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內山完造/著 何花 徐怡/譯
初識先生
我們的視野里開始經常出現(xiàn)一個穿著藍色長衫,個子不高,走路很特別,鼻子底下留著黑色胡須,眼神清亮,雖然身形單薄卻讓人無法忽視的人。這個人每次都帶幾個朋友一塊兒到書店來。有一天,這位先生自己過來了,從書架上取了很多書后在長椅上坐了下來。他一邊喝著我夫人沏的茶,一邊點燃了煙,然后用清晰的日語對我說道:“老板,麻煩你把這書送到寶樂安路景云里××路。”我問他:“這位先生,怎么稱呼您?”他回答道:“噢,叫我周樹人就好?!蔽殷@呼起來:“?。∧褪囚斞赶壬鷨??我知道您。我還知道您剛從廣東回到上海,不過從沒見過,失禮失禮?!蔽液拖壬慕煌褪菑倪@時開始的。
從此以后,每當先生寫東西累了,或者看書倦了都會來我店里坐上一會兒。不久后,經先生介紹,我們又認識了許夫人。日子一天天過去,先生和我們的關系也越來越好,不知道什么時候起,在我們心里已經不把他當客人了。碰上有的客人錯把先生當成店里的老板時,先生都會開心得哈哈大笑。
這時候先生總會用日語告訴我道:“老版(從這時起,他就開始這么稱呼我了),(“版”字,日文原文即如此),剛剛這人把我當成你了喲?!蔽颐看味际切π?,感覺很有趣。不過有時候要是碰上一些認得先生長相的學生來店里,發(fā)現(xiàn)先生在的話,就會躲在角落里小聲地邊說著“魯迅、魯迅”,邊時不時地看向先生在的位置。這時候先生就會無奈地嘆一聲:“哎,又有人開始討論我了,算了,回家吧?!闭f著抓起手邊的帽子戴上,出門走了。
不知不覺十年過去了。這期間,先生身邊的危險發(fā)生過幾次,他倒是顯得頗為坦然。
有一次我寫雜談的時候,先生說道:“老板,你的雜談可不能光寫中國好的一面,那樣做的話不僅會助長國人自滿的情緒,也不利于革命事業(yè)的推進。你這樣做,不行,我反對。”我被先生狠狠地“教育”了一頓,只不過我也是個頑固脾氣,后來還是沒改過來。
仔細回想起來,先生倒是經常無所顧忌地披露中國的現(xiàn)實。不對,應該說先生一直是這樣做的。也正因為這樣,先生引起了一部分人的反感,這樣的情況絕非少數。
然而先生筆下的現(xiàn)實絕非是為了奪人眼球而有意為之,先生也絕不是靠暴露現(xiàn)實獲取關注的淺薄之人,總之他并非為了披露而披露,犀利的話語背后其實流淌著無盡的溫情。
正如父母對孩子一般,先生對于國人也有著深切的關愛之情。與滾滾熱淚一同落下的還有那猛烈的鞭子,披露現(xiàn)實的背后涌動著的是他對國家對人民的大愛之情??梢哉f他的行為是在對整個中華民族敲響警鐘。
“老板,我這三個月躺在家里休息的時候想得很清楚了,中國四億民眾其實都得了大病,病因就是我之前講過的 ‘馬馬虎虎’!我認為那就是一種隨便怎樣都行的極不認真的生活態(tài)度。雖說造成這種不認真的生活態(tài)度的原因里有值得同情和令人憤慨的地方,但是不能因為這些就繼續(xù)肯定這樣一種極不認真的生活態(tài)度。然后,我又仔細想了想,日本這樣一個有八千萬民眾的民族,先不說日本人的缺點,我考慮的是日本人的長處。我想,中國即便把日本全盤否定,也決不能忽視一件事——那就是日本人的長處——認真。無論發(fā)生什么事,這一點,作為中國人不可不學。只不過現(xiàn)在好像不是說這話的好時機,今天就算我喊破了喉嚨,怕是也沒有誰會聽我的,相反會被扣上類似‘賣國賊’‘帝國主義走狗’之類的帽子被人追殺吧。罷了,對于這一點我無論如何都不吐不快,只不過是覺得今天應該說出來而已。等到病快好的時候我一定要說,這事我不得不說。”
嗚呼!先生在與重病斗爭的同時還在費心找出東亞兩大民族的弊病。寫到這,我已經不知道還能說什么了。先生不僅僅是一個單純的文藝家、文學家、思想家,實際上還是為五萬萬東亞兩大民族指明道路的偉大預言家。
有關詩歌的談話
N氏(即野口米次郎):中國的將來會變成怎樣呢?
L氏(即魯迅):中國怕是將來會變成阿拉伯那樣的沙漠,為了避免出現(xiàn)這樣的局面,我必須戰(zhàn)斗。
N氏:中日兩國會友好共存嗎?
L氏:日本親華人士如果能更多地發(fā)揮個人力量的話,應該可以吧。
N氏:如果當今中國的政治家和軍人最終還是不能擁有安定百姓的能力的話,進而變成被英國殖民統(tǒng)治的印度一樣,連國防和政治都被外國人侵占了,到時候怎么辦?
L氏:事情如果發(fā)展到那種地步,就是感情的問題了。同樣是喪失財產,但比起被強盜偷去,還是被放蕩子浪費的好;同樣是被虐殺,但我希望被同國人殺害。
1935年秋日的某一天,在一個房間里兩個詩人曾經對話過。當時我只是茫然地聽著。以上是這段談話內容的如實記錄。
先生的敏銳
我好幾次去探望病中的先生,記得有一次先生認為中國的將來,如同阿拉伯的沙漠,所以他要斗爭。如今,中國的政治家和學者們在加劇中國的沙漠化,先生不得不為此做點什么,中國的四萬萬民眾正站在饑餓的戰(zhàn)線上,這真是該悲嘆的事情!所以無論如何我們必須得斗爭!這是一個洞察敏銳的人眼里含著淚水滿懷熱情的述懷。先生的文章有如一把鋒利的匕首,處處發(fā)人深省,可他本人卻是非常熱情的,是一個充滿人情味的人。還記得野口米次郎來訪時曾問起過先生日中友好能不能實現(xiàn),先生說:“可以,當然可以。”米次郎又問:“那怎么實現(xiàn)呢?”于是先生非常機智幽默地答道:“等日本人說話能不繞圈子的時候,應該就能實現(xiàn)了吧?!边@時野口直接說:“不如中國舍棄自己的短處,讓我們日本的長處來填補你們的短處,如何?中國現(xiàn)在的弱處在于政治,不如把政治和軍事交由日本來管理如何?”其實不管是在中國還是日本,魯迅都被看成是左翼和共產黨,先生回答道:“倘若到了這地步,那便是感情的問題了。一份家產,與其讓強盜搶走,倒不如讓自己的敗家子花光,同樣一條命,與其讓強盜奪走倒不如交給自己喜歡的人。哈哈哈哈……”先生說完大笑起來。他是一個非常懂得調侃的人,是一個有人格魅力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