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沄
柳沄,1958年10月出生于大連,1964年隨父母工作調動來沈陽,1975年下鄉(xiāng)到盤錦胡家農(nóng)場,1977年應征入伍,1986年復員分配到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先后任《當代詩歌》、《鴨綠江》詩歌編輯,現(xiàn)在遼寧文學院工作。
一
院子西頭
搖晃著一棵
哪兒都去不了的槐樹
每干完一件很正經(jīng)的事兒我都會走到窗前
有意無意地看看它
有一次
它跟睡著了似的特別安靜
特別像一棵
枝繁葉茂的槐樹
——趕在下一場大風刮來之前紋絲不動地備好
足夠多,足夠
劇烈的搖晃
二
初秋的夜里
一只和自己一樣大
也一樣小的蟋蟀
在那塊我多次坐過的石頭底下不歇氣地唱著
燈剛剛亮起來的時候它便在那兒唱著
燈熄滅之后仍在唱著
在窗外唱著
在我的枕畔唱著
唱給異性的同時
也唱給院子里眾多的花草和天上,比
花草更多的星星
幾次來到窗前
我都看不見它
時間久了,就好像
是我多次坐過的那塊石頭在不歇氣地唱著
從河邊散步回來
重新在椅子上坐穩(wěn)
心中不斷地想著
——河里的那幾條小魚是如何將岸邊的人
耐心地釣了一天……卻莫名其妙地寫下
——澆給花盆里的水
讓枯萎變得漫長……
這時,一股粗大的風
從敞開的窗口吹進來
風使寫滿這些文字的紙片一躍而起,當它
就要躥出窗外的時候
風突然停住了
并一把按住了它
還沒到中秋呢月亮已那么豐滿
整整一個晚上
它摟抱著一塊
和自己一樣大一樣沉一樣黑的石頭不停地漂浮在
我抬頭就能看到的地方
并在漂浮的過程中把石頭弄亮
新開河北岸
生長著一大片
十分茂密的楊樹林
當什么事都沒有的時候去林子里走走
便成為一件大事
那么多的楊樹
那么深的楊樹林
風掠過時,仿佛
整個世界都在竊竊私語
我像它們晃動在歲月里那樣長時間地晃動在它們中間
但這點修辭上的小聰明
還遠不足以使我
成為它們的同類
時間也還未到
我還不甘心把這雙
偶爾夠過去的手,視作什么也抓不住的枝頭
然而秋天到了
被秋風吹落的葉子
飄得到處都是
一連十幾天,每棵楊樹
都在以這樣的方式
忙著將什么藏好
直到它們再也找不到為止
一棵緊挨著一棵的楊樹越來越像我的同類
至少有好幾次
在這間不大的屋子里
在由木漿制成的紙張上吵吵嚷嚷的它們
與吵吵嚷嚷的人群
在相互比喻
天氣不好的時候
它們會更加劇烈地搖晃
有如眾多的肩膀不停地靠過來
又靠過去
這讓我反復感到
——比起栽下的
它們更像是,從
從前走來停在那里的
渾圓著的同時也暗淡著看上去,它紋絲不動
卻又無時無刻不在下墜
漸漸挨近地平線的落日
越來越像一顆落日
此刻,無論我怎么瞅
怎么費勁地比喻
它和一只拋下的錨
都沒有任何關系
和跑丟的輪子;被
上帝用舊的煙斗
以及不再擺動的鐘擺
也沒有任何關系。像我
經(jīng)得起它的凝視一樣
它經(jīng)得起我的任何想象
它一邊下墜,一邊
疲憊不堪地脫離甚至甩掉上述那些多余的東西
——早點摟著自己
美美地酣睡一場
才是它最需要的
又是一個漫長的下午跟往日一樣,我
一聲不吭地坐在
自己的身邊
我很愿意這樣
很愿意把我與自己
看做是一只安靜的瓷瓶
和另一只同樣安靜的瓷瓶
比喻總是荒謬的
這荒謬的比喻使我更加荒謬地感到一只瓷瓶和另一只瓷瓶
比我和自己還要對稱
過分地堅硬,使
它們格外脆弱
因懼怕致命的磕碰
而不得不相互靠在一起
是的,人與自己,簡直
就是兩只一模一樣的瓷瓶
中間那道無法彌合的縫隙
讓它們成為難以分開的整體
如果硬要說有什么區(qū)別的話那僅僅是:一只一直空著
另一只則渴望盛滿什么
要是反過來講,也一樣
在歲月那兒
一代又一代人
是一茬又一茬,因成熟而被刈倒的麥子
這是真實的。我
這樣說是真實的
父親就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株我是另一株
說起麥子
自然會扯到炊煙
在我看來,它們
就好比肉體和靈魂
如果不是這樣
那就是時辰到了
不得不離開肉體的靈魂不得不成為一縷遇風就散的炊煙
但時間還早
對我來說時間還早
我還有機會再想想:怎么活著才不像一株東倒西歪的麥子
我家的窗外
有一條大街,一條由南向北的大街
它是筆直的
一直都很筆直
是寬度和長度所允許的那種筆直
同樣筆直的
還有街兩邊
等距離排成一排的樹無論樹冠如何晃動
樹干都特別像
一根接一根的柱子
等到了深夜
月光就會于寬闊的街面上蕩漾吹拂著月光的風
和月光一樣柔軟
所有這一切
使這條大街
很像一條川流不息的大街
它和一條同樣川流不息的河有著許多相似之處
每次站在窗前
我都會反復看到
——大街上,那些
走在人群里的人
一會兒就把自己走沒了
E是我多年的朋友L是E多年的朋友通過E我認識了L—— 一位很值得E深愛著的女人
他們有著各自的家庭
各自居住在,省內
兩座相距很遠的城市里在我看來,這相當于
二十六個英文字母中
E和L之間,隔著
好幾個不一樣的字母
相當于兩滴飽滿的露水
懸掛在同一株搖曳不止的草上兩粒難以走到一起的沙子
移動在同一條奔騰不息的河里
這樣的愛情似乎是不幸的
而他們卻是幸福的
他們在努力向我證明
—— 一塊糖雖然被掰成了兩半甜始終是完整的
今天傍晚,從
一家小酒館里出來
我目送著兩個人的背影
于很涼的秋風中漸漸遠去漸漸地消失在
我熱烘烘的心里
一
每天的這個時候
落日都要在那片松林里
靜靜地待上一會兒
可以這樣講:是窗外那片我抬頭就能看見的松林
讓邈遠的落日近在咫尺
然而,落日與松林
并沒有什么必然的聯(lián)系
事實上,無論落日把自己擱在哪兒都一樣的渾圓,一樣的嫣紅
但松林里的落日更有落日的韻味
盡管搖曳的松枝,常常
把它弄得有些潦草,有些晃動
那畫面難以比喻
并且讓所有的比喻
都那么可笑,和多余
我越來越不愿意
把落在松林里的落日
說成是一位正在卸裝的角色當然,我更不想
將它視為一臺,即將
被拔掉電源的機器
二
落日之后的黃昏
跟剛才那顆碩大的落日似乎沒有關系
比起降臨
更像是遠道趕來的黃昏
跟所有穿過這座城市的道路
沒有關系
我是在關窗的時候偶然瞥見了它
感覺像是瞥見一匹正疲憊不堪地走向馬廄的老馬
它太慢了
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三夜色還沒有完全黑透的時候燈一盞接一盞地亮起來
給我的感覺是
漸漸黑透的夜色
與先后亮起來的燈盞既相互對峙
也相互依戀
有那么一段時間
夜色格外耐心地擦拭它們反反復復地擦拭它們
而那些燈盞
也的確越擦越亮
它們越擦越亮越擦越亮
直到成為更亮的瑕疵或污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