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 梅玉榮
灰灰的墻,灰灰的天。
墻外,渾厚的嗓音震蕩山脈,我匍匐在地。有神秘的暗示,沿著黑色河流,沿著你身體中依然生動的關節(jié),鋪開。
風將時間逆轉。那些沉重或輝煌的歷史,把我擊敗。你屹立不動,任憑暴雨霜雪。
你如炬的目光穿透蒼穹,我只能仰望。烏云籠罩了幾千年,還在聚集。
青灰的磚,反射蒼白的日頭。一堵不死的墻。掛不住帝王將相閃亮的勛章。胡夷在線裝書中掙扎沉陷,天邊車聲隆隆,碾碎亙古的沉郁。
你也只是抬眼,凝視遠方。
順著你的視線攀上來,我慢慢站起。
屈辱踐踏血性,堅固淪為一個空名。狼煙面目猙獰,獠牙撕毀如畫江南。一頁頁的哭泣,一卷卷的悲壯。
你任人翻開,任人焚毀,不發(fā)一言,血在龍體內燃燒,蜿蜒的脊梁終會挺起。
天銘記獵獵旌旗,地銘記滾滾鐵蹄。我撫摸這堵墻,滄桑而豪邁的皺紋:苦難在你的書寫中老去,黎明在你的負載中醒來。
我終歸是來得太遲。沿途的山太高,道路漫長,丈量不完的歷史,已長滿青苔。
我的腳步,有些沉重,有些老邁。風在耳邊,反復吟唱黃水謠,我探尋的手臂九曲連環(huán)。幽深遺落。莫非是命運的安排?
心事依然翠綠,滿目卻是荒涼:河道干枯,流域狹窄。
炎黃古戰(zhàn)場的硝煙有沒有散盡?黑陶還能不能疊印狩獵者的風采?我的石窟,我的兵馬俑,我的白馬寺啊,
是否還在暮色中耐心等待?
帝都經(jīng)不住歲月之劍切割,森林已被漫天的風沙覆蓋。渭水邊垂釣的子牙,莫非早收了竿,做起了小買賣?
功高蓋世的夏禹,或許在九泉下含淚,痛心悲哀?
天空如此低矮,布滿陰霾。焦灼在額頭擰成巨石,憤怒在腳下凝成冰塊。掌中每一條紋路,都寫著無奈,眼里每一粒沙子,都足以把綠洲掩埋?;赝袷サ陌皖伩?,它肅穆無言。
我不知道,那一場大雪,什么時候才會到來?
季節(jié)突然失了顏色。一千只鳥在天空深處發(fā)呆。一些羽毛剝落,飄灑。
很多花凋謝在趕往春天的路上,琴聲蒼茫。青蔥的馬蹄,遽然退后。
一場黑色風暴。從地底滋生,蔓延。腐爛所有該腐爛的。心靈漫出的無數(shù)朵祥云,一遇黃塵,凝成冰。
山,早已預見了什么。蒼茫的眼,越過蜿蜒的歷史,順著流水的走向,渡走每一瓣落花,連同黑陶的夢,河伯的傳說。
從昆侖山,到黃浦江,鋪滿白皚皚的哀傷。遙遠的冰川,因為過度奔忙,在入海口,呼呼直喘。
雪還在飄。一個備受崇敬的人,已飄遠。一段高山流水的情,被覆蓋。一座山崩塌,一片森林消亡。一場戰(zhàn)爭,幾十萬個家庭失去親人。
有人大聲念著悼詞,有人突然從夢中驚醒。還有人,舉著斧子,瞄準那些傷痕。
山不說青,水不說綠,這世紀末,最后一場大雪,悄然降臨,悄然遁形。
雪落,莽莽蒼蒼。玉門關外,征人攜著舊夢遠去,步履綴滿苔痕。
黃河肅穆,一曲悲風,唱響五千年滄桑。歷史的回聲飄落,江南絲竹婉轉,塞北有蒼鷹負雪而歌。
無聲,幾度寒涼。青銅鏡肅穆,依然透著神秘的啟示,敦煌的彩繡艷麗如初。
絲綢之路的駝鈴在風沙中隱沒,往日的繁華,打馬疾馳也回不到唐朝的煙花三月。
許多響亮的灰暗的日子,去向不明。包括遠古的風聲和這個冬天的夢。雪原上流動著敕勒歌的豪邁,蒼涼覆蓋不朽的傳說,英雄流失。一些關于命運的話題,泛濫成野火。
雪,借一雙最輕盈的鞋子,用招展的手勢訴說。時光,在蒼白的剪影下,融成一條冰河,魚蝦與水草絮語,吐著清亮的氣泡。頭頂著陰云密布,任憑雪落,無聲。
時間總有巨大的黑洞。沿著詩經(jīng)的阡陌,可以抵達那條河。
祭祀的眼神,占卜的手勢。抖落萬丈黃塵,把鬼神膜拜成,一根獸骨或一片龜甲。茹毛飲血的初衷,用河水洗凈。
愚昧從來不用證明。先民的苦難流入河中,被漩渦扯碎,攪亂。拂去一道道滄桑,成為鮮活的年輪。
參天古木枝葉蕭疏,任霜雪書寫,大開大合的命運。盛與衰,遵從四季的暗示,把繁花舉向空中,枯葉飄灑在河床。
秦關漢塞沒了蹤跡,唐風宋雨失了方向。誰也打不開,那道堅硬的門。冰封雪蓋,大河啞默。
不訴蒼涼,只把戰(zhàn)爭遺留的彈頭銹蝕掉。給充分的時間,讓流血的土地,慢慢結痂。
嘩嘩流轉。云早就催著風兒上路,你聽:天際傳來激越的濤聲。要來的都是擋不住的。
有個聲音在召喚,召喚皺紋里的笑,召喚孩子手上的風箏,慢慢地飄起來,春的目光變得熱烈。
冰層已松動,雪的立場也不再堅定,楊柳風姿綽約。在視線里招搖,沿著河岸,種下一行,燃燒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