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楊金磚
李長廷先生,在湘南永州的文藝圈內(nèi)享有甚高威望,提起他,大家無不心生敬意。這不僅僅是他的個人創(chuàng)作的繁富與豐碩,更重要的是他對永州文藝青年的培養(yǎng)和提攜,對瀟湘文學(xué)的貢獻。若用道德文章來概括,李長廷先生就是永州文藝界的一把標尺,更是高山寺上繼葉蔚林、李青而后的一道風景。
在我固有的思維里,認為大凡文人多有一種特有的傲骨和偏激,如竹林七賢,嘯嗷山林而不為士;如隱者陶淵明,不為五斗米折腰;如詩人李白,天子呼來不上船;再如魯迅,橫眉冷對千夫指。無論是仰望,或是沉思,都有一種目空萬物的情態(tài),一眼就可以認出那是些不尋常的文人。而李長廷先生則不一樣,他為人的低調(diào),為文的清淡,混雜于文友之中,你幾乎一時認不出他是永州文壇的一位名副其實的旗手。
我認識李長廷先生,是從他的作品開始的。那是1983年的秋天,我在寧遠六中實習(xí),一位同學(xué)不知從什么地方弄來了一本過期的《民間文學(xué)》,里面有一則名曰《石樅》的文章,深深地吸引了我。言說的是九嶷山下的一個民間傳說,故事的主人公盤冬崽以砍柴為生,但其心地善良、勤勞老實,人過三十而未能婚娶。正在他為此發(fā)愁的時候,卻時來運轉(zhuǎn)地像董永遇到了七仙姑一樣,不經(jīng)意間遇上了東海龍王的小丫環(huán)金姑,然后與九條孽龍斗智斗勇,最后征服孽龍,終于與金姑結(jié)為連理。這故事雖然不像武俠小說那樣驚險,也沒有后來瓊瑤小說那樣煽情,但是它所承載的道義卻給正在青春期的我們感觸很深。一次我與六中的老師談起這個故事,他們告訴我,這個故事的作者李長廷就是寧遠人。
實習(xí)結(jié)束時,我們從水市去九嶷山考察,路過下灌才獲知,寧遠縣李姓是一個大姓。僅下灌一個鎮(zhèn),人口就達四五千人,像這樣同姓同族成鄉(xiāng)成鎮(zhèn)的還有禮仕灣,也有幾千人的規(guī)模。有唐一代,湖廣第一狀元李郃就誕生在下灌李家,并且村口的那座狀元牌坊至今仍在,這讓我想起柳子廟里那句“地因人始重”的話來。
1984年,李長廷先生從寧遠調(diào)至古城零陵,任零陵地區(qū)文聯(lián)副主席、主席,住到了文脈旺盛的高山寺上。這與我的單位只有一河之隔,再加上我校的胡宗健教授與文聯(lián)間的往來甚密,于是,常從胡先生處聽到有關(guān)李長廷先生的一些信息,也不時在各種刊物上讀到他的作品,譬如在《飛天》上讀到他的《花花嫂》、在《青年作家》上的《酸棗樹,酸棗樹》。尤其是《酸棗樹,酸棗樹》里吳素素那悲苦凄慘的故事,讀后令我久久不能平靜。
從他的這篇小說里,我真正理解了何為“悲劇”的文學(xué)意義?它不在于對悲慘故事的敘說,更重要的是讓人們驚醒與覺悟,不能讓悲慘的故事一再在人世間重演。其實,吳素素的悲劇,遠不是一個人或一個家庭的悲劇,而是一個時代的悲劇。她原本有一個好端端的家,只因出身成分的問題卻使她一家成了社會的異類。鄰里不能與他們交往,兒女無法正常婚配,并且逢三隔五地還要在集會上遭到批斗。這種肉體的摧殘與心靈的折磨,最后使吳素素的一對兒女成了政治祭壇的冤魂。我們知道,在那個人格尊嚴被人踐踏的歲月里,像吳素素這樣的悲劇不過是一個縮影。我后來在一位學(xué)者的回憶錄中,談到藍山農(nóng)村一個類似于吳素素的案例,不僅情節(jié)如出一轍,而且還更為殘暴血腥。可見,李長廷先生的故事不是空穴來風,而是有所依據(jù)。不過,在李長廷先生的小說里,并沒有過多的去渲染事件的殘暴,而重在引發(fā)人們?nèi)ミM行人性的反思。譬如《酸棗樹,酸棗樹》的結(jié)尾:
“當我離開牛軛灣時,有一耄耋老者,無意間給我講起一個故事。說是天地混沌之時,洪水進天門,世上生靈都淹死了。唯有兄妹二人,坐一木桶內(nèi)得以幸免。后來兄妹倆毀容拜堂,結(jié)為夫妻,終繁衍出后代子孫,人類不致滅絕。”
魯迅在《狂人日記》里說封建社會的歷史里每一頁上都寫著“吃人”二字,而讀李長廷先生的這篇小說,我們發(fā)現(xiàn):只要喪失的人性得不到回歸,不管城頭的王旗如何變換,不管紙上的主義和主張如何高遠,“吃人”的歷史永遠也不會終結(jié)。因此,李長廷先生的文章有一種言外之意的辛辣與空谷幽蘭的妙曼。讀來使你感覺親切、舒暢,但又讓你生發(fā)許多聯(lián)想、感悟許多真知。衡陽文史才俊甘建華說,李老的文章有沈從文的《邊城》之風,有一種清淡純和之美。我想,這種美源于他胸襟的豁達,源于人生態(tài)度的淡定,源于對社會世故的洞悉。
李長廷先生的淡定,還有一個特點,這就是在公眾場合,他總是將露面的機會讓與他人,凡是可去可不去的活動,通常很少參加,就是去了也一般在會議上很少發(fā)言。有時非要他發(fā)言不可時,他也只有三言兩語,簡潔至極。原因是他生怕自己啰嗦而影響了別人的時間。他總是說,時間寶貴,年輕人多說點,自己沒有多少說的。
我記得有一次蔣三立先生在東安舜皇山舉辦了一個文學(xué)筆會,《詩刊》編輯部的李小雨、寇宗鄂等都被邀請到會,會上大家對現(xiàn)代詩歌的趨向以及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困惑討論得非常熱烈,許多人都爭著發(fā)言,而李長廷先生自始至終都在認真地聽著別人發(fā)言,最后在大家的要求下,他才勉強說了幾句自己的創(chuàng)作體悟。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里總結(jié)出了古今凡成大事業(yè)、大學(xué)問的三種境界。李老認為:寫作有三種過程,即一是初學(xué)時的天真無邪,看山是山,看水是水;二是成長期的想入非非,于是,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三是成熟期的淡定自然,從而,看山還是那座山,看水還是那灣水。大凡穿越而進入第三過程的,文章不待雕琢也會寫得純青自然,仿若周濟說的“王嬙、西施,粗頭亂服,不掩國色”。李長廷先生最強調(diào)“我手寫我心”式的創(chuàng)作,認為好文章是急不出來的,再好的題材也要經(jīng)過沉淀與打磨,否則,就是對題材的浪費。對此,他非常敬佩葉蔚林的才華,每次談起葉蔚林,他都肅然起敬,他認為葉蔚林不僅書讀得多,而且很有激情。他說像《五個女子和一根繩子》的故事,在葉蔚林心里沉淀了多年,到1985年才將它寫出來,送到《人民文學(xué)》發(fā)表。這意思是說,作家必須要有一種寧靜的心態(tài)。
這種沉靜心態(tài),李長廷先生曾在許多札記和散文里提到過。如他在《山居隨筆》的《自序》里這樣寫道:“在這個秋天,我坐在被綠蔭和鳥語覆蓋的窗前,心情如收獲過的田野般沉靜?!庇秩缢凇渡n山·野水·故事》一書的后記里:“我的高山寺的屋居很是閉塞,閉塞如深山守林人的寮棚。當狗年春天來臨的時候,照例聽到滴瀝瀝幾聲鳥鳴,如花般開放在我的窗下,使我驚嘆振奮不已。這些大自然的小天使們,總是在我懷有某種心緒的時候,如約而至,不嫌棄我的愚頑與古板,用它們美妙如花的歌聲,向我描繪天空的闊遠,田野的豐腴多姿?!崩铋L廷先生就這樣在寧靜中思索,在空寂中創(chuàng)作,相繼發(fā)表300余萬字的文學(xué)作品,成為文壇湘軍中的重要一員,2000年湖南文藝出版社出版的《文藝湘軍百家文庫》系列叢書的紅葉方陣就有一本《李長廷卷》,足見他在湖南文學(xué)上的地位。
李長廷先生更是一位樂于栽培和扶持文學(xué)青年的長者。長廷先生時常給我們談起前輩李青老師,稱李青老師是永州文壇的慈父。李青老師的可貴在于他作為一位永州文壇祭酒,自己不著一字而甚得風流,讓人難以忘懷,這是令人稱道的。李青老師所創(chuàng)建的對永州文藝人才的栽培和扶持的制度,在后來的李長廷先生主持文聯(lián)工作的二十余年里,得到了很好地光大和弘揚。李長廷先生編輯《瀟湘文學(xué)》近百期,得其親手澆灌者可謂是成十上百。如余艷、蔣三立、凌鷹、黃愛平、彭楚明、黃志新、陳茂智等一批文學(xué)干將,大多是在他的羽翼下展翅騰飛,走出永州,走向全國的。每當身邊的作者有新作問世,李長廷先生總是由衷地興奮和激動,或率先批閱,或撰文推介,或去信祝賀,時時給同行以獎掖和鞭策。進入2000年以后,在市場經(jīng)濟浪潮的沖擊下,文學(xué)一度委靡不振,為了給同行打氣,他還參與唐曾孝老先生創(chuàng)辦的小盒飯文學(xué)社,不遺余力地扶持文學(xué)青年,激勵他們茁壯成長。
但是,有意思的是,李長廷先生自己出版多部著作,從未去請名家為其作序。后來我在他的一本書的《自序》里了解到其真切原因:“原本也想請名家作序,從遠處從高處作一點推介的工作,但思之再三,實在不好以這種事情去勞煩誰。又想到文章是自己的,終是自己最了解,不如自言自語幾句,得體與否,均不在乎了?!痹谶@個炒作至上的物欲社會,拉虎皮作大旗者不說比比皆是,但也不在少數(shù);甚至一些“名家”的書上,也還不乏印上“名家”的推介。而獨有李長廷先生,原本工作中認識、熟悉的名人就不少,竟然連個序與跋之類的文字,也生怕給別人添麻煩。他的這種坦蕩、灑脫、淡泊、簡古的氣度與風貌,實令我從心底里敬佩得五體投地。
不過,李長廷先生生活簡樸而不古板,性情率真而有風趣。一次飯局上,黃志新兄戲弄李老,問其要不要“晚節(jié)”?李老立即肯定地回答道:“當然要,我們一輩子清白,就是要保晚節(jié)!”同桌的彭楚明先生起哄道:“李老,您有所不知,現(xiàn)在的‘晚節(jié)’早已與時俱進了。要保晚節(jié),必須達到四個條件。”李老說:“哪四個條件?”黃志新說:“第一,老伴不能少。第二,小妾必須有。第三,情人數(shù)量多。第四,私崽一大堆。”李老聽后連忙搖頭說:“這樣的話,我身體不行了,我就不要了吧?!庇谑?,黃志新立馬向席間眾友宣布:“李老師自己說,他晚節(jié)不保了?!庇谑?,引來一桌人的狂笑。這時,李老自知中了黃志新的圈套,笑了笑,既未辯解,也未責怪徒弟們的惡搞,接著給大家講了一個更有趣的笑話。這就是生活中的李老。
《大學(xué)》有言:“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靜,靜而后能安,安而后能慮,慮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終始,知所先后,則近道矣?!蔽蚁肜铋L廷先生之所以有一超乎常人的寧靜心態(tài),原因就是他對文學(xué)的執(zhí)迷有如山一般的堅定。他說:“回首五十余年走過的道路,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是和山有著不解的緣分。年輕時節(jié),我伐薪燒炭,趕野守山,手中一柄開山鋤,一把砍山刀,甚么樣荊棘沒有劈斬過,甚么樣坡坎沒有跨越過。后來好容易進城謀得一份工作,以為從此就與山告別,誰知仍是掙脫不了山的羈絆。我在高山寺居住十有余年,春花秋葉,鳥語蟬聲,沒有哪一場夢,不縈繞著對于山的回想?!币粭l河是一種文化,一座山是一部歷史。李長廷先生就是在歷史與現(xiàn)實的山水間,在似夢非夢的行進途上,“默守一方寧靜,將一腔心緒,春蠶吐絲般傾吐在紙上”,然后,演繹成五彩斑斕的文字,幻化成優(yōu)美動人的旋律。
一次,《永州日報》編輯部田人采訪李老,問其長達半個世紀的寫作過程中,所堅守的創(chuàng)作觀點是什么?他笑著說:“我似乎沒有自己的創(chuàng)作觀,要說有,那就是兩條:一是對文學(xué)的堅守,二是耐得住寂寞與喧囂?!?/p>
“人生七十古來稀”。而李老今年已是七十有三,而依然筆耕不止,其寫作的速度不但沒有放緩,反而更加豐碩和敏捷,仿若迎來了他的第二創(chuàng)作青春。推出了一系列有影響的文化散文,如《刻在石頭上的歷史》、《為一座山立傳》、《尋夢瀟湘》、《文化芭焦》、《在一座圣殿中徜徉》,此外還不時推出中短篇小說,如《野牛嶺峽谷》、《進入城市的蛇》、《爺爺?shù)耐勇荨返?,其毅力與精神可謂后學(xué)楷模。但是,在李老的文章中念念不忘的卻是李青與葉蔚林兩位高人。其實,在我們的眼里,李長廷先生正是繼李青、葉蔚林而后的瀟水之濱的又一高人,永州高山寺上的又一道文學(xué)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