是祭路神之專典(潮人稱“祭路頭”)。《說文》:“軷,出將有事于道,必先告其神,立壇四通,樹茅以依神為軷。既祭軷,轢于牲而行為范軷。”[17]302意思是:要出門上道,須祭路神。祭畢,驅(qū)車從祭品(多為牲畜之類)上碾過,取行道無艱險(xiǎn)之義。
祭、軷既然同為祀典,故古詩文中常將二字對舉或連用。如南朝·梁·簡文帝《和武帝宴》之二:“犒兵隨后拒,軷祭逐前師?!盵34]唐·孔穎達(dá)疏《詩·邶風(fēng)·泉水》之“飲餞于禰”曰:“軷祭,則天子諸侯卿大夫皆于國外為之。”[33]309宋·吳自牧《夢粱錄·差官軷祭及清道》云:“禋祀與郊祀,俱差祠官軷祭?!盵35]元·王逢《送楊子明知事從觀孫元帥分制沿江州郡》詩則謂:“楊君志弧矢(按,即以?;∨钍干涮斓厮姆剑M跎泻⒛軓男×⒋笾荆?,笑被黑貂裘。祭軷千仞岡,掉鞅(按,指意志從容)萬斛舟?!盵36]
“五都”又何所指?揆之文獻(xiàn),有幾種說法:(1)戰(zhàn)國時(shí)齊國曾置五都,性質(zhì)略同于其它各國的郡。(2)西漢時(shí)指首都長安外的五個(gè)大都市,即雒(洛)陽、邯鄲、臨菑、宛、成都。(3)三國時(shí)以魏都洛陽、許昌(漢獻(xiàn)帝舊都)、長安(西漢舊都)、譙(魏皇室本貫)、鄴(曹操時(shí)魏都)合稱五都。(4)唐代以京兆府為上都,河南府為東都,鳳翔府為西都,江陵府為南都,太原府為北都,亦合稱五都。總之,五都是指分處于東、西、南、北、中的五方都會(huì),正如《文選·宋玉〈登徒子好色賦〉》所說:“臣少曾遠(yuǎn)游,周覽九土,足歷五都?!保ɡ钌谱ⅲ骸拔宥?,五方之都?!保37]
“六省”則專指唐代的尚書、門下、中書、秘書、殿中、內(nèi)侍六個(gè)帶省字的中央機(jī)構(gòu)(與當(dāng)今指地方行政區(qū)域的“省”有別)?!顿Y治通鑒·唐高祖武德七年》:“三月,初定令,以太尉、司徒、司空為三公,次尚書、門下、中書、秘書、殿中、內(nèi)侍為六省。”[38]中央機(jī)構(gòu)當(dāng)然設(shè)在首都長安,在交通不發(fā)達(dá)的古代,地處八千里(《舊唐書·地理志》謂長安至潮州七千六百里)外的潮人,自然會(huì)把“五都”、“六省”視為極遙遠(yuǎn)的地方。
“祭”和“軷”本來都是表示虔敬的語詞,但漢語修辭學(xué)中有一個(gè)奇特的“反義組合”的辭格,即將褒詞貶用,或貶詞褒用。比方說,“死”字是極不吉祥的字眼,但它又可與其它詞語組合成帶“極甚”意義的句子。元·楊文奎《兒女團(tuán)圓》第三折:“天生的甚是聰明,父親歡喜死他?!蔽覀冊谌粘I钪谐S玫摹疤鹚馈?、“好死”、“雅死”、“爽快死”等口語,正屬這種貶詞褒用的組詞造句法。同理,由于“祭”的對象主要是已作古的祖先,“軷”的過程中有驅(qū)車從死畜身上碾過的環(huán)節(jié),因此,“祭、軷”后來便被貶用,進(jìn)而變成帶詛咒義的語詞。
至此,我們便可明白,“祭你到五都,軷你到六省”的含義是:“你死到五都,你滾到六省去吧!”咒罵語當(dāng)然很不馴雅,但連這樣的咒語居然還包含了四個(gè)并不常見的典故,潮州話能博得“古漢語活化石”的稱譽(yù),可謂理有必然。
軷,今之字書注音為bá(跋)?!稄V韻》則謂:“軷,蒲撥切?!盵19]467(即pō)準(zhǔn)此,“軷”之潮音當(dāng)讀(頗窩4〈粕〉),故“潑你到六省”之“潑”字,當(dāng)為“軷(粕)”字之誤。潮語謂罵人為“咒軷(粕)”,源亦本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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