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電影《金陵十三釵》對同名小說的改寫

⊙左懷建 左抒杭[浙江工業(yè)大學人文學院， 杭州 310023]

作 者：左懷建，文學碩士，浙江工業(yè)大學人文學院教授，主要從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左抒杭，浙江工業(yè)大學人文學院三年級本科生，主要從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與現(xiàn)代傳播藝術(shù)學習和研究。

期待已久，由張藝謀導演、根據(jù)嚴歌苓小說《金陵十三釵》編劇而拍攝的同名電影終于正式與國內(nèi)外觀眾見面了。多元文化語境下，電影尊重藝術(shù)規(guī)律，但也照顧大眾的欣賞習慣，將小說中多線索改為單線索，將小說中的民族批判視角、女性主義視角和現(xiàn)代主義視角均閃避，而集中表現(xiàn)在南京失守事件中日本侵略者的滔天罪行和中國人民無盡的災難，凸顯中華民族對日本侵略者的無比仇恨，歌頌中國人民偉大的團結(jié)自衛(wèi)精神，肯定中華民族相互扶持、自是一家的倫理觀念。電影具有民族主義、古典主義價值訴求，也贊揚了來自普通人的國際友愛主義。電影激發(fā)了商業(yè)大潮沖擊下一直被壓抑的英雄主義情緒，從而將通俗與高雅結(jié)合起來，將商業(yè)性與藝術(shù)性融為一體。電影因此具有多方面的文化審美意義。

一、國人形象的重塑

小說具有民族批判視角。小說主要批判中國政府和中國軍隊，揭示以下因果鏈：正是因為中國政府下令國軍撤退而導致南京幾十萬下層官兵和百姓被日軍屠殺；正是因為由中國人組成的埋尸隊有人告密屠殺過程中有兩個幸存的中國被俘士兵躲藏到威爾遜教堂里來了才導致日軍對威爾遜教堂一再搜查；正是因為三個躲藏在教堂里的中國軍人和一個教堂廚子（也是中國人）被日軍槍殺才導致一女學生發(fā)出細微的驚叫；正是這一聲驚叫引來日軍隔天更全面的搜查，女學生終于被發(fā)現(xiàn)，日軍以司令部開宴會需要唱詩班助興的名義邀請女學生，實際是無恥的誘騙和劫掠。小說中的漢奸也是真正出賣民族利益的人。小說還借威爾遜教堂英格曼神甫之口說：“你們中國人到了這種時候還是滿口謊言！”①小說敘述對女學生起保護作用的主要是英格曼神甫和阿多那多副神甫、國際安全委員會及妓女們。前者代表宗教的力量和國際的力量，后者對中國政府和中國軍隊構(gòu)成了諷刺。

電影的重心明顯偏移。電影開始就通過當年被保護下來的女學生之一書鵑的追訴向觀眾交代：“轟炸了20幾天，南京城到底被日軍攻破了?！@時的南京已經(jīng)沒有抵抗能力，剩下來的就是逃命了?！边@樣的敘述明顯改變了以往主流歷史—文學的敘述。這樣的敘述強調(diào)了日軍的強大，國軍的抵抗能力之小，強調(diào)了南京失守的外在因素。接著，電影敘述正在撤退路上的李教官和他的弟兄遭遇了日軍追逐女學生的事情。面對日軍的殘暴，李教官們沒有退卻，而是勇敢地迎上去。為保護女學生安全到達文切斯特教堂，他們與日軍進行了殊死的慘烈的戰(zhàn)斗。李教官不放心女學生的安全，沒有走遠，在日軍于教堂發(fā)現(xiàn)了女學生，對女學生施行暴虐的時候，已經(jīng)失去全部戰(zhàn)友的李教官迅速在教堂周圍一個斷樓上布置戰(zhàn)場，與日軍做最后的戰(zhàn)斗。為了保家衛(wèi)國，李教官和他的弟兄們都付出了年輕的生命。李教官們形象的塑造將商業(yè)大潮沖擊下一直被壓抑的民族英雄主義情緒激發(fā)出來，凸顯了中華民族堅強的求生意志和偉大的自衛(wèi)力量。此外，電影對漢奸的處理也值得玩味。書娟的父親做漢奸，目的不在出賣民族利益，而在借漢奸身份保護自己的女兒乃至所有女學生。對漢奸形象的這種處理表明當下文化環(huán)境的寬松，表明國人需要和解、理解、和諧的心理訴求。電影張揚了中華民族“相互扶持、自是一家”的倫理傾向，滿足了當下全民族和諧奮斗、重振中華的愿望訴說。

二、妓女形象的重塑

小說寫的秦淮河妓女更像妓女。有妓女的粗俗、邪惡，也有妓女的妖冶、風情?？傊苡行M惑力。小說通過女學生之口說她們是生活在男人弱點上的女人。但小說還是主要站在女性的立場書寫她們的處境和命運，顯示她們的生存到底脫不了蒼涼的底子。妓女總被宗教、社會稱為“不潔的女人”，是“妖精”、“禍水”，所以，也最遭宗教、社會的唾棄。最后，日軍發(fā)現(xiàn)了女學生，不得不給日軍一個交代的時候，英格曼神甫就企圖將妓女們交出去以代替女學生。正如神甫所想：“事情只能這樣子，日本人帶走的只能是她們。只能犧牲她們，才能搭救女孩們。”“那些生命之所以被犧牲，是因為她們不夠純，是次一等的生命”。②所以，趙玉墨憤慨地說：“我們生不如人，死不如鬼，打了白打，糟蹋了白糟蹋。”③連女學生們也常罵她們?yōu)椤膀}婊子”、“臭婊子”、“賤貨”、“不要臉”。妓女們之所以主動提出要代替女學生去赴日軍的宴會，一方面是因為她們的良知在起作用，另一方面也是向宿命的反抗。女學生是民族尊嚴和純潔的代表，對女學生的保護就是對民族尊嚴和純潔的保護。這里，她們繼承了明清以來秦淮河妓女知書達理、關(guān)心國家—民族前途、擔當國難、巾幗不讓須眉的優(yōu)良傳統(tǒng)。作者在今天的語境下寫出這一點，也可看做是小說古典主義因素的張揚。女學生的純潔和夢想就是當年她們的純潔和夢想，保護女學生也就是保護她們的當年。她們的今天已很難改變，但她們不愿意人再毀滅了她們的昨天。所以，只有她們最了解女學生的真實處境，也只有她們最勇敢地保護女學生。她們的生存因此而升華了。所以，她們被日軍帶走后，贏來女學生最大的同情和尊重，從此，女學生幾乎都快要變成妓女了。女學生逃生后，都不自覺地模仿妓女們“那些臟兮兮地充滿活力”的話語和腔調(diào)，“到了想解恨的時候，沒有哪種語言比窯姐們的語言更解恨了?！薄拔摇币虌屆蠒昊貞浀溃骸胺ū饶睦飼缘茫菍ξ覀兪且淮未蠼夥?，我們從這些被賣為奴的低賤女人身上，學到了解放自己?！雹芗囱?，這次與妓女的遭遇，是這群女學生的成年啟蒙，她們因為接受了妓女的啟示，而變成真正的女人。無疑，小說具有較鮮明的女性主義色彩。

電影主要精力不在表現(xiàn)妓女命運的蒼涼上，而在表現(xiàn)最后妓女選擇的悲壯上。李教官們?yōu)楸Ｗo女學生英勇犧牲后，妓女就顯示了其特殊力量。電影在這里大做文章。電影將趙玉墨受教會教育改寫為六年，加強她的文化程度。電影讓妓女們集體發(fā)言：我們要做一件頂天立地的事。過去總是說“商女不知亡國恨”，我們要改改這個罵名。這些小妹妹讓日本鬼子糟蹋了，她們還能活成嗎？即使活著出來了，她們還怎么做人呢？總是說婊子無情，我們也做一次有情有義的事情。這時，電影讓大家稍微猶豫一會就統(tǒng)一了思想，于是換衣服，用布帶平胸，轟轟烈烈，頗為壯觀。所以，電影借約翰米勒之口說，這些妓女“最了解愛和恨”，“堅強、勇敢、細膩、出色”，“有著永恒的力量和美”。電影特別增加了曲子《秦淮景》，表達秦淮河風情的歷史悠久，也暗示秦淮河妓女毀身紓難傳統(tǒng)的歷史悠久。

電影還突出了兄弟姐妹自是一家的價值理念，張揚了中華民族優(yōu)秀傳統(tǒng)，特別是重新審視了秦淮河青樓文化傳統(tǒng)。電影也多少觸及到妓女們的傷痛記憶，如讓趙玉墨自述，她十三歲時被繼父強奸，從此走上沉淪之路。這里多少有些對男權(quán)社會控訴之意，但更主要的還是彰顯倫理失序給趙玉墨造成的深度傷害。電影敘說趙玉墨曾愛上一個男人，但沒有交代她與男人是怎樣分手的。電影沒有表達趙玉墨對男權(quán)社會的質(zhì)疑和批判，反而讓趙玉墨夸那男人風度很好。在去赴日軍慶功會前，趙玉墨與約翰米勒還有了一時之歡。電影弱化了女性主義訴求，卻加強了民族主義內(nèi)涵。

三、國際友好人士形象的重塑

小說是跨文化之作。英格曼神甫代表宗教精神的高度，也代表宗教精神的缺陷。他盡最大力量保護著躲藏在教堂里的所有中國人，但他也有對中國批判和誤讀的地方。最能表現(xiàn)中西方文化碰撞、交流、對話的美學意味的是副神甫法比·阿多那多。法比是吃中國阿婆的奶長大的美國人，他會說英語，也會說揚州土話。當他斯斯文文講道理時，他說英語，表明他是西方人士，是副神甫，但是當他顯示強烈的感情時，就說揚州土話，顯示他是中國人，不再是副神甫。他居高臨下地看中國人（如小說開始看秦淮河妓女）時，說的是英語，但是當他反抗日軍的暴虐時，說的又是揚州土話。當他以為英格曼神甫要將女學生交出去的時候，他說的英文發(fā)音語法都很糟，當他知道神甫要交出去的是妓女們時，他失望至極，表示抗議時說的也是揚州土話。小說這時寫道：“他從來沒有像此刻這樣，感到自己是個徹頭徹尾的中國男人，那么排外，甚至有些封建，企圖阻止任何外國男人欺負自己種族的女人?！雹菀舱沁@時，這群妓女的頭牌趙玉墨“把‘法比’叫成了一個地道的中國名字”。在這里，法比表明了一個道理，在世界處于文明文雅的時候，英語身份是優(yōu)越的，但是當民族處于危難之中的時候，也就是英語世界所代表的文明文雅（如宗教）失去作用的時候，英語身份又是蒼白無力的，這時，民族要想得到拯救，就必須從民族自身尋找精神力量。所以，小說最后順理成章地轉(zhuǎn)敘那群秦淮河妓女挺身而出，代替女學生去赴日軍司令部的宴會。法比這一形象的塑造讓我們看到全球化背景下中國人生存地位的低下和中國人強烈的反叛意識。

電影取消了中西方文化碰撞，而強調(diào)美國友人對中國的支持。電影取消了神甫形象，代之以來文切斯特教堂安葬英格曼神甫的美國商人形象約翰米勒。電影敘述他剛來時是一個財迷、酒鬼，見到秦淮河妓女，他又幾乎成為色鬼。他與趙玉墨調(diào)情。為了討趙玉墨喜歡，他穿上神甫的衣服，日軍來劫掠女學生，他良心發(fā)現(xiàn)，就以神甫的名義保護女學生。他逐漸獲得與妓女的相互了解，也相互獲得尊重。他與妓女們一起安慰女學生，避免女學生自殺，妓女們決定代替女學生去赴日軍慶功會，他向女學生們解釋妓女們怎樣不怕日本侵略者，她們怎樣有力量。他獲得與趙玉墨的一時之歡。特別是英格曼神甫收養(yǎng)的中國少年陳喬治堅決要求男扮女裝去頂少一個妓女（扮成女學生）的缺使他受到最大感動。他感嘆陳喬治表現(xiàn)出一種偉大的精神。在妓女們和陳喬治被日軍帶走后，他迅速讓女學生藏在修好的卡車車廂里，憑著書娟的父親當漢奸弄來的通行證和對把守邊卡的日軍的賄賂將女學生帶出了南京城。他的人格因此也升華了。他讓人想起《辛格勒的名單》中的辛格勒，但是他比辛格勒更常人化、世俗化，更貼近一般人的思想感情和審美口味。電影總不忘記給他幽默風趣的機會，一定程度上調(diào)適了戰(zhàn)爭背景下的恐怖（壓抑）氣氛。

電影不如小說蘊含復雜，但將小說中一部分內(nèi)涵通過它特有的藝術(shù)手段凸顯出來，給觀眾造成強烈的視覺沖擊和心理震撼，構(gòu)成不同的美學效果。電影與小說形成互文，合在一起深化了對現(xiàn)代中國社會、歷史、文化、人生的觀察和表現(xiàn)。

①②③④⑤ 嚴歌苓：《金陵十三釵》，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67頁，第209頁，第29頁，第220頁，第21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