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曹新偉
趙薇執(zhí)導的電影《致我們終將逝去的青春》 (以下簡稱《致青春》)在票房上獲得巨大成功,但并沒有取得什么藝術上的突破,這種叫座不叫好的現(xiàn)象已經(jīng)屢見不鮮,反映出中國大陸電影的諸多問題。在學界提及的所有問題中,最大的問題是電影敘事和藝術風格的混亂,而缺乏敘事創(chuàng)新的電影終究無法成為一部佳作,藝術風格雜亂的電影甚至稱不上一部合格的電影。電影《致青春》改編自辛夷塢的同名小說,小說為電影提供了充足的敘事元素和人物形象,按理說不至于理不出一條清晰的敘事線索和統(tǒng)一的藝術風格。遺憾的是,電影《致青春》不僅沒有利用好、搭配好小說提供的敘事元素,將敘事元素雜亂地鋪陳其中,而且沒有形成統(tǒng)一完整的敘事風格和藝術風格,大大降低了電影的藝術層次,最終造就了一部庸俗的“精品”。簡而言之,電影《致青春》根本沒有理解青春,也不能準確表達審美訴求,造成空心的青春敘事和混亂的藝術風格。
《致青春》用多種標志性事物來極力呈現(xiàn)“我們逝去的青春”年代,但這些呈現(xiàn)僅限于畫面,而沒有進入那個年代的內(nèi)心。電影《致青春》運用了多種視角,刻意用九十年代流行的物件來營造已經(jīng)“逝去”的背景,這在一定程度上把人拉回了曾經(jīng)的大學時代。電影《致青春》重點描繪了大學宿舍,那里有擁擠混亂的樓道、貼滿明星海報的墻壁,邋遢或有潔癖的舍友,有電風扇、隨身聽和違禁的電爐,有黑臉不近人情的宿管員,有樓道盡頭的固定電話和宿舍樓下的磁卡電話,更多的是打牌、喝酒、抽煙、看片、打游戲、下棋、聽廣播的學生。在典型的階梯教室里,大學老師以點名來應對逃課的學生,曠課、遲到的學生在編造相似的理由對付老師的懲罰。在排起長龍的食堂里,學生們拿著相似的飯盒,吃著千篇一律的大鍋菜、大鍋飯。還有《阮玲玉》電影海報、李克勤名曲《紅日》和呼啦圈,這些無不勾起人們對九十年代的文化記憶。但是,電影《致青春》沒有給我們提供這些典型文化符號背后更多的東西,黎維娟對大學生活無比失望,形容宿舍的走廊就像野獸出沒的叢林,簡直是糟蹋青春、浪費生命,這些描寫停留在大學的表層,靜止于青春的過場。
在涉及到大學生群體的刻畫時,九十年代大學生的青春影像被“空心化”處理,明顯帶有類型化、臉譜化特征,大大降低了對人物內(nèi)心的關照?!扒啻骸睂儆谇嗄耆耍嗄耆耸莻€性、思想、先鋒的重要載體,是社會先進程度的重要標志。青年文化是一種亞文化、邊緣文化,常常被規(guī)訓、被教育。尤其是九十年代的大學生,這些青年出生于七十年代到八十年代的過渡期,不像五六十年代的青年一樣被當作“紅色小將”,也不像八零后、九零后因“頹廢”“垮掉”而備受關注,他們的迷茫、抗爭和思想都缺乏應有的反映。青春充滿了積極、感性、理想、批判和激進,青年具有熱情、沖動、本能、探險、活潑、坦率和正直的特點,這些特質(zhì)使青春充滿了多種可能性、偶然性和創(chuàng)造性,這是青春的魅力所在。電影《致青春》將主要人物看似非常有個性:敢愛敢恨的鄭微,功利直率的黎維娟,癡情動人的阮莞,善良正直的朱小北,為愛瘋狂的施潔,深沉冷靜的林靜,理智冷酷的的陳孝正,懦弱自私的趙世永,游手好閑的張開,紈绔不羈的許開陽,等等。實際上,這些人物的類型化、臉譜化太明顯了,試圖展示不同類型青年的不同青春,卻弄巧成拙。
女生的類型被簡單化處理,主要是鄭微宿舍女生為中心進行刻畫,以對愛情的態(tài)度不同進行區(qū)分。鄭微的浪漫史最為復雜,先是對青梅竹馬的鄰家男孩林靜非你不嫁,為了愛情考到林靜所在城市,但林靜卻不辭而別,沒有給她任何解釋;后是遭遇陳孝正,喜歡上人家卻被拒絕,上演了一出全校皆知、女追男的鬧劇。阮莞從高中就與趙世永相戀,雖然有很多本校男生追求,但她一直堅守著與男友的異地戀,卻聽到男友讓別的女生懷孕的消息;阮莞面對愛情毫無智商,男友聽從家里安排沒有來到自己身邊,也不與她結婚生子,甚至可以說是導致阮莞意外死亡的罪魁禍首;阮莞的愛情就是一個愛情悲劇,因愛情導致悲劇人生。黎維娟來自小縣城,非常實際、功利地看待愛情,毫不猶豫地拋棄了沒考上大學的男友,選男友的標準首先看家境好不好;畢業(yè)后嫁給一個五十多歲、有兩個孩子的有錢人,生孩子也是為了獲得更多家產(chǎn)。朱小北家境貧寒,是個假小子,有暗戀對象,但沒有行動,更沒有結果。電影《致青春》將女生及其愛情進行了明顯的分類,并突出愛情復雜的鄭微,淡化愛情簡單的其他女生形象,是典型的人以“愛”分。
男生的類型化更加明顯,主要圍繞與鄭微等女生的關系展開,以對愛情、事業(yè)的處理方式不同而區(qū)分。林靜和陳孝正先后離開了鄭微,前者是因為發(fā)現(xiàn)了父親與鄭微母親的奸情,后者是為了公派留學、出人頭地,理由雖然不同,但實質(zhì)一樣——為了某種功利的目的,愛情是可以犧牲和拋棄的。林靜與鄭微的感情很深,不僅有愛情,而且已經(jīng)有了親情的成分,林靜在離開鄭微后一直默默地在背后注視著她,顯示出其內(nèi)心的矛盾,這種矛盾是理智與情感的對立造成的。但這種處理無疑是失敗的,正如電影中鄭微對林靜的質(zhì)問:“你要是有一點胸懷,給我一個問候,我們都不會成為今天的樣子?!彪娪袄锏哪行猿銎娴爻聊瑢矍榛蛘呔芙^,或者逃避,林靜、陳孝正從不主動給愛戀中的女友解釋或問候,林靜不給認識十七年的女友一個問候,陳孝正出國也不告訴鄭微。從這一點來看,林靜、陳孝正甚至不如懦弱自私的趙世永,趙世永讓別人懷孕求助女友的行為固然讓人不齒,但起碼他能第一時間真實相告,遠比林靜和陳孝正真誠和勇敢。林靜、陳孝正還有相同的一點,都曾一再拒絕女孩的追求,不同程度地傷害了愛人。林靜的一再拒絕讓深愛他的施潔屢次自殺、精神失常,陳孝正的一再拒絕讓鄭微自暴自棄,混跡于男生宿舍、打牌喝酒到深夜,這些拒絕對戀愛中的女性而言是殘酷的,甚至是無情的傷害。
從歷史語境來看,電影《致青春》對九十年代大學生的塑造不僅趨于類型化、臉譜化,而且非常淺顯,甚至十分虛假。改革開放之后的第一個十年,“新啟蒙”蔓延于中國社會,尤其體現(xiàn)在大學校園,大學生作為中國改革的重要推動力量一直非常活躍,他們思想前衛(wèi)、生機勃發(fā),天下情懷與個人自由追求交集并進。但青年獨有的文化姿態(tài)和價值立場也為藝術呈現(xiàn)提供了多樣素材和現(xiàn)實基礎,應該可以更好地展現(xiàn)社會轉(zhuǎn)型期的青春風采。如果說九十年代的青年喪失了父輩擁有的歸屬感和家國情懷,失去了宏大的理想和彼岸的追求,那么無所依托的無力感和無所皈依的空心感必然非常明顯,這些大問題應該得到深切的關注。遺憾的是,電影《致青春》沒有展現(xiàn)九十年代青年文化的社會根源、思想焦慮和價值轉(zhuǎn)型,沒有深入思考和挖掘大時代背景下的青春和愛情,沒有完整敘述一代人的青春往事,甚至沒有提供一個完整、合理和有趣的故事。
電影《致青春》不僅在敘事上毫無創(chuàng)新,而且在藝術風格和審美追求上不統(tǒng)一,前后矛盾,大大降低了作品的審美品格。從整體來看,電影前半部分是追求浪漫的喜劇效果,一開始就搞了一個不倫不類的童話戲劇場面,讓女主角做了一個公主與王子的美夢,又用嘈雜的火車硬座車廂將人拉回現(xiàn)實。同樣,迎新生的場面也試圖營造喜劇場面,接新生的師兄們各懷鬼胎,都在打著漂亮師妹的主意——許開陽、張開先是盯上鄭微,后被更溫柔美麗的阮莞吸引,小胖被安排接送同樣肥胖的新生,精瘦矮小的新生被同樣瘦小的男生接到。鄭微就是在這時認識了張開、許開陽,還有更招人喜歡、讓人嫉妒的室友阮莞。大學生宿舍同樣被夸張的喜劇手段加以展示,女生宿舍走廊的打鬧場面、男生宿舍的邋遢至極,都試圖讓人進入一種輕松愉快的大學記憶。鄭微的失戀被安排在林靜的宿舍,當林靜室友說出林靜出國的消息,鄭微失聲痛哭,卻無意中拉下了其短褲,而且被其女友當場撞見。鄭微的重新戀愛同樣發(fā)生在男生宿舍,陳孝正整潔的床鋪在無比雜亂的男生宿舍干凈得簡直“變態(tài)”,陳孝正推開鄭微搶救建筑模型的行為更具沖擊力,讓兩人的關系急劇變化——先是水火不容的沖突,后是鄭微對陳孝正的不懈追求。許開陽對鄭微的追求同樣喜感十足,他對鄭微的表白被拒絕后,惱羞地跳到湖里,奮力掙扎后卻發(fā)現(xiàn)水非常淺。甚至林靜的受傷也具有喜劇性,他的手被施潔弄掉的玻璃割得鮮血淋漓,昏迷的卻是暈血的施潔——被傷者將傷人者送到醫(yī)院,而且從此施潔瘋狂地愛上了林靜,不惜以命相博。這些喜劇場面和情節(jié)雖然大大增強了影片的看點和笑點,這也許是電影大賣的原因之一,在敘事功能上實在乏善可陳。
藝術風格的雜亂和審美追求的不定是電影作品的大忌,電影《致青春》的后半部沒有延續(xù)前面的喜劇風格,而是趨向現(xiàn)實主義風格,以情節(jié)突轉(zhuǎn)來驅(qū)動敘事,雖然具有某種“震驚”效果,但是削弱了人物性格和情感挖掘。在大學畢業(yè)的散伙席上,眼淚橫飛,豪言壯語,各奔東西,再浪漫的愛情也要向現(xiàn)實低頭——面對陳孝正公派留學,鄭微只能咽下愛情的苦果;趙世永沒有應約留在身邊,阮莞只能疲于兩地奔波;被商店誤當作小偷,朱小北沖動之下打砸商店被開除;等等。多年之后,青春已經(jīng)逝去,每個人都心事重重,沒有了喜劇,只有現(xiàn)實。這種突轉(zhuǎn)看似合理,是對青春逝去的回應,是對青春與不再青春兩個時段、兩種人生的寫照,其實非常愚蠢。這種愚蠢來自對青春理解的錯位,來自對人生的淺薄理解,主要體現(xiàn)在電影《致青春》對故人重逢、愛情結局的敘述。與前半部輕松愉快的節(jié)奏相比,后半部明顯沉重而急促,急于為青春畫上句號,對曾經(jīng)青春的人們做個了斷。鄭微同時遭遇兩個前男友,與他們之間的關系變化也在同時進行,難免讓人產(chǎn)生錯亂之感。電影簡略地用陳孝正接受電視采訪的方式,讓鄭微得知了陳孝正在國外事業(yè)發(fā)達、心靈空虛的現(xiàn)狀;又用偶遇的方式,讓鄭微與林靜在醫(yī)院會面;還讓阮莞的突然死亡來推動鄭微的愛情天平倒向林靜,又因林靜手上傷疤的故事而突然離開林靜。無論從現(xiàn)實角度,還是從感情角度,這些“突轉(zhuǎn)”都令人費解,讓人意外,這種意外雖然加快了敘事節(jié)奏和敘事內(nèi)容,但不合情,也不合理。還有結婚生子的許開陽和曾毓,故意不與老同學相認的朱小北,都沒有做好鋪墊和交代,除了讓人感到吃驚之外,幾乎沒有任何意義。
電影《致青春》審美風格的矛盾和變異還體現(xiàn)在無節(jié)操的“穿越”、不講究的語言上,這讓電影“向青春致敬”的自我標榜顏面掃地,徹底暴露了其商業(yè)電影的銅臭氣息和粗鄙面目。當失戀的鄭微向阮莞尋求安慰時,一向文靜的阮莞竟然從書箱底掏出了“青島”聽裝啤酒。當然,我們還看到了“真維斯”衣袋,還有穿越而來的“伊利”盒裝牛奶,等等。這不得不讓人聯(lián)想到,電影拍攝期間曾經(jīng)發(fā)生資金鏈斷裂的傳聞。
更為拙劣的是,可能是為了突出青年的語言特點,電影《致青春》毫不講究地加入了近幾年才出現(xiàn)的網(wǎng)絡語言,當劇中人物隨口說出“二逼”“我靠”時,簡直無法分辨電影身處何時,我們又身在何處。還有更細微之處,如果詳加推敲,就會發(fā)現(xiàn)更多問題。例如,“帥哥”“美女”這樣的詞匯,在近幾年的意義已經(jīng)發(fā)生很大變化,九十年代的“帥哥”“美女”一定是真的很帥、真的很漂亮,而今天的“帥哥”“美女”大概只是性別的簡稱。電影《致青春》顯然沒有注意到這些細節(jié)的變化,沒有注意到十幾年前與今天的文化差異①,沒有關注到社會轉(zhuǎn)型和文化變遷的巨大影響。
時間的穿越不僅體現(xiàn)在植入的廣告和語言上,更是體現(xiàn)在青春時代劃分的錯亂,以及大學時期與大學之后的人為斷裂。上過大學的人都知道,同一個人在大一和大四有著巨大的差別,這才是度過青春的人的正常經(jīng)歷。但是,電影《致青春》沒有體現(xiàn)出這種差別,一直都是大一的模樣,僅憑這一點就違背了最基本的常識。電影《致青春》從頭到尾就沒有準確的時間概念,難道僅憑《阮玲玉》的海報、電視里的《新白娘子傳奇》、呼啦圈等標志性事物就足以標示出時間了?電影對畢業(yè)后的三年的敘述,更驗證了我們這一判斷。出國深造并非一步登天,僅僅三年時間,常理大概只能碩士畢業(yè),至多博士畢業(yè),陳孝正即便再刻苦、再優(yōu)秀,也不至于做到從一個本科生一躍成為被楊瀾采訪的國際建筑業(yè)精英;而此時,同學張開淪落為街頭為人作傳的混混,而且低三下四地甘愿成為陳孝正的跟班。人們不禁要問:如果不是刻意為之,三年時間內(nèi)同學之間怎能產(chǎn)生如此之大的差距?即使要營造這種差距,起碼要尊重常識,不能違背常理。還有,鄭微說她認識林靜已經(jīng)十七年,又說從小的愿望就是嫁給林靜,不知道這十七年究竟是從何算起,也不知道“從小”是從何時開始。無論怎么算,至少有一個是無法解釋的。更讓人費解的是,電影在刻意描繪各人境遇的巨大差異時,卻沒有注意到每個人的情感幾乎沒有發(fā)生什么變化,癡情者更加瘋狂(施潔、阮莞等),功利者(陳孝正、黎維娟等)更為變本加厲。
其實,電影《致青春》的種種缺陷,其根本原因是缺乏對九十年代、青春時代的真正理解,宏觀上沒有看到九十年代在中國當代的文化意義,微觀上沒有挖掘出人物心靈深處的變化,更無法抓住青春年代最寶貴的東西——精神、思想和激情。我們更遺憾地看到,即使這樣一部沒有激情、精神和思想的影片,居然賣出超過五億的票房。我們甚至分不清,這是中國電影的悲哀,還是中國觀眾的悲哀。
注釋:
①王冬梅:《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保護的再出發(fā)》,《學術論壇》2011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