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起秀(水利部黃河水利委員會總工辦)
上回說到獨輪小車成為開中河工程的主要運土工具,極大加快了工程進度。靳輔非常高興,對陳潢說:“天一,現(xiàn)在伏秋大汛已經過去,運土工具問題也已基本解決。我看你還是辛苦一下,就住在工地,幫著君莘他們開中河,遇到難題隨時解決,絕不能耽誤工期!”
陳潢說:“大司馬,諾!”
從此,陳潢常住工地,就好似今天的設計代表,幫助解決了不少施工難題。
這一天,天剛亮,佟國聘就火急火燎來找陳潢,說:“天一,昨夜黃河在縷堤決口。我看你幾日來過度勞累,就沒打擾你。我?guī)藦匾箠^戰(zhàn),已把決口堵住。”
陳潢看著佟國聘憔悴的面容,說:“君莘,辛苦你了!走,我們一起去看看?!?/p>
這時周洽也在工地,聽到他們說要去堵口現(xiàn)場,就說:“我也跟著去?!?/p>
幾人上馬,向北而去。
路上,周洽說:“天一,這中河與黃河離得太近,僅隔一道縷堤,而黃河泛濫無忌,如果像昨夜這樣決口,沖入中河,兩河成為一河,我們不是前功盡棄,讓人恥笑?”
陳潢“哈,哈”一笑,說:“竹岡先生,你考慮得確實深遠!不過,這些我和大司馬早已思考過。我們之所以敢于虎口拔牙,不是說我們膽量大,而是我們有確鑿可靠的依據(jù)。你知道清江浦的運河,與黃河也只有數(shù)步之遙,但是,幾百年來安然無恙。雖然前門臨運河,后門見黃河,但百姓處之泰然,在大堤上開著各種市場,挑賣挑買,喜笑顏開。為何?河防沒有別的什么好辦法,只有謹慎防守而已!”
佟國聘深以為然,說:“昨夜決口的那段縷堤還沒有幫寬加高,如果做了,也不會決口?!?/p>
陳潢說:“君莘,還有一個問題你沒說。我一直說要派出河兵巡堤查險,遇到險情及時搶護。你們昨夜肯定沒有照著做!”
佟國聘看陳潢有些動怒,自己臉上也掛不住,就解釋說:“我見大汛已過,心里有些放松,又看河兵太辛苦,就放了他們幾天假,讓他們買些好酒好肉,樂和一下。”
陳潢說:“君莘,以后這可不行!河防如邊防,河工如戰(zhàn)場。你放幾天假,我不反對,最起碼你得放些哨兵出去,遇到險情,鳴鑼為號。否則,就像邊關的烽火臺不舉火,那邊防不就是形同虛設,等到敵人攻上山來,我們還在睡大覺,這仗必是敗仗!”
佟國聘連連說:“是!是!”
陳潢見佟國聘臉上掛不住,不好再說其他。
說話之間,就到了決口現(xiàn)場。幾人下馬,見河兵、幫丁、民工正在河里下埽。陳潢站在堤上,往遠處瞭望,只見黃河在河道里擺了個“之”字形,決口處正是大溜頂沖位置,就派一些河兵乘船渡河,在對岸挑挖引河,又叫大家在決口上首修筑工程,挑溜外移。
這頓折騰足足用了一個上午。佟國聘看著漸漸遠去的黃河,一顆吊在半空中的心才落到地上。正在此時,有人跑過來說:“張老秀才不行啦!”
佟國聘忙問:“昨夜堵口我還見他來著,怎么就不行了呢?”來人說:“昨夜堵口完了,張老秀才就開始吐血。我們把他抬回馬鞍棚,見他一陣昏迷,一陣清醒,又見諸位大人忙得不可開交,就沒敢打攪?!?/p>
陳潢翻鞍上馬,顧不得昨夜決口造成的遍地濁流,向張忭住的工棚飛馳而去。
張忭躺在茅草堆里,臉白如紙,奄奄一息。一位工地上的郎中端著藥碗,不知喂好呢,還是不喂好。一群民工圍著張忭,不知把他扶起來好呢,還是不扶起來好。眾人見陳潢進來,趕忙給他讓開一條道。
陳潢哭著說:“怎么不把老秀才送到縣里,找個好郎中搶救?”
或許張忭聽到陳潢的聲音,微微睜開眼睛,有氣無力地說:“陳先生,不用啦!不用啦!”
陳潢跪在草堆上,緊緊握著張忭的手,說:“我送你老人家回縣里,不行,咱再去清江浦、揚州府,一定有辦法,你要挺?。 ?/p>
張忭說:“陳先生,你是好人,定會有好報!”
大家聽陳潢說要送張忭到縣城,都過來幫忙。這時不知張忭哪來的這么大力氣,一下子坐了起來,對大家說:“別費功夫了,我知道自己不行啦!我和陳先生有話要說!”
大家這才不動,聽張忭說話。
張忭說:“陳先生,工期必須調整!”他喘口氣,接著說:“工期太緊,外縣來的民工都受不了這份苦,走的走,逃的逃,本地民工也是累得腰都直不起來了。這是項好工程,于國于民都有利不假,但急于求成,就要好心辦壞事,惹起眾怒!陳先生,你聽明白沒有?”
陳潢連連點頭,說:“明白!明白!”
張忭又說:“當年秦始皇修長城,也是項好工程,但搞得天怨人怒,揭竿而起;隋煬帝修運河,也是項好工程,但搞得國力空虛,隋朝滅亡;賈魯堵白茅決口,更是項好工程,但搞得勞民動眾,逼民造反。陳先生,你比我清楚,凡事不能好大喜功,要體恤民力!”
陳潢連連點頭,說:“老秀才,我馬上回去報告大司馬!你老說工期延長多久?”
張忭伸出兩個指頭,一頭栽倒,口吐鮮血而亡。
在一片悲哭聲中,陳潢站起身來,靜靜地端詳著這位為治河流盡最后一滴血的老人,仿佛看到他的靈魂駕著白云飄過湛藍的天空,落到了皂河邊的龍王廟。
上回說到張忭臨危說:“工期必須調整?!标愪昊氐角褰职汛宿D告靳輔。靳輔很不高興,心想:“我讓你督促進度,你卻讓我延長工期!”但他并沒有對陳潢發(fā)火。陳潢也病得不輕,臉色蠟黃,說話有氣無力。
靳輔問陳潢延長工期的原因,陳潢就把工地實情相告。靳輔又盤算了整個形勢:一是開下河那邊不出所料,遇到不少麻煩事,進展相當緩慢;二是朝廷里發(fā)生了有利的變化。
他剛接到明珠傳來的密信,略為:“紫垣,工部尚書湯斌到任不久,突然暴病身亡,工部尚書擬由熊一瀟接任。經努力,內閣發(fā)生重要變動,除吏部尚書陳廷敬外,其他六部九卿位置都已如愿安排妥當?!?/p>
靳輔深知,熊一瀟與明珠、佛倫等關系密切,可謂自己人。以前擔心湯斌到工部后刁難開中河工程的情況已不存在,而且這次內閣調整,使明珠集團勢力空前加強,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頂峰,這是靳輔做夢都沒有料到的。因此,靳輔同意陳潢的意見,立即上奏朝廷,把工期延長200天。
卻說陳潢得了大病,高燒不退,神思恍惚,靳輔就讓他在家安心養(yǎng)病,自己到工地現(xiàn)場指揮。
過了20多天,陳潢的病才逐漸康復。這天,他想:“多少天沒出過門?天氣這么好,應該出去走走?!?/p>
陳潢拄著根棍子,剛走到門口,就遇到幾個人來訪,讓他大吃一驚。原來來人是直隸總督于成龍、江南道監(jiān)察御史郭琇。
陳潢心想:“此二人是我家大司馬的仇人。他們是朝廷顯貴,平時與我素無交情,來看我是假,必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于成龍看到陳潢病病歪歪的樣子,熱情地說:“天一,我是到江南公干,路過清江浦,聽說你病了,就讓我這兄弟郭琇陪著來看看你。你病好些了嗎?看你這樣子還要出門,快回去休息。”
說著,于成龍和郭琇一邊一個攙扶著陳潢往回走。于成龍見陳潢院子里種著幾棵杏樹,枝繁葉茂,郁郁蔥蔥,樹叢中有座涼亭,亭子中間有個石桌子和幾把椅子,就止住腳步,問:“天一,你這亭子可有名字?”
陳潢說:“有,叫‘風波亭’?!?/p>
于成龍“哈,哈”一笑,以為陳潢逗他。走到近前一看,果然見亭子上方用篆書寫著“風波亭”3個字,就又笑著說:“這個名字不好,是秦檜陷害岳飛的地方!”但又馬上說:“天日昭昭!天日昭昭!當年岳飛用這8個字道出了天地的真理:光明終究要戰(zhàn)勝黑暗,冤屈遲早會大白天下!”
陳潢說:“我可沒有督撫大人的高度,只是在外漂泊多年,夢中卻在錢塘老家,記得小時候到西湖邊玩耍,見過這么個亭子,就起了這么個名。”
于成龍說:“你可與我這位好兄弟郭琇一樣,整天風波長、風波短,沒有風波,他也要挑起風波,把那些貪官污吏嚇得雞飛狗跳?!?/p>
陳潢與郭琇并不熟悉,只是彼此知道對方。這時,于成龍給二人引薦。兩人趕忙拱手施禮。
于成龍說:“天一呀,我們愛好相同。我也特喜歡杏樹,在我家的院子里就種著不少杏樹,春日里紅花朵朵,占盡春風,秋日里果實累累,香味撲鼻。什么時候,你去直隸,和我打個招呼,我把你接去觀賞一下。我看我們就不進屋了,就坐在這杏樹環(huán)繞的‘風波亭’里說話,別有一番風趣,也讓你多呼吸一些新鮮空氣?!标愪曛缓么饝?。三人坐下,于成龍對隨從說:“把酒肉擺上!”隨從趕忙把帶來的酒菜、酒杯、筷子等擺到石桌子上。
陳潢說:“督撫大人千里來看我,應該由我招待,怎么讓你破費?”
于成龍端起酒杯,說:“天一,你也知道我為官清正,從不貪污受賄,但請朋友喝酒的錢還是有的。你可以去問,今天這桌酒菜,如果有一厘一毫不是出自我于成龍的俸祿,我于成龍馬上改名叫于成王八!”
郭琇笑著說:“別開玩笑了,魚成王八容易,魚成龍可不容易?,F(xiàn)在普天之下誰不知道你是大清朝第一大清官?我想就連一心治河的陳兄,也該有耳聞吧!”
陳潢點頭,表示同意。
于成龍說:“今天,我們來有三件事。先喝第一杯,喝完,我再說。”說完,于成龍“咕嘟”一口喝干,郭琇也喝了,陳潢只好也喝了。
于成龍接著說:“第一件事呢,是恭祝陳兄身體安康!”說完,他又對隨從說:“把老山參拿上來。”
于成龍打開精致禮盒,拿出一棵老山參,對陳潢說:“這家伙在我們東北叫‘棒槌’,活了足有百年以上,是我父親從龍入關時,從老家?guī)淼膫骷覍?。聽說你得了病,我就給你帶來了?!?/p>
陳潢想:“這棵老山參價值不菲,至少要值幾百兩銀子。俗話說:‘吃人家嘴軟,拿人家手短。’我豈能隨便要它!”
陳潢強打精神,站起身來,對于成龍一抱拳,說:“這棵老山參,我斷不能要!都說禮尚往來,我吃了你的老山參,又拿什么送你呢?這不是難為我嗎?”
于成龍也站起身來,按著他的肩膀,讓他坐下,說:“天一呢,真是位君子!當年關老爺義薄云天,為報曹孟德之情,斬了顏良、文丑,莫非你也要學他?”
陳潢說:“我這副身體,怎是顏良、文丑的對手?”
于成龍給大家又倒?jié)M酒,說:“天一,喝了這杯酒,我再說第二件事?!闭f完,他和郭琇都干了。
陳潢想:“這才說到了正題。且看于成龍如何表演!”他想著心思,把酒喝完。
不料,于成龍還未開口,有人來報:“門外來人!”三人聞此都大吃一驚。
上回說到于成龍?zhí)酵≈械年愪辏瑒偤韧甑诙?,還沒有說話,就聽有人來報:“門外來人!”陳潢趕忙讓于成龍和郭琇先躲藏起來,自己出門迎客。來者是太醫(yī)院的張御醫(yī)。原來靳輔看陳潢大病多日不好,很是著急,聽說張御醫(yī)路過清江浦,就派人把他截住,送到陳潢家。
張御醫(yī)免不了要望、聞、問、切一番,說陳潢得的是濕熱癥,只要吃下他開的藥,三天必會除根。張御醫(yī)又反復斟酌,才開好藥方。陳潢要留張御醫(yī)吃飯,張御醫(yī)推辭說:“皇上下了諭旨,說太皇太后病重,要我務必盡早返京。要不是河臺大人留我,我是一刻不敢耽擱。我還要趕路回京,飯先留著,下次再吃?!?/p>
陳潢送走張御醫(yī),再把于成龍和郭琇請出來。三人接著把杯說話。
于成龍說:“剛才話到嘴邊,還未說話,就遇到來人,實在抱歉!天一,你說這減水壩能閉,還是不能閉?”
陳潢說:“減水壩是為防止大水潰壩、決堤而設置,閉與不閉,不是人為可以操作,是由水位控制的。水位高,減水壩就要泄水、排洪,水位低,減水壩想泄水,也泄不出來?。 ?/p>
于成龍說:“天一說的都在理。不過我聽說,有人在高家堰大壩降低泄水水位,以至于下河泄水不斷??捎写耸??”
陳潢說:“不要聽人瞎說。民間有個諺語,不知督撫大人可曾聽說:‘倒了高家堰,淮揚兩府都不見?!簿褪钦f,高家堰大壩的防洪作用事關下游成千上萬居民的安危。如果不開減水壩,高家堰大壩就有潰決危險,到時候的責任比天還大,是誰都負不起的!”
于成龍笑著說:“哈,哈,天一,我還想你是關老爺呢,騎上赤兔馬,拿著青龍偃月刀,就把減水壩斬了呢!哈,哈,天一,這是我的罪過,自罰一杯!”
于成龍又倒?jié)M酒,說:“大家同喝此杯!”他帶頭喝完。郭琇拿杯與陳潢碰一下,也喝完。陳潢扭捏一下,心想:“不知這位于大人往下還有什么好戲?我且喝了此杯,看他演戲!”想著也把酒喝完。
郭琇給大家斟酒,見陳潢杯底還有幾絲沒有喝盡,就說:“陳兄,督撫大人可叫咱們喝干呢!”其實,陳潢酒量很大,只是心里有事,沒有在意。他見郭琇計較,也就當真,端起酒杯狠勁吸幾下,直到一絲不剩。
于成龍笑著說:“陳兄剛剛大病初愈,不能這樣要求他!你是監(jiān)察御史,要對貪官污吏恨,要對守法平民善?!?/p>
于成龍接著說:“天一,想必你也知道,我和瑞甫久結兄弟。我比瑞甫稍微年長,故此他稱我兄。俗話說得好:‘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聽說你也是打小就漂泊在外,恍惚之間已經半百,無兄無弟,我和瑞甫都想高攀一步,仿照那桃園三結義,與你結成同生共死的異姓兄弟,不知兄長是否愿意?”書中暗表,郭琇字瑞甫,故此于成龍這樣稱呼他。
于成龍的話,既使陳潢感動萬分,又讓陳潢感慨萬千。他想:“自己跟隨靳輔十幾年,經歷多少雨雪風霜,到頭來還是個寄人籬下的幕客。靳輔與我有義,而不見得有情!于成龍是皇上的新寵,他找上門來與我結義,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好事,可他為什么要這樣?為什么要與我這平頭百姓結義?”
想到這里,陳潢沉吟半天,問:“督撫大人,我問個題外話,可以嗎?”
于成龍說:“陳兄,千萬不要客套!你就問吧?!?/p>
陳潢說:“你現(xiàn)在是直隸總督,為何還要管這治河的事情?”
于成龍“哈,哈”一笑,說:“陳兄,不瞞你說,皇上早有讓我從事河務之意。你想,朝廷用于河工的銀子動輒就要上百萬兩,讓那些貪贓枉法的臣工把持,皇上能夠放心?不要看當下朝廷內閣皆由明珠主使,但你看京城侍衛(wèi)是由索額圖索相主持,各地總督也非明珠一黨?!?/p>
陳潢又問:“我只是寄人籬下的幕客,你和瑞甫都是朝廷大員,與我結義,豈不讓人恥笑?”
于成龍說:“陳兄,不瞞你說,皇上予我交待,治河要關注‘才、財、材’。所謂‘才’,即是人才,所謂‘財’,即是經費,所謂‘材’,即是治河的技術、經驗、理論。我得陳兄一人,即可得‘才’和‘材’!”
陳潢又問:“我們平生無甚交往,你怎么知道得我一個平民,即可得‘才’和‘材’?”
于成龍笑著說:“陳兄,還記得你在龍王廟的舌劍唇槍?從那以后,我就開始注意你,了解你。越關注你,對你越敬佩,越了解你,對你越崇敬。你對治河可謂立下蓋世奇功!論才華,論人品,做個河道副使也不為過!”
于成龍這番話,既有吹捧的成分,也有封官許愿的味道。陳潢想:“從我從事治河以來,靳輔提拔多少酒囊飯袋。他們說起治河,胸無一策,說起辦事,毫無章法,說起吹牛,云天霧地,國家靠他們治河,豈會治好?倘若我現(xiàn)在拉上于成龍的關系,保不住將來會對治河有利!況且,我也是平頭百姓,對于成龍而言,也不會讓我貪贓枉法,更不會叫我破壞治河!”
也許是酒精的作用,也許是胸中長期怨氣的功效,陳潢竟然糊里糊涂地答應了于成龍、郭琇的結義要求,三人在“風波亭”里結為異姓兄弟。
上回說到于成龍、郭琇與陳潢“風波亭”三結義,兩人一口一個“大哥”,叫得讓人肉麻。臨走的時候,陳潢還沒有忘記讓于成龍把老山參帶走。于成龍指著張御醫(yī)開的方子,說:“你看這方子上,不是也有人參。你到外邊去買,也是吃,兄弟在家放著,也是放,何苦呢?”陳潢也只好作罷,收下了老山參。
話說陳潢結義以后,開始了另樣生活。開下河那邊,有不少技術問題,要找他咨詢。陳潢不愧為專家,他根據(jù)具體情況,該修堤壩就讓修堤壩,該蓄水就讓蓄水,該挖河就讓挖河,改變了以前開下河只是單純挖的弊端,從而極大地提高了工程進度。開中河這邊,也有不少技術問題,需要他解決。有時候,陳潢白天忙著中河的事,晚上又忙著下河的事。如果對于一般人而言,過這種生活未嘗不可,但對于陳潢而言,就如同背上長刺、腹中生瘡,既怕有人看出破綻,又覺得對不住靳輔。
靳輔可不是等閑之輩。他聽說開下河那邊加快了施工速度,心想:“孫在豐怎么有這么大能耐?要說他寫詩還行,射箭也行,怎么來開下河沒多少天,就學會了筑壩攔水?莫非他是龍王爺轉世?孫悟空下凡?如果這樣下去,開中河工程必須加快進度!”他又見陳潢最近舉止有異,有時候答非所問,有時候顛三倒四,有時候自說自話。靳輔把這兩件事聯(lián)系起來一想,道:“莫非陳天一吃里扒外,給孫在豐出主意?”但他轉念又想:“不會吧!陳潢跟我多年,他的人品沒得說,是位義薄云天的君子。何況我對他不薄,他斷然不會在后邊拆臺!”
靳輔思前想后,還是做出了加強控制陳潢的決定。他派出心腹充作陳潢的仆人,留心陳潢家的過往客人,私拆陳潢的來往信函。有道是:“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辈痪茫o就弄清了其中的奧秘。
據(jù)報,“修下河工部”三天兩頭派人找陳潢,而且人一來,陳潢就門窗緊閉,連端茶倒水都由陳潢自己做,惟恐讓人聽到他們說些什么。從于成龍給陳潢信件里,靳輔知道了他們結義的事情。于成龍的每封信都不忘對陳潢噓寒問暖,大有兄弟的情誼。
靳輔做得也絕。他命陳潢日夜住在工地,不許回家,就連吃藥,也是讓人熬好,給陳潢送來。這樣一來,就斷絕了孫在豐與陳潢的聯(lián)系,使孫在豐干著急,沒有辦法。陳潢更是惴惴不安,心想:“莫非大司馬知道了我與于成龍等的關系?要是如此,我還不如向他坦白。反正結義是于成龍他們讓結的,我也是多喝了幾杯酒,才同意的。至于我給孫在豐出主意,大司馬更不應該怪罪我。開下河也是國家的工程,不能眼看著他們開不成,我們坐著哈哈笑。”但他又想:“官場猶如沙場,眼下大司馬他們與于成龍斗得你死我活,倘若我向大司馬交代了,他會不會想得更多,從而懷疑我對他的忠誠!其實,我對大司馬并無二心,即便在于成龍面前,我也沒說一句有害大司馬的話?!?/p>
陳潢這樣左思右想,其實都在靳輔的眼里。靳輔不想自己捅破這層窗戶紙,他要給陳潢足夠的時間,讓陳潢自己來捅破。
這天,靳輔又見于成龍的密信。信中說:于成龍正在想方設法要給陳潢弄頂官帽子戴。靳輔讀到此處,不禁潸然淚下,心想:“多年來,我并不是不想提拔陳潢,給他弄頂官帽,也不是自己辦不成,怨就怨陳潢自己?!?/p>
陳潢極富民族精神,早年曾參加抗清斗爭,這段歷史似乎給靳輔和陳潢之間的關系蒙上了一道黑影。在當時少數(shù)民族入主中原環(huán)境下,表面上滿漢融合,其實滿族防漢甚于防賊。靳輔深知一旦提拔陳潢,如果陳潢歷史暴露,他就是重用反清復明的亂臣賊子,不僅禍及自己,而且會連累明珠等一大批人。因此,靳輔一直讓陳潢做幕客,敬為先生,待為上賓,給陳潢創(chuàng)造優(yōu)裕的生活條件,對陳潢的意見和建議言聽計從。
“但是,現(xiàn)在于成龍攤牌了,要給陳潢戴官帽子!”靳輔想到這里,氣不打一處來。他想:“陳潢的官帽子也不用你于成龍來幫著戴!”于是,他擬了保奏陳潢的折子。
上回說到靳輔私拆于成龍的來信,知道于成龍要給陳潢弄頂官帽子,非常生氣,就先下手為強,擬了保奏陳潢的折子,派快馬送到京城。
再說吏部尚書陳廷敬看到折子,心想:“這個陳潢雖沒見過,也有耳聞,是個有真才實學的人。但讓他做什么官好呢?靳輔沒有說,吏部也不好妄斷。還是拿到九卿會議討論,比較穩(wěn)妥?!?/p>
出乎陳廷敬的意料,在九卿會議上,不僅明珠一派支持提拔陳潢,而且索額圖一派、于成龍一派都支持提拔陳潢。起初,陳廷敬只是想按照朝中規(guī)矩,先讓陳潢做個七品官,然后逐漸升遷,幾方大臣都覺不妥。這樣,九卿會議就如同今天的拍賣會,陳潢的品級從七品開始,從六品、正六品、從五品,一直飆升到正五品,陳廷敬想:“這也差不多了!從平民百姓一下做到五品官,這在朝中也不多見。倘若再往上升,以后朝中立下的規(guī)矩,如何執(zhí)行?”由陳廷敬出面制止,才把拍賣會結束。
且說陳潢一下子做了五品的“僉事道”,靳輔專門擺了酒宴為他慶賀,同事們紛紛表示祝賀。但周洽非常精細,通過觀察,他已看出陳潢心事重重,靳輔也是重重心事。他把陳潢拉到一邊,低聲說:“天一,今天的事是好事呢?還是壞事呢?都不好說。”陳潢假裝不知,問:“為什么?”
周洽說:“你也知道‘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的道理。你看,大司馬的臉色好像五月的天氣,晴一會兒,陰一會兒,捉摸不定。再說皇上派孫在豐來開下河,根本目的是要與我們大司馬做對。他那個‘修下河工部’儼然成為第二個河道總督衙門,高官顯貴來淮揚,大多不來看大司馬,反而跑到他那里。另外,你可能已經聽說,兩江總督董訥、漕運總督慕天顏等與那孫在豐經常聚會,把酒言歡。他們幾個抱成一團,單單孤立了我們大司馬,好像這是玩的是釜底抽薪的把戲?!?/p>
陳潢說:“竹岡先生,咱們是老鄉(xiāng),你提醒我,我感謝你,但此話不能外傳?,F(xiàn)在中河工程正處關鍵時期,這話傳揚出去,必然動搖軍心。俗話說:‘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笏抉R待我們不薄,我們當竭力維護他的權威?!?/p>
周洽說:“是?!?/p>
陳潢聽了周洽的話,輾轉反思,十多年來與靳輔朝夕相處的生活歷歷在目,心想:“沒有靳輔的知遇,沒有靳輔提供的舞臺,我陳潢就是有三頭六臂,也難以施展平生抱負!從與于成龍、郭琇結義后的情況看,他們就是想利用我的治河技術,幫助他們完成下河工程,打倒大司馬!眼下正是大司馬進退維谷的艱難時期,如果大司馬退縮,開中河工程必然前功盡棄。我必須找大司馬,坦白自己的過錯!”
陳潢思前想后,這天晚上,脫去官服,換上青衣小帽,揣著于成龍給他的信,偷偷去見靳輔。
陳潢來匯報思想,這正是靳輔日夜盼望的事情。兩人寒暄幾句,靳輔問:“天一,現(xiàn)在中河工程已到關鍵時期,我們辛苦一場就要看到結果,說心里話,真是感激你!不過我有一個問題,我們在仲家莊建閘,漕船從仲莊閘進入中河,那么,我們修的雙金門大閘如何處置,你考慮過沒有?”
陳潢見靳輔只問技術問題,閉口不提他與于成龍的關系,心里很著急,又苦于沒有機會說,就把于成龍給他的信件放在桌子上,指著攤在桌子上的地圖,說:“大司馬,這個問題我早已調查清楚,也有比較成熟的想法。如果我們廢棄雙金門大閘不用,就是浪費國家資財,必然招來非議。經我調查,在唐宋時期,就開辟了從清江浦到海邊的人工運河,名官河。只是由于黃河南侵,泥沙淤積,使這條運道逐漸淤塞。同時,由于泥沙淤積,給淮北鹽場的興旺帶來契機。如果我們重新開通這條運河,不僅可以利用雙金門大閘作為渠首閘,而且可以把淮鹽運往安徽、河南、江西、湖南、湖北等地銷售??芍^利國利民!”
靳輔連聲說:“好。”
他又問:“天一,你給這條河起個名字吧!”
陳潢說:“我想我們開中河,孫在豐他們開下河,根本目的是消除水害,變害為利,為民謀福。但是,由于摻雜了政治因素,使這兩項工程仿佛成為政治斗爭的前哨站。大家的心不在治河上,而在你死我活的斗爭上。這樣,就違背了治河的初衷,也不利于治河事業(yè)的發(fā)展。因此,我想給這條河起名為中下河。一來因其居中河之東,說明是中河的配套工程;二來也表明我們無意與于成龍、孫在豐進行無休無止斗爭的立場?!?/p>
靳輔說:“完成這項工程需要多久?”
陳潢說:“包括大閘改建、開挖新道、疏浚舊道,我通盤算下來,也就半年時間,即可發(fā)揮效益?!?/p>
靳輔說:“天一,你就再辛苦一下,把中下河也修起來,爭取與中河工程一塊兒竣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