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誠龍作品

○ 劉誠龍

不敢勝利

對陣劉誠龍，閣下并無不敢勝利這一說。閣下在劉誠龍面前，何曾是熊樣？次次都是得勝班朝的英雄德色。閣下跟劉誠龍搞起來了，文本無第一，閣下非要搞個第一；不用說武無第二了，閣下跟劉誠龍動武，劉誠龍雞肋不足以安尊拳，閣下早把他撂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腳，叫他永世不得翻身了。要言之，閣下在劉誠龍面前，不但善于勝利（三十六計使絆子，閣下都很擅長）；尤其敢于勝利（閣下事事都要弄個贏的）。

碰到了慈禧老佛爺，閣下滿懷計謀智，渾身精氣神，十八般武藝不用使一樣，單一個指頭足堪把慈禧老娘打趴，閣下百分百能勝利，閣下敢勝利嗎？慈禧老娘跟太監(jiān)下棋，太監(jiān)對準(zhǔn)老娘那漏洞，嚷道：我吃老佛爺一只馬；慈禧叫道：我殺了你一家子。國家一級棋手賈玄，世界錦標(biāo)賽都拿過冠軍的，世界沒誰贏得了他，但中國有人能勝他。他與宋太宗下棋，每次都輸，宋太宗火起：這盤，你贏了，我獎你紅旗；你要還輸，看我把你丟到臭水溝坑里去，“汝勝，賜汝緋；不勝，投汝泥中”，逼他爭取勝利，賈玄還是不敢勝利，弈了三局，三局都輸，宋太宗不含糊，叫人抬起賈玄往皇家水庫里丟，“命左右抱投之水”，到得這時，賈玄急了，叫喊：“臣握中尚有一子！”賈玄每次都能勝利，每次都不敢勝利。

這些銀樣蠟槍頭的事，不說了，說個刀對刀劍對劍、槍桿子對槍桿子的事吧。

也是宋朝，有個大將叫曹彬，這人天生是打仗的，滿周那天，他爸他媽在桌上擺滿筆墨紙硯、金玉銀寶，給他測志，“彬左手持干戈，右手持俎豆，斯須取一印，他無所視”；長大了，果然是帶印把子的將軍角色，指哪就打哪，打哪就打贏，“以敗契丹、北漢功，任樞密承旨，以滅后蜀，任都監(jiān)”。曹彬打仗，能于勝利，沒問題；善于勝利，也沒問題；敢不敢發(fā)揚(yáng)敢于勝利的精神呢？這就是問題了。

話說曹彬率大將潘美，北伐太原，兵臨城下，太原城里的，都是大宋要食其皮、寢其肉的夷狄，看到大宋大軍車轔轔馬蕭蕭來了，嚇得縮頭烏龜也似，躲在墻角根，軟成一灘泥，哪敢出來應(yīng)戰(zhàn)？潘美朝著城里喊話：信不信，我把太原城踏成齏粉。這話，不是大話，太原城里的守敵信，太原城外的宋軍也信，只要曹司令一怒，大手一拍桌子，打發(fā)吹號手嘟嘟嘟嘟嘟，吹起沖鋒號，不出半天，沖擊太原城，活捉敵司令，那委實是曹將軍揮手之間事。

萬里赴戎機(jī)，關(guān)山度若飛，萬千士兵，爬山涉水來打仗，都是要來立功領(lǐng)賞，等待革命勝利了，回家去老婆孩子熱炕頭，沒承想，曹將軍一聲令：撤兵，回家打牌去。其屬下大將潘美，大不解：形勢大好，不是小好，武力可以勝利，智謀能夠勝利，為甚不敢勝利？潘將軍口都說干了，曹司令只是不肯，“潘力爭進(jìn)兵，曹終不許。”

何搞呢？原來這次戰(zhàn)斗，明火線上，是與夷狄打，隱蔽戰(zhàn)線呢，與皇帝打呢。宋太祖曾率領(lǐng)一支御林軍，也是打到了太原城下，皇帝帶的都是城市兵，與女人作戰(zhàn)，南征北戰(zhàn)，那人人是硬角色；與敵人作戰(zhàn)呢，東倒西歪，個個是稀下貨了。那次宋太祖親臨太原之戰(zhàn)，敗得一塌糊涂，幸得幾個一同扛過槍一同嫖過娼的親兵死保，將宋太祖挾在腋下，救了出來。

明火線上，跟夷狄打，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是沒一點問題了；隱蔽戰(zhàn)線，跟領(lǐng)導(dǎo)打，曹司令面對的，是要否定首長天縱英明、一貫正確、永遠(yuǎn)偉大，借他八個腦殼，他都不敢；領(lǐng)導(dǎo)親自指揮，既當(dāng)指揮員又當(dāng)戰(zhàn)斗員，都沒打贏，你充狠，敢比領(lǐng)導(dǎo)還英雄？曹彬不敢勝利，只敢去爭取失敗，至多去爭取一盤和棋了。

與再狠再硬再智勇的對手去比文治武功，我們都不怕，都不會輸；與再庸再弱再蠢笨的領(lǐng)導(dǎo)去比琴棋書畫，去比詩詞曲賦，去比籃球排球，去比南拳北拳，去比德能勤績，去比子史經(jīng)集，縱使閣下能比贏，閣下敢于贏否？

曹彬率軍踢踢踏踏，本來可以大踏步前進(jìn)，踏破賀蘭山缺的。猛回頭，想起宋太祖不久前敗于太原城，曹彬也便反轉(zhuǎn)身來，尿液回流，回京都了。潘將軍還是一臉疑問，“既歸至京，潘詢曹何故退兵不進(jìn)”；曹司令敲了他木魚腦殼，你要是打贏了敵人，取下敵人首級，你還要不要自己腦殼？你死得快：“上嘗親征不能下，下之則吾輩速死！”潘將軍跟曹司令去匯報這次戰(zhàn)斗，宋太祖問：都說愛卿是常勝將軍，這回怎么沒勝利噢？曹司令答道：“陛下神武圣智，且不能下，臣等安能必取？”哪能顯得比領(lǐng)導(dǎo)還有能力？哪能弄得天下名聲比領(lǐng)導(dǎo)還響亮？“帝頷之而已”——失敗得好，失敗得對，維護(hù)好領(lǐng)導(dǎo)面子，縱使丟了故城棄了故國，也不在話下，沒事的啦。

莫說曹彬是軍閥，打仗在行，他也是政客，玩政治更出色；有次敢于勝利（皇上沒親自領(lǐng)導(dǎo)過，只正確領(lǐng)導(dǎo)于帷?。爻瘉?，大家都勸他去領(lǐng)功勛章（朝廷宰相印章），“副帥潘美預(yù)以為賀”，曹彬可不敢去要，“上乃賜彬錢二十萬”——哥們，你別理解錯了，這獎金可非領(lǐng)軍功獎，領(lǐng)的是講政治之獎。曹彬得勝，未嘗走狗烹，還得了賞，他自很德色：“人生何必使相，好官亦不過多得錢爾?！碑?dāng)官干甚？當(dāng)官不就是賺錢嗎？這不就賺了錢嘛，賺了錢，還愁當(dāng)不了官？“未幾，拜樞密使、檢校太尉、忠武軍節(jié)度使?！?/p>

領(lǐng)導(dǎo)贏了（贏了面子），曹彬贏了（贏了帽子與票子），敵人也贏了（本來會輸了戰(zhàn)爭的，沒輸就是贏）。那么誰輸了？國民吧（可憐國民被蹂躪在鐵蹄下），國家吧（還我山河，還不了呢）。國民與國家何能勝利？不是其養(yǎng)的子弟兵沒能手，而是其養(yǎng)的公仆太政客——“攘外必先安內(nèi)”，若不戰(zhàn)勝于朝廷那些政治障（障字且借佛語），縱使咱們再有綜合國力與軍力，也是甚難戰(zhàn)勝于外敵的。

喜鵲叫喳喳

報喪是倒霉差事，你本是報喪而已，在當(dāng)大事者那里，你是喪門星，似乎其喪是你造出來的，不進(jìn)道理的，給你三扁擔(dān)；有幸碰到講道理的，你也要給他倒貼——你告訴領(lǐng)導(dǎo)內(nèi)幕消息，他將會雙規(guī)了，他還敬煙給你？你得請他到館子里去，給他壓驚，勸他節(jié)哀；報喪從沒發(fā)展為職業(yè)，不是沒原因的。報喜不同，報喜入過360行，還曾是朝陽產(chǎn)業(yè)，科舉每發(fā)榜，就有報喜人，腳不踮地，沿門報喜，是誰是誰？是你是你——然后引進(jìn)屋，丫鬟端茶，老母殺雞，嫂子敬酒，末了，老爹有紅包給打發(fā)。

沿門報喜員，充其量是服務(wù)員腳色，跑爛一雙鞋，喜滋滋兜了賞錢，賺的不過是幾個腳力錢；衙門報喜員，才是賺大錢的，他不用腳跑，頂多打個電話：茍局，剛才書記召集各書記，開了個書記碰頭會，有一兩個崗位要調(diào)整一下，這消息蠻利好啊。聽得這報喜，茍局懂味，真金白銀送府上來了。

唐朝竇申，在朝廷當(dāng)給事中，正工資外，順便撈外快，兼職當(dāng)?shù)木褪茄瞄T報喜員。其官不大，其時沒當(dāng)上烏紗帽專賣店老板，一毛錢的文件紙，賣出十萬百萬的天價，竇申尚沒那資質(zhì)，但其叔叔竇參是宰相，是烏紗帽皮包公司常務(wù)二老板，烏紗帽有貨沒貨，進(jìn)貨出貨，貨色幾何，貨價幾許，他叔叔都曉得，比如皇上說，最近手氣差導(dǎo)致手頭緊，要致富動干部——他叔叔回家來，將這消息告訴竇申；比如紀(jì)檢向他叔叔匯報：畜牧局一把手馬大，問題大，怕是保不住了——他叔叔回家來，將這消息告訴竇申；比如醫(yī)保所向他叔叔匯報：包子辦二把手牛二，喝酒喝猛了，腦血栓，進(jìn)搶救室了，怕難勝任了革命工作了——他叔叔回家，將這消息告訴竇申……竇申近主席臺先得訊，立馬打電話給甲乙丙?。焊鐐?，到我這里來一下，有好消息相告（馬大要雙規(guī)，牛二患腦癱，都不是好事，竇申眼睛厲害，人家的危機(jī)，他能看出是他的商機(jī)）。信息社會是市場社會，信息哪有白得的？煙啊酒啊，雞啊鴨啊，這般禮物早是老皇歷了，沒誰送，送也白送——送禮物早轉(zhuǎn)型了，要送卡送錢；要送美元英鎊，最少也是人民幣；要送明星與嫩模，最少也是半老徐娘；要送出國半月游，最少也是國內(nèi)星期游。得，竇申一個電話報喜，腰纏十萬貫，騎鶴去歐州了。

“竇申者，竇參之族子。累遷至京兆少尹，轉(zhuǎn)給事中。參特愛之，每議除授，多訪于申，申或泄之，以招權(quán)受。”竇申兼職報喜，賺了不少錢，機(jī)關(guān)里，人人都曉得。竇申每串崗，到同事科室；或每串門，到同僚樓房，大家都敬煙，高喊：呀，呀呀，呀呀呀，喜鵲來了啊，“申所至，人目之為喜鵲”，鬧得皇上都曉得了，“德宗頗聞其事”，可見竇申報喜生意做得有多大，名聲傳得有多盛。

只是《舊唐書》所記竇申事，很是簡陋，大家只曉得他賺了很多喜錢，卻既算不清他賺了多少，也不大曉得他如何賺取的（沒立案給做案子辦的，其巨額財產(chǎn)，都是一筆糊涂賬）。

怎么賺的？

一位縣長，跟書記有些矛盾，有意無意報些真料。怎么賺的？縣長說，一個喜，拆開賺，拉長產(chǎn)業(yè)賺，一條龍服務(wù)賺，可賺五道喜錢呢：一是喜引子錢，藥有藥引子，喜有喜引子，要動議干部了，打電話：茍局，最近干部可能要動一下（茍局得訊，狗樣跑去了——茍局要確證具體信息）；二是喜嘴子錢，常委會要開了，打電話：茍局，今晚正式研究人事了（茍局得訊，狗樣跑去了——茍局需要他在常委會給動下嘴子，說句話）；三是嚇膽子錢，常委會半夜散了，打電話：茍局啊，常委會上有不同意見?。ㄆ埦值糜?，魂飛魄散，不過夜，狗樣跑去了——茍局需要他給轉(zhuǎn)圜）；四是落錘子錢，這回常委會定了，拍賣烏紗帽的錘子敲下來了，打電話：茍局，事情確定了，不容易啊，我差點都跟常委吵起來了（茍局得訊，喜得打跌，行動卻有點遲疑，到手了呢——帽子到手，錢還得送，慢些罷了）；五呢是擺桌子錢，文件下發(fā)了，組織部派人送去走馬上任了，事后個把星期半個月，打電話：茍局，忙清了吧，找個館子坐一宿，慶賀慶賀。杯盞往來，笑語喧嘩間，敲定一事：跑官辛苦，三五個月沒睡個好覺了，選個日子吧，去巴黎羅馬倫敦夏威夷放松一下。

有人說，信息社會上的官場，錢硬是好賺，此論真是皮毛之論。這哪是賺信息費(fèi)？分明是賺不信息費(fèi)，若說是信息，那信息都是要公開的，干部從動議到研究，從考察到落錘，這信息若是公開的，或者更進(jìn)一步，自己可扎臺，可去臺上向大家喊話：我要當(dāng)官，我能當(dāng)官，我能為大家當(dāng)好官……那竇申能賺什么信息費(fèi)？竇申所賺，名上是信息費(fèi)，實際是暗箱費(fèi)，是密室政治費(fèi)，要言之，是暗權(quán)力費(fèi)——真正的信息費(fèi)是可見天日的，竇申們賺的這錢，見得了陽光嗎？

竇申賺的這份錢，于官人，當(dāng)然是喜錢；于百姓，自然是悲稅。官僚也曉得，這是黑錢（官人也定其是黑錢，不奇怪，官場自知是黑箱），但黑官場也要講究一些的（這也不奇怪，盜亦有道，賊牯子若不讓人恨得要拼命，也會自設(shè)底線）。也是唐朝，有叫婁師德的，被人推為黑箱子里的白模范，其白之白，白在并不賣乖討喜錢。國朝每次動議干部，他每次都提議狄公（神探狄仁杰是也）、他每次都不給狄仁杰打電話發(fā)短信，走廊上碰到狄仁杰，也不把他拉到一邊，附耳言：我投了你一票。狄仁杰恨他，他也不解釋，“狄公排斥師德非一日”，后來武則天問他：你知道我甚要提拔你嗎？女皇告他：“卿之遭遇，實師德之力也?！?/p>

只是黑箱里，具有白道德如婁師德的，幾希；更多的是竇申們，打個電話報個訊，獲利一萬十萬的，哪有這么好的生意做？這是壟斷生意，非官人，或與官人沒干系的，做不了，有資格的，誰放過這機(jī)會？國朝有時心血來潮，也高舉霸王鞭，作勢要打，但哪里打得了？竇申報喜弄錢太黑（國朝這時將其定性為泄露國家機(jī)密罪），皇上也看不過去了，將其叔叔竇參喊去訓(xùn)誡談話：“德宗頗聞其事，數(shù)誡參”，被皇上盯上：“卿他日必為申所累，不如出之以掩物議”，竇參嚇得出了身汗，先做檢討，做說明，說竇申搞腐敗，是“臣素親之”；后表態(tài)，簽廉政狀：“請保無他犯”，我一定要管，一定要管好。竇參管了沒？也許管了（報喜不是不能報，要注意隱秘，要注意分寸——哪是反貪？分明是教貪），管好沒？管好個大頭鬼，“申亦不悛”，竇申并不稍有收斂，依舊是喜鵲，依舊是叫啊叫啊叫喳喳。

嗓子叫一聲喳，票子能賺一大扎，這生意，掉命都干得，何況官場沒誰真為這事掉過命。故而今，啥組織紀(jì)律，啥國家機(jī)密，大鳥們開會尚沒散，喜鵲們早報了，附耳對要官跑官者嘰嘰，喳喳，嘰喳喳，嘰嘰喳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