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有一天，她老無所依

王宇昆/ 文

A我媽說她和我在一起老是吃虧。

比如說她在外面錯過了公交車又不知道怎么回家，就會給我打電話，而我告訴她回家的路，她繞了好幾圈也沒有回家，最后打電話告訴我她迷路了；或者是她剁黃瓜的時候我和她聊天，然后她一不小心切到自己的手指；再比如說我倆準備去逛街她在后面磨磨唧唧，我不停地催她，然后她就把鑰匙落在了家里。

她一直說自己多么辛苦和不容易，然后某一天我發(fā)現(xiàn)了她淘寶上的賬號和最近三個月的消費記錄，十幾件眼花繚亂的韓版、日系、波希米亞連衣裙。

夏天的時候，我一天能吃掉七八杯圣代，她說我一天吃圣代花掉的錢夠她一個星期的生活費了，可是有一次我放學(xué)回來看見剛從菜市場買完菜的她一只手抱著一杯掛滿大顆大顆芒果粒的草莓圣代，另一只手提著一大包蔬菜。我故意跟在她身后，看著她一邊有滋有味地舔著圣代嚼著芒果粒，一邊磨磨蹭蹭地走在路邊。我突然一聲喊住了她，她趕緊轉(zhuǎn)過身，然后把手上的圣代藏到身后。我的眼睛瞄到她藏在身后的右手，然后她就很委屈地裝作可憐加依依不舍的表情，把藏起來的圣代遞給我。我看著她嘴上還殘留的冰激凌“，噗”的一聲笑了。

我媽只會做兩道菜，這兩道菜就是西紅柿雞蛋面和雞蛋西紅柿面，明明是一道菜，我媽卻要把它們分得特別清楚，理由是西紅柿雞蛋面是先放西紅柿再放雞蛋，而雞蛋西紅柿面是先放雞蛋再放西紅柿。我每次都說吃她做的面還不如去吃方便面，她都會嘟起她那肉乎乎的臉說我不知好歹。

我媽經(jīng)常給我發(fā)短信，說她寂寞，但其實她一點都不寂寞，如果是家里一個人都沒有的情況下，她能從早忙活到晚，又是做瑜伽，又是自己拌沙拉，別看她是個女人，卻足可以像一個十歲小孩一樣把廚房搞得一團糟。我媽總是愛趿拉著拖鞋學(xué)日本歐巴桑走路，我說她這是自討苦吃，她說她這是向日本女人學(xué)習(xí)優(yōu)良的生活習(xí)慣，我說她崇洋媚外。

我媽說她年輕的時候曾經(jīng)是班花，還動不動拿出她那珍藏已久的自己親手DIY的年代大頭貼向我炫耀，雖然我表現(xiàn)出的漠不關(guān)心和不屑的表情讓她很沒趣，但我卻會在她不在家的時候偷偷打開她那個看得比我和我爸還重要的寶貝盒子，里面烏七八糟地裝滿了許多東西，什么我三歲就不會玩的玻璃珠子，還有五顏六色卻掉了漆的紐扣，甚至還有用粉紅色蝴蝶結(jié)扎起來的一小撮頭發(fā)。費了好大的力氣扒拉了很久才找到她那張大頭貼，我盯著那張黑白的鋸齒邊的照片發(fā)了好久的呆，她那時候也就十六七歲，和現(xiàn)在的我一般大，她腦袋一側(cè)扎著一個斜的麻花辮，另一側(cè)是披下來的參差不齊的長發(fā)，心里覺得她真的好漂亮，可是一聯(lián)想到她現(xiàn)在滿臉曲線的肉肉大餅?zāi)?，像是被人?dāng)場潑了一盆冷水。

后來她又向我炫耀的時候，我就亮出歌手薩頂頂?shù)恼掌?，說她有未卜先知預(yù)測未來的超能力，她問我這是誰啊，我說前世的你唄。

自從那年王寶強上了央視春晚，她就一發(fā)不可收拾地喜歡上了那個在我看來呆頭呆腦的人。她不知道從哪里弄來一套有些掉色的農(nóng)民工制服，一無聊就跟年輕人玩Cosplay一樣，換上那身農(nóng)民工制服在我跟前沒完沒了地唱《鄉(xiāng)下住著咱爹媽》。

在我的記憶里，也忘記了是從什么時候她開始發(fā)福的，大概就是那次過年她放煙花的時候遇到一枚啞炮然后去重點，沒想到剛把炮握在手里的時候，那炮就炸開了。當(dāng)時她自己都被嚇暈了過去，我和爸爸大年三十的晚上把她送去醫(yī)院，經(jīng)過簡單的處理，醫(yī)生說沒有大礙。等傷好了，她非說自己傷了元氣，要給自己大補，然后就是沒完沒了地每天瘋狂食補，然后她就變得越來越胖，腹部的游泳圈由原來的一層變成了現(xiàn)在的四層，我怎么看都像是一個巨無霸漢堡，原來的V型臉現(xiàn)在也變成了國字臉，大腿上的肉走起路來一顫一顫的。不過她這個人也是小孩子性格，經(jīng)常一會兒擔(dān)心地說自己要減肥一會兒又自我安慰說這么大把年紀胖就胖吧。我媽還動不動就揚起她那肉肉的胳膊，問我她苗條不苗條，然后我一臉鄙夷的表情沖著她假惺惺地笑，說她簡直就是活生生的唐朝大美人，她就捏我的臉說自己養(yǎng)了匹白眼狼。

忘了說，她那次放的炮叫作沖天猴，就是那種六歲小孩都能玩的小響炮。

B我上六年級的時候，我媽又迷上了爵士舞，然后她就乞求我去上舞蹈班，我問她為什么，她說她想等我學(xué)會了跳爵士舞回來后可以教她跳。我故意說她你這堆肉雖然彈性好但能跳得起來嗎，她就現(xiàn)場給我演示了個她剛從電腦上學(xué)會的動作。我說你既然有自學(xué)的能力干嘛還讓我來教你，她就把臉貼到我的臉上不停地蹭，這是我媽自己發(fā)明的撒嬌方式，對我和我爸可是致命的，我不耐煩地推開她說好吧好吧，然后她手舞足蹈就跑去給我報了名。

我媽還狂愛逛街，我每個周末都會被她拉出來去小商品城掃蕩，其實她的目的就是要我?guī)退脰|西，她就是這樣，擁有女性天生的耐力。我媽從一層到七層整整逛了一天，她自己一個人兩手空空樂哉樂哉地在人群中給我開路，我就拿著她大包小包的戰(zhàn)利品慢悠悠地跟在她后面一個人無趣地埋怨。我媽她很會砍價，就為了一雙看中的絲襪她和老板娘足足磨了一個鐘頭，最后那個老板娘因為口干舌燥就把那雙絲襪以八五折賣給了她，我媽開心地把絲襪遞給我還囑咐我以后要找就要找會砍價的女人做老婆，這樣保我一生吃穿無憂，我反問她，那你嫁給我爸，我爸可遭殃了呢！她知道我的意思，狠狠地白了我一眼，接著又小步小步在人群中游擊。

我媽雖然很迷戀王寶強，但也不是不肯接受其他人，比如說李宇春，她幾乎所有關(guān)于李宇春的東西都知道，2005年比賽超女的時候，我媽甚至動用了所有的人脈關(guān)系搞到一張超女現(xiàn)場直播的門票，然后還發(fā)動她所有認識的人給李宇春投票，我想李宇春人氣之所以那么高，有很大一部分力量是出自我媽之手。離直播還有三天的時候，我媽就買好了飛機票飛去了長沙，她降落后就給我打電話，說長沙就是火焰山，我在電話里幸災(zāi)樂禍說她自作自受，她卻說她為了她最愛的春春付出一切也愿意，我罵她吃里爬外盲目崇拜，她就提高語調(diào)說我這是赤裸裸的嫉妒。

萬萬沒有想到的是直播的那天晚上攝像機還很友好地給了我媽一個特寫鏡頭，我看著我媽在電視里傻傻地做出“耶”的V字手勢還配著一個特大的笑臉，心里想著這個女人真的是童心未泯。后來她告訴我那天她站在李宇春的粉絲方陣當(dāng)中，大家都舉著海報舉著燈牌什么的，她沒有，然后就自己現(xiàn)場拿著撿來的紙盒子自己做了一個牌子，上面寫著“春春最棒，最愛春春”，她在粉絲當(dāng)中，用力地喊，大聲地叫，春春出場的時候她激動地流淚。她說這一切的時候，神情是無比自豪和享受的，她后來又鼓勵說叫我也去參加選秀，我說媽你別開玩笑了，她就很不買賬地說到時候我站上去她比這還瘋狂一百倍呢。

我媽從長沙飛回來后黑了好多，我說她你的膚色終于可以和你的黑眼圈融為一體了，她接著第二天就去化妝品店勒索一大包免費小樣。

我哭笑不得地說她窮裝蒜，她就說我想要還要不過來呢。

放暑假的時候我媽把李宇春的新專輯里面所有的歌都學(xué)會了，她那天下午把我拉去了KTV，我說你敢去這種地方，她說那有什么不敢的有我兒子在呢，我說我才不要。在KTV黑暗的環(huán)境下我媽唱了一下午，她把李宇春和王寶強的歌填滿了整整一列歌單，我在她那破鑼嗓子下被折磨了一下午，她每唱完一首歌就要求我給她評分，如果不及格還要重唱一遍，所以我不得不騙她說每首歌都唱出了靈魂，誰知道她聽了這句話后像是打了雞血一般，又把歌單上的歌重唱了一遍。

從KTV出來已經(jīng)晚上六點半了，我揉揉惺忪的眼睛，耳朵像是被高壓水槍滋了一般，轟隆隆的痛。她拉著我的手跑過馬路，我在晚上有些微冷的風(fēng)中身體發(fā)了個抖。我媽說要去吃麥當(dāng)勞，我說她真是閑的，她說她餓了，我就說好吧好吧去吃麥當(dāng)勞。

那天晚上她在麥當(dāng)勞吃得前仰后翻的，我坐在她對面默默地看著她狼吞虎咽，我說你慢點吃，她告訴我這是她第一次吃麥當(dāng)勞，我看著她肉乎乎的臉突然有些感動，于是我就去點餐臺又加了一份套餐，她驚訝地看著我，我說獎勵你的，因為你今天下午唱得太棒了。

她笑笑，看著我，接著又繼續(xù)埋頭苦吃。我又看著她，天真地笑了。

后來才知道原來那天是她和我爸的結(jié)婚紀念日，因為我爸去外地出差，所以她只好選擇要我陪她過。

C我媽的一切秘密仿佛都會被我洞穿，就比如說她今天又偷偷從網(wǎng)上買了一頂帽子，明天又去唱片店買了一張春春的唱片，后天又去買了王寶強的寫真還吃了一頓麥當(dāng)勞。

但是我都不會主動去揭穿她，因為，因為……

因為我也不知道。

我媽不會其他任何女性必須會的本領(lǐng)，就比如說縫紉，但是那陣子她迷上十字繡的時候，她的女性魅力一下子翻了好幾倍。她經(jīng)常會邊縫十字繡邊和我聊天，她有一次和我聊起了她的初戀，她說她那時候十七歲，喜歡鄰班上的一個男生，那個男生長得不算帥，但卻很吸引人，男生有著黑黑的皮膚，性格很開朗，運動細胞發(fā)達，而且會跳舞（這就是后來她告訴我她要我學(xué)跳舞的原因），每次她和男生擦肩而過的時候，她的心撲通撲通地都快要跳出嗓子眼，后來她鼓起勇氣準備向男生表白，沒想到男生提前給自己寫了情書，后來她就答應(yīng)了男生。我插話說原來那個盒子里的粉紅色信封就是你的初戀啊，她說不要我亂說，要不然我爸會生氣的。我笑著說如果那個男生看到現(xiàn)在的你一定會特別失望吧，她聽了這話很生氣，做出要拿針扎我的動作。

其實每當(dāng)她講述她的經(jīng)歷的時候，她都很開心很滿足的樣子，我媽有酒窩，笑起來那酒窩就像是填了蜜糖一樣綻放開來?；蛟S正是因為我媽她無比豐富的經(jīng)歷才會造就她現(xiàn)在這樣瘋瘋癲癲的性格吧。

我媽愛追韓劇，看《看了又看》的時候，我媽整天晚上熬到次日零點一把鼻涕一把淚地罵那個壞女人；看《大長今》的時候，長今每做一道菜我媽就恨不得鉆進電視里去吃；看《藍色生死戀》的時候，我媽一個勁地埋怨自己為什么沒有找到這么好一個男人。

每天晚上我媽都會做好充分的準備和我爭電視，她似乎有無數(shù)的理由要求我今晚必須把遙控器的掌控權(quán)交給她，而我是不買她的賬的，最后還是我爸發(fā)明了一個解決這個問題的方法。

那就是再買一臺電視機。

從此，我們家晚上就安靜了許多。

我媽還有一個毛病就是邊看電視劇還邊給人講解，比如說剛才發(fā)生了什么情節(jié)，誰和誰好上了，誰又使壞了，誰誰出車禍了，再比如說下面可能發(fā)生的事，要不然我說我媽的預(yù)知未來的能力超強的，她每說每中，說中后還特起勁。

因此我和她一起看某部劇的時候總是無法真正投入進去，因為身邊有這樣一個停不下來的人，誰能安穩(wěn)下來啊。

每看一部劇看到大結(jié)局的時候，我媽就像是松了一口氣似的，還要抒發(fā)一通自己的感想，再教育我一番要向里面的某某學(xué)習(xí)，不能像里面的某某那么陰險邪惡。

D有時候我也挺為自己驕傲的，能在我媽的長年折磨下健康頑強地成長起來。

上高一離開家的時候，我第一次看我媽哭了，她為我收拾行李的時候，低著頭，但我看見她眼圈紅了。后來我爸告訴我她送我上車的那個瞬間哭得天崩地裂，我還說哪有這么嚴重，但事實上真的有這么嚴重。

因為從那天開始我媽失去了逛街的好助手、生活上的好聽客、飯桌上的好吃客、看電視時的好爭客。

第二年的父母結(jié)婚紀念日，我在學(xué)校，我爸又是出差，我媽自己過。

我請了假偷偷跑去了去年我和她一起去過的那個KTV，我提前為我媽買了一束花，還自己做了一個卡片，卡片沒有署名，花偷偷叫人送去了家里。我猜得沒錯，她果然又來了這家KTV，我提前預(yù)定好了房間，買好了果盤和蛋糕，還準備了給她的一份禮物。

她進來的時候，我給了她一個超大的Surprise。

我躲在沙發(fā)一角，突然跳出來，在她的臉上狠狠地親了一口。那天下午，我和她一起唱李宇春的新歌，一起吃蛋糕，一起聊天，然后一起去書店買寫真，去音像店買專輯，去麥當(dāng)勞點她最喜歡吃的麥樂雞。

我看著我媽狼吞虎咽，第一次在她面前流了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