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東聯(lián)盟化工股份二廠 王 麗
芒種一過,老家那頭“已快麥收”的電話讓我仿佛聽到了開鐮的嚓嚓聲,思緒隨即蓬勃得像樓前爬山虎的藤蔓,循了墻壁上那舊日觸須的印痕攀緣上升,眼前奔涌而來的卻不是綠意,而是一片金黃。
姥爺常說: “三秋不如一麥忙,三麥不如一秋長?!泵⒎N過后的陽光活脫就是小麥的催熟劑,只隔短短那么幾天,原本還透著綠意的麥穗便會被響晴的午時風吹得滿臉金黃。勤勞的姥爺熟稔麥熟三晌的規(guī)律,瞅準了黃熟的麥子開鐮收割——耽擱久了,麥穗焦干散到地里只會落個顆粒歸田。
那年我姥爺承包了北洼的一塊地,地名叫做“通天河”,它的走勢極像一條逶迤曲折的河流,極窄卻又長得漫無邊際。夏風挾著燥熱吹綻了金黃的麥浪,扭曲著身形漫卷開來。五短身材的姥爺戴著他的八角葦笠,就隱現(xiàn)在這起伏的麥浪里。他粗壯的臂膀往前攏起一合抱的麥子,就勢往懷里一帶,起鐮處,麥秸齊刷刷應根而斷,只留下齊整的麥茬兒。那年我約有十多歲,跟在姥爺身后捆著麥個子。燦然的陽光反射著麥秸的光亮,明晃晃地耀著我的眼睛。天已近晌,我肚子里早已敲起了小鼓,而偌大的麥田只是被姥爺剃出個后腦勺??纯醋约旱碾p手被草繩勒得通紅,裸露的胳膊上也掃上了骯臟的菌灰,從小被姥爺慣就的小性兒便上來了,負氣似地撂下稻草繩兒直奔田埂去了。麥田里,并不在意麥芒刺扎的姥爺依然揮著鐮刀激揚著他收獲者的詩行,身后的麥茬一壟一壟地向外延伸開去。
越過田埂,麥田以外的天地就是我的樂園。放眼望去,北洼的整片土地像是一個斑禿者的腦袋,良田與劣田之間有著明顯的界限: “通天河”里麥浪翻滾,籽粒飽滿;它旁邊卻是光溜溜的堿場地,白花花地泛著堿漬。鹽堿地的邊緣,生著細刺的地棗棵綴了累累的紅果伴著嫩生生的黃蓿菜一同在西南風里招搖,它們潑辣辣的品性活像莊戶人隨遇而安的脾氣,一墩兒一墩兒分生得滿坡皆是。我肆意地在田野里瘋跑,逮夠了螞蚱也看厭了無尾巴鵪鶉的舞蹈,便坐在黃蓿棵的陰涼里,盼望著汗流浹背的姥爺能早點回轉身,喊著我親親的乳名喚我回家。
如果那片土地后來不是被高聳的化工塔林所取代,它在姥爺乃至無數(shù)村民心中將是永遠金黃的底色。但,“通天河”連同它旁邊的土地最終劃為了 “8.5計劃”中重點項目的實施基地。聽到這個消息,我一直隱在大人們議論的身影里暗暗竊喜,為不再去割那望也望不到邊的麥子而興奮,稚嫩的心里還始終拒絕著割麥勞作的艱辛。姥爺卻在一旁為銳減的土地而感到恐慌:沒有了土地,咱們吃什么?
然而新時代里的農(nóng)民沒有停步,他們不再依靠面朝黃土背朝天,更不再踟躇于老輩人的嗟嘆,他們開辦建筑公司,開發(fā)養(yǎng)殖項目……靠著自己的拼搏和智慧把企業(yè)經(jīng)營得有聲有色,小日子也奔得紅紅火火。土地的銳減沒把他們推向貧窮,卻讓他們拓展了土地以外那片從未開墾與嘗試過的天地。成長的歷程里,我漸漸懂得了姥爺惶恐的緣由——那是一個老農(nóng)對于土地最本質的眷戀和熱愛,也漸漸感悟到了只有付出艱辛的勞動方能從中體會到收獲的喜悅。我曾不止一次地隨想:與土地對望了一輩子的姥爺倘若活到現(xiàn)在,看到他后輩人的闖勁與今日生活的富足,定然會收起那份擔憂,用手拂一把自己方正的紅臉膛,滿眼的欣慰:條條大路通羅馬,兒孫自有兒孫福哇!
放下電話之后,我的思維仍被那片土地糾結著,無法釋懷。我想此時與黃土為伴的姥爺定然不會寂寞,因閑云點綴的空中間或會有鴨藍子鳥的清唱;身邊翻涌的是起伏不定的麥浪;遠遠地,依稀傳來鞭炮的炸響聲,料是鄰家二哥的汽車維修廠開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