詮孫綽鑒人品文及其他

王定璋

東晉詩人孫綽，以玄言詩馳譽文林，實則他是當時文、筆兼擅的著名文學家，史稱“一代文宗”，實非“玄言詩人”所能范圍者。他的祖父孫楚 (字子荊)，“才藻卓絕，爽邁不群”，文名卓著。然而性格孤傲，“多所陵傲，缺鄉(xiāng)曲之譽”(《晉書·》本傳》)。如此秉性氣質(zhì)，似乎在孫綽身上烙下了明晰印記。

《晉書·孫綽傳》載:“綽字興公。博學善屬文，少與高陽許詢俱有高尚之志。居于會稽，游放山水，十有余年，乃作《遂初賦》以致其意。嘗鄙山濤，而謂人曰:‘山濤吾所不解，吏非吏，隱非隱，若以元禮門為龍津，則當點額暴鱗矣。’所居齋前種一株松，恒自守護，鄰人謂之曰:‘樹子非楚楚不可憐，但恐永無棟梁日耳?！b答曰:‘楓柳雖復(fù)合抱，亦何所施邪!’綽與詢一時名流，或愛詢高邁，則鄙于綽;或愛綽才藻，而無取于詢。沙門支遁試問綽:‘君何如許?’答曰:‘高情遠致，弟子早已服膺;然一詠一吟，許將北面矣?！?/p>

《晉書》所載，已經(jīng)約略可尋孫綽博學多才，孤傲不羈的夙性與孫楚的遺傳基因的影子了。史稱“綽性通率，好譏調(diào)。嘗與習鑿齒共行，綽在前，顧謂鑿齒曰: ‘沙之汰之，瓦石在后?！忼X曰:‘簸之飏之，穅秕在前?！?《晉書·本傳》)孫綽的機敏幽默和亦非庸駑之輩的習鑿齒巧妙應(yīng)對令人稱奇。本文擬對孫綽的論人與品文作些探討，在此基礎(chǔ)上，尋繹其文學思想與理論建樹，以就教于有識之士。不當之處，望不吝賜教。

(一)

孫綽一生著作不少，據(jù)《隋書·經(jīng)籍志》載:“晉衛(wèi)尉卿《孫綽集》十五卷。注云:梁二十卷?！笨梢娖渲錾踟S。令人遺憾的是此集早已亡佚，今其著作零星散落地留存于后人輯錄的類書、總集或詩文注釋之中，而且多系斷章殘句。倒是清人嚴可均所輯《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中還保存了孫綽文章三十余篇。《世說新語》的一些章節(jié)，也部分地載錄了孫綽的言論及事跡。

孫綽以“冠絕當世”的才華，為其時文壇所重，然而他的玄言詩被《詩品》評為“平典似道德論”，似乎并不可取。而孫綽留存于世的有限詩歌中，玄言詩的影子倒是非常淡薄的。《古詩紀》四十二輯錄其詩五首，我們將在后面論及。孫綽鑒人顯然受那個時代社會風氣的影響與哲學觀念的浸潤。魏晉以來的玄學思潮和清淡風氣是其近因，東漢清議則是其遠祖。所謂“九品論人，七略裁士”，更是其時代風會的直接而簡賅的概括。流行于其時的文士宴集、顯宦聚晤、學林游樂與才人飲酒賦詩等場合，莫不以能清言相追慕，善品題互褒貶，能思善辯逞高玄。如“竹林七賢”之聚會，“蘭亭春游”之雅集，儒釋道之論難，即為顯例。而孫綽品題人物、論辯哲理，褒貶臧否等莫不緊扣其所論對象的思維觀念、精神氣質(zhì)、個性秉賦、出處行藏、玄學理趣及時代風會來展衍。三言兩語，即現(xiàn)神采，簡賅對答問難，機鋒敏銳。準確傳神的論析中，饒富哲理;幽默調(diào)侃的諧趣里，不乏睿智。前所引《晉書》孫綽對“竹林七賢”之一的山濤評價，對其“吏非吏，隱非隱”出處行藏的指責，展示了孫綽對混跡于山林、廟堂之間山濤為人個性的概括和鄙視，不必贅述。

《世說新語·言語》載:“孫綽賦《遂初》，筑室畎川，自言止足之分。齋前種一株松，恒自手壅治之。高世遠時亦鄰居，語孫曰:‘松樹非不楚楚可憐，但永無棟梁用耳!’孫曰:‘楓柳雖合抱，亦何所施?’ ‘簡短對話，凸現(xiàn)孫、高二人個性，高譏其松不可成材而難獲重用，孫以合抱松柳應(yīng)對，雖大何為!”

孫綽雖有“好譏調(diào)”、“才而性鄙”之惡評，而觀其行藏出處與所作所為，似又未必然?！稌x書·本傳》載，權(quán)傾朝野而又早懷不臣之心的桓溫，“欲經(jīng)緯中國，以河南初平，將移都洛陽。朝廷畏溫，不敢為異，而北上蕭條，人情疑懼，雖并知不可，莫敢先議?！碑敶吮姵季}口之際，孫綽慨然不疏，冒死直諫，以江山社稷安危和民生艱辛為據(jù)，力爭其遷都之不可，議論正大、桓溫畏懼，悻然曰:“致意興公 (孫綽字)，何不尋君《遂初賦》，知人家國事邪!”此事也見之于《世說新語·輕詆》(按:《晉書》之材料，大抵源于《世說新語》者為數(shù)不少。此書乃唐代李世民令房玄齡等人編篡故)。

孫綽論人，多見于為他人所撰之像贊、碑誄之中。他對賀循的評價:“公應(yīng)天縱之德，系命世之期，質(zhì)與金玉參貞，鑒與南金等照。若其好學之性，不勸而成，弱不珍玩，雅好博古，溉洙泗之邈遠，悼禮樂之不舉。于是覃思深講，銳精幽贊。雖齊孝之歸孟柯，漢王之宗仲舒，無以加焉?！?《貨司空循象贊》)其贊詞也有“素質(zhì)玉潔，華藻金章”之譽。參之賀循事跡，雖不無溢美，從其著述與對禮學的精通和《喪服要記》、《禮》及《會稽記》等著作來看，還是說得過去的。對釋道安的評價:“博物多才，通經(jīng)名理”，而竺道壹則是:“文鋒富贍”。支道林則有:“識清體順而不對于物，玄道沖濟與神情同任。此遠流之所以歸宗，悠悠者所以未悟也?！斌梅ㄐ?“談?wù)咭苑綐泛希嫌杏诘厘?，識者以對勝流，皆當時所共見?！?《喻道論》)在《道賢論》中，以“天竺七僧”與“竹林七賢”排比討論:“護公德居物宗，巨源位登論道，二公風德高遠，足為流輩矣”;“帛祖釁起于管蕃，中散禍作于鐘會，二賢并俊邁之氣，昧其圖身之慮，棲心事外，輕世招患，殆不異也?！睂Σ媾c稽康的“俊邁之氣”、“棲身世外”而遭厄罹難深致嘆惋?！爸Ф菹蛐?，雅尚莊老，二子異時，風好玄同矣。”“蘭公遺身，高尚妙跡，至人之流;阮步兵傲獨不群，亦蘭之儔也?！蹦谎院喴赓W，準確傳神地把握了評論對象的本質(zhì)特征與神情風貌，耐人尋味。

《晉書·本傳》稱孫綽“少以文才垂稱，于時文士，綽為其冠。溫 (嶠)、王 (導(dǎo))、郗 (鑒)、庾 (亮)諸公之薨，必須綽為碑文，然后刊石焉”，是不錯的，稱其為一代文宗，并非妄論。從《全晉文》中輯錄的碑誄中，不難窺探其跡。《庾公誄》:

咨予與公，風流同歸。擬量托情，視公猶師。君子之交，相與無私。虛中納是，吐誠誨非。雖實不敏，敬佩弦韋。永戢話言，口誦心悲。

所謂“庾公”，乃東晉重臣庾亮。對于庾亮的事跡，孫綽還在《太尉庾亮碑》中有所稱述:“次黃中以啟曹、鐘遐武于軒轅。爰及晉代，世號多士。公吸峻極之秀氣，誕命世之深量。微言散于秋毫，玄風暢乎德音。……王敦阻兵玩權(quán)，志窺神器。乃轉(zhuǎn)公左衛(wèi)將軍。要雄卓戈以扶華轂，勒武旅以翼豹尾。死難之心，義形于色。親受中詔，奔告方伯。于是群后契盟，同稟高謀?！衿饔讷F吻，扶帝座于已傾……”對于庾亮的重要事跡予以簡略概括。當王敦亂時，有扶帝室之功，尤加稱頌。他在結(jié)尾曰:“金德時昏，乾坤絕紀。素靈南映，中宗蔚起。誰其贊之，數(shù)鐘伊公。達人忘懷，形隨運通。再潛再躍，婉若游龍?！眳⒅稌x書》，孫綽對庾亮的評價，不免有夸飾其功績之嫌，與史臣所評，差異不小。

倒是孫綽為庾亮之弟庾冰所撰之碑，尚可一讀:“君喻嵩巖之玄精，挹清瀨之潔流。貞質(zhì)謀于白珪，明操厲于南金。雖名器未及，而任盡臣道。正身提衡，銓括百揆。知無不為，謀必鮮過。端委待旦，則有心宣孟;以約訓儉，則擬議季文。君平恒無私，已謙寡欲，當世之所難，于君易之矣?！贝蒜妆颂锯琢林?，官居高位，卻廉潔可風?！稌x書·本傳》云: “冰字季堅，兄亮以名德流訓，冰以雅素垂風，諸弟相率莫不好禮，為世論所重，亮常以為庾氏之寶。……”庾冰在平定蘇峻之亂中有功于晉室。當王導(dǎo)去世之際，朝廷茫然無主，“人情恇然，冰兄亮既固辭不入，眾望歸冰。既當重任，經(jīng)綸時務(wù)，不舍夙夜，賓禮朝賢，升擢后進，由是朝野注心，咸曰賢相……”。(同上)

庾冰居高位而不傲，處宰臣而拒貪，史稱“冰天性清慎，常以儉約自居。中子襲嘗貸官絹十匹，冰怒，捶之，市絹還官。臨卒，謂長史江虨曰:‘吾將逝矣，恨報國之志不展，命也如何!死之日，僉欠以時服，無以官物也?！白?，無絹為衾。又室無妾媵，家無私積，世以此稱之?！睘榇耍瑢O綽譽之:“夫良玉以經(jīng)焚不渝，故其貞可貴;竹柏以蒙霜保榮，故見殊列樹?！?/p>

庾氏兄弟均為東晉外戚，庾亮乃晉明帝皇后之兄。《晉書》史臣曰:“晉昵元規(guī) (庾亮字)，參聞顧命。然其筆敷華藻，吻縱濤波，方駕扌晉紳，足為翹楚。而智小謀大，昧經(jīng)邦之遠圖;才高識寡，闕安國之長算……”，而在結(jié)尾處指出:“元規(guī)矯跡，寵階椒掖。識闇釐道，亂由乘隙?！敝赋鲡琢翍{借外戚重臣身份，擅權(quán)于朝卻“智小謀大”、“才高識寡”，不諳治道，為政乏善可陳。倒是庾冰值得稱許:“季堅 (庾冰)清貞，毓德馳名。處泰逾約，居權(quán)戒盈?！眳⒅诵袑崳街烦颊摂嗍枪实?。

然則，孫綽《庾公誄》實乃當時馳譽文壇的佳作?！妒勒f新語·文學》載:“孫興公作《庾公誄》。袁羊見曰:‘見此張緩。’于時以為名賞。”可是《世說新語·方士》卻有:“孫興公作《庾公誄》，文多托寄之詞。既成，示庾道恩。庾見，慨然送還之，曰:‘先君與君，自不至于此。”庾道恩即庾亮之子羲之字。可見，《庾公誄》名氣雖大，卻為庾亮后人所不滿，這大抵與孫綽為人“才而性鄙”有關(guān)，也與其“性通率，好譏調(diào)”不無聯(lián)系。

孫綽以碑文誄贊為時人所重，其所撰文筆，簡賅凝煉，文詞生動。為太宰郄鑒所寫之碑文中，以傳神精警數(shù)語即勾勒了郄一生行事與主要業(yè)績:“公蓋黃帝之苗裔……靈和誕授，載育公侯。至德碩量，天實挺之?，樼鹜鯌?yīng)啟之道，思延英賢，以匡王業(yè)……于時羯寇兇熾，群逆猋起。公奮其忠勇，精貫白日。信順為甲胄，大節(jié)為城池。卻能摧卻兇寇，全身濟功……”(《太宰郄鑒碑》)

至于孫綽《丞相王導(dǎo)碑》，為碑文中之精品，則稱美王導(dǎo)貴胄家世:“公胄興姬文，氏由王喬……賢俊相承，世冠海岱。二儀交泰，妙氣發(fā)暉。醇曜所鐘，公實應(yīng)之。玄性合乎道旨，沖一體之自然……信人倫之水鏡，道德之標準也?；荨阎H，運在大過?；实虏淮?，神轡再絕。獫狁孔熾，兇類猋起?！焙喞ㄖ锌系貙⑼鯇?dǎo)世胄及道德秉性、神采氣質(zhì)凸現(xiàn)于字里行間。而身逢亂世，王綱不整，外族入侵之際，王導(dǎo)“見機而作，超然玄悟。遂扶翼蕃王，室協(xié)東岳。弘大順以一群后之望，仗王道以應(yīng)天人之會?！痹谕鯇?dǎo)的經(jīng)營策劃之下，東晉元帝司馬睿始得登帝座于逮康，以收國人之望。碑文又云:“于時乾維肇整，創(chuàng)制理物。中宗拱己，雅仗賢相?！媾膈r之義，殉易簡之政。大略宏規(guī)，卓然可述。”

碑文稱頌王導(dǎo)輔佐元帝再創(chuàng)帝業(yè)，重整綱紀，行簡易之政，治大國猶之于烹小鮮，與民休息，中興可盼。接著碑文云:“公雅好談詠，恂然善誘。雖管綜時務(wù)，一日萬機。夷心以延白屋之士，虛已從招巖穴之俊。逍遙放意，不峻儀軌。公執(zhí)國之鈞，三十余載，時艱世故，備經(jīng)之矣。夷險理亂，常保元吉。匪躬而身全，遺功而勛舉……”。循之《晉書》所載王導(dǎo)，稱其“少有風鑒，識量清遠”，他曾向元帝建言:“古之王者，莫不賓禮故老，存問風俗，虛己傾心，以招俊乂……”，“導(dǎo)勸帝收征募賢人君子，與之圖事……導(dǎo)為政務(wù)在清靜，每勸帝克己厲節(jié)，匡主寧邦……”。而每當元帝向其問政之際，總以歷史上秦暴政失民望為之告誡，同時上書修學校，興文教。徐廣《歷記》亦曰:“(王)導(dǎo)阿衡三世，經(jīng)綸夷險，政務(wù)寬恕，事從簡易，故垂遺愛之譽也?！倍鯇?dǎo)身居宰輔卻“簡素寡欲，倉無谷儲，衣不重帛……”。王導(dǎo)一生行實，與孫綽的褒美基本相符。

此外，孫綽尚撰有《太傅褚褒碑》、《穎州府君碑》及《桓宣城碑》等，大抵皆能緊扣所寫對象的身世事跡載錄評論之，為避文煩，不再臚列。值得注意的是，孫綽除了對與之相處、過從、相知諸人撰碑誄之外，他還對過往歷史上重要哲人俊彥有所論及。 《至人高士傳贊》里有“原憲”:“原憲玄默，冰清玉粹。志逸九霄、身安陋術(shù)?！薄读邢蓚髻潯分袆t對老子、商丘子、康僧會等人予以評述。稱“老子”“李老無為，而無不為。道一堯孔，跡又靈奇。塞關(guān)內(nèi)境，冥神絕涯。永合元氣，長契兩儀”，認為老子學說的靈魂是無為而無不為，其哲理內(nèi)核與堯、孔相通;原憲安貧玄默之品行操守，如冰清玉粹，令人景仰。余如商丘子的卓犖，康僧會的蕭瑟、釋道安的廣贍……均有精采的評騭。

孫綽以碑誄贊序載譽當時，又以善論辯、析名理為人推尊?！独m(xù)晉陽秋》指出:“郭璞五言始會合道家之言而韻之，(許)詢及太原孫綽轉(zhuǎn)相祖述，又加以三世之詞，而詩、騷之體盡矣，詢、綽并為一時文宗，自此作者悉體之。”許詢、孫綽以玄入詩引領(lǐng)其詩壇文林?！妒勒f新語·排調(diào)》:“王文度在西州，與林法師講，韓、孫諸人并在坐。林公理每欲小屈，孫興公曰:‘法師今日如著蔽絮在荊棘中，觸林掛閡”。出調(diào)侃幽默于機敏之中，于此可見。此外，孫綽時常出入論辯場合，時出妙語。 《世說新語·文學》:“謝萬作《八賢論》，與孫興公往反，小有利鈍。謝后出以示顧君齊。顧曰: ‘我亦作，知卿當無所名?！睋?jù)《中興書》記載:“(謝)萬善屬文，能談?wù)摗！弊⒃?“萬集載其敘四隱四顯，為八賢之論，謂漁父、屈原、季主、賈誼、龔勝、孫登、稽康也，其旨以處為優(yōu)，出者為劣。孫綽難之，以為體玄識遠出處同歸。”看來，孫綽認為，對于隱與顯不可妄加軒輊，只要能夠達到“體玄識遠”，在精神上超脫自由，即能實現(xiàn)自我人生旨趣，不必拘執(zhí)于顯隱之爭。

在不少論析名理、評論時賢的聚晤場合，總少不了孫綽身影:“王逸少作會稽，初至，支道林在焉。孫興公謂王曰:‘支道林拔新領(lǐng)異，胸懷所及，乃自佳，卿欲見不?’……”(《世說新語·文學》)而《世說新語·品藻》曰:“撫軍問孫興公:‘劉真長何如?’曰:‘清蔚縣令?！踔僮婧稳?’曰:‘溫潤恬知?！?‘桓溫何如?’曰:‘高爽邁出?！x仁祖何如?’ ‘清易令達。’ ‘阮思曠何如?’曰:‘弘潤通長。’‘袁羊何如?’曰:‘洮洮清梗?！蠛檫h何如?’曰:‘遠有致思?！渥灾^何如?’曰:‘下官才能所經(jīng)，悉不如諸賢;至于斟酌時宜，籠罩當世，亦多所不及。然以不才，時復(fù)托懷玄勝，遠詠《老》 《莊》，蕭條高寄，不與時務(wù)經(jīng)懷，自謂此心無所與讓也?！?/p>

此番對答，將簡文帝蕭綱 (時為撫軍)與孫綽之間對重要杰出人物的評價極為簡括傳神而又中肯精警地概括出來。對自己，孫綽不無自負地表現(xiàn)出詠函老莊，澡雪精神境界，超然物外的價值取向。足見孫綽長于論人乃學界共識。他在論及譙周時說:“譙周說后主降魏可乎曰:自為天子而乞降清命，何恥之深乎?夫為社稷死則死之，為社稷亡則亡。先君正魏之篡不與天同矣。推過于其父，俯首而事仇可謂茍存，豈大居之道哉?”(《全晉文》卷六十)鄙夷譙周，亦屬議論莊嚴。當有人向?qū)O綽問其雅俗時，則謂:“判風流，正位份，涇渭殊流，雅鄭異調(diào)，題帖分明，標榜可觀，斯謂之雅俗矣?！?《文選注》)有人問及如何評價人物時，孫綽回答:“察虛實，審真?zhèn)?，斷成敗，定始終。斯可謂人物矣?！?《文選·為蕭揚州薦士表注引》)可謂把握住了評騭人物的關(guān)鍵內(nèi)核。孫綽量裁人物也以此為準繩展開。客觀地審視孫綽論人，基本上都能緊扣評論對象的一生行實與重要事跡予以立論，尤其重視其哲理趨向與神情氣質(zhì)的歸納，因而，其評論大都具有言簡意賅傳神寫意的特征，值得深入探析與認真研究。當然，其所論倘為歷史人物或作古先賢，不免有較為籠統(tǒng)粗疏和概念化的流弊，也是毋庸諱飾的。

(二)

孫綽不僅善論人物，也長于品文，是當時極具權(quán)威的人材品鑒家和文學批評家。盡管鐘嶸《詩品》將其列為下品，僅以“彌善恬淡之詞”帶過，又在《詩品序》中云:“永嘉時貴黃老，稍尚虛談。于時篇什，理過其詞，淡乎寡味。爰及江表，微波尚傳。孫綽、許詢、桓 (溫)、庾(亮)諸公詩，皆平典似道德論，建安風力盡矣”，對孫綽詩歌評價不高，然而僅是鐘嶸一己之見。而《文心雕龍·明詩》則稱“袁 (宏)孫已下，雖各有雕采，而詞趣一揆，莫與爭雄。”雖不滿于袁孫二人詩文趣尚，卻也承認其“莫與爭雄”的文壇地位。這即表明孫綽對學界的價值與影響。因此，孫綽對文學作品的品鑒與認知才具有為學界普遍贊同的社會反響，自然也是其中肯把握評論主體的基本特征的必然結(jié)果。

《世說新語·文學》:

孫興公云:“潘文爛若披錦，無處不善;陸文若排沙簡金，往往見寶。”

潘岳之文學成就極高，《詩品》將其列為上品，而在評論其價值也引用了此文，認為是謝混之言，并作了“余常言:陸才如海，潘才如江”的結(jié)語。劉孝標在《世說新語》注中引《續(xù)文章志》曰:“岳為文選言簡章，清綺絕倫”，顯然與孫綽所論互為表里，而在對陸機的注釋中引《文章傳》曰: “機善屬文，司空張華見其文章，篇篇稱善，猶譏其作文大治，謂曰:‘人之作文，患于不才，至人為文，乃患太多也。’”對“大治”，李詳釋之為“推闡盡致”。其實就是太鋪張，太寬泛，象海一樣無涯無際。

孫綽嘗稱:“《三都》、《二京》，五經(jīng)鼓歡?！?《世說新語·文學》)是說左思所作《三都賦》與張衡的《西京賦》和《東京賦》，雖為文學作品，其價值足可為儒家經(jīng)典《五經(jīng)》之羽翼，同為傳世之巨作。孫綽的文學觀念顯然是對曹丕“蓋文章，經(jīng)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世……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而聲名自傳于后”(《典論·論文》)的繼承與時代性的發(fā)揮，值得觀注。由此，我們不難理解下面一段對話:

孫興公作《天臺賦》成，以示范榮期，云: “卿誠擲地，要作金石聲。”范曰:“恐子之金石，非宮商中聲!”然每至佳句，則云:“應(yīng)是我輩語?！?/p>

《世說新語·文學》

《中興書》曰:“范啟，字榮期，慎陽人。父堅，護軍，以才顯于世。仕至黃門郎?！笨梢姡稑s期實非庸流。孫綽不僅重視文學的社會價值與人文精神，而且更自負于自己的創(chuàng)作成就?！懊恐良丫洹碧幾⒃?“赤城霞起而建標，瀑布飛流而界道”，謂其為絕妙之描繪。范啟“應(yīng)是我輩語”，顯然首肯于“擲地有聲”的豪言。這是文人對自我價值的認定，也是魏晉之際人性覺醒與人文觀念的萌生。無怪唐人李白在《江上吟》中說: “屈平辭賦懸日月”，“詩成嘯傲凌滄洲”，自負之情，溢于言表，未可輕看，于“楚王臺榭空山丘”的對照中張顯文人氣質(zhì)及對文學創(chuàng)作的輝煌的肯定。

孫綽云:“曹輔佐才如白地明光錦，裁為負版绔，非無文采，酷無裁制?！?(《世說新語·文學》)據(jù)《中興書》云:“曹毗字輔佐，譙國人，魏大司馬休曾孫也。好文籍，能屬詞，累遷太學博士、尚書郎、光祿勛。”曹輔佐徒有才華而不善剪裁，將上等衣料制作成賤隸人的衣褲，是極大的浪費 (即負版者之褲)，沒有什么意義。據(jù)《隋書·文苑本傳》載，曹毗凡著《文筆十五卷》，傳于世?！端逯尽芬嘤泄獾搫住恫芘肥?，然則今已佚。今存詩15首，文章數(shù)篇 (多系斷章散句)，無法對之作出準確評價。然則，孫綽所論，對于創(chuàng)作者的才華如何適當發(fā)揮，仍有積極意義。

孫綽重視文學作品的現(xiàn)實感受和對大自然的擁抱?！妒勒f新語·賞譽》:“孫興公為庾公參軍，共游白石山。衛(wèi)君長在坐。孫曰:‘此子神情都不關(guān)山水，而能作文。’庾公曰:‘衛(wèi)風韻雖不及卿諸人，傾倒處亦不近?！瘜O遂沐浴此言?！睂O綽嘲笑衛(wèi)承 (君長)神情不關(guān)山水，恥其濁俗，寫出來的文章難以感人。而《世說新語·品藻》載:“衛(wèi)君長是蕭祖周婦兄，謝公 (安)問孫僧奴 (騰):‘君家道衛(wèi)君長云何?’孫曰:‘云是世業(yè)人。’謝曰:‘殊不爾，衛(wèi)自是理義人?！跁r以比殷洪遠?！彼^“世業(yè)人”，乃以齊家治國平天下為己任的經(jīng)世致用之人;而所謂“理義人”，則為辨析名理，通曉玄學之輩，與殷洪遠 (融)接近。前已提及，孫綽在回答簡文帝時曾說殷洪遠“遠有致思”，即心存高遠，思有所騖，是“理義人”的注腳。孫綽之論山水 (即大自然)之于文學創(chuàng)作之重要，可見一斑。

《三月三日蘭亭詩序》中，孫綽將山水自然之美與文學創(chuàng)作的聯(lián)系進行了中肯闡揚:

古人以水喻性，有旨哉斯談。非以停之則清，混之則濁邪?情因所習而遷移，物觸所遇而興感。故振轡于朝市，則充屈之心生;閑步于林野，則遼落之志興。仰瞻羲唐，邈已遠矣，近詠臺閣，顧深增懷。為復(fù)于曖昧之中，思縈拂之道，屢借山水，以化其郁結(jié)。永一日之足，當百年之溢?！?/p>

他異常明鮮地強調(diào)情因景生、感為物發(fā)的緣由，認為，以大自然雄奇的山水蕩滌胸懷之郁悶，始可激發(fā)創(chuàng)作靈感，譜寫華美詩章。飲酒賦詩，忘形爾汝，達到“永一日之足，當百年之溢”的人生樂趣。當此之際，“和以醇醪，齊以達觀。決然兀矣。焉復(fù)覺鵬鷃之二物焉!”那是何等境界，豈是“世業(yè)人”所能體悟者。參之其所賦之《三月三日詩》:“嘉卉萋萋，溫風暖暖。言滌長瀨，聊以游眼……”等，陶醉于春日勝游的光景令人神往。至于《秋日》詩，頗堪把賞:“蕭瑟仲秋日，飆唳風云高。山居感時變，遠客興長謠?！咕]在林野，交情遠市朝。澹然古懷心，濠上豈伊遙。”(見《藝文類聚》卷三)于節(jié)侯變換的悲秋意緒中展現(xiàn)了詩人的山野情趣和濠梁思致。恬淡之情頗具，而玄言之意淡然。

輯錄于《玉臺新詠》卷十中有兩首孫綽的《情人碧玉歌》:

一

碧玉小家女，不敢攀貴德。

感郎千金意，慚無傾城色。

二

碧玉破瓜時，相為情傾倒。

感郎不羞難，迴身就郎抱。

詩風清麗，明白曉暢，情真意摯，宛似民歌。鑒于孫綽著作亡佚太多，我們已無法窺其全貌，僅就《全晉文》及其它類書中留存部分予以考察，自然難以全面、準確地進行探討，掛漏片面，實難避免。

綜上所述，孫綽實為東晉文壇中的重要作家。由于受傳統(tǒng)習見所囿，歷來學術(shù)界對其評價不高，僅以玄言詩人一筆帶過，實在有失公允。孫綽史稱“好譏調(diào)”、“才而性鄙”的為人，也招致學界對之鄙棄。當然，更重要的原因是關(guān)于孫綽資料的匱乏，搜求也很不易，是其成為研究死角的必然。其實，孫綽還有不少關(guān)于論人品文的高論，如“賈誼不遇漢文將退耕于野乎!薄游于朝乎?”言下之意已之不遇而薄宦于朝堂，實屬無奈的選擇?！柏懭嗽诙瑒t松竹，在火則玉英?！币惨源俗悦? “由禮則雅，不由禮則夷?！薄暗酪徽叩郏鲁湔咄?，依仁仗義者霸，無為而治者道也?！薄昂问乐疅o才，何才之無施。良匠提斧斤，造山林，梁棟阿衡之才，櫨柱楣椽之樸，森然陳于目前，大廈之器具矣?！倍加泻芎玫囊娊狻！八嚸钫咭匀肷瘛?，(以上引文均見《全晉文》卷六十二)更是對藝術(shù)創(chuàng)作 (包括文學作品)傳神寫意始達妙境的要求。只是以上見解、言論較為支離瑣碎，沒有形成體系，自不免影響受限。限于篇幅，不再贅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