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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分身術(shù)(中篇小說)

    2013-08-15 00:54:08陳崇正
    文藝論壇 2013年9期
    關鍵詞:徐靜和尚

    ○ 陳崇正

    1、窮人綜合癥

    這一年夏天,我的好朋友施陽到半步村小學去推銷教輔書。他背著大背包,里面塞滿各式各樣印刷粗糙的練習冊和世界名著。這個倒霉鬼繞著半步村轉(zhuǎn)了一圈,才記起之前走過的那條山路。他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來到這間嶄新的小學前面時,夕陽已經(jīng)被西邊的棲霞山切掉半截,小學的校門緊鎖,一條黑狗在鐵門里頭對他虎視眈眈。這時,一個出來找豬的女孩子告訴他,半步村小學半年前已經(jīng)關門了。

    “關門了?怎么會關門?”

    “關門就是關門了?!毙∨⒄f她急著去找豬,沒心思跟他聊天,她擔心遲了她家的豬會變成五條腿或三條腿。她只看了施陽一眼,便赤腳跑向竹林深處,消失得跟鬼一樣快。

    雙頭蛇見過,五條腿的豬施陽還真沒見過。上一次來半步村的時候,還聽說若干年前這兒有一種樹皮人病,得病者肌膚壞死如樹皮,指甲瘋長,最后都變成了一棵樹。難怪半步村這么多樹,施陽現(xiàn)在看著每一棵樹都像一個張牙舞爪的怪人。天色已晚,施陽記起附近有一間停頓客棧,那里的竹筒飯粘性十足,吃到嘴里就跟吃麥芽糖一樣耐嚼。金滿樓在門口劈竹筒,他對施陽的問題并不感興趣,他慢條斯理地說,計劃生育抓得嚴,村里沒多少年輕人,大多都到城市去打工,村里的年輕人現(xiàn)在也不太愿意生孩子,即使生了孩子,誰都不愿意讓孩子在村里上學,都千方百計往城鎮(zhèn)的小學送。去年半步村小學連同校長在內(nèi)有四個老師,但卻只有六個學生,后來幾個老師待著無聊都走了,學校就空下來,關門了。

    他又補充一句:“我們林村長看上了這個學校,準備租下做別墅。就可惜了這學校,建成沒幾年。”

    靠在門邊的啞巴老板娘聽他這么說,嗯哼發(fā)出鼻音,手里比劃著,施陽沒看懂,金滿樓卻笑了:“我老婆剛才更正了我的錯誤,小學原來是被官老爺包下來做度假村,但木宜寺的和尚想包下來養(yǎng)豬,我們這里且家?guī)妥畲螅缓笫呛蜕?,和尚想要到這養(yǎng)豬,官老爺就得讓步?!?/p>

    金滿樓今年五十多歲,上唇開裂是兔子嘴,說話有點漏氣,只知道他的前妻去世得早,后來娶了一個啞巴做媳婦,啞巴老板娘干活利索,把整個客棧打理得纖塵不染。

    “金老板,老板娘的門牙去鑲了沒有?”施陽問這個問題,主要在于顯示他是熟客,希望金滿樓能在房租上便宜一些。果然,金滿樓見施陽認出他,停下手中的小斧頭,轉(zhuǎn)臉望著他:“年輕人,我看你很面善,但一時記不起你是誰,你倒還記得我老婆的門牙,謝謝??!”施陽告訴他,幾年前自己曾經(jīng)來過,那時候這家小學還有學生,只缺了二年級,二年級沒學生。他清楚記得當時校長楊運通很豪邁,喝了他帶來的假茅臺酒之后,就勒令每個學生都必須買兩套教輔資料。施陽回去之后被老板大大表揚一通,吩咐他說,路雖遠但要跟緊這條線,別讓其他教輔書供應商搶了地盤。他心里暗暗感到好笑,像這種鳥不拉屎的地方,沒有誰愿意進山來的。但今年夏天他倒了大霉,認識馮娟不到一個月,這個戴著大耳環(huán)的小妞就將他銀行卡里的幾萬塊錢書款全部卷走了,她說是借去老家做生意,但電話號碼很快就成空號。如果月底之前還沒法湊夠錢,被老板發(fā)現(xiàn),非吃了他不可。

    所以他趕在臺風到來之前進了山,路上幸運遇到一輛牛車,把他拉到了半步村,但小學關門了。在停頓客棧安頓好行李,他又覺得有什么不踏實,他重新來到半步村小學門口,再次確認校門真的關了,真的很久都沒人住了。這時一條大黑狗隔著鐵門對著他狂吠。他胸口悶,像吃了一只蟑螂,一種叫窮人綜合癥的老毛病開始發(fā)作。他開始暴怒,撿起石頭打狗,連扔了四五塊石頭,連發(fā)連中,大黑狗吃了痛,汪汪跑遠了。然后他又感到無比沮喪,連飯都不想吃,踩著坑坑洼洼的黃沙路回到停頓客棧,上樓倒頭就睡。

    停頓客棧建在山坡上,離半步村小學只隔著一片竹林。停頓客棧應該是半步村修建得比較考究的房子了,每層四間房,共有四層,只有第一層是空心磚砌起來的,上面三層是木結(jié)構(gòu),木樓板走過去吱呀作響,木樓梯搖搖晃晃,但木板黑油油的顏色一直在告訴你,這房子可以存在很多年。門前的院子里有一棵樹,看不出是什么樹,金滿樓說它曾被雷劈過,沒死。許多到半步村來的游客都住在這里,因為停頓客棧是半步村唯一的客棧,人們愿意來這個小村落的原因大概只有兩個:一個是千年石狗陣旁邊那座木宜寺里頭有求必應的千手觀音,燒香求子的人非常多;第二是附近月眉谷的面包樹,碩大雄奇,尤為文藝女青年所喜愛。像施陽這種跑到這里推銷教輔書的人,實屬少數(shù)。但施陽也有自己的借口,他跟金滿樓說,喜歡這客棧的原因是此處視野開闊,在窗臺上可以看到遠山浮動的云霧。

    一覺從傍晚睡到午夜,施陽被一陣時斷時續(xù)的聲響吵醒,他打開門探頭去看,只見金滿樓拿著掃把在掃地。半夜三更怎么在掃地?當他轉(zhuǎn)過身來,這才發(fā)現(xiàn)他雙眼似閉非閉,原來是在夢游。十幾瓦的燈泡發(fā)出黃昏的光打在他的臉上,讓他的臉看起來有點浮腫。他口里喃喃還說著夢話:“幫主別怕,我們還有好多魚好多魚好多魚……幫主別怕……”

    2、夜游癥

    金滿樓從一樓掃到四樓,又從四樓掃回一樓,折騰了半個小時才安靜下來。施陽已經(jīng)睡不著了,他拉開窗簾,看不見月亮,也不見有山風,而山野沁人心脾的涼意依然讓他一陣清爽。他的手不自覺往包里摸,摸出了香煙,又摸,卻找不到打火機。唉,人倒霉的時候是要什么沒什么。他想下樓去找火機,又怕與金滿樓相遇,萬一他夢游還沒回房,藏在什么陰暗的地方,準被他嚇一跳。

    他覺得自己應該安安靜靜坐在這里。窗外籠罩著厚重的黑,一只貓在對面的屋頂上悠閑地走過去,貓突然停住,向他這邊望來,然后,像是受了什么驚嚇,喵的一聲就跑掉了。他突然覺得這樣的情景似乎曾經(jīng)發(fā)生過:夜里坐在窗前,貓一聲驚叫跑掉了。在夢里發(fā)生過嗎?或者真的有第二時空,只是隱約之間在時空的縫隙中漏了過去。

    但貓為什么要跑呢?難道窗口掛著雙頭蛇?他明白自己的詫異來得太遲,但忍不住還是從窗口探出頭去瞧瞧。不是雙頭蛇,是兩條腿!人腿!在他面前出現(xiàn)了兩條腿,在窗戶旁邊晃動著——有人上吊?有人在屋頂坐著!施陽沒忍住,“啊——”叫了一聲。那兩條腿又晃了兩下,便從屋頂縮了回去。他一定神,莫不是金滿樓還在屋頂夜游?他心里暗暗罵了幾聲,就聽到外面樓梯傳來了腳步聲,腳步很輕,聽起來不像是金滿樓。他不禁怒火中燒,開了門出去,正想發(fā)火,卻看到一個穿著黑馬甲白襯衣牛仔褲的女孩子從屋頂?shù)哪咎萃伦?,她的手放在牛仔褲的褲袋里,身材高挑,怎么看都好像不適合對她發(fā)火。女孩這時也看見了他,主動朝他走了過來。她聲音很低,東北口音聽起來十分舒服:“很抱歉,嚇到您了,大哥?!彼⑽澭瞎?,但手依然放在褲袋里。

    “你半夜三更跑屋頂坐著干什么?萬一摔下去……”

    “睡不著,店主人又夢游,我害怕,所以想一個人靜靜坐一會,剛好,您這房間,”她伸出一只手指著他背后的門牌號,“401,我跟我男友以前住過,本來我想住這間的,但我來得遲,您已經(jīng)在里面睡了。”她發(fā)出一個皺著眉頭的笑。

    “這樣……”施陽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好像做錯了什么,“你男友在你房間嗎,那你叫醒他,你們住過來吧,我們換房間,你們繼續(xù)浪漫,反正我住哪都無所謂?!笔╆柼筋^去看。

    她低頭沉默了一會兒,突然抬起頭來,已經(jīng)淚流滿面:“他不在我房間里,他上周死了,死在西藏的雪山里?!?/p>

    這回輪到他愣住了:“我們這是在拍電影嗎?怎么那么像電影臺詞?”

    她熟練地在口袋里摸出紙巾,又朝他微微彎腰致意:“不好意思我失態(tài)了,讓您笑話了。”她轉(zhuǎn)身走向樓梯口,準備下樓去。他叫住她,邀請她到房里坐坐:“反正我也被你嚇醒了,睡不著了,你若不介意,到我房里聊聊吧?”他怕她有顧慮,又補充說:“就只是聊天解悶,房門開著?!彼室鈴娬{(diào)了房門不關,她破涕為笑,一臉無所謂的樣子,從樓梯轉(zhuǎn)回來,進了房間。

    她站在房間中間,長長舒了一口氣:“一年了,這里一切都沒變,你說,人生怎么就那么多意外呢?”

    3、胖子遁了

    牛仔褲女孩叫徐靜,長發(fā)微鬈,大概之前染成棕紅色,現(xiàn)在發(fā)根又長出了黑發(fā),她似乎都沒顧得上打理,看上去像枯死的吊蘭倒掛下來。但這不影響她的美,從眉眼之間透出的憂郁,在她顧盼之間增加了她的貓性——像波斯貓一樣的慢與凝重。男人似乎更容易欣賞女人弱者之美,楚楚可憐低回婉轉(zhuǎn),而對強勢的女人保持敬畏,對于自以為是的女人,則是毫無例外的厭惡。此時的徐靜,看起來像一只憂傷的美洲豹,溫良背后有一種不可接近,而這也是魅力的一部分。

    “有時候怕記不住,有時候又怕忘不了,你說,人賤不賤?”今夜,她為一個已經(jīng)死去的男人失眠。她想念他,她說,我想跟他開各種玩笑,但現(xiàn)在不可以了。她說,即使他現(xiàn)在正在跟另一個女人調(diào)情,開著玩笑,都比死掉好,想起此刻那個人正在地下沉沉睡去,她就想哭?!拔逸斄?,他是沒心沒肺的贏家。他說再見就真的再見了,在我頻頻回頭的時候,他沒有回頭。”她絮絮叨叨地訴說著。

    施陽靠墻坐著,墻是竹子做的,靠起來蠻舒服,但隔音效果不好,他一直擔心徐靜控制不住大哭起來,把隔壁的人吵醒(假如隔壁有人的話)。所以他耐心地陪她微笑,給她倒開水。從她的描述中,他知道她的男朋友是個胖子。胖子是個攝影師,開了一家婚紗攝影店,在一座南方小城?!芭肿诱f,他要遁了?!比缓缶驼娴亩萘?。他一個人開著一輛車去拍雪山,阿尼瑪卿雪山,海拔6282米,似乎每一個攝影師都必須親臨去拍一張雪山的照片,不然都不好意思說自己是個攝影師了。

    “他是在距離丹巴還有二十多公里的地方掉下去的,道路塌方了,人都找不到了?!?/p>

    “人都找不到,你怎么知道是二十多公里掉下去的?”施陽忍不住插嘴。

    “他在距離丹巴三十公里的地方發(fā)了微博??!前天他們在塌方的地方撿到他的相機……”她沒有哭,眼望向黑暗的窗外,窗外對面的屋頂那只貓又跑回來了。

    攝影師的相機跟劍客的劍一樣,都是不離身的。他只能又一次把水杯遞給她。

    西藏、雪山、相機、塌方……在這樣的夜里,聽一個陌生女人談她的男友,這個被她稱為胖子的陌生男人剛剛?cè)ナ?,在她的描述里,他和世界上所有的胖子一樣會打鼾,吃飯抖大腿,愛說黃色笑話。但徐靜說,每天夜里聽到他的鼾聲,她都感到無比踏實。她那么悲傷,真不知道怎么辦才好。

    “胖子,你都不知道你有多好。”她喃喃自語。

    就這樣,世界重新安寂了下來。她不再說話,就在施陽發(fā)呆的瞬間,她居然斜躺在被子上瞇著眼睛睡著了。聽到淺淺的呼吸聲,那么均勻,施陽心里突然升騰起一種憐憫。這么漂亮一個女孩子,怎么就跟一個胖子在一起了,糟蹋了。施陽腦海浮現(xiàn)見過的各種胖子,但沒有發(fā)現(xiàn)一款適合套在她所描述的胖子身上。

    夜太深沉,施陽抓了一個枕頭,睡到地板去了。金滿樓的地板打掃得還算干凈,他這樣對自己說。夜里他做了一些夢,夢見一些人朝自己開槍,剛被爆頭,他又爬起來,有人又開了第二槍,就這樣反復,直至醒來——四周都是黑的,全身冷汗,也不知睡了多久,索性眼睛又緊閉,就享受破碎的夢境吧。

    4、去看面包樹吧

    醒來的時候徐靜在疊被子。

    “或者他變成了一棵樹?!彼f,“不好意思,我醒來,腦海里依然還是他,不過心情好多了,好幾個晚上沒睡這么踏實了,我是不是應該說一聲謝謝你?”她笑著,真好看。

    “胖子變成樹,按體型大概也是一棵面包樹?!?/p>

    她笑得更燦爛了,在晨光里千嬌百媚。她的笑聲消歇,突然正經(jīng)地說:“要不我們?nèi)タ疵姘鼧浒??”她見施陽猶猶豫豫,便又說:“月眉谷離這兒不遠,如果碰得上牛車,一天就可以來回,再不然我們就住到木宜寺里去?!?/p>

    “你去過?”施陽問過以后就后悔了,因為徐靜的臉又像狗耳朵一樣耷拉下來,很明顯,她一定跟胖子去過。

    “那好吧……你要不樂意也可以不去?!彼穆曇艉艿?。

    “不是,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擔心野獸什么的,最近不是有五條腿的豬嗎……”

    “我?guī)Я藰專闩律???/p>

    “男人才有槍,女人有什么槍?”施陽笑著說。

    徐靜也不回避:“你的槍在哪里,亮出來看看?生銹了吧?有沒有經(jīng)常擦槍?”

    氣氛又活潑起來,剛認識,施陽不敢繼續(xù)開玩笑,轉(zhuǎn)了話題:“不是說要刮臺風了嗎?”

    徐靜陡然提高了音量:“我一個女孩子家都不怕臺風,你一個大老爺們怕什么臺風,不會那么巧的,我手機上有天氣播報,還沒登陸呢!”

    施陽見她說話丹田力十足,不覺一笑。女人真是天生能適應環(huán)境的動物,她們總是能在以為一輩子都忘不了的情況下把一切都忘得一干二凈。徐靜似乎也知道施陽這個笑容的意思。她一跺腳,樓板吱呀一聲:“我就是晚上心靈脆弱一點,傷口容易發(fā)作,白天還好……但你也甭想趁虛而入,在忘記胖子以前,我是不會跟你上……”她故意停住不說。

    “上什么?”施陽揶揄道。

    “上……上屋頂看月亮。”

    就在他們氣氛和諧的當口,啞巴老板娘不知什么時候站在門口。她走路總是沒有聲響,不小心就出現(xiàn)了。她對于客棧里的男女住著住著住到了一起看來已經(jīng)習慣,或者此時正假裝習慣,她只用手比劃著。這次施陽看懂了,老板娘叫他們下樓去吃早餐。

    附近沒有像樣的餐館,基本上住客棧也就在這兒吃飯,施陽總盤算著房費里砍價省下來的錢,怕是要被老板娘從飯錢里賺回去。早餐沒有多少選擇,白粥或者面條,白粥簡單,有小菜和雞蛋,面條要專門去煮,貴一些。施陽理所當然地選擇了白粥,徐靜要了面條。

    施陽剛坐下來,就聽見有人在哭??蜅5拈T檻上坐著一個小女孩,六七歲的模樣,她抱著小腿,把頭都埋到兩個膝蓋中間哭著。施陽認出這就是昨天找豬的那個女孩,他不禁走過去,蹲到她旁邊。跟昨天碰到的時候一樣,她依舊赤著腳,沒穿鞋。施陽低聲問她:“豬沒找到?”

    說話間,施陽這才留意到她的左腳長著六個腳趾,在小腳趾再長出一個小小的腳趾,像一截姜芽。再看另一只腳,也是六個腳趾。這小丫頭居然長著對稱的十二個腳趾!

    “不用你管!”女孩顯然看到了施陽在看她的腳趾,她縮了一下腳,埋頭繼續(xù)哭。

    施陽伸手去撫她的肩膀,正想說什么,那女孩子卻抬起頭來,朝他吐口水。施陽大驚,那口水正好吐在他黑皮鞋的鞋面上。

    施陽正想發(fā)作,但轉(zhuǎn)念一想后面徐靜看著呢,出手去打一個孩子好像不太合適。他咽了一口口水,到桌子旁邊去找紙巾擦鞋。女孩吐口水的行為卻被金滿樓看到了,他走過來,一個巴掌扇在女孩的肩膀上,女孩沒坐穩(wěn)摔到外面泥沙地里去了。

    “你這倒霉丫頭竟敢對我的客人吐口水,”金滿樓繼續(xù)罵道,“你的豬丟了要找且家?guī)退阗~去,對我們客人出氣干什么,豬總會回來的嘛,多個腿少個腿又怕什么?我豬圈的還不是都三條腿和五條腿的,有哪頭豬是四條腿的!”

    金滿樓還想再打,被施陽拉住了。施陽內(nèi)心暗爽,嘴角掛著笑意,但他覺得金滿樓剛才打得有點重。小女孩爬起來,重新又坐到門檻上,恢復那個抱腿的姿勢。不過她也不哭了,兩眼茫然地望著門檻。門檻上有一隊螞蟻在搬家,很忙碌。

    5、小豬三條腿

    徐靜的面終于端上來,面條上蓋了一個煎蛋,還有幾片豬肉。徐靜把豬肉全夾到施陽的碗里,施陽連說謝謝不用客氣,但昨天傍晚沒吃飯,他現(xiàn)在是很想吃肉的。他嚼了幾口,就看到徐靜露出一個詭異的笑,他想起好像有什么不對勁:豬肉……三條腿五條腿!施陽陡然覺得自己嘴巴里嚼的是老鼠肉,一口吐到桌子上。

    他朝金滿樓揚了揚手:“老板,過來!你剛才好像說啥豬長了三條腿?”

    “是呀。”金滿樓語氣很正常,反而對他的問題感到很驚訝。

    “豬怎么會是三條腿和五條腿呢?我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怎么說我也是個搞教育的吧……”

    金滿樓擺了擺手:“這你就不知道了,木宜寺的和尚說了,這山里有一個叫且家?guī)蜁仔g(shù),他們燒香念咒,會讓動物的身體變異,比如說兩頭豬,他們能將這頭豬的腿變到那頭豬身上去,讓兩頭豬,一頭三條腿,一頭五條腿?!?/p>

    “哦,你是說這是一個傳說?那我就放心了,”施陽夾了一片豬肉,放到了嘴巴里,“現(xiàn)在旅游部門為了搞旅游開發(fā),編了太多故事,不足為信?!?/p>

    “不是,”金滿樓搖搖頭,“這些事上面都不讓記者來報道的,我們家豬圈里的豬,就沒有一頭是四條腿的?!?/p>

    施陽又一次把豬肉吐出來:“我說金滿樓,你這是嚇我的吧?”

    “不信你到我豬圈里看,但不能拍照,傳出去我們會有麻煩?!?/p>

    竟然真有這樣的事,徐靜嗖地站起來:“走,不吃了,看豬去!不會是基因變異吧!”

    金滿樓看著那碗只吃了幾口的面:“你不吃了?”徐靜說不吃了。

    金滿樓對著門檻上的女孩子:“喂,過來,這碗面給你吃,叔剛打了你,現(xiàn)在給你面吃,從昨天中午餓到現(xiàn)在,小心餓傻了。”

    那女孩子站起來,頭也不抬,徑直走到桌子旁邊,拿起徐靜的碗筷,狼吞虎咽地吃起來。

    金滿樓帶著他們轉(zhuǎn)了個圈到客棧后面去,那里有一個巨大的糞坑,還有一個豬圈。幾頭白色的小豬正躺在豬圈里,一眼望去,赫然在目,都是三條腿和五條腿的豬,如金滿樓所言,沒有一頭豬是四條腿的。小豬看到有人來了,以為是來喂食,哼哼地都站起來,擠在角落里。這些豬其實就只有三條腿,那些五條腿的豬,其實有兩條腿是縮起來懸在半空的,相當于殘廢了。

    “這里的豬只要丟失,回來就都會變成這樣,且家?guī)鸵郧笆谴瑤?,大海里的魔法太厲害了,所以村里有很多小孩現(xiàn)在不念書,就到木宜寺里去學習誦經(jīng),長大以后跟著和尚幫人家做法事,驅(qū)魔辟邪什么的,工資要比出去打工的高。”金滿樓解釋說。

    徐靜接話道:“木宜寺我以前跟胖子去過,里面有個老和尚,瘦瘦小小的,帶了七八個孩子每日都在誦經(jīng),很虔誠。”

    “對,老和尚法號叫悟木。之前木宜寺只是叫木宜庵,里頭就一個胖和尚,后來胖和尚走了,來了三個和尚,老的叫悟木,中年的叫悟林,現(xiàn)在是住持,還有一個年輕的,就叫悟森,法號都很好玩。主持品行不好,結(jié)交了很多高官富商;白胡子悟木愛和小孩玩;悟森就喜歡看書,戴著厚厚的眼鏡?!?/p>

    金滿樓剛說完,就看到西邊的路上開來了一輛軍車,停在停頓客棧門口,一個小和尚從車里下來,戴著厚厚的眼鏡。

    金滿樓吐了一下舌頭:“日別叨念人,夜別叨念鬼,你看,說曹操,曹操就到,悟森師父來了?!?/p>

    他急急忙忙迎上去:“悟森師父,又出門去買書了吧?哦,不是去買書,是來看小學的豬圈改建情況……您是吃白粥還是吃素面?”

    施陽與徐靜面面相覷,只見和尚后面還有兩名身穿迷彩服的青年男子緊緊跟隨,這排場確實還沒見過。徐靜卻說,現(xiàn)在的和尚真有錢,有錢人現(xiàn)在就流行讓自己的保安穿成武警官兵啥的,顯擺一下。

    6、鳳眼菩提子

    徐靜雙手叉腰在那輛軍車前面,若有所思,然后轉(zhuǎn)頭看了施陽一眼。施陽當然知道她的意思,如果能搭順風車,那該是多么美麗的一件事。

    悟森點了一碗白粥,一碟腌制蘿卜絲。白粥太熱,眼鏡總是蒙上水霧,悟森索性將眼鏡取下來,放在桌子上。他從布包里掏出一本書,邊吃邊看,鼻子都快碰到書頁。施陽以為是經(jīng)書,定神細視才發(fā)現(xiàn)是霍金的《時間簡史》。這是一本學生推薦讀物,每一個版本施陽都非常熟悉。

    “這書我讀過?!彼p聲對徐靜說。

    “那就靠你了,你想辦法讓我也坐坐軍車,威風一下?”

    但打順風車主意的,不只有他們,還有那個小女孩。小女孩已經(jīng)將那碗面條吃得一口也不剩,然后走到悟森的桌子旁邊,爬上那只空著的板凳,坐下來,看著和尚。

    和尚放下手里的書,摸了桌子上眼鏡戴上,以便看清這個小女孩:“馬芳,又被你爸爸打了?”他竟然認識這個小女孩,看到她臉上的憂愁,對她笑了。

    “我想坐你的車,去找豬,我的豬丟了,我不要我家的豬變成三腳豬?!?/p>

    悟森臉上掠過一絲不安,他又笑道:“豬丟了要到附近去找啊,我回寺里,你坐在車上怎么可能找到豬?”

    “這你別管。”馬芳內(nèi)心有一股氣,但她看到和尚對她的回答有些不悅,又補充說:“每次,村里人都是在木宜寺附近找到的。它一定已經(jīng)變成三腳或五腳,三腳的豬不會跑了……”馬芳都快哭了。

    “等小學的豬圈建好了,你們應該就不會丟豬了?!焙蜕械难凵竦痛瓜聛恚饋淼臅r候,他望著旁邊兩名隨從。兩人對望一眼,點了點頭。

    悟森對馬芳說:“坐車不能亂動?!瘪R芳笑了。

    施陽終于湊過來:“她在這坐了一早上,還沒見她笑過呢……師父早!”施陽雙手合十鞠了一個躬。

    悟森雙手合十答禮。

    “讀《時間簡史》,要和中醫(yī)五行之道結(jié)合著看,才有趣?!笔╆栒f完這句話,開始觀察悟森的臉色。果然,悟森眼中一亮,追問道:“跟五行結(jié)合著看?”

    施陽見他開始問起來,就來了精神。他取出紙筆,在紙上畫了一只手掌。在悟森疑惑的眼神之中,他開始布道:“你看這小指,在中醫(yī)里頭歸屬于腎經(jīng),腎屬于水,黑色,是先天之本;無名指,連著肺臟,肺金,白色;中指,這個眾所周知,屬于心火,紅色,連著心臟,紅紅火火;食指,是肝,肝屬于木,是青色;然后是大拇指,屬于脾土,后天之本,黃土的顏色。”說到這里,他眼望著悟森,悟森也正茫然地望著他:“然后呢?”

    書呆子果然比較好忽悠,施陽一笑,在小指外側(cè)畫了一個太陽,在無名指和中指之間畫了一個圓,寫上地球:“這下看清楚了吧?如果太陽在小指這一側(cè)照過來,那么按照這個順序,剛才說了,小指屬于水,無名指是金……”

    悟森突然一拍掌,大笑:“妙啊!你是說這是水星、金星、火星、木星、土星,五根手指,而地球就被夾在無名指和中指之間?”

    “對?!笔╆柛胶椭ζ饋?。

    “然后呢?”

    施陽招手叫徐靜過來,對悟森說:“我們想去月眉谷看面包樹,我是說要不搭一下師父您的順風車,我們車上慢慢聊?”

    悟森一愣,頓時反應過來,明白他兜著圈子原來也是想來坐車,有些失望:“那就一起吧。”

    徐靜在門口的石凳上坐了很久,看他們嘀嘀咕咕,不知道說些什么,施陽叫她過來的時候,恰好聽見悟森說一起走,不禁對施陽另眼相看。她對悟森合十行禮,口中稱謝。

    悟森的眼光卻停在徐靜手腕上的一串佛珠上:“這是鳳眼菩提子吧?”

    “是的,前不久在西藏雪山腳下,一位大喇嘛送我的?!?/p>

    徐靜突然警覺地看了施陽一眼,仿佛說錯了什么,但施陽樂呵呵地將桌子上的紙筆收拾起來,準備車上再用。他估摸自己的陰陽五行學說,胡說八道估計能撐到木宜寺。

    7、哦,就這樣吧

    隨著山路的起伏,遠處山谷也若隱若現(xiàn)。施陽漸漸看清楚了,半步村距離月眉谷真的不遠。中間其實是被一座山阻隔了,大山在半步村之西,頗為險峻,傍晚時候西邊的天空總是彩霞滿天,把大山籠罩在一片祥和的紅色之中,所以半步村的人稱之為棲霞山。

    軍車沿著險峻的盤山公路搖搖晃晃往前走,路崎嶇不平,車速不快。施陽漸漸感覺到自己招架不住,出家人他也見過不少,但悟森不同,他讀的書遠遠超出施陽的想象,覆蓋了文學、天文學、哲學、符號學等各個學科。特別對那些神神鬼鬼的研究尤為感興趣,比如瑪雅預言、埃及金字塔、百慕大三角、不明飛行物、水晶頭骨、科幻電影、《神曲》、日本動漫,甚至相對論。

    “你對無限猴子定理怎么看?”悟森突然問。

    “什么是無限猴子定理?”施陽猶豫了一下還是必須這樣問,雖然這樣問顯得十分無知。

    悟森也不慌不忙:“這是一個法國數(shù)學家提出的悖論,定理認為,如果無限數(shù)量的猴子在無限多的打字機上隨機的打字,并持續(xù)了無限久的時間,那么在某個時候,猴子們必然會打出莎士比亞的全部著作。”

    施陽心頭一驚,這顯然又超出了他的應對范圍,但他必須硬著頭皮把話題往自己熟悉的領域引回來:“這是個概率問題,這也沒什么稀奇,你就說孫悟空吧,他會分身術(shù),拔一把猴毛就可以變出千萬化身,他要想打莎士比亞著作,估計用不了很長時間?!?/p>

    施陽邊說邊察言觀色,說到“分身術(shù)”的時候,悟森和尚眼中一亮,施陽便知道自己無意間又說中了和尚在思考的問題。所以他順著這個話題往下說:

    “就說分身術(shù)吧,我們古代道家煉丹就有元神出竅之說,那其實也是一種分身術(shù),要比現(xiàn)在日本動漫里忍者的分身術(shù)厲害多了?!?/p>

    “馬芳,你可以把背靠到椅子上?。 弊诤笠慌抛蔚男祆o突然發(fā)話,施陽一回頭這才發(fā)現(xiàn)馬芳筆直坐著,表情嚴肅。

    徐靜又說:“這孩子,怎么流這么多汗?”徐靜伸手去幫她擦額頭上的汗。但馬芳揮手擋開了。

    “你是不是不舒服?你的后背怎么了?”悟森也回頭看著馬芳。

    “讓我看看?!毙祆o伸手去掀馬芳后背的衣服。馬芳哎地一聲痛叫。馬芳的后背橫七豎八都是傷痕,很顯然是被鞭子抽的。

    “你爸打的?”悟森問。

    馬芳點了點頭,眼淚簌簌往下掉:“他喝醉了,把我吊在屋梁上打,我弄丟了豬。”

    馬芳抬起頭來,看著悟森:“悟森師傅,且家?guī)湍敲磯?,你要跟住持師傅說,讓他去將巫師抓起來,至少要把且家?guī)偷膸椭髯テ饋恚F(xiàn)在是豬出事,說不定接下來貓啊狗啊人啊,也會長出另一條腿?!?/p>

    悟森沉默不語,他轉(zhuǎn)頭看看窗外,抿了抿嘴唇才說:“抓妖的事還是交給孫悟空吧,你看我們大師兄只會念經(jīng)做法事,住持師兄天天跟一幫達官貴人打麻將,我除了讀書什么也不會。再說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難處,也許他們且家?guī)鸵灿星壹規(guī)偷碾y言之隱。你就說我吧,我想死,他們都派兩個人來盯著我……哦,就這樣吧?!?/p>

    說到這里,突然,悟森伸手去拉車門,一推,車門被打開,他一貓腰就要跳出去。就在這時,坐在后排的徐靜一伸手就擒住悟森的手腕,速度之快匪夷所思,仿佛徐靜的手可以伸長一般。車子一個急剎車,車里的人都抖了起來,徐靜拉住悟森的手也一松,悟森就這樣滾出了車外。

    車停了。所有人都下車。

    這突然的變故將那兩個迷彩服青年嚇得臉色發(fā)青,他們皺著眉頭重新打量著徐靜,眼神中說不清是驚訝、警惕,還是感激。下車一望,施陽這才嚇出一身冷汗——這是一段十分險峻的盤山路,一邊是陡壁,一邊是懸崖,很顯然,悟森早就選好了這一段路,若不是徐靜拉了一把,他早就滾落到深淵之中粉身碎骨了。

    兩個迷彩服青年哆哆嗦嗦將昏迷的悟森抬回車里,悟森很輕,被他們輕而易舉就抬走了。兩人又去找悟森的眼鏡,左邊的鏡片已經(jīng)裂開了,他們小心地撿回去放進和尚的口袋里。悟森似乎很累,竟然節(jié)奏均勻地打起呼嚕來。

    “上車吧?!毙祆o說。

    “姐姐,你剛才的手會變長?!瘪R芳第一次開口叫徐靜為姐姐。

    “上車吧?!毙祆o輕聲對她說。

    “姐姐,手真的會變長?!瘪R芳盯著徐靜的手,還有她手腕上那串鳳眼菩提佛珠。

    那本《時間簡史》從悟森的口袋里滑出來,施陽隨手拿起來翻開,扉頁上寫了幾行歪歪扭扭的字:“這一生,預言了所有的死與絕望,也預言了離別,然后用悲壯的身影去踐行它,僅此而已。最巨大的勇者,不是雖千萬人吾往矣,而是虛妄已了然,卻微笑著置身其中。你是嗎?我是嗎?”

    施陽一笑,心想這和尚如此博學,字卻寫得跟巫婆畫符一樣。徐靜探頭過來,看了這幾句話,也一笑:“自殺的和尚大概是這個世界上入戲最深的人,對于人生,他們都演得太忘我了。”

    8、月亮又要圓了

    時近正午,陽光很好,山腰上的木宜寺遠遠就能看得到。這木宜寺,據(jù)說是遙遠的從前,有一位叫木宜的和尚在此修行,據(jù)說此人本是一名石匠,開悟之后道行高深,多方游歷才到了此處,他最大的功德就是募款在木宜寺中修建了一座十幾米高的千手觀音佛像。在這窮鄉(xiāng)僻壤巍巍群山之中,修筑一座大佛,可以想象工匠手中的每一個動作一定都帶著必不可少的虔誠。更奇怪的是,石佛的肚子是中空的,被修建成一間石室,稱為觀音閣,歷代住持都住在石室之中,圓寂之后骨灰壇子就擺在石佛之下的地宮之中。

    千手觀音因為年代久遠,經(jīng)過文革之后就只剩下佛頭和軀體,兩邊千種佛手或殘或斷,基本都不見了,但遠遠望去,慈眉善目,依然令人心存敬畏。

    在木宜寺門前停車,馬芳一溜煙就跑不見了,她說她可以自己回家,不用管她。走的時候她過來摸摸徐靜的手,笑了一下,就赤著腳消失在山間的小道。徐靜喃喃地說:“這里沒鞋店,不然真想給這孩子買雙球鞋。”

    “山里人赤腳走路,給她穿鞋,不一定能跑這么快了。”

    施陽上前幫忙扶著昏迷的悟森進寺,但他發(fā)現(xiàn)自己多此一舉,大概是營養(yǎng)不良的緣故,悟森的身體比想象中輕非常多,兩名迷彩服青年抬著他就跟移動一袋行李一般輕便。

    住持悟林聽說悟森途中自尋短見,勃然大怒,他穿過大殿來到悟森的禪房,人還沒到就聽見他罵罵咧咧的聲音。他大踏步進門來,施陽和徐靜不禁對望一樣,徐靜忍不住小聲說:“該不會是父子倆吧?”悟林和悟森長得太像了,高矮跟悟森差不多,是一個小胖子,肚子像一個被憑空吹大的氣球。只要將他身上的僧衣?lián)Q成便服,摘掉脖子上的佛珠,放到菜市場去就跟一名屠夫沒有什么兩樣。悟林似乎聽見了徐靜的話,白了她一眼:“外甥長得像舅舅,不行?。俊毙祆o做了一個鬼臉,閃到施陽后面去了。但悟林也沒顧得上徐靜,他對悟森十分關切,嘴上說個不停:“好好一個人,怎么可以死呢?死是遲早的事,不聲不響就自己去死,這算什么事嘛?這不是在背后暗算我嗎?”

    他說話的聲音也和悟森非常相似,就如同在對講機里聽到自己的聲音的那種相似。都喜歡將句子后面的語氣詞往上揚上去。施陽想起卷走他的書款的馮娟,在電話里他總是無法分別馮娟和馮娟她媽的聲音,有一次打電話還鬧出笑話。

    悟林正吩咐去后山請大師兄悟木,但悟木已經(jīng)聞訊趕來。悟木走進禪房,施陽又看著徐靜笑,他湊到她的耳邊輕聲說:“這估計是悟林的舅舅?!?/p>

    兩人相視而笑——悟木、悟林、悟森,這一定是一家人,而且家族基因很強悍,長得太像了。難怪很多人要非議佛門的腐敗,如果說一家子統(tǒng)治一個庵寺,那么出家與不出家又有什么分別呢?施陽內(nèi)心油然而生一種鄙夷,他跟徐靜說趁早離開去看面包樹吧。徐靜搖搖頭:“咱今晚還要在這兒過夜,多待一會兒吧。”

    悟木留了一點山羊胡須,胡子黑白相間,從光滑程度來看,悟木應該經(jīng)常摸自己的胡子。果然,他俯身去看了看悟森,然后就摸摸自己的山羊胡,才慢悠悠說:“難怪……難怪我今天一整天都心神不寧,我就說要出事。”他聲音發(fā)顫,拈著胡子的手也在微微發(fā)抖,似乎悟森的自殺是一件極端恐怖的事情。

    悟林搖頭嘆息:“人是不是年紀越大越怕死?”

    “不是我怕死,”悟木爭辯道,“轉(zhuǎn)眼月亮又要圓了,他卻想自殺!上次還有人向我告密,說悟森想炸掉石佛,你最好看緊他。我老了,無所謂,你還年輕,可別被更年輕的人毀了?!?/p>

    悟林沒再理他,轉(zhuǎn)頭對旁邊兩名迷彩服青年說:“你們?nèi)ジ茽斦f,讓他再派兩個人過來,四個人一起看著他,不許他死。跟破爺說,悟森死了,且家?guī)蜕⒒锪?,他就什么都沒有了。”他似乎意識自己說了什么不該說的話,又對他們說:“你們先把這兩位施主安置一個住處吧,悟森需要休息,禪房里就別讓外人進來了?!?/p>

    悟木也看著施陽:“兩位施主是來拜石狗,還是拜千手觀音石佛?石狗求子,石佛無所不應?!?/p>

    看他這樣打廣告,徐靜笑了:“我們是來看面包樹的?!?/p>

    “阿彌陀佛,年輕人都愛浪漫。如果兩位有空,也多朝拜石佛,石佛顫巍巍,說不準什么時候就見不著了?!蔽蚰倦p手合十。

    “今晚我們需要借住一晚,也好跟各位師父討教佛理。”施陽將“佛理”兩個字說得分外響亮,言語中不無鄙夷。

    悟木似乎也聽出他的話外之音,微微一笑:“我們藏經(jīng)閣中不只藏有佛經(jīng),還有諸子百家、經(jīng)史子集、中外名著等,施主有閑暇可前往借閱。窮鄉(xiāng)僻壤,我佛廣開方便之門,很多孩子都喜歡到那里看書,增長智慧,就是最大的功德。”

    悟木這話的用意大概是在告訴施陽這木宜寺觀念先進,不單有佛理,還有其他知識。但施陽聽起來這話卻十分熟悉,他的老板就經(jīng)常這樣對著客戶和員工宣傳公司的教輔書:“課堂練習,中外名著,無所不有,增長智慧,功德無量。”

    9、我要你抱我

    和徐靜相處還不到十二個小時,但施陽只覺得似乎過去了很久很久,過去的半天時間大腦獲取的信息總量要比一個星期甚至一個月還多。他之前也曾在出差的旅途中結(jié)識各種各樣的朋友,在一起的時候山聊海侃,離開的時候依依惜別,互相留下了聯(lián)系方式,但真離開之后大家都默認不再聯(lián)系,大概都忙于各自的生活圈,或者怕生活的寡淡會破壞美好記憶的完整吧。

    但徐靜不同,她歪著頭端詳著每一棵面包樹,讓施陽感覺她是帶著一腔故事來到這里的。夕陽下,面包樹的剪影那么漂亮,徐靜的剪影也那么美,施陽拿出他的山寨手機圍著徐靜轉(zhuǎn)圈拍照,但拍出來的簡直是一堆狗屎,完全是對眼前美景美人的公然侮辱。

    “阿施,你說你會不會感覺會有好幾個自己同時活在自己的身體里,他們時而和睦時而爭吵,我有時候總是分不清哪一個自己才是真的自己?!?/p>

    “是不是早上我跟悟森聊分身術(shù),讓你胡思亂想了?”施陽伸手撫著她的肩膀,“別想太多,其實愛不愛一個人,很多時候真的只是一種習慣,把想念一個人的習慣改掉就好了。就像我,習慣一個人空空蕩蕩,也覺得挺好的?!?/p>

    “阿施,抱我?!?/p>

    施陽愣了一下,十分笨拙地伸出手去,摟住她的肩膀。

    “這是摟,不是抱,我要你抱我?!?/p>

    施陽的手臂箍緊,將她擁入懷中。徐靜在他懷里,突然抽泣起來。她把眼淚和鼻涕都蹭在他的衣服上。施陽對這種情形感到十分陌生,他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于是就什么都不說。

    “他沒死,胖子沒死,我是自己騙自己的,他從西藏回來,帶給我這串佛珠,”徐靜揚起手腕上的佛珠,“然后……然后他告訴我,他其實是有老婆的,還有一個三歲的兒子!他怎么可能欺騙我?怎么可以……三年了,我們在一起整整三年了,我從來沒有懷疑過他,按時間算起來,我們第一次相遇正是他老婆懷孕的時候……我當然也有察覺,但我不愿意相信他會騙我,他可以一直騙著我的,他為什么要告訴我真相,他為什么要將他跟老婆恩愛的照片突然就上傳到博客上,我受不了……阿施,我受不了……我覺得我全都輸了……”

    “這是沒有贏家的,都是輸家。我記得我們公司的教輔資料里有一篇閱讀理解里頭有這么一句話:愛即是赦免,最終的虛空里有那么一絲面目模糊的感動。如果時光將一切都洗刷干凈,你我重新相遇,站在人來人往的街,天很冷,你看著我的眼神,是否依然清澈?你能記得我多久,一個月,一年,還是一輩子?”施陽慢條斯理地背誦出來,就如登臺朗誦,顯得十分抒情。

    徐靜用手捶打著他的胸口:“討厭!你討厭!引用別的不好,怎么引用教輔材料里的東西!”

    徐靜離開他的懷抱,破涕為笑。

    “別瞧不起教輔書,那里頭包羅萬象,無所不有,增長智慧,功德無量。”施陽學著悟木的樣子,雙手合十。

    徐靜突然又重新抱住了他。

    施陽笑著說:“我們現(xiàn)在演的是哪一出?”

    “你想演哪一出?”

    “人生如戲,全靠演技,你不是笑悟森入戲太深嗎?你這樣總是抱我,也太不把我當男人了吧?”

    “你說,若真愛一個人,是不是意味這個人不可替代?”

    “干嘛那么嚴肅……”

    “你回答我,是不是嘛?”

    施陽不知道怎么回答。四野寂靜,唯有呼呼大作的風聲;面包樹棵棵挺拔,形如陽具。徐靜想告訴施陽,她此刻內(nèi)心洶涌澎湃,渴望被深吻,被占有,被吞沒。內(nèi)心蒸騰而起的性欲如海面上的臺風一樣滾滾向前,在這個時刻,是誰進入她的身體變得可以替代,沒有差別,就如同這一棵面包樹跟那一棵面包樹,外貌各異而本質(zhì)并無不同。而如果性可以剝離開愛而存在,那么愛會附著在性上面么?愛又是什么?胖子一次次進入她的身體,這就是愛嗎?而剝離掉質(zhì)感相同的情欲,剩下的會是什么?一個契約?胖子從來不留下任何承諾。或者真如施陽所說,真的僅僅是一種習慣。

    當然,徐靜沒有這樣對施陽說,她只是輕輕發(fā)出一聲嘆息,推開施陽的懷抱,跟他說了三個字:“回去吧?!彼秊樽约簩矍榈囊娊馊绱四w淺而感到無比沮喪。

    兩人并肩走了一段,施陽突然停了下來。

    徐靜:“怎么了?”

    “我怎么覺得有一雙烏溜溜的眼睛在看著我的后背……”

    徐靜的臉色唰的白了,她突然變得像一只警覺的獵犬,十分自然地弓著身子,側(cè)著頭往回走了幾步。

    施陽看到她將手探進腰間的小挎包里,輕輕地摸出一把黑色的手槍。

    手槍!玩具槍?

    但徐靜雙手將槍捏緊,她標準的動作又一次讓施陽覺得自己活在電影里。但這明顯不是電影,徐靜將手槍平舉起來,又走了幾步,她停在那里,眼睛像是在搜索著什么。然后,她緩緩將手槍放下了,輕輕放進包里。這時施陽才留意到徐靜腰間這個小挎包,它是那樣不顯眼,別在徐靜纖纖細腰之上,讓人感覺包里會放著梳子鏡子紙巾發(fā)夾唇膏口香糖一類的東西,從來沒有想到里面會放著一把槍。

    徐靜沒有抬頭去迎著施陽疑惑的眼神,她徑直走到一棵面包樹下面,靠著樹坐下,然后伸出手去,對施陽說:“煙。”

    “哦。”施陽拿煙的動作從來沒有這么慌張過。

    打了三次火,才幫徐靜點上煙。她抽第一口,就一陣猛咳。她朝地上吐了一口口水,然后說:“我剛才好像聽到馬芳的聲音,她在喊救命,我又聞到一股血腥味,但可能是幻覺?!?/p>

    “你很緊張?”

    “是,我朝胖子的老婆開了一槍,胖子居然跑過去擋,最后他倒下了,好像是打中左腹,應該不會死的,但也不一定……他可能死了?!?/p>

    “他死了沒有你不知道?哦,你逃跑了?你是逃犯!你怕警察?”

    徐靜一笑:“我不是逃犯,我是警察。我怕胖子的老婆會雇人來殺掉我,她老婆當面說要讓人毀我容,他們家有錢……但也不會,我爸會幫我搞定的,我知道在東州我爸還是有一些朋友的?!彼殖榱艘豢跓?,動作很生硬。

    “我要是進監(jiān)獄,你會來看我嗎?”她的眼淚又簌簌往下落,“我爸一定氣瘋了,他在我身上不知道花了多少錢,讓我拜師學武,讓我當警察,我卻莫名其妙成了小三,還拿槍去打原配,我真的是……什么狗屁愛情!”

    她扔掉煙頭,吐了一口口水:“你這什么爛煙,怎么我那么多口水?”窮人哪能抽什么好煙,施陽笑而不語。她抬頭望天,突然將手上那串佛珠取下來,狠狠地往地上擲下去。過了一會,她又看了那串佛珠一眼。施陽心里估摸著她會俯身去撿——如果真要扔掉,一甩手可以拋得很遠,丟進草叢就再也找不到了,而她只是丟在腳下——但她沒有去撿。所以施陽十分識趣地將佛珠撿起來,拉過她的手,輕輕戴到她手腕上。

    “你說胖子會不會死了?我打死他了……”她一把又抱住了施陽,嚎啕大哭起來。

    10、好好珍惜吧

    臺風沒有來,但天黑得很快?;氐侥疽怂碌目头坷?,四周已經(jīng)一片漆黑,雖時近十五,卻不見半點月光。和尚們明顯將他們當情侶處理,只給了一間房,里頭只有一張床。上床之后徐靜卻矜持起來,她說只能摸胸,不接吻,也不能動她下面,因為很多事情她還沒有想清楚。施陽嘿嘿壞笑兩聲,卷著被子臉朝墻壁蜷縮成一團就睡覺了。

    “真睡了?你這是欲擒故縱?”

    “你這次要是沒進監(jiān)獄,我準備娶你做老婆,所以不用操之過急?!闭f出這樣的話,施陽自己也嚇了一跳。真想討她做老婆嗎?他本來想用“操之過急”四個字來調(diào)侃,但說出來的語調(diào)卻反而多了幾分誠懇。

    果然,徐靜長長嘆了一口氣:“你這樣說我會當真的。如果沒被毀容,我就考慮嫁給你。喂,你什么星座?”

    “那要是被毀容呢?”

    “那看我能不能活下去,可能去當尼姑吧,”她有點自言自語,“當尼姑也不錯……嫁給你這個賣教材的好像不太對口,我想到一個什么地方去,去開一家飯館,名字由我們倆的名字合在一起,靜陽餐廳,靜陽飯館,都成……你會煮什么菜?我會做泡菜,還會炒田螺……喂,你這就睡了?”

    徐靜用肘子碰了碰施陽,但他只是嗯了一聲就繼續(xù)睡了。昨晚連連噩夢,今天又跑了一天,施陽真是累了,沾床即睡。

    施陽迷迷糊糊睡到半夜,醒來時一半床空著,徐靜不在,院子那邊傳來一陣麻將嘩啦的聲響。他在黑暗中呆坐了一會兒,摸了摸,煙抽完了。他循著聲音向院子那邊走去。這山野之中,夜風散發(fā)出一種鮮肉剛被切開的香味,讓人安靜,又撩撥欲望。夜空中一輪明月將圓未圓,被一層迷蒙的白云遮掩著,清輝如漿,傾倒在頭頂那巨大的千手觀音佛像上,這斷了胳膊的佛像似笑未笑,正俯瞰遠方月眉谷。但就這么一個瞬間,施陽覺得菩薩是在看著自己,菩薩用眼的余光淡淡掃描著他的內(nèi)心,掃描著他的虛弱。

    穿過院子,一間禪房里亮著燈,門開著,徐靜果然坐在麻將桌前面,背對著門。坐在她對面是一個瘦老頭,齙牙,身上居然還穿著長袍;左邊是和尚悟林,他全神貫注盯著牌,像一個胖屠夫守著他的豬肉攤;右邊是一個戴眼鏡的年輕人,襯衣領帶,手指纖細像個鋼琴王子。

    地上橫七豎八躺著幾只啤酒瓶,空的,如沒有靈魂的尸體相互依靠取暖。

    施陽猶豫了一下還是走了進去。屋里的光讓他瞇了一下眼睛。

    “女施主,你的男施主來了?!蔽蛄滞嶂诸^顱笑著。

    徐靜轉(zhuǎn)過身來:“你醒了?幾點了?三點了!我出來上個洗手間,怎么一坐下來就三四個小時了?”徐靜站起來,賠笑道:“不行,我得回去了,我未來的公公婆婆最不喜歡我打麻將,我男朋友要是回去一告狀,我怕是甭想進他家的門?!?/p>

    “不行,”鋼琴王子一臉蠻橫地說,“至少要打完這一局,你這一撒手,我們?nèi)币?,嫁不出去我娶你!?/p>

    “今晚這么多人說要娶我……別那么認真嘛!”看到鋼琴王子一臉嚴肅,徐靜重新坐了下來。

    對面的齙牙長袍客舉起一只手掌,停在空中,像納粹行禮,表示制止,語重心長地說:“姑娘,你跟男朋友回去吧,家庭最重要,麻將明天再打?!变撉偻踝诱胝f什么,長袍客又抖了一下他空中的手掌,說:“子賢,人家未婚夫都來了,別亂開玩笑了。”

    鋼琴王子抬起頭,看著施陽:“未婚夫?她最后是跟我還是跟你,還說不定呢!

    悟林像彌勒佛般笑著對著徐靜:“你別理他,他爸說他幼兒園就愛跟人家搶玩具,大了就愛跟人家搶女人,就這德行。既然破爺說你可以走,你就可以走了,輸?shù)舻腻X也不用還了,破爺不計較這些。”

    “和尚,話不能這么說吧,”鋼琴王子站起來,他仿佛被悟林的話激怒了,“我第一眼看到徐姑娘,就覺得她一定是我的。這沒有錯吧?喜歡的東西我就想得到,這也沒有錯吧?”

    “好了!好了!都什么骨節(jié)眼了還整天想著泡妞,沒出息!”破爺站了起來,整理了一下他的長袍,緩緩走向施陽,和施陽握手,十分慈祥地說:“年輕人,看好自己的老婆,比什么都重要?!彼牧伺氖╆柕募绨颍钢赃叺匿撉偻踝诱f:“有我在,就不讓這小子亂來?!庇只仡^看著徐靜:“你們怕是沒那么容易啊,好好珍惜吧,珍惜彼此相處的每一天,回去休息吧。我們這會兒也該散了,明日破爺我……還有重要的事要做,你們一早就離開寺里吧,就不多留你們了?!?/p>

    施陽被他這么語重心長的幾句話說得莫名其妙,仿佛也不好再說什么,只能微笑點頭,然后跟在徐靜后面回到客房里。關上門,徐靜像個散了架的木偶一樣臥倒在床上:“我這個假逃犯今天遇到真逃犯了,好險,你不知道,那個破爺他的名字在我們內(nèi)部文件出現(xiàn)的次數(shù)比麻將牌還多,那個子賢如果沒有猜錯應該東州陳家的三公子,我不知道這些人聚集在這寺廟里頭干什么,一定不是誠心禮佛,你說,我要不要打電話回局里報案?”

    “打電話回去他們先抓誰?你開了一槍就跑掉了,電話卡一換躲到這山里來,也不知道外頭什么情形,你爸幫你拖關系找人了沒有,萬一出去就蹲監(jiān)獄呢?”

    “那……那現(xiàn)在怎么辦?”

    施陽沉吟片刻:“明天一早我們就回停頓客棧吧,我看那鋼琴王子的眼神都覺得害怕,他盯著你的時候就像盯著一塊食物,秀色可餐啊?!?/p>

    11、要犧牲色相

    第二天九點左右,陽光才透過窗戶把施陽照醒。他醒來就聽到有人在門口談話的聲音,是徐靜和悟森。悟森專程過來感謝徐靜出手相救,他厚厚的眼睛在陽光下折射著刺眼的光芒,說話低眉順眼,不會迎著你的眼睛,仿佛總怕被人看穿什么。

    悟森帶來一個好消息,說他又要去半步村小學看看養(yǎng)豬場的改造情況,可以送他們一程。但施陽暗自猜度他是借口要去看養(yǎng)豬場,專程送他們回去的。兩人上了軍車,徐靜還想打探點什么,問東問西,旁敲側(cè)擊,總想知道木宜寺里頭究竟在干什么,怎么總是感覺神神秘秘的。

    不料悟森卻平靜地說:“如果我是你,木宜寺的事知道得越少越好,為什么要知道那么多呢?再說,你怎么就知道你就是徐靜,你有時候不會覺得我們坐在同一輛車上,來了又去,同樣顛簸的路,似乎這樣的情景發(fā)生過,又可以沒有發(fā)生嗎?或者這一切,僅僅是在你另一個自己的夢里,別太將自己當成主角?;盍诉@么久,我總覺得這個世界沒有你想象中那么嚴密?!?/p>

    車里安靜了下來,只有汽車的呼呼聲和車胎碾壓沙石發(fā)出的吱呀聲。

    施陽聽完悟森的話,內(nèi)心不覺也浮想聯(lián)翩,假如真有另一個人生,正看著自己,相當于在這個世界之外再構(gòu)建一個龐大的夢境,每個人活在夢境之中,時間停住,世界停住,時間繼續(xù)播放,世界繼續(xù)向前,沒有人能覺察到自己所依賴的時間和夢境之中存在的停頓和快慢,就如我們在電腦里用播放器隨意拉動一部電影的播放軸,戲中人又哪里知道自己的時間曾經(jīng)被操控過。

    但想這些有什么意義呢?施陽一笑,說道:

    “那你說,你們和尚為什么還如此愛財呢?”

    “你應該說人類愛財,當他愛財?shù)臅r候,他是作為一個人的欲望的化身去愛財?shù)?,而不是一個和尚?!?/p>

    “那悟森和尚愛財么?”施陽直視悟森的眼睛。

    悟森也迎著他的眼睛看過來,微微一笑,毫無怯意:

    “我有時候連活著都覺得太累,連軀殼都想舍棄,你說和尚我愛財么?”

    施陽這才想起他昨天跳車的事,臉上一紅,覺得問得好像不是時候:“這個問題得問問你師兄悟林才好……話說和尚也有苦惱么?有什么化不開的結(jié)需要自尋短見?”

    “慚愧慚愧,阿彌陀佛?!蔽蛏p手合十閉眼,又睜開眼睛,“生死事小,因果環(huán)環(huán)相扣,我不存在了,他們就不存在了,石佛不存在了,椅子不存在了,木宜寺也就能安靜了,這個世界也就安靜了?!?/p>

    施陽想問他們是誰,石佛又為什么會不存在,轉(zhuǎn)念間嘴唇又閉緊了。汽車在一片虛空之中行進,很快就到了半步村。金滿樓看他們并肩走進停頓客棧,笑著問:“開一間房,還是開兩間房?”

    施陽看了一眼徐靜,徐靜沒說話。

    “沒事的,”金滿樓繼續(xù)笑著,“很多年輕人出去一圈回來就省了一間房錢?!?/p>

    “還是開兩間房?!毙祆o的語氣變得非??隙?。施陽不禁又看了她一眼,他在心里算著錢包里的現(xiàn)金能住幾天,窮鬼的不瀟灑全寫在臉上。徐靜似乎看穿他在想什么:“房錢我來付吧?!笔╆栒肟蜌庖幌?,徐靜又說:“我老爹平時太忙沒時間陪我們,但零花錢他從來不會少我的?!鄙蠘橇?,徐靜說她昨晚沒睡好,想好好睡一下,于是各自進了各自的房間。

    “我這是在這里干什么?”施陽關上門背靠在門板上對自己說。在這里待了兩天,像做了一個長長的夢,所有的一切好像跟誰都沒有關系,世界只在自己的內(nèi)心發(fā)生了作用。“上帝將我栽種在這荒山之中,總應該做點什么吧,不算艷遇,沒有性愛,連完整的故事都說不上,去了一趟寺廟就云里霧里地回來了?!彼?,明天天一亮,他就出發(fā)回東州,然后他想到自己公司的老板和同事,還想到公司樓下經(jīng)常撞見的那條沒有尾巴的流浪狗。

    我的朋友不多,施陽是其中運氣最差的一個。萬能的上帝并不急著讓他離開半步村,還會讓他去見很多人,最后還會讓他被狗咬——他如果知道會被狗咬,早就溜了。他一覺醒來就知道溜不掉,因為敲門聲響起來。果然是徐靜,她一進門就埋怨他慢吞吞的,不早點起來開門。施陽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打了個哈欠,這才留意到徐靜手里提著兩只袋子。袋子打開,整個房間都彌漫著香氣。

    “趕緊去刷牙,我們的晚餐有盼頭,半步村最香的竹筍面,幸好我讓陳子賢給你多打一份,就知道你沒吃晚飯,現(xiàn)在這個鐘點,剛好當夜宵?!?/p>

    “陳子賢?”

    “昨晚一起打麻將那個,下午跑來找我,反正我也睡不著,就跟著他出去瞎逛,他有車,也方便。”

    施陽一聽頓時就來氣,他感覺徐靜總能在他睡覺的時候突然就進入另外一個頻道,而那個頻道是他所不知道的,這樣一想,原本香噴噴的面現(xiàn)在吃起來味同嚼蠟。

    徐靜見他臉色難看,笑了,指著桌子上那袋配料:“竹筍面,加一點醋味道好一些!”

    “我不吃醋?!?/p>

    “本身就是個醋壇子?!毙祆o又笑了,“沒有你想象中那樣,就是跟他去逛逛,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總要接觸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p>

    “是啊,電影里的女特務哪一個不是要犧牲色相……”

    “你要再這樣想我可要生氣了啊,面都不給你吃!”

    徐靜伸手作勢要搶走施陽的面,施陽躲開:“喂喂,我陪著你逃命破案出生入死,面總要讓我吃飽吧,說不定這就是最后的晚餐。”

    徐靜呸了一下:“大吉大利,長命百歲!”

    又吃了一口面,施陽說:“你說為什么只有兩天時間,我就覺得好像認識你好久了?”

    “你這是浪漫濫情下三濫的電影對白嗎?我自己都不認識我自己,你真的認識我嗎?吃你的面,別想打我的主意,等你能開一家餐館的時候再說……對,說個正事,今天陳子賢提到他明天要去找馬芳的父親聊聊,我覺得咱明天是不是早點過去,搶在他前面找馬芳的父親聊聊,或許能有什么線索?!?/p>

    施陽點頭:“馬芳不知道回來了沒有,如果不是太晚,我倒想現(xiàn)在去她家看看,你看孩子的后背被打成那樣,真想給她那醉鬼父親當面一拳。”

    12、里頭是個紅肚兜

    第二日一早,施陽和徐靜就去找金滿樓,要他帶路去找馬芳家,下樓卻發(fā)現(xiàn)金滿樓夫婦都換上了嶄新的迷彩服。

    “你不知道,今天農(nóng)歷十五,是木宜寺一年一度的圣衣大會,今年沒有在寺里辦,改在半步村小學,等一會我們就關店去參加大會,拜神祈福希望生意興隆豬仔健康。”

    聽說他們要去找馬芳的老爸,金滿樓連連搖頭,表示不好:“如果他現(xiàn)在沒醉,怕跟我們一樣也要去參加圣衣大會;如果醉了,你去了他會打歪你的鼻子的?!?/p>

    徐靜再三央求,金滿樓才答應讓他的啞巴婆子帶路,還反復交代別誤了時辰讓村里人笑話。啞巴婆子走路奇快,施陽在后面緊緊跟隨氣喘吁吁。七彎八拐越過幾座籬笆圍成的果園,啞巴婆子伸出手指朝不遠處幾間竹屋一指,兀自轉(zhuǎn)頭走了。馬芳家的小竹屋遠看十分詩意,簡直就是一幅國畫,但走近時卻有一股令人無法忍受的臭味撲鼻而來,到了門口耳畔盡是雞鴨鵝的叫聲。他們的到來明顯引起鵝群的極大憤慨,獅頭鵝紛紛伸長脖子對著他們大喊大叫起來。一個赤著上身皮膚黝黑的矮子站在一截樹樁上盯著他們看,這應該就是馬芳的爸爸。馬矮子朝他們揮手,八字胡和小眼睛讓他的笑容看起來十分猥瑣。

    “徐小姐吧?昨夜有人來找我聊,還留了兩件圣衣給你們,他說你們應該會來找我,讓我轉(zhuǎn)交給徐小姐,邀請二位去半步村小學參加圣衣大會?!?/p>

    施陽和徐靜對望了一眼,顯然,要來尋訪馬芳家這樣的信息是陳子賢在談話中有意透露給徐靜的。

    “馬芳呢?”

    “馬芳沒有回來。”馬矮子的語氣一點都不像在說他的女兒,“昨晚我已經(jīng)簽了字,馬芳就算是木宜寺的人了?!?/p>

    “簽了什么字?他給了你錢?”

    “這個不能說?!卑觾墒植嫜?,搖著頭,像一只手搖鼓。

    馬矮子將他們領進家里去,對著門的香案上供著兩件迷彩服——這就是所謂的圣衣。馬矮子要他們對著迷彩服燒香跪拜,但施陽只是十分應付的鞠了一個躬。馬矮子又問了他們的生肖屬相,說是今晚押注就押他們倆的生肖。談起賭博坐莊的事他倒是滔滔不絕,說馬芳居然還能有一個好價錢。

    施陽真想給他一拳,但看他雖然矮小,但胳膊上的肌肉隆起,常年做農(nóng)活的手指像遒勁的樹根,十分肯定應該打不過。徐靜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對著他笑了起來。

    兩人正想告辭,但馬矮子又是猥瑣一笑:“差點忘記了,那位年輕帥氣的先生還留了兩件禮物給徐小姐,他說給第一件禮物,如果徐小姐生氣,再給第二件;如果沒有生氣,就不用給第二件。”

    “少廢話,拿來?!?/p>

    馬矮子進了房間,門簾晃動,他又鉆出來,一手在前,手上拿著一個紅色的小紙盒;一手放在后面,手里不知道是什么。

    徐靜剛接過紙盒,馬矮子便嘿嘿地笑了起來:“不瞞你們說,我昨夜偷偷看了,里頭是個紅肚兜!他……要你穿上?!?/p>

    徐靜正想打開,聽他這么一說,將紅紙盒往地上一扔:“走!”她拉著施陽的手就往外走。

    “果然生氣了,他猜得沒錯啊。第二件禮物還要不要……”

    施陽回頭一看,他手里揚著一張報紙。

    “東州新聞今日頭條,徐大富被刑拘!本報訊,昨天傍晚……”馬矮子舉起報紙大聲讀報。

    徐靜站住了。她拉著施陽的那只手猛地抓緊,施陽感覺到自己的手險些被她抓斷了。

    “把報紙拿來!給我!”

    “你不是說不要嗎?”馬矮子嘻皮笑臉。

    徐靜轉(zhuǎn)過身來,手里已經(jīng)多了一把槍:“給我?!?/p>

    馬矮子看著槍口,嚇傻了,一陣哆嗦:“槍……槍槍……收起來,給……給給!”他將報紙遞過來,慌慌張張?zhí)恿顺鋈ァP祆o打開報紙,上面赫然一張大圖片,是一個中年男人的臉。上面一行大字:徐大富被刑拘!施陽感覺“徐大富”這個名字似乎非常熟悉,但卻一時想不起是誰。但新聞標題簽名居然沒有任何職位頭銜,可見徐靜的父親還是有一定知名度。轉(zhuǎn)念一想,他突然明白過來,她父親徐大富被刑拘的背后,似乎是那個叫陳子賢的男人操縱的。施陽想起他那細長而白皙的手指,還有陰郁的眼神,心中不禁一陣顫抖。那樣的眼神,似乎你只要被看上一眼,惡之花就會在你身上盛開。

    徐靜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施陽俯身想去撿那個紅紙盒,但徐靜大吼一聲:“別去碰它!你走!越遠越好!你一個賣教材的,離這種事越遠越好?!毙祆o舉起槍朝屋頂放了一槍:“砰!”她轉(zhuǎn)過臉來,臉上全是淚水:“走??!”

    槍聲引起了外面鵝群的一陣騷動,獅頭鵝拼命叫喊,那聲浪幾乎將兩個人都給淹沒了。

    施陽扯開自己襯衫的紐扣,指著自己的胸口:“有本事你朝這兒開一槍?!?/p>

    徐靜撲進了施陽的懷里:“那個人是個魔鬼,他昨天下午就威脅我了,我如果全聽他的就好了,我老爸就不至于……這世界是不是瘋了?我都躲這么遠,為什么命運繞了一圈還是沒有放過我?”

    “你是不會屈服的對嗎?”

    “我不知道,我沒有你想象的那么堅強,如果有一天……我希望你別怪我,你要原諒我!反正那是另一個我,不是我?!?/p>

    施陽將她抱得緊緊的:“別那么絕望,這肯定還不是最壞的時候?!闭f完這句話,施陽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按照這種說法,自己豈不是更加絕望?

    13、且?guī)椭魈幼吡?/h2>

    圣衣大會往年都會有和尚出來給大家贈送圣衣,但今年沒有。圣衣以前是用紙做的,大家領了圣衣之后就在香爐里燒掉許愿,但不知道從哪一年開始,木宜寺開始給大家發(fā)這種綠色的迷彩服。人們會穿著迷彩服拜神,穿著迷彩服賭博,穿著迷彩服為老人送終。據(jù)說這衣服能避邪,能抵擋神出鬼沒的且家?guī)偷闹湔Z,最重要的是能給愛賭博的人一些說不清楚的好運氣?,F(xiàn)在,圣衣大會上每個人都穿著迷彩服,整個半步村小學的操場上只有施陽和徐靜穿著平時的服飾,所以他們顯得特別扎眼。很多人一邊燒香一邊朝他們翻白眼。金滿樓雖也穿著迷彩服,但他對這次圣衣大會明顯不滿,他覺得不應該由那個叫陳子賢的年輕人上去表演魔術(shù),他還覺得學校對面的木偶戲沒有以前好看,技術(shù)大不如前。陳子賢的魔術(shù)表演完了,金滿樓站在施陽旁邊喃喃地說:“肯定要出事,你看木宜寺三個和尚都沒有來,這還算什么圣衣大會嘛?”

    “你跟三個和尚都認識嗎?”

    金滿樓呵呵笑著:“他們?nèi)齻€,認識一個就夠了,都一樣的?!?/p>

    這時有一個村民過來和金滿樓打招呼:“老金,聽說昨夜且?guī)椭髟谠旅脊缺缓蜕袀冏プ×?,你知道不?”金滿樓搖搖頭。那人又說:“我說啊,要不是咱村的青年人都出外打工,這且?guī)椭魇窃缭撟プ〉?,聽說他私藏了許多寶物,漢白玉椅子什么的,還有一種能分身的法術(shù)……反正有好戲看了?!?/p>

    正在這時,人群中一陣騷動,有人撞倒了一支巨大的龍形大香,哐口當一聲倒地。香煙繚繞中,只見陳子賢帶著一幫人匆匆出了半步村小學的大門。

    “聽說且?guī)椭魈幼吡?!”人群中有人竊竊私語。

    “且?guī)椭骰貋砹?,”金滿樓又喃喃說了一下,他突然對著施陽笑了一下,“他回來了,終于……”他仰面倒地。

    施陽和啞巴婆子趕緊去扶,他們又是掐人中,又是按合谷,金滿樓卻未能轉(zhuǎn)醒。操場上的人們都面帶恐慌之色,紛紛收拾祭品,各自回家。徐靜讓施陽背金滿樓回停頓客棧,她自己想獨自前往木宜寺:“他怕是中風,先背回去再說。我必須到木宜寺去看看究竟。今晚九點,我們到這個操場會合,我總覺得這小學挺怪異的,今晚沒人,我們到處轉(zhuǎn)轉(zhuǎn)。”

    施陽背著金滿樓往停頓客棧趕,剛到了門口,金滿樓打了一個噴嚏,吐出一口濃痰,就從施陽背上溜下來。他站住,看著施陽,然后一陣猛烈的咳嗽。

    “總是會不小心就睡著,怕是活不久了,”他說,“只希望看到且?guī)椭骰貋?。你不知道,這半步村小學就是在且家老宅的地基上建起來的,當年村里人討厭且家?guī)?,逼著且?guī)椭鞒黾遥终f且家?guī)腿肓四У溃业故乔非壹規(guī)秃脦讞l命?!?/p>

    下午的陽光將門口那棵被雷劈過的枯樹的影子映到停頓客棧的墻壁上,時光瞬間變慢。施陽坐在金滿樓的躺椅上對著墻上的影子端詳了半天,他覺得很美,但不知道用什么語言來形容。

    金滿樓走過來,手里舉著一桿水煙:“你嘗嘗這個,水煙,外頭可沒有這好東西?!?/p>

    “老板娘呢?”

    “她去木宜寺幫忙找人了。你別看都穿迷彩服,其實也分成兩類,有人真是木宜寺的信徒,像我那老婆子;有人敬而遠之,像我。只有你身上存在弱點,想要什么,害怕什么,才會被蠱惑?!?/p>

    徐靜會穿上那個紅肚兜嗎?她會在山的那邊遭遇什么不測嗎?要不要出去找她?施陽感到有什么東西堵住他的喉嚨,胸口有些悶。他深深吸了一口水煙,咕嚕作響。

    金滿樓繼續(xù)說:“我有過一個女兒,有過兩個老婆,但有那么一段時間,我總覺得我好像沒有結(jié)過婚,這種感覺很怪異,跟做夢一樣。你說,我為什么是我?”

    “你當然是你,難道你還能替別人活著?或者別人能替你活一陣?”

    天終于徹底暗下來,吃過晚飯之后,施陽上樓,躺在床上發(fā)呆。徐靜會不會在另外一張床上跟鋼琴王子做愛?她現(xiàn)在是快樂還是悲傷?

    金滿樓的敲門聲打斷他的白日夢。金滿樓站在他的門口,欲言又止,施陽示意他進房間來,他猶豫一下就進來了。

    “小伙子,我說,馬芳一直沒有回來,徐靜姑娘也沒回來……我……我那啞巴老婆怎么到現(xiàn)在也沒回來?!?/p>

    “現(xiàn)在幾點了?”

    “快九點了。我是說,要不你打一打徐姑娘的手機,看看馬芳是不是跟她在一起?”

    施陽尷尬一笑,這兩天形影不離的,都忘記留下電話號碼。他覺得他應該出去找徐靜。金滿樓也同意:“我看店,你出去找找?!苯饾M樓將掛在屁股后面的手電筒遞給施陽,覺得不放心,又在褲袋里掏了半天,掏出一把銹跡斑斑的小折刀,讓施陽帶著,“可以防身”。施陽笑著接過來,心想這樣的小刀,除了切水果之外怕是沒有別的用途。

    “多穿一件衣服再出去,”金滿樓往樓梯下走,又回頭說,“你要是遇見我那啞巴婆子,一定讓她趕緊回來。”

    這個滄桑的老頭就這樣一步一顛下樓去了?;畹剿@個年紀,每一塊骨頭應該都刻滿了故事。施陽看著空空的樓道,空空的房間,內(nèi)心充滿了幻滅之感,這間他熟悉又陌生的客棧猶如一座空空的城堡,裝滿絕望的幽靈,如果不是這些梁柱還算結(jié)實,更可以懷疑這樣的客棧根本就不曾存在。

    但無論怎么抒情,小書販施陽還是走進了黑暗。我的好朋友施陽,捏緊了手里的電筒,打開了人生的另一個頁面。

    14、我是且?guī)椭?,我會分身術(shù)

    月光都被遮擋在烏云后面,半步村小學顯得十分不具體,只有三樓一個房間透出的燈光告訴施陽,徐靜可能就在那燈光的所在。繞著學校轉(zhuǎn)了一圈,施陽發(fā)現(xiàn)后面的圍墻邊上堆了一個柴草堆,翻墻而過并沒有花費多少力氣,但雙腳落地之后他就后悔了——在不遠處有兩點黃色的光在晃動,他聽到了一陣十分熟悉的鼻音——狗!沒錯,那條黑狗,被施陽扔了好幾塊石頭的黑狗,它發(fā)出了一串盛氣凌人的吠聲,朝施陽這邊跑過來。

    跑!這種時候他并沒有太多的選擇。黑暗中慌不擇路,剛沖出去不到十幾米,他就感覺自己撞進了一張大網(wǎng)之中,摔了一跤,爬起來才發(fā)現(xiàn)自己跑進了足球門里頭,掉頭要走,黑狗已經(jīng)追上來了,狠狠地在他的小腿上咬了一口!施陽用手電筒砸過去,正中它的背部,黑狗吃了痛,發(fā)出汪汪兩聲急促的喉音,跑去幾米之外,站住,繼續(xù)對著他一聲又一聲的狂吠。

    施陽撿起地上的手電筒,黑狗本能地又退了兩步。一陣錐心的痛從左腳小腿穿過來,施陽覺得全身一陣發(fā)冷。他摸出口袋里金滿樓給的那把小折刀,打開刀刃,這個時候他才發(fā)現(xiàn)這把小刀顯得如此重要,簡直就成為他的唯一憑借。

    那條黑狗一直跟他對峙著,它用狂吠來表達它的憤怒,偶爾不吠鼻腔也發(fā)出一陣陣讓人顫栗的哼哼聲。施陽回頭看了兩眼,借著微弱的月光可以判斷這是操場,在黑暗中他隱約看到角落里有一棵樹,樹下有一口井,井沿齊腰高。

    他需要休息一下,小腿受傷爬樹是不可能的了,唯一的選擇是站到井沿上。據(jù)說要是撒腿就跑,狗就會乘機追擊,所以他慢慢往后撤退,直到腰部靠在井沿上,他這才翻身一撐,爬上井沿,這才輕輕松了一口氣。他將小折刀放進口袋,騰出手來扶緊了井口,打開手電筒照向黑狗:“要是有一根棍子,老子現(xiàn)在就把你敲暈煮熟來下酒!”他連罵了幾聲粗話,狗也用吠聲回應了他。

    “滾!別把狗引來!”一個聲音從地底下傳來,把施陽嚇得一陣哆嗦。他用手電筒往下一照,只看到一顆皮球一樣圓滾滾的腦袋上面一對同樣圓滾滾的眼睛瞪著他。

    井里有人!密室?莫不是徐靜被關在下面?

    那條黑狗見施陽往井里張望,猛撲過來,施陽用手電筒擋了一下,身子本能地往井里一鉆,手腳撐住井壁,整個人就懸空了。

    “你是誰?別下來!上去!下來我就閹了你!”

    施陽一驚,掙扎著想往上攀,但夠不到井沿,手腳反而徐徐往下滑,就這樣溜到井底。他只感到腿腳一涼就整個人沒入井水之中,站起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井水很淺,僅僅到大腿。這時一只大手扣住他的腰帶,把他往邊上拖?!皠e弄臟我的水!”那個渾濁的聲音說。這聲音既陌生又熟悉,仿佛在哪里聽過。后腰上那只手又拉了他一把,把他拉進水井側(cè)壁一個地洞里。施陽覺得后腦勺在石壁上碰了一下,有點痛,迷迷糊糊聽著狗吠。那條黑狗吠了一陣,覺得無聊,走了。

    施陽正想問些什么,臉上又挨了一下:“別吵,睡覺!”對方在黑暗中翻了一下身,不到三秒就發(fā)出輕微的呼嚕聲,在水井中回響,倒似是一聲聲蛙鳴。

    這究竟是什么人,這種地方他居然也能呼呼大睡!施陽很快也就明白了,痛感是最澎湃的大海——腳上的疼痛一陣陣傳過來,除了睡眠還真沒有其他別的選擇。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施陽被一陣吆喝聲吵醒,地面上腳步聲像下雨,仿佛來了很多人,他們呼來喝去,像在搜尋什么東西。偶爾也有人探頭在水井口上看了又看,罵粗話,還朝井里吐口水,鬧哄哄叫嚷著“仔細點”、“抓活的”、“多看看角落”之類的話。

    “上面在拍電影?還是在抓計劃生育?”

    “在搜我,”皮球腦袋回答說,“別吵,抓到我就沒命了,我的命遲早被他們揮霍完?!?/p>

    “那我怎么辦,我還要去找徐靜呢!”

    “你上去啊,上去就把你拉到木宜寺當小白鼠?!?/p>

    “你是說,木宜寺那幾個和尚在做實驗?”

    “幾個和尚?”皮球腦袋脾氣很暴躁,“木宜寺就幫主我一個和尚,沒有別的和尚!”

    “三個和尚……”

    “一個!就我一個和尚!”他又想發(fā)火,又不敢高聲,只發(fā)出嘶嘶的聲音。

    施陽想起剛才那個圓滾滾的頭,哦,還真是個胖和尚,他忽然想起金滿樓說過木宜寺以前有一個胖和尚當住持,便說:“看來是他們?nèi)齻€擠兌你,奪你的權(quán),對不?”

    胖和尚支支吾吾了半天,才說:“跟你說也無妨,我是且?guī)椭?,我會分身術(shù),他們都是我,我也是他們,我分開了就是他們,想分幾個人就分幾個人,我且家?guī)褪且粋€人,也是無數(shù)人。他們是我的少年、中年、老年!我一個人變成三個人在活,過一天壽命就老了三天,難得合身,我現(xiàn)在再也不分身出去了?!?/p>

    施陽笑了,擠出三個字:“瘋和尚?!?/p>

    “呃……你還不信……”

    胖和尚正想爭辯什么,地面上傳來了此起彼伏的“破爺好”。

    破爺來了。上面突然安靜了下來,所有的人好像都紛紛退了出去。

    15、你也會加入我們的

    “我真的不知道且?guī)椭髟谀?。”這個顫巍巍的聲音竟是金滿樓,這讓施陽大吃一驚。

    破爺慢條斯理地說:“慢慢說,十七年前,是你和且?guī)椭饕黄鸪龊#黄鸢阉б巫影峄啬疽怂?,對不??/p>

    “這沒錯,我們是一起出海捕魚,遭了大風,撈到那把水晶椅子,幫主讓我用木頭把它包起來,做成一把木椅子,搬回木宜寺千手觀音的肚子里,那時木宜寺在文革中慘遭破壞都不成樣子,且?guī)椭髡煸谒吕镄蘅樂鹣?,但我不知道且?guī)椭髟趺磿粋€人變成三個,豬放到椅子上就變成三條腿,更不知道他現(xiàn)在人在哪里??!”金滿樓說著都嗚咽起來。他帶著哭腔說:“我只想找回我的啞巴婆子,看店過日子,木宜寺的事我一概不問。旅客聊起,我都說是有妖法,從來沒有提及水晶椅子的事情?!?/p>

    “且家?guī)偷拇牐褪D銈儌z了?”破爺問。

    “都說遭了大風,且家?guī)偷牡苄謧兌紱]了,我那時候在掃地,幸好抱住掃把卡在窗口才沒掉進水里。且?guī)椭鲿粋€人裂成三個,大概也是因為太想念且家?guī)偷男值??!?/p>

    “這地方以前是且?guī)椭鞯睦险???/p>

    “那時候修建這所希望小學,這老屋就被推倒,他是出家人,老宅早就沒了,喏,就剩那口老水井那棵老槐樹還保留下來,且?guī)椭骶褪呛冗@井水長大的,后來有了這學校,學生們下課都到這水井里喝水。現(xiàn)在村里都是老人,也沒什么孩子……這槐樹,已經(jīng)長在墻角,墻都拆了,樹還在?!?/p>

    “感人啊老金,你真會講故事,出家人最終還是有家的嘛,這口井才是且?guī)椭鞯母??!逼茽斪呓?,用手拍了拍井沿?/p>

    金滿樓也湊過來說:“學校怕學生跑來跑去不安全,讓工匠把井沿加高,以前井沿矮,春天時候雨水多,用瓢子能直接取水來喝?!?/p>

    破爺嘆氣道:“這半步村真是神奇的地方。但是老金啊,也不是破爺為難你,你知道這城里多少人希望能分出幾個自己,分身術(shù)這項技術(shù)一旦得到推廣,你說,我們半步村老人多,多分出幾個年輕人來,這不也很好?這軍隊就能化一為三,甚至化一為十;領導和富人也不用那么忙了,正室和小三就不用再爭得死去活來,你看這多好,是不是?這且?guī)椭骶湍阋粋€老哥們,我就不信他真能在井底下看著你和老伴被我送到水晶椅子上去受刑!”

    胖和尚且?guī)椭髟谑╆柹磉呁蝗怀槠似饋恚骸拔揖团滤麄冊诓賵錾隙及惭b了監(jiān)控攝像頭,這老金一來我就知道完蛋了,這是在演戲給我看,我怎么就逃不掉呢?只要過了這幾天沒有月圓之夜我不就安全了嗎?”

    一把竹梯子從井口伸了下來,且?guī)椭骱褪╆栆黄鹋懒松先ァ?/p>

    “都進來吧。”破爺喊。

    一群穿著迷彩服的人,高高矮矮,從小學門口魚貫而入。

    破爺拍了拍施陽的肩膀:“被狗咬了吧?教你一招,狗追的時候千萬別跑,你就要彎腰撿石頭,它看你彎腰就不敢上來了。等一會兒還是去薛神醫(yī)那打針,狂犬病可不是玩的?!彼皇謸е╆柕募绨颍皇种钢砗蟠┲圆史髦R的那群人,繼續(xù)說:“你總有一天會像他們一樣加入我們的,看吧,有一天整個月眉谷都會擠滿了人排著隊來求破爺,看看身后這些人,你別以為他們都是軍人,不是的,他們也是農(nóng)民、打工仔、小老板、失戀的、做賊的、當妓女的……這些人昨晚可都看見了三個和尚怎么變成一個和尚,若看到這么神奇的情景,你也會加入我們的?!?/p>

    破爺又指著金滿樓,說:“他老婆,啞巴婆子……”

    金滿樓:“在哪……”

    “出來!”破爺喊。

    一個穿著迷彩服的人走了出來,戴著墨鏡真看不出是啞巴婆子。啞巴婆子神情呆滯,她對著金滿樓比劃了一會兒。金滿樓突然對天嚎啕大哭:“你去吧,你去吧?!?/p>

    破爺呵呵笑起來:“誰都不想做現(xiàn)在的自己,誰都想分身,啞巴婆子想說話,變出一個從前的她就會說話了。這是一項幾乎不用成本的投資,每個人都可以通過分身術(shù)改變自己,他們是自愿來到我們的隊伍中的。”

    這時候有人將小學的大鐵門完全打開,那輛軍車開進來,開車的人正是當晚打麻將的“鋼琴王子”,依然是筆挺的襯衫和領帶,依然是一副裝酷的表情。

    副駕駛座上坐著徐靜。

    她沒有穿迷彩服,十分優(yōu)雅地從車上下來,走向破爺,向破爺深深一鞠躬。

    破爺?shù)拈L袍在空中飄動:“徐小姐也來了,徐小姐也加入了我們。小兄弟,你未婚妻也加入了我們,你呢?”

    施陽覺得身上有某處地方比小腿的傷口還要痛:“不是說我們?nèi)ラ_餐館嗎?”

    徐靜走向施陽,她將手上的佛珠輕輕摘下來,拉過施陽的手,看著他。

    “你會沒事的,我爸也會沒事的,我決定聽命運的了,”輕輕戴在他的手上:“你要相信我,我只是想要變出從前的那個徐靜,那時沒有人再會將她當成殺人犯,至少我自己不會?!?/p>

    “這算什么?這么快就被洗腦嗎?”施陽眼中盡是疑惑。

    “你要相信我?!毙祆o又重復了一遍,然后,她走向鋼琴王子,兩個人十分自然的挽著手臂并肩行走在前面,穿著迷彩服的人群跟在他們的后面,朝著木宜寺的方向進發(fā)。

    破爺帶著且?guī)椭魃狭塑娷?,軍車一個轉(zhuǎn)彎就搖搖晃晃消失在沙土彌漫的山路上。

    16、她要我一直要相信她

    金滿樓用他那輛破得不能再破的鳳凰牌自行車帶著施陽到村口的診所去打針包扎傷口。

    一路上金滿樓不停數(shù)落女人的壞處,說女人是物質(zhì)的,是記憶力最差的動物,除了生兒育女簡直不值得與之交往。最后,他突然說了一句:“今晚月光一定很好,我一定要去木宜寺,如果我回不來,你就幫我?guī)Ь湓?,把停頓客棧送給陳氏宗祠的陳大同,他一家對我蠻好,這客棧雖破,但還是不錯……或者我寫張紙條,我要是沒回來,你就幫我?guī)н^去……那個人叫陳大同……我覺得小兄弟你還是靠得住的?!?/p>

    “你這是說哪的話呢?立遺囑呢?今晚我也要去木宜寺,你老婆在那里,我未婚妻還不是在那里?!?/p>

    “她不是已經(jīng)不跟你了嗎?”

    施陽猛的就從車后座跳了下來,他搖著手上的佛珠,對金滿樓咆哮:“看到?jīng)]有?看到?jīng)]有?她給我佛珠,是告訴我要對愛情有信仰!她要我一直要相信她,你不知道她是警……沒事了,我們?nèi)ゴ蜥槹?。?/p>

    “性子咋這么躁呢?也許人家到這里來,本來就不是來遇見你的,而是來尋找她的分身術(shù)。”金滿樓喃喃低語。

    被金滿樓這么一說,施陽反倒怔住了。是啊,如果真的拆開成為兩個人,徐靜不就能避開她的煩惱了?她會不會已經(jīng)穿著紅肚兜跟鋼琴王子做愛了呢?女人一旦粘上新的男人,那是比男人還喜新厭舊。

    “他們說的什么水晶椅子,是怎么回事呢?”施陽問。

    “說來話長,這把椅子是我們且家?guī)蛷暮I蠐苹貋淼?,當時用木條將它封起來,做成一把木椅子,有一天我們且?guī)椭鞲嬖V我,椅子只要照到月光,就能通體透明。有一個晚上,天上打著閃電,月光卻十分姣好,且?guī)椭髯谒б巫由峡磿?,有一個球型閃電擊中了那把椅子……你知道有一種閃電是球型的嗎?知道就好,反正他就一個人分成三個,三個且?guī)椭鱽淼轿业耐nD客棧,坐在我的前面,把我嚇壞了,我同時見到且?guī)椭鞯纳倌辍⒅心旰屠夏?,也就是你看見的悟森、悟林和悟木。那時候他們還沒有和且?guī)椭鞯挠洃浲耆珠_,偶爾在椅子上還能合成一個人,但漸漸他們就沒法合攏,真的變成三個人。所以他們分工,悟森年輕,負責研究古今中外的書籍,思考如何讓三體合一;悟林負責交友賺錢,支撐悟森的實驗;悟木研究佛學,廣積佛緣,以求來生不再投胎做人,做人太累了?!?/p>

    “這不是挺好,那破爺是怎么回事?”

    “三個和尚一直在尋找合身的辦法,因為他們是用三人的速度在消耗一個人的壽命。壞就壞在悟森書讀得多了,進得去出不來,屢次尋死,悟森一死,后面中年老年不也一起完蛋,一了百了。有一回尋死剛好被來寺里燒香的破爺碰到,破爺狡猾,悟森年少氣盛,被破爺一激將就全說了。這倒好,破爺提出合作,要將他們的實驗變成一項事業(yè)來做,聽說還從蘇聯(lián)引進了一種靈魂出竅的機器,放在水晶椅子旁邊說是有什么磁場效應。后面又有東州的黑白道也卷進來,反正他們每個月的月圓之夜都拿村里的豬去做實驗,一年多了,把村里的豬都快變成豬八戒了,三條腿五條腿,真嚇人……看這情形,昨晚應該是實驗成功了,且?guī)椭骱象w了,聽說他出了觀音閣就詐病,一進禪房就從后窗跳出來逃走?!?/p>

    說話間已經(jīng)來到薛神醫(yī)診所,打了針又往回走。到了停頓客棧,金滿樓找出了兩件迷彩服,施陽當即會意,接過就穿上了。傍晚時分,施陽和金滿樓簡單吃了一碗素面就推著鳳凰單車奔木宜寺而去。對于半步村的人來說,踩車還不如步行,在高低起伏的山路上,推著笨重的單車上坡簡直是一件要命的事,施陽走路一瘸一拐,金滿樓推得汗流浹背。下坡又太兇險,剎車不靈,有幾次險些都撞進荊棘林里頭去。門口并沒有人把守,進到寺內(nèi),施陽吃了一驚,院子里擺滿了桌子,每張桌子都坐滿了人,足有近百人,卻只聽到杯盤碰撞之聲,沒有人開口說話,安靜得不像在吃飯,倒像在舉行吃飯的儀式。

    不知誰吹了幾聲哨子之后,吃飯的人們井然有序,排成兩列往千手觀音佛像肚子的觀音閣走去,施陽和金滿樓混進人群,跟隨而去。

    拾級而上,觀音閣里早就擠滿了人,小小的石室神奇容下了這么多人。當然,這座風雨飄搖的佛像很快就要倒下,只是在倒下之前,沒有人知道它就要倒了,破爺依舊豪情萬丈開始宣講:“我先介紹一下操作步驟啊,我們一個一個來,不要慌。這是水晶椅子,這是魂機——”施陽踮起腳尖,這才看到石室中央高臺上擺著一只矮而寬的椅子,臃腫丑陋的木頭讓它看起來像個矮胖子,施陽不禁想起徐靜的前男友。而在角落里,一只古銅色的鐵青蛙立在那里,桌子大小,正張大嘴巴吐著舌頭對著那把椅子。這應該就是破爺所說用來提供能量的魂機了。

    徐靜帶著馬芳站在青蛙旁邊,施陽擠不過去。

    破爺繼續(xù)講解,機器開動以后,先要讓且?guī)椭魃先シ稚?,相當于開動機器。但機器是一開一合,之后就請出另一個關鍵人物,就是徐靜旁邊的馬芳。實驗證明,馬芳可以反復幫助機器完成合身狀態(tài)——

    “我們這里的所有人,都只需要分身術(shù),不需要合身術(shù),這是我們之前實驗一直失敗的原因,因為我們找不到另一個像且?guī)椭饕粯佑惺€腳趾的人,現(xiàn)在,大家看,這個女孩子,她真的有完美的十二個腳趾,這正是我們想尋找的。有了她,機器就可以一直處于分身狀態(tài),現(xiàn)在,我們先看且?guī)椭餮菔痉稚硇g(shù)!”

    胖和尚不知從什么地方被推了出來,他神情麻木,目不斜視,走向水晶椅子。

    “每一個人的靈魂都在淪陷,你們會后悔的。”這話聽起來像是被行刑之前好漢的豪言壯語,所以人們也不太在意。且?guī)椭髯谝巫由?,他很快像睡著了一樣,月亮的光華正透過觀音的天靈蓋上的天窗照射下來,滿室生白;旁邊的青蛙魂機嗡嗡作響。這時只見一個人影從椅子上站起來,是年輕的悟森,大家一陣唏噓。接著第二個人影又站了起來,是胖子悟林。他們像夢游一樣往臺下走去。定睛看時,椅子上只有一個白胡子悟木,坐在那里閉目養(yǎng)神。人們像觀看魔術(shù)表演一樣發(fā)出雷鳴的掌聲。

    破爺一揮手,示意大家安靜下來,他讓人將悟木帶下去,將馬芳帶上來。

    金滿樓跟施陽要回昨天給他的小刀,一步一步往前擠開人群。

    馬芳被徐靜帶上臺,她回過頭對徐靜說:“姐姐,我要是活下來,你要教我怎么把手臂變長。”徐靜點了點頭,給她注射了一針鎮(zhèn)靜劑。馬芳就在椅子上坐下,很快就睡了。馬芳的腳依然沒有穿鞋子,這給了金滿樓很好的機會,他從人群里一個箭步?jīng)_上去,動作迅捷無比,就用小刀切下了馬芳的一個腳趾頭!

    “啊!”馬芳慘叫一聲,迷迷糊糊醒來,木然看著自己流血的腳。

    “我早就說這多出來的腳趾就是禍根!”金滿樓舉起手里的刀,對著大家說,“大家別擔心,她是我外孫女,我也有十二個腳趾,讓我來受刑吧,讓我來?!彼撓滦m,果真赫然有十二個腳趾。

    與此同時,臺下的施陽終于擠開人群,一瘸一拐走近徐靜。徐靜卻十分淡然地看著他:“你走吧!我只想跟你說一句,以后開餐館,也叫靜賢山莊比較好聽,你就當我們沒見過?!?/p>

    與此同時,醒悟過來的破爺正想沖上臺去,奪過金滿樓手中的小刀,不讓他自殺。

    與此同時,人群中有人見到血腥的腳趾,開始有了撤退的念頭。

    但最大的事實是,在這個時候,千手觀音佛像開始晃動,石室里的人很快反應過來,紛紛往外逃命。這些戲臺之下的觀眾終于成為逃跑的主角,但沒有人知道盤腿坐在角落里的年輕和尚悟森才是導演。古老的千手觀音佛像晃動了大概有一分鐘,就如悟森計算好的那樣,石佛給出了充足的時間讓蟻民逃命,然后才轟然倒塌。后來人們才發(fā)現(xiàn),悟森悟林悟木三個和尚都沒有逃出來,收拾廢墟的時候卻只發(fā)現(xiàn)了一具胖和尚的尸體。

    倒霉鬼施陽后來在電話里跟我說,他因為腿傷,算是最后一個離開石室的活人,他看到且?guī)椭鞑⒉恍枰巫泳腿w合一,他看到悟森的笑和且?guī)椭鞯男χ睾?,悟林和悟木的嘆息也剛好重合。然后重疊在一起的且?guī)椭饕╆栆欢ㄓ涀?,這寺廟里只有一個和尚。他讓他一定要回到半步村小學,他的所有秘密都在水井地洞之中。他一度懷疑水井之中還有且?guī)椭鞯牧硪粋€年輕的分身,像個嬰兒一樣睡在那里等待施陽的喚醒,但他終究沒有到水井里去。

    我問他,徐靜呢?

    他說,石佛倒塌之后就沒有見過徐靜和鋼琴王子。在他的想象中徐靜應該給鋼琴王子一槍的,就如她之前對胖子開的那一槍。鋼琴王子和胖子分別站在枷鎖的兩端,一陰一陽,陰毒的感情盛開的時候如罌粟花般燦爛,也如溫暖的情感一樣令人著迷,給人羈絆,所以兩個人都應該挨上一槍。然后他反問我:“你真相信我出來一趟還能有艷遇?你不覺得徐靜可能只是我寂寞的分身,或許她壓根就沒有存在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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