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吳昕孺
1
隊長領(lǐng)著我們五個孩子,來到隊里的牛欄房前。這個春天,我們每人要承擔(dān)放一頭牛的任務(wù)?!按笈#惴胚@頭?!薄岸?,這頭歸你?!薄叭螅憧催@頭?!薄八暮?,這頭?!?/p>
“小五,”他回頭望了我一眼,生怕我不在似的。我走過去,摳著縫里滿是黑泥的指甲,一臉茫然?!斑?,你的?!标犻L的表情突然生硬起來,仿佛做了錯事,然后馬上又改正了,大聲對我們說:“你們要好好放牛,早晚各一次,讓它吃飽,它才有勁干活。要是出了問題,不僅沒工分,還會沒飯吃!”隊長氣咻咻地走了,好像誰惹著了他。我看著他的背影出神,這時三伢撞到我的胳膊,陰切切地說:
“恭喜你,攤上了這頭沒騸的惡牛,我們叫它皇帝,可它比皇帝還難伺候。大牛二狗都被它踢過,夠你受的?!?/p>
三伢住我家對門,他是隊長的侄子,比我大兩歲,巖皮鈍肉,最喜歡動手動腳,我備受其苦。他們四個牽著牛走了,大牛吆喝道:“二狗、三伢、四海,去青草坡,三伢你喊了你姐小鳳,我們四個去打牌?!弊吡艘魂?,大?;剡^頭來,盯我一眼。我打了一個寒戰(zhàn),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這么孤立。我也想跟他們一起走,一起去打牌,但顯然,他們不歡迎我。他們是不歡迎我,還是不歡迎皇帝呢?我年紀(jì)最小,憑什么攤上最惡的一頭牛?我想起隊長的背影和大牛的眼神,那里沒有答案,只有不斷重復(fù)的提問。我甩開他們,轉(zhuǎn)身看見了它。
旁邊的四個牛欄房空了,它并不著急,在牛欄里淡定地與我對視,仿佛接下來將是我們之間的決戰(zhàn)。但我未戰(zhàn)先怯,看來我低估了放牛的難度,以為是一件既能賺工分又很好玩的事。我沒有退路,也不想往前。
它的眼睛很大,沒人有牛那樣大的眼睛,而它的眼睛又是牛中間最大的。過了一會,我見它似無惡意,朝它走了幾步,它忽然騰空而起,我才知道它在欄里是臥著的。它站起來比一般的牛要偉岸高大得多,肩高腿壯,整個頭差不多可以伸出牛欄。它頭上的角又彎、又尖、又長,構(gòu)成一個幾近閉合的圓圈。在全身灰黑之中,兩眼上方、前額正中竟有一小塊圓形白毛。我總覺得,那是一扇門,那扇門里有更加深遠(yuǎn)廣闊的世界,那個世界也許比我們村子更大,只是我進(jìn)不去。
我停住了腳步,因為腿腳在發(fā)軟,發(fā)抖,不聽使喚。它可能意識到我的膽怯,用一聲粗重的響鼻繼續(xù)向我施壓、示威。我告訴自己,不能哭出來。我剛剛滿了十歲,我覺得我應(yīng)該可以承擔(dān)某些東西,而不是像以前那樣,把什么問題都交給眼淚去解決,盡管我多的是淚水,但我決定關(guān)上那扇閘門。只是,害怕,一時難以克服。沒被淚水浸染的害怕,更是像一堵墻,粗糲而冷硬地橫亙在我的心里。我翻不過那堵墻,怔怔地站在那里。
它有一搭沒一搭地看看我,那神態(tài)表明它并沒有把我放在眼里。我站得有些累了,覺得這樣下去是不行的,無論如何得上去試一試。我猛吸了一口氣,仿佛膽氣壯了些,便徑直向牛欄門口走去。我故意走得步伐堅定,讓腳叩擊地面發(fā)出有節(jié)奏的響聲。它霎時目露兇光,狠狠地瞪著我,好像用眼睛就能把我吞下去。我真的擔(dān)心自己再往前走,會掉到那眼眶里去。但我沒有停下來。這時,它揚(yáng)起兩只前蹄,像馬一樣仰天長嘯——哞——將山谷震得像只掉在地上的飯盆子,半天還晃動不止,我則像從飯盆里濺出來的一粒飯,只差沒落荒而逃了。
我沒逃的原因是,我扭頭鉆進(jìn)了一個人的懷里。他身上的泥巴氣息讓我和在菜地里打個滾差不多。他摟住我,問,你怕這頭牛?我望著胡子拉碴的宋大伯,點(diǎn)點(diǎn)頭。他說,牛除非瘋了,否則從不為難人。牛一輩子是人的奴隸,越強(qiáng)壯的牛受的勞役越重。這頭牛不到兩歲,犁遍了村里每一丘田,它在牛里面是皇帝,在人面前就只是一頭會做事的牛。我似懂非懂地聽著宋大伯的話,還是不敢上前。
宋大伯牽著我,來到牛欄門口,他捉著我的手說,不怕,你先摸摸它,讓它熟悉你。宋大伯把我的手放到牛鼻子上,光光的,濕濕的,帶有一股鼻息的暖意。它沒有回避,甚至還抬起頭來稍作迎合。宋大伯將我的手往上移,沿著狹長的鼻梁到了眉骨,在圓形白毛那塊遛了一圈;再往上,便是寬闊的額角地帶,皮質(zhì)越來越粗糙,毛發(fā)雖不長,卻很瘆人。宋大伯把我的手再帶到牛角上,從最寬的地方到最尖的地方,摸了個遍。他一邊說,這只角認(rèn)識你,就不會戳你了。最后,他拿著我的手,去撫摸牛耳朵。他躬下身子,用近似水煙袋的聲音告訴我,耳朵是牛身上最敏感的地方,一頭牛如果讓你摸它的耳朵,你們就是好朋友了。
果然,我去摸牛耳朵的時候,它的頭很不耐煩地一甩,四只腳跳起來,身子向后扯,牛角碰著了我的指頭,像觸電一樣陣陣發(fā)麻。我把手縮到自己胸前,不敢再伸出來。宋大伯對牛唱起了歌:“南山矸,白石爛,生不逢堯與舜禪。短布單衣叩牛角,薄賦勤耕合諸侯?;牟菪标枎锥惹?!”不知不覺,我的手重新被宋大伯牽引著,到了牛的耳朵上。甚至,他捏著我的幾根指頭,探進(jìn)了牛的耳輪,那里的毛有如細(xì)茸,摸得我心里癢颼颼的。
2
宋大伯打開牛欄門,走進(jìn)去,將绹?yán)K從樁上解下來,遞給我。我對宋大伯說,我想學(xué)那首歌。宋大伯笑著摸摸我的臉。他會不會把我當(dāng)作一頭牛呢?我想。這個不需要學(xué),也學(xué)不會,等你和牛有感情了,你自然會唱的。在宋大伯的手里,我像頭牛一樣溫馴。他問,你知道去哪里放牛嗎?我說,青草坡,但他們不讓我去。不讓?他們是誰!我沒吱聲,那是我們小孩之間的事,不能讓大人知道。那你去坳背吧,那里的草也好,只是比青草坡遠(yuǎn)一點(diǎn)。
我牽著那頭牛,心里忐忑不安,每走一步,輒向后瞅一眼,總擔(dān)心它會從背后沖上來頂我。它的角那么尖,頭那么大,腿那么粗……但它沒有任何不軌,而是老老實實地跟著我,我怎么走它就怎么走。我心里在想那首歌,可只記得一句“短布單衣叩牛角”,其余幾句還黏在宋大伯的嘴巴皮上。走了一段,我心里慢慢踏了實,就在嘴里念著這句,念了好幾遍,牛都無動于衷,我想到一個成語:對牛彈琴。不禁撲哧一笑。
下午向下走去,山谷漸漸從和暖的陽光中脫身,沉浸在一片幽靜里。走出山谷,便看見大牛家門口的池塘,那里陽光還明晃晃的。大牛比我們都大,卻是家里最小的。他調(diào)皮得就像愛咬人的狗,必須時刻提防著他,或者干脆離他遠(yuǎn)點(diǎn)。二狗、三伢是他的狗腿子。我的同班同學(xué)四海也跟著他們跑,算半個狗腿子?,F(xiàn)在想想,他們孤立我,或許是因為,我不想像他們那樣調(diào)皮,而他們也不想像我這樣乖巧。問題在于,我想調(diào)皮也調(diào)不起來,我父親在外地教書,媽媽患坐骨神經(jīng),半癱在床上,妹妹只有五歲。我有時覺得,我不像他們那樣,是孩子,我應(yīng)該是大人。但我又不像大人那樣強(qiáng)壯有力,我只是一個孩子。這樣的矛盾,讓我變得乖巧聽話,讓我的學(xué)習(xí)成績十分優(yōu)秀,同時也讓我沉默寡言,和其他孩子玩不到一塊。我對自己不太理解的一點(diǎn)是,我不愿同大牛他們一起玩,卻又常常從心底里羨慕他們,羨慕他們能打牌、抽煙,隨便爬到哪家屋頂去揭瓦,毫不在乎地臭罵別人,也毫不在乎別人的臭罵……我沒有往大牛家那邊走,而是傍著山墈向西,拐過一道彎就是青草坡,翻過青草坡就到了宋大伯說的坳背。
大牛、二狗、三伢和小鳳,四個人在大楓樹下打牌。四海一個人看著四頭牛。兩頭牛在吃草,一頭牛沒吃草,一頭??粗?,并用鼻子嗅了嗅,然后懶洋洋地走開??椿ǖ呐J且活^母牛,三伢放的,我覺得他和她一點(diǎn)都不般配。
大楓樹是我們村的標(biāo)志,在青草坡的口子上。樹下有一條水圳,乍看像正在游動的水蛇。二狗就被水蛇咬過,他游泳的時候被水蛇咬了雞雞,那家伙腫得拳頭大,蛇郎中過來對著他的雞雞猛吐痰,然后用一塊粘滿黑色藥膏的布搓得二狗鬼喊鬼叫。不過,一陣喊叫之后,那雞雞就復(fù)原了。
我牽著牛過了水圳上的麻石橋,四海和我打招呼,他實在是百無聊賴。我在猶豫要不要過去,牛卻開始繞過我,要往坡上走。我順著它,緊握绹?yán)K,生怕失去控制。它果然發(fā)力,欲去與那四頭牛會合。那些??匆娝?,似乎并不友好,或者有些害怕,紛紛散開了些,仿佛來了一只老虎。只有三伢放的那頭母牛,既不熱乎,也不回避,繼續(xù)在那叢紫色野花周圍晃悠。奇怪的是,當(dāng)它追上那頭母牛的時候,其他幾頭牛也圍攏過來,大牛放的那頭牛甚至用角抵住了它。它低吼一聲,那牛即偏頭歪頸,把角收了回去,卻將整個身子橫在它和母牛之間。這幾頭牛中,大牛放的那頭體形最長,膚色最灰,臉最短,如果它變成人,一定就是大牛,毫無疑問。
“你干什么呀,以為是皇帝就了不起??!快走開!”
四海過來趕我的牛,牛不聽他的。他準(zhǔn)備搶走我手里的绹?yán)K,我不讓。他一邊倚著我,一邊對牛喊話。楓樹下打牌的四位一哄而散,齊齊向這邊跑過來。大牛首當(dāng)其沖,他張開手像頭上長出的兩只角,將我掀翻在地,搶過我手里的绹?yán)K,用力拉拽,迫使它轉(zhuǎn)向。但它四只腳像釘子般釘在草地上,絕不朝錯誤的方向挪動。大牛的身子,幾乎匍到了地上,嘴里咬牙切齒,也無法撼牛半步。
一塊石頭飛向它的屁股,正好砸中尾骨。它倏忽轉(zhuǎn)身,順勢撞倒大牛,然后撇開他,一個箭步,將偷襲它的三伢掀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腳。三伢發(fā)出一串慘叫,捂著肚子在地上打滾。而它的身體早已掠過三伢,像一團(tuán)疾馳的烏云,消失在坳背的方向。
3
父親送給我一本《新華字典》,是前天晚上的事。父親說,上三年級了,遇到不認(rèn)識的字,要學(xué)會查字典。我從沒見過像《新華字典》這么厚的書。字典不是新的,紅殼面上有些微墨跡,像一截剛從土里挖出的、纏著一條蚯蚓的斷磚。第一頁除了“新華字典”四個字,全是空白,我覺得太浪費(fèi)了。父親在這頁的左下角署了他名字中的一個字。父親一筆一畫,寫得很認(rèn)真,卻把那個字寫歪了。我想,我沒有父親寫得好,但一定會寫正。
他教我如何用字典,瞧那神情,仿佛在傳授祖?zhèn)髅胤健N液芸炀蛯W(xué)會了。他如釋重負(fù)地說,你查個字試試。
我說,我查“牛”字。
父親聽了,眉開眼笑,因為他是屬牛的,他經(jīng)常向我灌輸屬牛的好處。比如說,意志堅定;還有,任勞任怨;還有一句不知從哪里弄來的名言:“吃進(jìn)去的是草,吐出來的是奶。”我不買賬地說,我沒見過牛奶。他毫不退讓地答道,那不等于沒有牛奶。我問他,你喝過牛奶嗎?他說,我喝過豆奶。我問,豆奶也是牛吐出來的?他說,你胡扯。我說,那我們就不要胡扯了。
他故意問我,為什么要查“牛”字呢。
我鄭重地告訴他,我后天就要去放牛了,隊上安排的,可以給家里賺工分。
父親收住笑,沉吟一會。他問,難道不上學(xué)了?
上啊,每天早晚放兩次,不影響上學(xué)。
我望著父親,突然覺得他十分陌生,仿佛不是我的父親。他每個星期只在家里住一天,那一天白天在菜地里,晚上在他和我媽的床上。我媽大部分時間只能躺在床上。一般來說,家里發(fā)生什么事情的時候,他總是缺席的。
這天晚上,三伢他媽兇巴巴地帶著三伢上了我家的門?!凹依餂]得一個男人?!泵慨?dāng)面臨困境或窘境,這是我媽的口頭禪。我媽說這話時語氣平靜,絲毫沒有埋怨父親的意思。我心里何曾不知道,父親是家里的臺柱子,是唯一的經(jīng)濟(jì)來源。他每個星期能回來一次,已是生活給予我們的恩賜,我們不能再苛求他。三伢他媽徑直進(jìn)了臥房,站在我媽床前。
“你家小五把我家三伢傷成這樣,咋辦?”
我媽在床上支起身子,輕聲說:“小五比三伢小兩歲,塊頭也小得多,他哪里能傷得了三伢?”
他媽撕開嗓門喊道:“這是什么話!要小五自己說,是不是他傷了我家三伢?”
我媽審視地望著我。我放下手里的飯碗,不緊不慢地說:“我沒傷三伢。他拿石頭打中了牛屁股,是牛把他撞翻的,還踏了他一腳?!?/p>
“是哪頭牛?誰放的?”
“是我放的那頭。”
“這就是嘍!你放的牛傷了三伢,難道不是你的責(zé)任,還想耍賴!”
這時,我家大門像被風(fēng)吹開了一樣,卷進(jìn)來一個人。她的馬尾辮從我鼻尖掃過,留下一股很好聞的香味。
“媽,我說了,不是小五傷的三伢。小五那時已被大牛推到地上,是三伢自己……”
“啪!”小鳳臉上挨了一記響亮的耳光。
“不裝相,哪個要你來的?一雙胳膊肘往外拐,還得瑟!”三伢他媽扯著三伢像風(fēng)一樣跑了。小鳳掩面而泣,跟著沒入濃濃的夜色中。
我媽喊我過去,摸著我的頭說:“小五,不管你有沒有傷到三伢,但看三伢那樣子,的確傷得不輕。放牛要小心,不要被牛傷著,更不要伙伴們之間鬧來打去。你受了傷和你傷了人,家里都吃不消,知道嗎?”
我點(diǎn)點(diǎn)頭。
“剛才要不是小鳳跑過來,看你如何說得清?!?/p>
4
其實,三伢被皇帝撞翻的時候,我已經(jīng)從地上爬起來了。它像一團(tuán)疾馳的烏云,我就像云后面的雨——沒有落下來,而是逐云而去。它很快就不見了蹤影。我從青草坡一直跑到坳背,下坡時又滑了一跤。這一跤摔得不重,但把牛丟了。此前,它一直在我的視野里。我再次從地上爬起來,眼里連一根牛毛都不見了。
坳背有一片竹林,竹林里點(diǎn)綴著些杉樹、棕樹、苦楝以及酸棗樹,幽深莫測。我們平時來玩,都不敢深入進(jìn)去。我估計牛是跑進(jìn)竹林里去了,否則不會那么難找。四周沒有人,更沒有人家。我趴在竹林邊的一塊巖頭上,等牛出來??伤衽苓M(jìn)一本畫冊里去了,死活不見蹤影。
太陽照得我有些發(fā)懵,倦意襲身。我看見宋大伯從那邊走過來,我問他去哪里,他說來教我唱歌。我高興得坐起來。他唱了好幾遍,我還是似懂非懂。他說,好了,我得走了。人就到了前面。我想起,牛還沒找到呵,急得喊了聲“宋大伯”,結(jié)果一陣風(fēng)吹來,讓我打了一個寒戰(zhàn)。我揉揉眼睛,四周依然沒有一個人,太陽快落山了。忽然心有所悟,我挺立巖頭,兩手做成喇叭,對著竹林唱道:
“南山矸,白石爛,生不逢堯與舜禪。短布單衣叩牛角,薄賦勤耕合諸侯?;牟菪标枎锥惹?!”
唱到第三遍,它站在了我面前。我不知道它是從哪里出來的。它在巖頭下甩著尾巴,抬眼望著我,露出一抹嘲弄的微笑。我開心極了,跳下去直拍它的腦袋。它也顯得很開心的樣子,一邊跟我走,一邊把尾巴甩得老高。
它進(jìn)牛欄房時,另外四頭已在欄里了。它不想進(jìn)自己的欄,用頭示意,把我握著绹?yán)K的手往左帶。它走到它鄰居的鄰居,也就是三伢放的那頭母牛的欄前,低吼了一聲。母牛騰地從欄里站起,她踮起腳,把半個頭送到欄外。兩只濕熱的鼻子湊在一起,舍不得分開。我的肚子像一只蓄滿麻雀的樹,嘰嘰叫個不停。我對它說,進(jìn)欄吧,你吃飽了,我可餓呢。它順從地進(jìn)了自己的欄。我把绹?yán)K綁在欄里的木柱上,閂緊欄門的插銷,一溜煙跑回了家。
媽問,第一天放牛,怎么才回來?
我心不在焉地“嗯”著,到廚房揭開鍋,將熱在那里的飯菜填進(jìn)肚子。這是媽媽撐著一根木制拐杖做出來的。我吃的時候,那根拐杖在磕著我的牙齒,直到我腮幫子發(fā)酸發(fā)疼。有時候,我仿佛不是在吃飯,而是在啃著那根拐杖;或者那根拐杖卡在了我的喉嚨里??傊?,自從媽媽患病臥床之后,不管多餓,我都沒覺得過吃飯是一種享受。
但這個晚上,我一碗飯還沒吃完,三伢他媽就帶著三伢沖進(jìn)了屋。
5
第二天,放牛的不是三伢,而是他姐小鳳。那天三伢連學(xué)校都沒去,小鳳跟他請了病假。我在學(xué)校里碰到來給三伢請假的小鳳,略顯尷尬,昨晚她為了保護(hù)我挨了她媽一記耳光。小鳳卻很大方,高聲跟我打招呼,還說,下午我們一起去放牛!
那天,我拿了父親送給我的《新華字典》,很容易就查到了“牛”字。按部首檢字表,在第4畫找到了“?!逼?;在第67頁的“牛部”,第一個字就是“?!?。我按圖索驥,翻到第366頁,“?!焙竺娴慕忉屓缦拢?/p>
1,家畜,反芻類,頭上有角,力量大,可以耕田或拉車。常見的有黃牛、水牛、牦牛等。2,形容固執(zhí)或驕傲:牛脾氣。3,星宿名,二十八宿之一。4,力的單位名牛頓的簡稱,符號N。
我看了覺得好笑。從第一條里我了解到牛的習(xí)性,第二條讓我明白了父親的習(xí)性,他固執(zhí)得像頭牛,雖然表面上看去他像只羊。從第三條,我知道了天上也有牛。這就對了,我有時的確看見牛在天上吃草、犁田,我以為那不是牛,是云,看來那還真是牛。第四條我不是太懂,大約牛是力量的象征這樣的意思。
父親問我字典是不是很神奇。我說是的,然后問他“反芻”是什么意思。他說,牛吃了東西之后,先不讓它們太消化,過段時間再把這些沒完全消化的食物返回到嘴里,繼續(xù)咀嚼。我說,我平時也是這樣啊,尤其是那些好吃的東西,總想把它返回來再吃一遍。父親頗為得意地說,那你也是一頭牛崽子。
大牛興奮得像瘋了似的。小鳳放牛對他不亞于仙女下凡。大牛和小鳳曾經(jīng)是同班同學(xué)。大牛大小鳳一歲,他是留級到小鳳班上的。不過,小學(xué)畢業(yè)后,他們都輟學(xué)在家了。去牛欄房的路上,大牛反復(fù)唱著那首《春天在哪里》。這歌本來好好的,一到他嘴巴皮上就嚴(yán)重跑調(diào),讓整個山谷都感到難受;他還用昨天受傷、搽了紅藥水的膝蓋頂著二狗的屁股,讓二狗放出好幾個極其難聞的臭屁。小鳳說,二狗很可能是黃鼠狼變的。我表面上沒有吭聲,卻在心里舉雙手贊成。二狗說他有鐵頭功,他憋急了,就拿頭去撞別人的腹部,這一招連大牛都怕他三分。
我把皇帝牽出來,正待自個兒走。小鳳說,小五,不是說好一起去放牛的嗎?我不知如何回答,下意識地看了大牛一眼。大牛說,一起走??!我便跟著他們到了青草坡。大牛把繩一丟,嚷道,小五看牛去,我們四個打牌。小鳳說,牛能跑到哪兒去,小五到我邊上來,我教你打。我連連擺手說,我不打,我還是看牛吧。
他們四個在大楓樹下坐下了。我把牛朝坡上趕去,我希望離他們遠(yuǎn)點(diǎn)。小鳳一邊打牌一邊時常朝坡上望望,另外三個的頭埋到牌里面去了。我?guī)缀蹩床坏剿麄儯豢吹叫▲P。她似乎是一個人坐在哪里,坐在下午的陽光中,竟感覺周圍的陽光都是從她身上發(fā)出來的。
五頭牛簇?fù)碇?,看上去很親密,實則明爭暗斗?;实鄣慕呛痛笈7诺哪穷^牛的角又頂在一起,但大牛放的那頭牛并不戀戰(zhàn),來往幾個回合便撒腿跑開。另外兩頭牛結(jié)伴上來,想用它們的頭角進(jìn)行夾攻?;实郯浩痤^來,虎視這個,再怒瞪那個,當(dāng)即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這樣,三伢,哦不,小鳳放的母牛完全被皇帝屏蔽在一邊,籠罩在它威武、龐大身軀的陰影中。那邊的三個難兄難弟,組成另一個陣營,自個兒在草地上百無聊賴地遛達(dá)著,它們眼神里的倦怠宛如天上飄過的朵朵浮云?;实劢厝徊煌鼘Σ菟坪醪桓信d趣,而是揚(yáng)眉瞬目,時常將尾巴高高擎起,仿佛一面指揮沖鋒的戰(zhàn)旗。
然后,它迅速柔軟下來。它的頭貼著母牛的頭,角有些妨礙,它們就換了一個姿勢,面對面地交流著急促的鼻息。它們的鼻頭越來越濕潤,嘴角掉下長長的涎水,并發(fā)出低沉的呻吟。八只腳在不安地移動著,兩具身體重新靠攏,并發(fā)生擠壓。令人震驚的一幕發(fā)生了。母牛突然蹲伏在地,皇帝敏捷得像只猴子,呼地騎到她的背上。俄頃,皇帝的屁股下面冒出一根紅如烙鐵的肉棒,直刺向母牛的體內(nèi)。
“不能讓它們這樣!春耕時節(jié),牛少了,千萬不能讓母牛懷孕。”
不知道從哪里冒出那么多人。大牛、二狗、四海來了,他們撿起石頭向皇帝扔去。因為有昨天的教訓(xùn),他們不敢近前,只是遠(yuǎn)遠(yuǎn)地扔。那些石頭一塊塊砸在皇帝身上,讓它一驚一悚,但它依然騎在母牛背上。隊長帶著一幫人也來了,剛才的話就是隊長喊的。他見石頭不起作用,急得直跺腳:“燒,要燒!快弄些稻草來!”
有人遞上一捆干稻草,隊長用打火機(jī)點(diǎn)燃,兩手各拿一束,去燒兩頭牛重疊在一起的屁股?!班弧彪S著一聲尖厲的慘叫,母牛像一張彈起的弓,皇帝則有如這張弓射出的一支利箭,沿著昨天飛奔的方向,迅疾不見蹤影。隊長緊緊攥住母牛的绹?yán)K。她掙扎了一氣,最終被幾個大人按倒在地。
一滴雨打在我的手背上。小鳳站在我旁邊。她看不見我。我看不見太陽。
6
皇帝被囚禁在牛欄房里了。隊長不準(zhǔn)我,也不準(zhǔn)任何人再去放它。“白天照常出工,早晚關(guān)在欄里,喂干草。”他還對我說,我這兩天的工分全被扣掉了。
我一點(diǎn)也不沮喪,因為悲涼充滿了我的心間,沒有任何縫隙塞得進(jìn)別的東西。不知怎地,我特別想念父親。我覺得這兩天的經(jīng)歷,超過了我的理解,我想問問他,關(guān)于牛的遭遇,為什么《新華字典》里面很多都沒有?那根本算不上一本神奇的書。我發(fā)誓,再也不翻開它了。
那天下午,我正要去找牛。隊長不準(zhǔn)我去,他當(dāng)即開除了我放牛的權(quán)利。我不知道它是怎么回來的,聽說是宋大伯把它找回來的。我想,也只有宋大伯能把它找回了。宋大伯一定沒有用火燒過它?;氐郊依?,我告訴了媽媽我的工分被扣了,牛也不能再放了。媽媽聽完我說的事,只說了一句:“他們真殘忍?!?/p>
晚上,我做了個夢。父親和媽媽都變成了牛,隊長還有很多人用火燒他們的屁股,我嚇得大喊救命,卻喊不出聲。
第二天一早,我去牛欄房,其他欄空蕩蕩的,只有皇帝郁悶地在欄里轉(zhuǎn)圈。隊長和宋大伯也在牛欄房的前坪里轉(zhuǎn)悠。隊長看見我,喝道,你要再放它,就扣你們家的糧食。宋大伯走過來,摸著我的頭說,你要是沒事,可以殺些青丟到它的欄里面。他看著隊長說,這畜生做一天頂?shù)蒙蟽深^牛,還是要吃點(diǎn)打了露水的草,壯身子。隊長沒吱聲,我歡天喜地回家拿了鐮刀和竹籃去殺青。
我沒有去青草坡,而是一個人翻越牛欄房旁邊的山坳,直接去了坳背。那里人少、林茂、草深,竹林西頭有一丘滂田,據(jù)說吞沒過一整頭牛,閑置了好些年,田里長出密密麻麻、齊人深的青草。我不敢下去,便蹲在田埂上,割田邊沿的草,不一會兒便砌滿一籃。我提著籃子原路返回,正好碰上大牛、二狗、小鳳、四海放牛回來。大牛瞅著我竹籃里的青草,怪里怪氣地說:“不放牛殺什么青,殺回去自己吃??!”我說:“給皇帝吃。”大牛對著小鳳擠眉弄眼:“皇帝?燒成那樣,只怕快成太監(jiān)了?!毙▲P沒看他,她看著我。我沒看她,我朝牛欄房走去。二狗跑上來,一把搶過我的竹籃,扔在地上:“隊長說了的,你的牛只準(zhǔn)吃干草!”我沖上去,要與二狗拼了;二狗也彎起腰,硬起脖子,將他的鐵頭對準(zhǔn)我……小鳳閃身站在我們中間:“不準(zhǔn)打架!二狗,每頭牛都是隊里的集體財產(chǎn),隊長是在氣頭上才那樣說的。他不批準(zhǔn),小五怎么會去殺青呢,小五是不是?”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無法開口,從腿腳到肚腹到心肺到喉嚨到唇齒,全身都被一股火紅的氣所充塞。大牛、二狗他們走了,我才從氣憤中拔出自己,將撒到地上的青草揀進(jìn)籃里。
我的到來并沒有給皇帝帶來驚喜。它滿是疑惑地看著我。我把欄里散亂的干草攏到墻角,將青草倒在干凈的地上。它將頭別過來,在青草堆上嗅了嗅,又把身子扭開,眼神茫然地望著欄外。這時,我看到它屁股上兩塊鮮紅的傷口,上面有摩擦的痕跡,已經(jīng)潰爛。我連忙到外面山上扯了一把杞木葉,一片片嚼爛,連帶著唾液,將它的傷口蓋滿。
一路跑到學(xué)校,還是遲了到。老師罰我站在教室后面,這是我第一次受罰。我心甘情愿,而且我很喜歡教室后面那個位置。這樣,我覺得自己是站在教室外面,與課堂無涉,我的眼里只有皇帝。它站在我身體的每一個角落。我的頭上長出了又彎又尖的雙角,皮膚變得灰黑,體毛長粗了……我的屁股隱隱生疼,仿佛一面被打破的鏡子,一樹被撲落的杜鵑,一聲被擊中的鳥鳴。
7
周末,父親回來了。他瞧出了我對他的冷淡,問我牛放得如何,有沒有被牛角戳屁股。我恨恨地回他一句,人屁股沒被牛戳,牛屁股倒被人燒了。他問是怎么回事。我說,你不是牛,你不懂。父親笑著說,我還屬牛呢,你才屬羊,我比你牛的成分總要多一點(diǎn);何況,我放牛的時候,不曉得你在哪里吃雞食。
是啊,我忘記父親屬牛了。自知理虧,便跟他講了皇帝的事。父親不動聲色地聽著,一直沒有打斷我。他的沉靜有如一片翠綠的草地,我的講述則像我放的一頭牛,在那片草地上悠悠啃噬著。講著講著,我的那頭牛丟了。我生氣地說,《新華字典》上很多都沒寫,那是一本不稱職的字典,我再也不想看它了。
父親在椅子上換了一個姿勢,他換的過程如此緩慢,讓我以為,他用那樣的姿勢在椅子上坐了一千年。我經(jīng)常對父親有一種陌生感,覺得他根本不是我的父親,或者他明明是我的父親,卻是一個與我有著遙遠(yuǎn)距離的父親。此刻,我與父親仿佛在另一個星球相遇,我們不是父子,而是兩粒長得相像的塵埃,是兩株極其相似的青草,是兩只大小不同卻說著同一語言的不知名的鳥。此刻,他低著頭,嘴里噙著一支早已熄火的喇叭筒,他在和我說話,卻全神貫注地望著自己翹起的鞋尖:
“沒有書可以窮盡一切?!缎氯A字典》里面沒有故事,但它是一切故事的源頭。小五,我驚訝地看到你的進(jìn)步。我現(xiàn)在對你一點(diǎn)都不擔(dān)心,你想如何做就如何做好了,包括把字典丟到一邊。”
“我還是沒懂。按三伢的說法,大牛、二狗、四海放的牛是被騸了的,那它們就不應(yīng)該對小鳳放的牛有什么想法。為什么皇帝想和母牛親近的時候,那三頭牛都要上來壞事呢?”
“那也許是嫉妒在從中作怪。有個道理你遲早會明白:情欲可以騸掉,嫉妒之心是無法騸掉的。”
“哦……”
父親天沒亮就走了,而不是像往常那樣,吃過中飯才走。我起床后,沒看到他,便問媽媽,難道他昨晚沒回來?媽媽說,你們聊得那樣晚,還沒回來!你記性被狗吃了。
那他去哪兒了?
他要去縣里開會。
縣里,對于我,和天上一樣遠(yuǎn)。于是我在心里覺得,他和我們根本不在同一個世界。他說他也放過牛?那是放天上的牛吧。昨晚與父親的交談,雖言猶在耳,歷歷如新,卻更像一個并不真實的夢境。
天上有很多牛在跑。我告訴媽媽。媽媽探頭看了看窗外,說,可能會下暴雨。你父親沒帶雨衣,怎么得了!我說,我要去挖些路邊荊,家里沒了。路邊荊是給媽媽治坐骨神經(jīng)的草藥,還有干紫蘇梗、楓球子,加生姜,一起煮,沸了之后用文火再熬半個小時,喝七七四十九天不能斷。這是瀏陽大山里一位白胡子老頭的秘方。那個老頭我不喜歡,瘦得像根剛從茅屋上掀下的竹竿,講話一口女人腔,碰到小孩子就要捏他的耳朵,捏得別人疼還不放手,比倒在地上的掃把還討嫌。但我媽說,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我開始把“馬”聽成了“媽”,心里很難過;后來知道是“馬”,才釋然,恨不得將方圓十里的路邊荊、紫蘇梗、楓球子全部搜刮過來。紫蘇??梢猿?,楓球子可以撿,唯有路邊荊要挖,費(fèi)力得很。
天上的牛越來越多,跑得越來越急。最前面那頭,尖角、烏身、長腿、勁尾……正在我的頭頂。風(fēng)把我也卷了進(jìn)去,我跟著它跑,但跑不過它,我很想抓住它的尾巴,卻總差那么一點(diǎn)。驀然,那奔跑的牛群不見了。牛欄房里,整齊地關(guān)著五頭牛。今天都沒出去做事?大約是天氣不好吧。天陰沉沉地塌下來,搭在山頂上,天地之間像一座巨大的牛欄房。
聽到我的腳步聲,皇帝的頭快要伸出欄房了,它用無比期待的眼神望著我——它想出去——平日,這正是它在田里大顯身手的時候。我回頭,天更低了,兩個牛欄房幾乎合二為一。我打開欄門,皇帝迫不及待地刨腿而出,它屁股上的傷口已經(jīng)痊愈,難怪這樣生龍活虎。它徑直走到第三個欄房,母牛在里面呼應(yīng),它們的鼻子互相聞來嗅去,耳鬢廝磨,四只角在上面興奮地繾綣。我打開了母牛的欄門。見狀,其他幾頭牛紛紛擁到門邊,有的發(fā)出“哞、哞”的請求。我懶得理它們。
嫉妒之心長什么樣?是不是像地上長出的大叢大叢絲茅呢,只要手挨上去,就割你一道口子,血像泉水般地滲涌出來。
8
風(fēng)驟然加大。天上的牛群又出現(xiàn)了。我們跟上它們,隨著風(fēng)向前奔跑。這樣的天氣,幾乎是一個刪除了人的世界。滿耳風(fēng)聲、蹄聲,滿眼云霧、牛群,仿佛山巒也跟著我們奔跑起來。
不知到了哪里,一串悶雷像有人拉緊了我們頭上的绹?yán)K。風(fēng)和云繼續(xù)向前跑,我們則停下腳步。緊接著一個炸雷,云霧豁然散開,天地間白晃晃的,仿佛早已布置好的、突然撳亮燈光的一個舞臺。我們重新看到了春天的布景:全身披滿長發(fā)、整天蹲在池塘邊照著鏡子的柳樹,喜歡跳到枝頭炫耀自己的漂亮衣裳、卻又經(jīng)不起風(fēng)吹雨打的桃花,天天穿著綠衣服,像個永不疲倦的郵遞員似的樟樹,長得很一般、卻又滿腹心思的蒲公英,還有可以看、可以折、可以玩、可以送給女孩子,也可以放到嘴里吃的杜鵑花……我們遁入春天的深處,在它最為隱秘的部位,皇帝一躍騎到了母牛的背上。
又是一聲雷,好像從天上扔下一枚炸彈,就落在我的腳邊,嚇得我渾身發(fā)抖。它們卻不為所動。一道閃電,將天辟成兩邊,無數(shù)把刀子像白色的馬蜂,一擁而上。它們依然不為所動。刀子后面,是傾盆大雨。我從沒見過這么大的雨,剎那間吞沒一切,剛才還清晰可見的春天的布景、近處的山巒、遠(yuǎn)處的房屋和田野,全部被雨水的巨掌抹得干干凈凈。
我的內(nèi)心生出不可名狀的恐懼,扯開喉嚨與天競技。我先是喊“媽媽”,可我一張口雨水就了灌進(jìn)來,連“媽”的音都發(fā)不出。于是,我在草地上翻了一個邊,背和屁股對著天,嘴向下,我不是用嘴而是用整張臉,用整個身子在狂喊:“救命??!救命??!”雨水找不到我的嘴巴,就沿著頭發(fā)、額角直往我眼睛里面涌。我覺得背上、屁股上一陣劇痛,恰似小時候父親用吹火筒撲到我身上。我沒有別的選擇,繼續(xù)狂呼亂叫,兩只手不停而又絕望地在草地上捶打著。這時,如果草地裂開一條縫,我一定會鉆進(jìn)去。
俄頃,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我不在雨中了,背上、屁股上也不再疼痛。我被一片小小的陰影籠罩著。那是一片怎樣的陰影呵,逼仄,壓抑,滿是牛體的腥膻和一種我說不出的特有的臊味。但我感到從未有過的踏實與歡欣,那是八根強(qiáng)壯的柱子和豐厚無比的穹頂為我撐起的生命圣殿。
我轉(zhuǎn)過身子,瞧著兩頭牛依稀泛白的肚皮,其中一頭的乳房圓潤結(jié)實,我張口就能吮吸到。
雨終于停了。我從那陰影下爬出來,看到大塊被雨水浸泡的草地,以及地上密集攤著的無數(shù)棗子大小的冰雹。兩頭緊緊并排為我營造出一片安全地帶的牛這才稍稍分開,兩只鼻子互相致意。我讀懂了它們臉上的微笑,讀懂了它們眼神里的喜悅和自得,讀懂了它們鼻息里洋溢著的不舍與迷戀。我想起了父親送我的《新華字典》,我感覺我讀懂的這一切早已存在于那本字典里,或許更真實的情況是,這一切,在我讀懂的剎那,像可以移動的風(fēng)景和飛翔的光那樣,悉數(shù)被那本字典收入囊中,顆粒歸倉。
趁暴雨剛停,我把皇帝和母牛悄悄牽回牛欄房,操起之前放在那里的竹籃和丁字鋤,往路邊荊最多的三角塘跑去。三角塘在牛欄房對面的山旮旯里,是全村最險峻的地方,平時很少有人去,尤其是像我們這樣的小孩子,大人總是三令五申不準(zhǔn)去那里——三面很陡的山坡圍成一個三角形水塘,除了嵌在山腰的一條數(shù)十公分寬的小路,塘邊再沒其他余地。不要說下雨,晴天若不小心,都容易滑進(jìn)塘里。那塘終年積水,沒人知道它有多深。塘邊上擁擠著墨綠色的荇藻和水浮蓮,多年前,大牛的大哥帶著大牛在這里釣魚,半天沒釣到一條,大牛的大哥忽然看到塘邊水浮蓮葉子下面藏著一條鯉魚,他伸手還捉不到,便跳進(jìn)水里。不到一分鐘,水就把他吃了。后來證實,那水浮蓮葉子下面根本不是一條鯉魚,而是一張揉成一團(tuán)的1974年的《人民日報》,具體日期都看不清楚了。大牛從此打死他也不去三角塘,也再沒人到這里釣過魚。宋大伯曾到我家里聊天,說,那是鯉魚精纏上了大牛大哥的魂。
我膽子小,無需媽媽強(qiáng)調(diào),也不會去那樣的鬼地方。但自從那個白胡子老頭的秘方里有一味路邊荊,我不得不背著竹籃跑遍全村的山南水北。而且老頭子的秘方里,路邊荊的需求量大,得不少于五百克才行,村子里大部分地方都被我挖空了。我自然而然就來到了三角塘。
9
這是我第二次來。上次是前天,天氣出奇地溽熱,與夏天無二。我看著天上像水桶般掛著的太陽,懷疑它搞錯了季節(jié)。那天放學(xué)后,我一邊殺青,一邊滿村子找路邊荊。草滿了一籃,路邊荊卻所獲無幾。我把草送到皇帝的欄房,腦子里琢磨著去哪里挖路邊荊,腳竟不由自主地往三角塘的方向走。
我大約從沒來過,對這里卻不陌生,我不知道這是為什么。我想,畢竟它是我們村子的一部分,平時從大人嘴里也聽得夠多的。塘沿上的路邊荊的確不少,那些小如米粒、大如蠶豆的翠碧的葉片,十分動人。我喜出望外,但不久發(fā)現(xiàn),這里的路邊荊實在太難挖了。土硬如鐵,還有不少石頭,丁字鋤碰得火星四濺,好不容易弄出一蔸,還扯斷了,最好的大半截依然在土里。
回到家里,我日思夜想,如何把三角塘邊的路邊荊挖出來。我不敢告訴媽媽和其他大人,我去過那里,我只能自己來攻克這個難題。昨晚,我躺在床上,腦海里反復(fù)回放三角塘的地勢地貌,以及我在那里挖路邊荊的情形,略有所悟。我覺得,我太急功近利了,路邊荊在哪里,就在哪里開挖,應(yīng)該考察一下它所在的地形,從稍遠(yuǎn)的、松軟的地方,找到突破口,說不定能直接找到它的蔸子呢。按理,樹蔸都會朝著松軟的地方生長啊。我心里有了底,便安然睡去。
剛下過雨,路真的很滑。特別是去三角塘的這段路,窄如羊腸,因少有人跡,滑得像泥鰍的背脊。我在爬坡的時候摔了一跤,好在身上本來又臟又濕,不必顧忌什么。然而,當(dāng)我爬上山坡,將三角塘盡收眼底時,我驚呆了。
上次看到的綠色水塘,變得渾濁不堪。三面山坡樹木偃伏,泥石俱下,像三個被打得灰頭土臉、遍體鱗傷的巨人。小心翼翼地走到塘邊,我轉(zhuǎn)驚為喜,嘴巴張得好像要去大喝那些尚在流淌的泥水——所有路邊荊周圍都被掏空了,連石頭都被沖了下去,露出大段大段褚色的蔸子。我只要隨便撿拾,或者稍稍用力拉拽,完美無缺的路邊荊就成了我的俘虜。
為了盡快回家,我小跑起來,忘記了這里路滑的兇險。我瞧見坡上有一株很大的路邊荊,它的根露出來像條小蛇。我極力伸出手去,可還是差了那么一點(diǎn)點(diǎn)。于是,我把腳踩在一個土坎上,想躍上去半步,把那個樹根拽下來。我右腳剛用力,左腳還沒騰空,那個松軟的土坎便崩潰了。我的手觸了那樹根一下,但霎時整個身體迅速下墜,雙腳無法穩(wěn)住,直往水塘滑去。我連喊都來不及,雙手在空中舞著,想抓住點(diǎn)什么,卻什么也沒有。絕望之際,我的雙腳仿佛被一只手掌拼命抵住,下滑速度驟然減緩,我連忙將雙手十指死死摳進(jìn)泥里,終于“釘”住了自己的身體。緩過神來,我用兩個膝蓋頂住地面,慢慢坐起,看見將我擋住的是一塊從山上滾下來的石頭;站起身,又看見石頭后面還有一個樹蔸,深褐色的樹根朝兩邊彎彎地舉起,宛如一對牛角。
我一身泥水回到家里,媽媽并沒有吃驚。她吃驚的是我居然還能回來,沒被冰雹打死。我當(dāng)然沒有告訴她,這一天發(fā)生的任何事情。她抱著我的頭,正想哭的時候,忽然破涕為笑。我也笑了。
趕緊跟媽媽熬藥。我把路邊荊洗凈,放進(jìn)鍋?zhàn)永?,還有已經(jīng)分成一束一束的干紫蘇梗、七個楓球子和一坨生姜,再加上半鍋水。我守在煤爐旁,看著藥煮沸,然后關(guān)上爐門,只留下一條細(xì)縫,又熬了半個小時。我把藥倒進(jìn)搪瓷缸里,稍微涼了會,就端給媽媽,讓她趁熱吃下去。媽媽說,今天的藥特別澀,很難吃,是不是路邊荊放多了?我說,不會,你放心吃。過一會,我又說了句,感覺藥苦說明你的病快好了。媽媽說,咦,你倒學(xué)會安慰人了。媽媽說這句話之后的第二天中午,就丟掉拐杖,只需撐著一把椅子做飯了;又過兩天,她連椅子都不要了。這時,她吃白胡子老頭的秘方才41天。不過,媽媽坦陳,她真正覺得比較舒服的時候,是在吃藥49天之后。奇怪的是,白胡子老頭從此再沒在村里出現(xiàn)過。有人說在瀏陽看見過他,有人說在長沙看見過他,聽的人無不認(rèn)為說的人是在吹牛。而我媽,從此再沒犯過坐骨神經(jīng)痛。我敢保證,我沒吹牛。只是五年后,四十出頭的媽媽“嘩”地一頭白發(fā),好像一株總是開著花的李子樹。
10
瞅見大牛和小鳳的事,讓我發(fā)現(xiàn),這個春天竟擁有如此多的秘密。就像一片從來不長草的地方,突然長出了草;一株從沒開過花的樹,突然開出了花。春天填補(bǔ)了世界的多少空白啊。那天晚上,我仿佛有某種預(yù)感,我心里的某個空白也會被某樣?xùn)|西填補(bǔ),只是我沒有想到,它是那樣讓我震撼。
白天我就不帶勁,神思恍惚,魂不守舍,結(jié)果老師要求默寫的生字我一個都沒寫出來,被留了校。先是懶洋洋地搞了全班的衛(wèi)生,然后把每個寫錯的生字抄寫二十遍,再默寫;錯了的再抄五十遍,再默寫,直到全對為止。我從學(xué)校折騰回來,剛剛趕上家里的晚飯。媽媽問我到哪里玩去了,我說在學(xué)校寫字,她很高興。她本來就高興,搬著自己被治愈的腿,到處給別人看,炫耀白胡子老頭神技的同時,也炫耀一番自己的運(yùn)氣。
扒過幾口飯,我對媽說要去殺青給牛吃。媽說,天快黑了還去呀,小心割手。我說,不會。人要吃飯,牛比人累,也要吃飯。媽說,我崽,你倒老成了呵。不是有人喂它干草嗎?我說,它吃慣了我割的青草,干草它不太吃。媽笑著說,嗬,還真是皇帝待遇啊。媽心情好,身子一晃又串門去了。
在路上,我看見天上圓圓的月亮,比我家里的洗臉盆還白。剛開始,它還不怎么亮,嵌在天上的云層里,像沒睡醒一樣。天越黑,它就越亮,里面像有一爐越燃越旺的火。雖然到了晚上,可絲毫不影響我殺青,相反,我覺得天下的草都?xì)w我割,沒人爭,沒人搶,真是一件很享受的事。我割了滿滿一籃,提到牛欄房里。月光也跟著我進(jìn)去了,我就把那籃草傾倒在房里的月光中,我想這樣它會看得清楚些。
我剛把草倒下去,忽然聽到房后面有女孩子壓得很低的“嘻嘻”的笑聲。笑一下,沒聲音了。過一會,又笑出兩聲。我聽出是小鳳。天斷黑了,她還沒回去?我走出皇帝的小屋子,看見另外四頭牛都在欄里。哦,我明白了,估計是放完牛后不想回去,還在那里玩。和誰玩呢,大牛、二狗、四海他們嗎?
循著聲音朝牛欄房后面走去。只有一條很窄的、被茅草遮掩的小路通向里邊,再好的月光,到了這里也不太管用,更不需要它管用。這里的蟋蟀、螞蟻、螟蟲、蜘蛛、蚯蚓、野雞、松鼠都不愿穿上月光織的緇衣,不愿月色將它們的皮膚或毛發(fā)染成銀白,更不愿意白天有只大大亮亮的眼睛望著它們,晚上還有只大大亮亮的眼睛望著它們。我穿過蟋蟀的合唱隊、螞蟻的哨卡、松鼠和野雞的瞭望臺,有一只螟蟲碰到我的鼻子,又有一只蜘蛛在我臉上爬,最終布滿我整張臉的卻是驚訝的蛛網(wǎng)。前面十多米遠(yuǎn)的一個草垛旁,兩個人背對我坐在那里——他們的嘴巴時常撮到一起,分開的時候,便有笑聲灑出來。我當(dāng)然明白這個動作的含義。我呆呆地看了一會,他們不厭其煩地做著那個動作,壓根兒不知道我的存在。我悄悄退了回去,蒙著一頭蛛網(wǎng),或許還有那只一直粘在我鼻頭上的螟蟲……
我寫了平生的第一封信。偷偷地。寫在一張作業(yè)本紙上。我坦白地告訴她,那天晚上我看到的情景。我對她說,大牛是個痞子、阿飛、壞蛋,你不要跟她在一起。我找了個機(jī)會,在無人瞧見的情況下,將這張一直放在我褲口袋里、被揉得皺七皺八的作業(yè)本紙,遞給了小鳳。
周末,當(dāng)我從牛欄房回來,父親已經(jīng)到家了。他手里拿著我寫給小鳳的那張作業(yè)本紙。他沒說,我一看就知道,那張紙燒成灰我也認(rèn)得。我以為父親會狠狠地批評我,就像平日我寫出一個不應(yīng)該的錯別字一樣。那個武器的“器”字害得我挨過三十大板,因為我總是把中間的那個“犬”寫成“大”,丟掉至關(guān)重要的一點(diǎn)。但這回,父親臉上掛著笑意,媽媽也是,不像要批評我的樣子。父親又把那封信讀了一遍,完全出乎意料地對我說,還不錯,沒有一個錯別字,文章也寫得通順,可以打85分。我松了一口氣,卻高興不起來。
晚上睡覺的時候,媽媽一邊給我鋪床,一邊在我耳邊悄聲說:“大牛那死鬼,說要打脫你的腿?!彼菤g快的語調(diào),讓我既納悶,又受不了。
11
母牛懷孕了!
這在一年四季平靜如水的村莊,是一個爆炸性的新聞。村民們奔走相告,也時常聚眾討論:母牛究竟是怎么懷孕的。是放牛的時候,被別村的公?;蛘吡骼艘芭8闪藛幔啃▲P哭著說,那不可能,她看得緊緊的。以小鳳的誠實,沒有人不相信她。是自己村里的牛干的嗎?大牛、二狗、四海放的那三頭早被騸了,唯一的罪魁可能是皇帝,可它是被關(guān)養(yǎng)的。難道它晚上有辦法鉆出欄門,又鉆進(jìn)母牛的閨房嗎?經(jīng)隊長和宋大伯反復(fù)勘探,得出的結(jié)論是,不可能?!澳挠心敲锤叩闹巧?,除非成精了!”宋大伯?dāng)蒯斀罔F地說。
議論固然莫衷一是,結(jié)果卻越來越對皇帝不利。隊長說,不管是不是它干的,反正它是要騸的,本計劃春耕之后騸,現(xiàn)在春耕快完了,騸吧。宋大伯說,這牛長得壯實,但牙口還小,好生看著點(diǎn),等秋后吧。隊長吼道,哪看得住,騸了才安穩(wěn)。
那是一個風(fēng)和日麗的日子。聽說今天要騸牛,很多學(xué)生逃課,我也沒去學(xué)校。牛欄房前坪早早站滿了人。我們怕父母看見,挨罵,都躲到了山上。大約九點(diǎn)鐘光景,隊長領(lǐng)著一個紅光滿面的矮胖子過來了,他叫他童獸醫(yī)。童獸醫(yī)不會比一頭牛高出多少,也像一頭牛那般壯實。他的西式頭冒著熱氣,青灰色上衣解開,一口斜挎著的小皮箱耷拉在他肥碩屁股的右側(cè)。
坪里的大伙兒自動讓開一條路,嘴里發(fā)出“嗬、嗬”的起哄聲。童獸醫(yī)邊走邊扭頭對隊長說,你們這是趕集,還是赴宴,搞得人山人海的。隊長面露愧色,大手一揮,吆喝村民們往后退,一直退到山腳下。而我們這些躲在山上的孩子,為了看童獸醫(yī),興奮地往前面擠,也到了山下。這時,各家孩子大多會撞見他們的父母,但所有注意力都在即將開幕的騸牛大戲上,父母似乎忘記了孩子們還要上學(xué)那件事,也就不會去罵他們。
童獸醫(yī)先是到欄門前看了看牛,然后指揮隊長為他配備的助手在坪正中釘下兩根相距幾米遠(yuǎn)的大木樁。他取下小皮箱,將它打開在不知從哪里弄來的一張方桌上,方桌旁邊放著兩根粗麻繩和一根細(xì)麻繩。隊長要宋大伯去牽牛。人群開始躁動,整體向前挪移,又被隊長強(qiáng)行壓回到山腳?;实弁涞刈叱隽藱诜浚矍暗膱鼍白屗X起來。它擺著頭,聳起身子往后退。宋大伯連忙彎下腰,對著它念了幾句,它稍稍安靜,在宋大伯手中绹?yán)K的有力牽引下,躑躕地邁出幾步。我想,宋大伯肯定是唱的那首歌吧。
當(dāng)它接近木樁時,有人拿著粗麻繩,利索地將它的前肢和后肢各帶一道繩箍,繞到樁上。另有人將那根細(xì)麻繩遞給宋大伯,宋大伯用細(xì)麻繩在牛嘴上圈了幾道。它疑惑地望著宋大伯,宋大伯依然在它耳邊念了幾句,它聽話地被引到了最佳位置。早有兩名壯漢從宋大伯兩邊,各抓住一只牛角。宋大伯猛地將牛嘴捆緊,它才恍然大悟,迅疾張?zhí)氵~腿,欲殺開一條血路。但來不及了!拿住粗麻繩繩頭的人用力一扯,它當(dāng)即絆倒在地。馬上又有四名男子撲上去,一人拉起牛尾;一人按住它被壓在地上的后腿;一人捉住它朝上的前腿;一人揪著牛耳朵,協(xié)助宋大伯死死摁住它的頭部。不久前,宋大伯拉著我的手去摸那只耳朵,讓我們成為好朋友……
“哞——”山谷像無數(shù)只掉落在地上的飯盆子,晃動不止。我則是飯盆里隨之震蕩卻永遠(yuǎn)也濺不出去的一粒飯。
隊長端來一盆水?!澳鞘躯}水?!迸赃叾械娜苏f。
童獸醫(yī)從皮箱里拈出一把刀子,約四寸來長,一端是鏟形刀鋒,一端成鉤狀,通體銀白,亮如閃電。我被這道閃電晃暈了,他們說些什么我聽不見,做些什么我也看不見……待我回過神,只見它站了起來,身形還是那么威武,卻顯得遲鈍、溫馴了許多。宋大伯牽著它,在全場的嘖嘖聲中走了一圈,經(jīng)過我前面時,我大聲喊道:“皇帝!”它瞧都沒瞧我一眼,旁邊的人轟然大笑,有人說:“現(xiàn)在真得叫它太監(jiān)了。”
人散后,它被關(guān)進(jìn)欄里。童獸醫(yī)臨走的時候交代,它半個月不能下水。我問宋大伯它能不能吃青草。宋大伯說,那當(dāng)然能,它還是一頭牛。
我去割了一籃青草,它卻不吃。我把草送到它的鼻子底下,它不吃;再送到它的嘴巴邊上,它也不吃。我明明站在它的眼里,它的眼里卻似乎沒有我這個人。它大而鼓突的眼睛,仿佛一個沒有相片的空框,里面只有幾縷呈霧狀的血絲。我不由得唱道:
“南山矸,白石爛,生不逢堯與舜禪。短布單衣叩牛角,薄賦勤耕合諸侯。荒草斜陽幾度秋!”
我唱了一遍又一遍,它像是沒聽見似的,沒有任何反應(yīng)。它不看我,也不看門外;不吃青草,也不吃干草;不安靜,也不沖動。忽然,它豎起尾巴,噴出一股惡臭的熱氣,嘩嘩啦啦拉下一大堆糞便,正好落在那堆鮮嫩的青草上。
回到家里,我對媽媽說,我再也不放牛了!
此后,關(guān)于村莊里牛的信息,我知道的僅有兩件事。第一件是,第二年初春,母牛生下了一對雙胞胎。第二件是,母牛當(dāng)媽媽不到三個月,變成了“太監(jiān)”的“皇帝”就死于非命。
據(jù)說是因為草籽吃得太多,它倒在地上,肚子腫脹得像一座山頭。村里人以為是中毒,用杉樹枝對著它猛抽,抽得它皮開肉綻。童獸醫(yī)趕來,他說這哪是中毒,明明是草籽在肚子里發(fā)酵。他想用針筒直接打進(jìn)牛肚子里去抽氣,但為時已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