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

■嚴(yán) 蘇

舅舅打記事起就沒罵過天，這與外婆的教育有關(guān)。外婆在舅舅很小的時候就教導(dǎo)他，要他不打爹娘，不罵天。舅舅記住了，這一記就是七十年。但今天破例了。早晨，舅舅起床后，聽外面沒有落雨聲，鞋子都來不及穿好，趿拉著把門打開，伸出頭想看看天，就這時吹來一陣風(fēng)，雨星子劈頭蓋臉地打過來，舅舅的老眼被迷住了，鼻孔里也落進(jìn)幾滴雨，仿佛飛進(jìn)一群小蠓蟲。舅舅鼻孔癢得難受，連打幾個噴嚏，眼淚鼻涕都出來了。舅舅抹一把臉，開口罵道：“這該死的天！這該死的天氣預(yù)報！”

進(jìn)入五月以來，老天就跟死了親娘，整天哭喪著臉，眼淚說來就來，大時像瓢潑，小時像牛毛，一個月沒瞅見過日頭。這個月是小麥生長關(guān)鍵期，忙碌半年，收與不收都是這個月說了算。偏偏老天不幫忙，小麥抽穗、揚(yáng)花、灌漿，正需要日頭時，日頭卻躲在烏云里睡懶覺。舅舅每天定時收聽天氣預(yù)報，想知道黑云何時散去，日頭幾時出來。昨晚扭開收音機(jī)，聽女播音員說今天雨漸止，轉(zhuǎn)多云。舅舅當(dāng)時想，多云就多云吧，總比下雨好。雨下得太多，溝滿河平的，麥田里積了大量的水，想放無處去。舅舅看麥子站在雨水里，水已淹到脖頸處，麥穗隨著風(fēng)不停地?fù)u晃，舅舅看那就是向他求救的一雙雙小手啊！舅舅急得抓耳撓腮，老臉皺得像苦瓜，肩上扛著鐵鍬，從田頭跑到田尾，卻不知從何處下手，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麥子受煎熬。好比自己的孩子被狼群圍困，而他卻無法解救，舅舅的心像刀剜一樣難受。撒眸四看，映入眼簾的全是茫茫雨水。土地第二輪承包時，大伙嫌這一片地離家遠(yuǎn)，想拋荒。村干部不同意，于是用抓鬮來解決這一難題。舅舅手氣差，一家?guī)卓诘牡囟甲ピ谶@里。這是命，怪不得旁人。舅母想埋怨幾句的，一看舅舅陰得能擰出水的臉，趕緊把話咽進(jìn)肚子里。舅母把抓鬮的事悄悄打電話告訴兩個兒子，兩個小子無所謂，說話吊兒郎當(dāng)?shù)?，他們對舅母說，地好也好，地孬也罷，他倆沒工夫種。小子們給舅母算了一筆賬，說一畝地最多收八九百斤小麥，按市場價一元一斤計算，也就八九百塊錢。刨去種子、化肥、農(nóng)藥、除草劑等等開銷，剩下小幾百，不夠一桌飯錢。碰上壞年成，麥子要是生了赤霉病、蚜蟲啥的，那可要大減產(chǎn)，一季忙下來怕是連本都難保。他們動員舅母把地扔掉，就在家享老福，兄弟倆按月寄錢回來，保證不讓她和舅舅餓肚子。舅母沒好氣道，才穿幾天有襠褲子，就人模狗樣地跩起來了！說后掛斷電話。舅母把小子們的話藏在心里，沒對舅舅吐一個字。

舅舅、舅母的兩個兒子是敢吃螃蟹的人，多年前就去南方打工。起先是單個兒，待立穩(wěn)腳跟，轉(zhuǎn)臉回來接家眷，眼下小日子過得還不賴。知兒莫如父，舅母雖沒把兒子們的話過給舅舅，但舅舅也能估計到。舅舅把兩個小子看得像一碗清水，他們張開嘴巴，他就知道他們想說啥。小子們的心在外邊，想叫他們在土坷垃里刨食吃，那是癡心妄想。不刨食就不刨食，舅舅本就沒指望他們。離開胡屠夫，舅舅想他是不會吃帶毛豬的。

天上的云像急行軍，組成不同方陣，一陣過去，另一陣又急馳過來，始終不見太陽的蹤影。中午時分云層又厚起來，天色陰暗，好像黑夜降臨，豎起耳朵聽，云層里“嘩嘩啦啦”的好像有流水聲。舅舅仰起臉，有雨星子在飄，把臉撓得癢癢的。舅母說：“我開收錄機(jī)聽聽，看有沒有雨。”

舅舅“嘁”的一聲，沒好氣道：“那東西說話跟放屁差不多，不靈！”

舅母說：“多數(shù)還是靈的。老話說的，‘人心晝夜轉(zhuǎn)，天變一時間’——它真要變，天王老子都管不住。你罵人家，不是冤枉他們嘛！”

舅舅梗起脖子說：“氣象臺這幫混蛋一個個都是飯桶，他們端著國家飯碗，到月領(lǐng)薪水，卻摸不準(zhǔn)天上事，叫我說罵是輕的，往重里說應(yīng)該下崗回家，給我修地球去！”

舅母不再言語，進(jìn)屋忙自己的事去。

在家里，舅舅和舅母有著各自分工，涇渭分明，就像火車的兩條鋼軌，平行向前，永不交叉。具體說，就是一個主外，一個主內(nèi)。舅舅有點(diǎn)大男子主義，在家里，他是甩手掌柜，油瓶子倒了不會伸手扶起，舅母要是怪罪他，他會振振有詞地說，“老娘們的事別找大老爺們，自己扶去！”一句話把舅母噎在那里。舅母心里生氣，卻不能頂撞，因為油瓶還在那“咕嘟咕嘟”淌油呢，那流淌的可全是錢吶！舅母腳下生風(fēng)，“噔噔噔”跑到灶臺邊去收拾。舅母一邊忙碌一邊生氣，心里暗暗道：“哼！有初一就會有十五。咱走著瞧，你哪天用著我，我也拿捏拿捏你！”舅母說過狠話，心里感覺舒服一些，肚里的氣仿佛戳破的豬尿脬，漸漸散去了。舅母沒心沒肺，還是老鼠性格，爪子落地就忘記自己曾起過的誓。在舅母看來，家庭就是一葉小舟，分啥舵手水手啊，保證小舟平穩(wěn)前行，把日子過下去才是關(guān)鍵，講究多了，就是脫褲子放屁，自找麻煩。舅母這樣想，就是僭越，就是眉毛胡子一把抓。舅舅把舅母的行為看成是篡位，想?yún)⒄h政。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舅舅對付舅母的最拿手辦法是拔腿走人，把舅母一個人晾在家里。舅舅這一走就不見人影，他跑到鎮(zhèn)街上和老熟人抽煙聊天，中午到小吃店下一碗青菜面，吃完了也不回。電子鐘在墻上“滴答滴答”地走，一圈又一圈，跑得挺歡。也就后半晌，舅母就火燒眉毛似地找來，像個犯錯的童養(yǎng)媳，勾著頭跟舅舅說軟話。舅母不停嘴地說啊，說啊，好話說出幾籮筐。舅舅聽得很受用，舒坦得像喝下一碗糖開水，瞇著眼把手里的煙抽完了，這才慢悠悠地抬起臉，睜開眼睛問：“告訴我，還多管閑事不？”舅母見舅舅開了尊口，頭搖得像貨郎鼓，趕緊回答：“不啦！不啦！再也不敢啦！從今往后我只管我的雞毛蒜皮，不問你的家庭大事！”舅舅看舅母沒敢摻假，說的話句句是真，這才慢條斯理地收起煙，站起來，把衣襟上的煙灰拍去，背著手往外走，邊走邊說：“大人不記小人過！宰相肚里能撐船！”走到門口，見舅母還在原地待著，扯開嗓子就嚷：“還愣著干啥？回家??！”舅母“哎”的一聲跟上來，他們倆一個前，一個后，顛顛地回家去。

風(fēng)波平息，舅舅舅母各就各位，各司其職。

舅舅的兩個兒子從相親到成家，都是舅舅一手操辦的，舅母在幕后，只管后勤供給，接送親眷等等雜活。

舅母把握分寸，絕不越線。

兩個小子的婚事辦得體面，也排場，好多年過去，舅母還感覺臉上有光，脊梁骨也挺得直。

舅舅干事喜愛鉚足勁，出重拳。小子們結(jié)婚前一晚，他親自上門，全村一戶不落，把當(dāng)家的都請來吃暖房酒，第二天正日又吃一頓。就是說，出一份禮喝兩頓酒，這在全村史無前例。舅舅的豪爽、大方，全村無人能比。舅母今日想起這事，還要咂巴幾下嘴，表示對舅舅的敬意。舅舅錢的來路，大部分是土里生長的；另一部分是兩個兒子打工所得。舅舅常說，土地是他的小銀行，更是養(yǎng)老兒，你想啥，撒幾滴汗水，它就能給你長出來。

看來今年的汗水長不出糧食，麥子十有八九要泡湯。

這是幾十年一遇啊。往年麥子抽穗揚(yáng)花時也下過雨，但是下了兩天，老天就天遂人愿地晴朗起來，就像天氣預(yù)報說的，雨漸止，轉(zhuǎn)晴。今年的天讓人琢磨不透，像犯了腸道病，滴滴拉拉的，隔一會就下一場。

舅舅從屋里走出來，感覺雨星子密集起來，轉(zhuǎn)眼間變成了毛毛細(xì)雨。舅舅不躲不避，在院子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舅母見了說：“你轉(zhuǎn)啥呀？老牛推磨??？告訴你，衣服淋濕了沒干的換了！”

舅舅嘆息一聲，進(jìn)屋來。

屋子里濕度大，霉味一陣一陣往鼻孔里撲。舅舅坐下又爬起，把凳子放在門口，剛往下坐，老柜上的電話鬼叫似地嚎起來，把舅舅嚇得一跳。舅舅知道電話是小子們打來的，所以不急著接。舅母見舅舅穩(wěn)坐釣魚臺，催促道：“快接呀，那可都是錢??！”舅舅睨視舅母，“嗤”地笑了，說：“外行了是吧？你給我記牢了，只要不拿起電話，電話局是收不到錢的！”說著起身向老柜走去。是二小子打來的，他說從電視里看到老家發(fā)大水了，問家里的幾畝麥子遭淹了沒有。舅舅不想讓小子們操心，張口就說：“遭淹的是別人家，我們家好著呢！”二小子追問一句：“當(dāng)真？我跟我哥都擔(dān)心死了?！本司诵睦镎f，你們是擔(dān)心，我可是痛心，痛到骨頭里！但說出口的卻是：“這還能有假？你們安心掙錢，安心過日子。記牢了，把孩子給我照看好，家里的事有我呢，不用你們操心！”二小子放心地說：“家里沒淹就好。那我掛了??？”舅舅說：“趕緊掛，我也掛啦。”臨掛時舅舅又補(bǔ)上一句：“沒事少打電話，有閑錢給孩子買東西吃！”說后才放下電話。舅母在旁邊，電話里的話她一字沒漏，全部聽進(jìn)耳朵里。舅母心存疑問，她弄不明舅舅為啥要對二小子說假話，淹就是淹了，又不是他們想淹的，瞞著干啥？舅舅走回門口，看著門外的雨，自語道：“遠(yuǎn)水不解近渴啊！”聽了這話，舅母就明白舅舅心里想的啥了。是啊，兩個小子要是天上的龍，知道家里遭淹了，張口就把水吸走。既然不是，你把實情告訴他們，他們就會心掛兩頭，不安心做事。聽說兩個小子，還有他們的家眷，全部在流水線上干活，那活是一個蘿卜一個眼，出不得半點(diǎn)差錯的。

舅母抬眼看舅舅，心里對他又多了一份敬意。

舅母跟舅舅生活幾十年，順時也好，逆境也罷，從沒聽舅舅說過孬話，更沒見他向困難低過頭。

回想剛成家那會，舅舅兄弟倆分家，老屋一分為二，自留地也一分為二。舅舅在家排行老二。家分好后，老大對他說：“老二，那塊地本來是我種的，耕田時我把肥料下進(jìn)去了，你看咋辦？”舅舅想了想說：“既然這樣，你把肥料取走吧?！崩洗蟊疽馐窍攵喾N一季，待收了莊稼再把地還給老二，想不到老二讓他取走肥料。老大聞后，點(diǎn)頭說：“好?！闭f后就揮鍬取土，把田里的熟土一鍬一鍬挖走。兩天后，舅舅田里的一層熟土不見了。舅舅看著屬于他和舅母的那畦坑坑洼洼的生土田，二話沒說，挑起擔(dān)子就下河塘。春種在即，舅舅要把老大取走的土還原。河塘土濕、沉，舅舅挑了一天，肩頭先是紅，后是腫，再后破皮出血了。晚上脫衣服，衣服和皮膚粘在一起，舅母用熱水浸泡好久才把衣服脫下。舅母看舅舅的肩膀腫得像凍山芋，心疼得流淚，要舅舅歇幾天，等傷好了再挑。舅舅說：“季節(jié)跟娘們生孩子一樣，耽擱不得?！闭f后倒頭便睡。第二天繼續(xù)挑，連挑十天，田才與老大家的一般高。河塘土黑黑的，里面有腐物，挺肥沃，很適合莊稼生長。耕種時，有土坷垃滾進(jìn)溝里，舅舅會當(dāng)成寶貝似地?fù)旎貋怼@土是他一擔(dān)一擔(dān)挑回來的，流失了實在可惜。當(dāng)年播種的是玉米，雖然比老大家晚種幾天，但出苗后沒多日就追趕上。舅舅白天參加隊里勞動，早晚到自家田里走走看看，有草就拔，苗密了就間。舅舅還別出心裁，在玉米的行距間種豆子，栽山芋。玉米在拔節(jié)長高，葉子又寬又肥，葉面發(fā)出藍(lán)油油的光，仿佛利箭斜指天空。玉米長到一人高時，開始揚(yáng)花，腰間也鉆出稖頭，左一支右一支地別在腰間，像盒子槍，有的還別了三支，英姿颯爽，一副傲慢之氣——好比孕婦，B超過了，知道自己懷的是多胞胎，昂首挺胸，把秘密嚷嚷出去。稖頭頂上有一撮小胡須。當(dāng)胡須由青嫩變成棕色，稖頭就成熟了。第一年舅舅喜獲豐收，產(chǎn)量比老大家高出一倍。舅舅和舅母偷著樂。有了糧食，舅舅碗里的飯由稀變厚，隔三差五還能做面疙瘩吃。

收了玉米，舅舅揮鐮砍去玉米秸稈，陽光瀑布似地照進(jìn)來，豆苗躥高，山芋秧沿著土壟爬行。舅舅樂呵呵的，嘴巴整天合不攏。舅舅喜愛觀察，發(fā)現(xiàn)誰家莊稼長勢好，他就往那里跑，把好經(jīng)驗搬過來，這樣做的益處是少走彎路，不受損失。舅舅常對舅母說，不會過日子看鄰居。人勤地肥，舅舅耕種的幾分自留田，長勢一直比老大家好，老大一家看著既羨慕又妒忌。

土地承包后，舅舅是英雄有了用武之地。舅舅有兩個孩子，一家四口，分得十多畝責(zé)任田。兩個孩子尚小，舅母要照管他們，還有一日三餐，田里的活基本是舅舅一個人干。舅舅是耕耙鋤薅，播撒栽插樣樣在行。舅舅采取的是套種法，地一年四季不閑著。土地承包第五個年頭，舅舅的大小子考入高中，二小子升入初中，兩個小子玉米苗似地往上躥。正是花錢的時候，舅舅突然病倒了。也不是啥大病，能吃能睡，看著跟好人一樣，就是腿不聽使喚，站起來先是疼，后是麻，想動一動，就是不聽指揮。到鄉(xiāng)醫(yī)院，醫(yī)生開來大包藥丸，吃了不起作用，花了好多瞎眼錢。萬般無奈，舅母陪他到縣里的大醫(yī)院去，先拍片，后做CT，兩次檢查結(jié)果一樣，都是腰椎間盤突出。醫(yī)生當(dāng)即開單住院。舅舅拿著片子對著光亮瞅，眼睛瞅酸了也沒瞅出哪里突出，哪里凹陷，一溜骨頭跟肉案上的豬排骨差不多。舅舅把片子搖得“嘩啦啦”響，問醫(yī)生這病要命不要命。醫(yī)生說：“不要命，但是比要命還難受！”舅舅一聽不要命，就想回家撐著，要舅母扶他走。舅母做事從不越位，更不越俎代庖，但今天破例了。她沒聽舅舅的話，就在舅舅像落水般地伸出手，希望舅母攙扶他時，舅母毅然離開，走時竟然把手伸進(jìn)舅舅的口袋，在舅舅毫無防范時拿走錢包，舅母跑出一陣風(fēng)，到住院處把錢交了。舅舅像被施了定身法，想追挪不了步。大概是腿疼得厲害，他“咝咝”地吸溜牙花子，從牙縫里罵出一句：“臭娘們，反了你了！”話音未落，人就跌坐下來。

錢進(jìn)了醫(yī)院的賬戶，舅舅硬著頭皮住下來。

這病有兩種治療方法，一是手術(shù)；二是推拿、牽引。舅舅見不動刀也能治病，當(dāng)然選擇了后者。

推拿安排在上午。來醫(yī)院才知道，生這病的人挺多，推拿室里坐了一排溜，跟搶購緊俏物品似的。捺著性子等，快到中午才排上隊，面朝下腚向上地趴在床上，醫(yī)生的手便在病著的地方動起來，手法跟娘們?nèi)嗝娌畈欢?。起先有點(diǎn)癢，繼而是酸，酸得挺舒服。舅舅想酸的地方可能就是病菌駐扎的地方。他想請醫(yī)生多用些勁，把病趕跑，或者就地弄死——弄死好啊，要不它還魂了還會禍害人。舅舅在琢磨說辭，腹稿還沒打好，醫(yī)生的手已停下，對他說：“到時了，下一位！”舅舅怕醫(yī)生偷工減料，偷偷瞄一眼墻上的電子鐘，剛好半小時——這時間是醫(yī)院定下的。

舅母扶舅舅回病房。短短的路程，舅舅走出一身汗水。舅舅躺到床上，抹去額頭的汗，嘆息道：“我咋得這種病哦。這病是富人得的，我們耗不起呀！”

舅母安慰說：“心急吃不得熱粥，既來之則安之吧。”

舅舅說：“眼看就要秋收，心難安?。　?/p>

舅母說：“病根找到了，醫(yī)生對癥下藥，很快就會好起來的?！?/p>

舅舅把身體放平，直直地躺在床上——這樣睡，腰才舒服。舅舅嘆息一聲，自語道：“聽天由命吧?！?/p>

舅母沒再搭理，拿上碗去食堂買飯，吃了飯就可以去牽引室牽引了。

來得正是時候，牽引室還有空床，不用排隊就有位置。

牽引床頭低腳高，人倒著睡，腳頭吊一只沙袋——腳高，是防止?fàn)恳龝r人往下出溜。所謂牽引，就是將沙袋固定在患者的腰間，以沙的重量把身體往下拉，讓突出的地方松弛下來，不再壓迫神經(jīng)。神經(jīng)不受壓迫，腿自然就不疼了。舅舅想，醫(yī)生的話聽起來有道理，細(xì)琢磨卻有漏洞。你想啊，人睡在床上，身體被拉松了，突出的地方不壓迫神經(jīng)，腿自然成了好腿。問題是，人不可能一輩子都在牽引，總要起來的。一旦起來，松了的地方就會還原。還原了，那病又會興風(fēng)作浪，為非作歹。舅舅把話藏在心里，待醫(yī)生離開了才對舅母說。舅母聽著有道理，但不敢順著舅舅的意思來，于是說：“別瞎琢磨，你又不是醫(yī)生！”舅舅搖搖頭，說：“病魔未除，明擺著的道理！”

舅母說：“聽醫(yī)生的，不會錯！”

舅舅就聽醫(yī)生的，上午推拿，下午牽引。一個療程結(jié)束，病沒見好轉(zhuǎn)，錢卻跟流水似的，全部淌進(jìn)醫(yī)院的賬戶。這天下午，護(hù)士通知交費(fèi)。舅舅問：“來時交的1000多元，光啦？”

護(hù)士說：“差不多了，要續(xù)交，不交明天停止治療！”

護(hù)士的話，像根棍子橫在舅舅的耳朵里，舅舅聽著難受，對護(hù)士說：“住院十天，我一沒打針，二沒吃藥，一天一二百元，你這哪是開醫(yī)院，是開旅店哦！”說后就吩咐舅母去辦出院手續(xù)。

說出口的話，潑出門的水。舅母見舅舅態(tài)度堅決，知道勸也是口抹石灰——白說。于是就到住院處去結(jié)賬。

舅舅和舅母是坐晚班車回家的。秋收在即，好多事等著他。舅舅顧不上自己的病，第二天就下田去。

腿還是疼。舅舅和舅母一起割稻子，腿疼了就蹲下來，一步一步往前挪。大片的稻子割倒在地，要用獨(dú)輪車運(yùn)回打谷場。舅舅忍著疼痛裝車，車子剛裝一半，舅舅的腿跟觸電似地一陣麻木，人失去平衡，沙袋似地摔倒在田埂上。舅母跑過來扶他，被舅舅強(qiáng)行推開。舅舅咬牙站起，把車子裝滿，車襻套上肩頭，挺身站立起來。腿疼不能走，他把車子壓在肩上，昂首挺立，讓腰承受車子的重量。舅舅這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明目張膽地與病魔叫板！豆粒大的汗珠從舅舅的額頭滾下，經(jīng)過面頰，蚯蚓似地鉆進(jìn)衣服里，不一會上衣就潮濕了。舅母捶胸頓足，請求舅舅放下車子。舅舅置若罔聞，就那么站著，直到人和車子一同倒下。晚上，舅舅來到打谷場，把稻子打了兩個捆，用扁擔(dān)穿上挑在肩頭。舅母睡覺時不見舅舅，四處尋找，最后在打谷場找到他。還別說，舅舅的土辦法真地管用，幾天后，他的腿疼得輕了；又過幾天，竟然不疼了。

舅舅對不同的疾病有不同的對付辦法。感冒發(fā)燒，嘴里寡淡不想吃飯，舅舅就強(qiáng)迫自己吃。三碗下肚，肚子里翻江倒海的，像用棍子攪，一陣惡心，舅舅想忍沒忍住，“哇”地嘔吐起來，吃下去的全部倒出來。過一會，舅舅端起碗又吃。再吐。再吃。反復(fù)幾次，終于不吐了。人是鐵飯是鋼，肚子里有了飯，就有與感冒對抗的力量。結(jié)果，舅舅的感冒不治而愈。

在舅母心目中，舅舅是個強(qiáng)人，從村東數(shù)到村西，無人能比過他。

舅舅虛齡七十三。老話說，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請自己去。這個年齡是個關(guān)，好多人就倒在這個關(guān)上。年前，舅母買塊紅布，一針一線地給他縫兩條褲頭，剩下的零布做一根褲帶。舅舅不穿，也不扎紅褲帶，說大老爺們穿紅戴綠的，給人看到，要笑掉大牙的。舅母勸說：“可不敢大意，穿上能避邪免災(zāi)呢?！本司苏f：“啥邪啊災(zāi)的？我種田吃飯，不偷不搶，不犯王法，誰還能吃了我不成？”舅母說不過舅舅，她把兩件東西悄悄塞進(jìn)舅舅枕頭里，算是派上了用場。

野風(fēng)吹老少年人。

在舅母眼里，舅舅多年前就是這個樣子——臉上的褶子一道連著一道，像新耕過的土地；腰有點(diǎn)彎；手大，骨節(jié)也大，看著像假肢；走路外八字，兩腳一撇一撇的。舅舅平常都在田里，舅母看不到。自打下雨，舅舅被困在家里，舅母和他碰鼻子撞臉，這才有工夫打量他。

老牛閑下就倒嚼，為的是給養(yǎng)；舅舅坐下就打盹，給人感覺是累了，要睡覺，其實他是在養(yǎng)精蓄銳。只一會，舅舅就會睜開眼。眼睛睜開時，人跟充過電似的，渾身都是勁。舅舅站起來，摸起家伙就出門。舅母見了笑說：“做夢了是吧？雨還沒停呢！”舅舅清醒過來，在雨里站了一會，才轉(zhuǎn)身回屋。

雨是午飯時停止的，日頭從云縫里鉆出來，天地像拉開大幕似地突然亮堂起來。舅舅推開碗跑出去，打起眼罩往天空瞅，陽光把他的老淚都扎出來了。舅舅顧不上擦淚，扛起鐵鍬就走。舅母跟在后面喊：“你的飯還沒吃完吶！”見舅舅不理睬，跑出門叮囑他：“當(dāng)心啊，路上滑！”

舅舅走在村路上，多日的雨水，把路基泡軟了，走在上面像踩在棉花胎上。路面坡洼處，長出一層綠青苔，舅舅怕摔倒，把鐵鍬當(dāng)拐杖，小步往前挪。云散得差不多了，太陽明晃晃地掛在天上，才一會工夫，路面被曬得熱烘烘的，隔著鞋都能感覺到。下了村路，進(jìn)入田間小道。道旁長著一溜巴根草，舅舅走在巴根草上，腳下穩(wěn)當(dāng)，不擔(dān)心滑倒。

來到自家田里。田里站不住人，人停下就往爛泥里陷。舅舅擼下幾穗麥子，在手心里搓，吹去麥皮，攤開手掌一看，全是秕粒，而且還生了赤霉病?？磥斫衲晔前酌盍?。舅舅扛來鐵鍬，本意是把田埂挖開，讓積水流出一些。天晴了，太陽曬幾天，水很快就會蒸發(fā)掉，樂觀看，多少能收獲一些，不會絕收。現(xiàn)在看，自己估計錯了。提步來到田頭，放眼遠(yuǎn)看，舅舅就想把麥田改成水田，種一季水稻，把夏季損失彌補(bǔ)回來。另外，麥秸稈割回家，打不出糧食，曬干了可以喂牛，牛長肥了賣錢。想到這，舅舅的心像天空一樣，變得晴朗起來。

芒種剛到，舅舅就開鐮收割，把麥秸稈運(yùn)回場上晾曬。忙了兩天，兩個小子帶著家眷從南方回來。舅舅見了他們問：“不過年不過節(jié)的，你們回來干啥？”

大小子看一眼場上的濕麥子，說：“你在電話里說這里沒遭災(zāi)，我們回來夏收?。　?/p>

舅舅見老底被揭穿，也就說了實話：“我那是要你們安心掙錢，別惦記家！”

二小子搶過話說：“你把地扔掉我和哥就安心了！”

這話舅舅又不愛聽了，他狠狠地瞪了兩個小子一眼，罵道：“地把你們養(yǎng)大，你們卻翻臉不要它，一對白眼狼！”說后，推起車子氣呼呼地走了。

舅舅推車走出村，由大道拐上小道，抬眼往田里瞅望，心里的氣即刻煙消云散，心情豁然開朗起來——腳下這片土地確是好哦，只要你舍得撒汗水，它就不會讓你失望。好田是這樣，田邊地角也如此，你隨手栽幾棵瓜秧，丟幾粒種子，到秋天，它就給你結(jié)一串胖瓜，長好多果實，叫你吃也吃不完。再往灌溉總渠那里看，水邊的雜草長得高過人頭，去年的還枯著，今年的又長出來，青的覆蓋枯的，密實得像一道屏障，風(fēng)吹不進(jìn)，雨澆不透。這些東西砍回家就是好柴火，可惜無人要。現(xiàn)在燒飯不用柴火了，家家燒沼氣，開關(guān)一扭，藍(lán)火苗就躥出來，一鍋水眨眼就開，既干凈又省事。想過去，青黃不接時，家家是吃了上頓沒下頓。鍋里沒糧食，鍋下缺柴火，走出去想拾一把都困難。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今非昔比嘍。舅舅慨嘆著走到自家田頭。放下車子，抓起一把濕土，用手掰開來，迎著太陽看，土黑黑的，發(fā)出一種油光，細(xì)瞅還有好多小細(xì)孔，跟發(fā)酵過一樣。舅舅和土地打了一輩子交道，知道手里的土勁頭足著呢。土是熟透了的，就像好女人，男人一碰就懷孕。想到這，舅舅咧開嘴“呵呵”笑起來，自己罵自己老不正經(jīng)。罵后動手干活。

兩個兒子和他們的家眷，把東西放回家里，轉(zhuǎn)臉就到田里來。說到底還是年輕人啊，做事利索，多幾雙手做事，到晚上，田里就有了眉目。

晚上，全家人坐在一起。大小子把孝敬舅舅的酒拿出來，舅舅也不推辭，擰開瓶蓋就往杯里倒。人老話多，喝了酒的老人話更多。兩杯酒下肚，舅舅打開話匣子，掰著手指給兩個兒子算細(xì)賬，說他一年種莊稼收入多少，加上養(yǎng)的雞啊鴨的，加到一塊不比打工掙的錢少。說到這，舅舅把他的新計劃說出來。舅舅說：“堆在場上的那些麥秸稈，那可全是寶啊。”

大小子伸長脖子問：“能派啥用場？”

舅舅說：“喂牛啊，那可是上等的飼料！”

大小子又問：“我們家養(yǎng)牛了？拴在哪里？”

舅舅喝下一口酒，用筷子點(diǎn)著大小子的腦袋，笑呵呵地說：“買??！有錢啥都買到，瞧你笨的！”

二小子的眼睛本來就大，一聽說要買牛，眼睛睜得更大，說：“大，你還沒忙夠??？告訴你，我和哥這次回來，就是要做你的思想工作，讓你跟上時代！”

舅舅放下酒杯，眨巴著眼睛問：“做啥工作？又搞運(yùn)動啦？”

二小子說：“下午說過的，丟地！”

舅舅沒再罵，他笑著說：“一年兩季莊稼我只種一季，就是聽了你們的勸。你們得寸進(jìn)尺，又要我丟地。真丟了，我和你媽喝西北風(fēng)啊？”

二小子拍胸說：“放心，我們不吃，也要讓你和媽吃個飽！”

舅舅冷起臉，聲音也高起來：“寧可要人嫌，絕不要人憐。我和你媽有手有腳，不依賴你們！”

大小子搶過話說：“大??！你都七十三了，還當(dāng)三十七啊，不年輕了！”

舅舅冷臉說：“少廢話！我把實話告訴你們，今年小麥絕收，我想種一季水稻，把損失補(bǔ)回來！”

兩個小子，還有他們的家眷聽了都急了，說：“栽水稻累死人，比種小麥辛苦多啦！”

舅舅對他們說：“那是老皇歷嘍。告訴你們，眼下水稻不用栽插，拋，站田頭往里拋，跟打水漂差不多。”舅舅站起來，示范給他們看。

二小子看了笑說：“大啊，你莫不是說醉話吧？”

舅舅喝酒最怕人說他醉，二小子是哪壺不開提哪壺，這就撞到舅舅的槍口上了。舅舅心里的火蹭蹭往上冒，他用手點(diǎn)著二小子，后又點(diǎn)大小子，氣呼呼地說：“你倆明天就給我遠(yuǎn)走高飛，離開你們，地球照樣轉(zhuǎn)！”說后就離開飯桌，到灶屋打水沖澡去了。舅舅干了一天活，又喝了幾杯酒，身子骨有點(diǎn)乏，早就想睡覺了。沖澡時舅舅想，明天要做的事是平整出一塊田，把稻谷落下，等到秧苗長出半拃高，就可以往田里拋了。舅舅相信，這一季不會再絕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