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弄·組詩·

□郁 陳

修普諾斯的螞蟻

天色將晚，愛麗絲沒有察覺

在對時(shí)間的敏感度上，

她具有比鐘表更精準(zhǔn)的直覺。

譬如，

將指甲留到足以折斷的程度，

來計(jì)算茍延殘喘的夏天還有多少氣數(shù)。

任何人都無法阻止時(shí)間對身體的遷徙，

你素來是異類。

反射弧在這里是無足輕重的東西，

清醒的頭腦，意味著更多。

暫且把睡眠的弦拴在意識的一端，

另一端，

是被誤解的時(shí)間與虛無。

電車男左眼下有一顆淚痣，

它讓愛麗絲想起，

懸而未決的綠色月亮。

修普諾斯啊，

請把你瞳孔里的黑夜還給孩子，

供人睡眠的床，絕不會(huì)被看作一種刑具。

到站了。

他睜開雙眼，淚痣開始后移

——那其實(shí)是一只螞蟻。

耳垂正被告知一個(gè)失眠者的故事，

而他，

應(yīng)該繼續(xù)偽裝成一個(gè)不失眠的人。

為這個(gè)群體中的所有人，

構(gòu)筑一片能夠入睡的夜。

花事書

木棉是亞熱帶的花，

裂谷串起山的遺腹子

正如你所不知道的，

溫柔與偉大是同一件事

蘇鐵遞來憂愁的沉默，

這謎一樣的勇士

——你可看見他的花，

他的花是會(huì)說話的眼睛

風(fēng)的甬道之于人類，

是一個(gè)未知的大工廠，

只要一想起那些文明的果實(shí)，

（它們才不稀罕金銀財(cái)寶）

淚水便如汁液一樣充沛

我不與你談?wù)?/h2>

我不與你談?wù)撍劳觯?/p>

年輕的人像被曬干的植物迅速枯萎，

或者好過精疲力竭地活著？

一百頭幼獸在火焰里高歌，

所有熱淚盈眶的時(shí)光全部

都可以被愚不可及代替。

昨天的愛人啊，我的吻全部獻(xiàn)給你，

但我不能給你鮮血，和手槍。

就像我不與你談?wù)撘粓鰰缡赖难城椤?/p>

致藍(lán)藍(lán)，我親愛的飛行員

樹枝扼住月亮的喉，瞳孔放大潔白。

你輕吐棗核，動(dòng)作潔凈如一只夜行的貓。

天空布滿倒灌的水銀，起霧時(shí)耳朵被震得生疼：

莫抬頭，莫抬頭！鏡中男子的面孔，

足以把你自己刺痛。

她是什么樣子的？你低頭不語，

美無需闡述。疾走的雪曼斯基失去了腳，

子彈還在空中打轉(zhuǎn)，欲以光速與你擁抱。

藍(lán)藍(lán)啊，美是比死還殘酷的東西。

我是伏于你肩膀的魍魎，向簋街發(fā)出忠告

——“天干物燥，小心火燭”

在夜的庇護(hù)下痛飲露水，你試圖用悖論將自己灌醉，

所有人都被牢牢地攥緊在魂飛魄散的宿命里，

何以解百憂？

不必難過，不必用嘴養(yǎng)青苔。

破碎的詞語在酒精里重新拼湊，微醺的美，

與邏輯無關(guān)。而你從未想象，膀胱的容量，

可以如此驚人地膨脹，它令你哭。

親愛的飛行員藍(lán)藍(lán)，親愛的藍(lán)藍(lán)，

我們所有的淚水，都在今夜生長。

天空是斯賓諾莎的鏡子，值得反復(fù)擦拭，

你的眼睛始終無力承受你是透明的。

少年弄

搬來北方后總被無聲的夢吵醒，

它們長著相似的南方面容，

停留，徘徊，濕潤我的淚腺。

我看見紅瓦片好像少年的牙齒，

整齊而乖巧，它嚼青草為食。

又或像一場徹夜的細(xì)雨，

溫柔地敲打我的后頸。

外婆手搖蒲扇，扇出一個(gè)清涼

夏夜的美夢，是我的少年弄。

十八年，我是南方的女兒紅，

沾衣欲濕，春雨和江水互為歸宿。

我只自顧自躍過時(shí)針，分針，秒針

……回音壁，閃耀如永恒的水銀柱。

雨水和羊水本是一對孿生姐妹，

在我身體內(nèi)開出綿甜的雙生花。

嗅我吧——住在少年弄的小島姑娘

和另一個(gè)，究竟哪一個(gè)才是真實(shí)？

直到頭發(fā)長成白花花的蘆葦，

少年弄里的少年都躺在方正的盒子里，

直到我不再懼怕被你改變，以故鄉(xiāng)的名字。

厭 食

貓兒貪婪地食用它的愛人，在彼此的夢里，

在夏天到來之前。夜晚溫柔地鞭打我們，

直到痛苦釀成美酒，澆灌花瓣一樣的傷口。

穿過我黑色的饑腸轆轆，白色的欲望正向

你展示一個(gè)精確的無底洞。重復(fù)蘋果的甜，

嗡嗡作響的樂曲變得又酸又苦。

舌頭期望得到什么，如果生活可以食用，

那也是一只巨大的丑陋的爛蘋果。

1463 公里外的肥皂味

我們席地而坐，

觀看自己的氣味緩緩升到半空。

然后，它的形狀被夜風(fēng)帶走。

月亮嬉笑，

笑聲甜而不膩，

像一口咬下湯圓溢出的紅豆沙。

毛概課是乳酪洋蔥味的，

體育課是汗液蒸發(fā)后的鹽漬味，

床褥是油脂和果香潤膚乳的混合產(chǎn)物。

一場節(jié)拍急促的氣味盛宴，

有人饕餮，有人難以下咽。

我聽到誰的鼻翼抽動(dòng)，

宛如一對靈敏的蝴蝶翅膀。

東嗅嗅，西嗅嗅

嘿，那兒躲藏著一個(gè)櫻桃味的漂亮姑娘。

在北京，

這座中國最大的氣味收集器，

1463公里之外的你身上似有若無的肥皂香味，

依然清晰得仿佛一個(gè)輪廓鮮明的擁抱。

五 月

露水濡濕綠的肌膚，今夜的腳要走多少路，

才能免于被月亮照出透明的苦。

恐懼?jǐn)y帶頭頂?shù)氖顨庾鞴?，南方哭聲吃吃?/p>

植物炫耀年輕的身體，天空也顫栗不已。

口渴，是為了從你嘴唇得到安慰。

擁抱一座花園的時(shí)候，孤獨(dú)比土地更真實(shí)。

時(shí)間構(gòu)筑焦慮，在比六月更精確的未來，

我們都是夏天最好的晚餐。

傷感的吉他角之夜

星星離開破碎的擁抱，留下黑夜的最佳注腳。

無人問津的潔白，你可曾試圖用手捂熱？

我不知道，月亮是在朝哪一個(gè)方向遷徙。

也無從考證，伸出手摸到的，

究竟是冰冷的天空，還是一顆疲憊不堪的心。

我離開了魔都，從此沒有人和我說話。

一條發(fā)熱的狗，它越過琴弦和人群來到我面前。

然后踩著淚滴般滾燙的鼓點(diǎn)踱走，鴉雀無聲。

天涼要吃棗，觀看牙齒和舌頭盤旋于上下顎間漂亮的舞蹈，

順便安撫被虛耗的水分和寂寞的口腔。

那么請你告訴我，

犬，黑暗或者孤獨(dú)，哪一個(gè)都不可怕對么。

惟一值得構(gòu)成恐懼的理由，

是手無縛雞之力地過一種被他人選擇的生活。

一顆蘋果的愛情故事

夜里煮蘋果醬的鍋?zhàn)忧宕嘧黜懀?/p>

你置身事外并繼續(xù)吐出不規(guī)則的核。

皺眉未免過于綿甜，便從行李中

取出一罐熱茶浸泡。

苦的桌布 只需十分鐘就變淡，

比九月那場大雨來得慢一些。

當(dāng)時(shí)我被摘下，放進(jìn)陌生人的手掌，

再奉上左邊載滿沉默的耳朵。

整齊的咳嗽聲在門前一字排開，

撈起來晾干罷。

好一個(gè)妙手回春！她確信不疑。

老虎曾在那兒喂他服下一帖藥，

后來它變成了一只貓——

而誰能猜到一顆蘋果的前生？

晝夜不分地生長，抵抗寒冷、潮濕和死亡。

早就忘記被風(fēng)遺棄的樹的模樣，

離開它獨(dú)自旅行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而秋天總是布滿太多死的眼睛。

袒露的紅色臉頰格外突兀，熱烈得像一首詩。

那是樂此不疲的全部理由，最偉大的英雄夢想。

當(dāng)我們談?wù)搻矍闀r(shí)我們談?wù)撌裁?/h2>

他見過一條紅裙子，在垂髫之年。

但究竟何種程度的紅，

能引燃蟄伏體內(nèi)多年的欲念之火。

他說不上來。

街頭賣葡萄的少女，

她飽滿多汁的眼珠也可食用，且醉人。

被香味勾引的腳踝沉入湖底，等待理想的陣亡。

然后去瞧一瞧水怪的模樣，悄然闔眼。

他原以為這座城市是沒有鳥的。

它們敏感易碎，

無力抗衡樹干的冷，氣流的濁以及云朵的硬。

注意！“小心輕放”

多年后他依然被固定在同一個(gè)痛苦的位置，

等待一顆真心被反復(fù)檢閱，再狠狠鞭撻。

等待一把手槍，一個(gè)聲音，一句審判。

愛情和流浪，

你只能選一個(gè)。

玩 具

街道倒向徹夜的雨水，黃昏賣力沖刷視網(wǎng)膜，

淋濕的肺像一對等待擁抱的耳朵。究竟什么

讓整座城市睜著通紅的雙眼不眠？任憑五官

飲酒達(dá)旦，我只想躺在你舌尖的口袋，然后

把腦袋擱在白色和白色之間；瞌睡吧，打轉(zhuǎn)。

金黃的銀杏葉抓不住濕滑的枝干，輕盈躍下

一頂藍(lán)色的禮帽，抬頭聞到歲月清脆如果實(shí)。

放低心臟，再抱緊膝蓋，這樣感覺好些了嗎？

血液施展皺巴巴的催眠術(shù)，戀人們互相喂食

蜜糖和砒霜。貓頭鷹患上失語癥，卻聽見死。

死去的正不慌不忙地死去，每秒每分拒絕脫落。

有一天，發(fā)條也擰緊，世界就變成我們的玩具。

門

向外掏出一把鑰匙，伸進(jìn)鎖孔即變成一聲發(fā)甜的咳嗽。

夜歸人不敢私自點(diǎn)燈，叼著一支微小的光把黑暗點(diǎn)燃。

門背后你把奇怪的輪廓拼湊，像撿回一個(gè)丟失的睡眠。

是老鼠在嚙咬我們的腳趾嗎？這熱衷于窺視人的小東西

如此盛大的玩耍，可有人共鳴？門外遞來的手尚溫?zé)幔?/p>

音符顫抖。彼時(shí)它穩(wěn)穩(wěn)躺進(jìn)另一副口袋，吻著你的手心。

星星在門外排好了隊(duì)，帶上邀請函，再扔掉未竟的燭淚。

用力蹬開我們的房間？垂直，旋轉(zhuǎn)，逃逸，在變成紅色之前。

重力加速度看見未嘗比此刻更美的天空正試著露出它的鬢角。

致鳳梨

此刻誰氣咻咻地指給我看路牌，

落日正從形狀古怪的腦袋后面升起，

而且，門一打開我們就進(jìn)不去了。

?；ㄒ?yàn)槊摪l(fā)和牙斑而苦惱，

天上的云像失眠患者亂糟糟的卷發(fā)，

全都擠在一起看熱鬧

我們重新回到校服的身體里，

冰激凌在跑向夏天的路上慢慢融化

令人苦惱的事有一百種，

諸如某人金針菇一樣瘦瘦的影子

令人高興的事有一百種——

因?yàn)?2號箱子住在11號箱子右邊

月歷牌聞到梔子花占領(lǐng)枝頭

白色傘兵被天空剝落之前，

立秋抽打夏天，滑行，揮手。

心是一面光滑如月沼的鏡子，

歲月始終不肯給我們精確的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