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畫筆轉(zhuǎn)譯傳統(tǒng)

采訪時間：2013年4月

采訪地點：楊澄工作室

受訪人：楊 澄

采訪人：吳洪亮

SHMJ：“澄邈”作品一組四件和中國傳統(tǒng)在精神上貼得更近，用油畫創(chuàng)作這樣的作品，說說你的感受吧。

楊澄：這四個題目我覺得完全是中國古代傳統(tǒng)文化里一些比較經(jīng)典的案例。它這么多年能流傳下來，證明這樣的事情在中國人以及中國文化人當中很有代表性。它代表了傳統(tǒng)文人在行為、在觀念、在生活體驗上的一些興奮點，而且是不可磨滅的，歷經(jīng)這么多年的滄桑它還被人們記住，被傳遞著。因此，畫這類題材是一個挑戰(zhàn)。

畫的時候，如果用傳統(tǒng)的方式畫成一個故事的插圖，那就沒意思了，你畫陶淵明被人扶著醉得快倒下來那種感覺，或者畫倪瓚坐在樹邊，小童拿著布擦梧桐樹，完全落入到一種傳統(tǒng)故事的插圖、圖解當中就不好了。

后來想，我覺得最根本一點把它首先從故事上升到一個境界，中國文化不管從哪個角度出發(fā)，它的終點還是要上升到天地和宇宙的終極回歸，一種境界。這種終極境界的提升和返璞歸真兩者是重合的，我還是從這個角度上出發(fā)。比如說“雪夜訪戴”，我只從里面提煉出雪夜兩個字，“倪瓚洗桐”把“洗桐”兩個字提煉出來。這些字眼可以直接和宇宙、和自然、和生命的一種本體形成一種連接。那么它原有的故事就變成是一個小的東西，變成一個附屬的東西，而自然本身的交響和大自然自身的運動變成了核心，它就被提升到一個境界上。從這個角度來重新闡釋這些題目，就避免了畫故事插圖，自己也就感覺放開了。

具體畫的時候，首先有一個很大的難度，如果按照傳統(tǒng)的國畫進入，境界當然是上升了，聽起來很美妙，很宏大，但在實現(xiàn)上就面臨一個困難。你怎么能保持傳統(tǒng)國畫山水、水墨的意境魅力，但又避免傳統(tǒng)國畫過于單薄，空間感過于平面，表現(xiàn)氣氛、表現(xiàn)深邃、表現(xiàn)空間的穿透力上顯得無力這些弱點，怎么克服掉！這是在主題確定之后，技術(shù)上要解決的。就從油畫語言里頭吸收了一些現(xiàn)代藝術(shù)的手法和材料的使用，包括做一些肌理，比如在繪畫開始階段采取一些更加能夠產(chǎn)生豐富的，自身變化的材料，加強材料自身自律性的東西把它融合進去，而不是簡單的水墨或者是油畫，也是一種嘗試吧，在探索當中?，F(xiàn)在這四張畫只是初步做了一些探索，心里有一點點肯定這個方向。

SHMJ：有一點我感興趣的，這四張畫里無論是哪一個故事，其實四張畫原來的主題是人，你現(xiàn)在畫的沒有人，全部是物或者說是山水。比如“洗桐”我就感興趣了，倪瓚是個孤傲的人，他有潔癖，小童子去洗桐樹，核心還不是真把桐樹洗干凈，而是洗滌心靈。通過景致你如何達到這層深意？

楊澄：怎么把局限在某個人的具體事件逐漸深化到整體的中國人的精神宇宙，是個問題。具體到“洗”，人也可以洗，大自然也可以洗。只要我們?nèi)说木翊嬖?，人的精神和自然行為是可以溝通的。好比文學(xué)里面有擬人這樣的說法，我們?yōu)槭裁床豢梢园炎匀唤绲挠旰陀曛械臉洌D(zhuǎn)化成一種擬人方式的理解，把它用擬人的手法來處理，那就更有意思，變成大自然是有生命的東西。自然里面已經(jīng)是被侵染了中國人文化的精神。自然就是人，人就是自然，無所謂是人洗桐，還是天上下的雨來洗桐，都可以。

SHMJ：“洗桐”終歸還有一個可以附著具體物象的題目。在這四幅畫里，最有趣的還是“醉歸”，“醉歸”已經(jīng)沒東西可以附著。中國畫跟抽象還不一樣，你畫的我不認為是抽象，我認為有指向性、有對象的?！白須w”這張畫讓我想到尼采反反復(fù)復(fù)提到的酒神的狀態(tài)。陶淵明這樣一個清雅之士，不為五斗米折腰，離開了世俗社會，他的這份醉里頭有好多含義。這個醉你是怎么去表達？

楊澄：普通人想到醉，肯定要喝酒，要喝酒才能醉。有一句話：醉心于山水之間。醉在我的理解中，尤其是中國的文人，當他享受大自然，享受天人合一的感覺，達到一種最最融洽和最最忘我的狀態(tài)，甚至無我的狀態(tài)，那時的醉字是更高級的含義，這個醉是中國文化人的一種境界。他整個身體和周身的感知系統(tǒng)，通過古代傳統(tǒng)文化對他的熏陶，對他的提升，我們用現(xiàn)代的話叫哲學(xué)實踐，審美體驗，最終他通過實踐傳統(tǒng)哲學(xué)，傳統(tǒng)文化達到最高境界的體驗。我覺得這個時候的醉最有境界，最富中國文化精神內(nèi)涵的狀態(tài)，這個醉是最高級的狀態(tài)。

那么在表達的時候，大家如果看我的畫隱隱約約還是能看出它并不是完全抽象。我還是借助了“暖風(fēng)熏得游人醉”，還是有一個實景作為依托，里面滲透著某種湖光山色的感覺。只不過當人沉醉以后已經(jīng)顛倒了時空的概念。他置身于自然之中，但他的精神早就飄到九霄云外，或者更加深邃的宇宙空間中去。

我的畫就表現(xiàn)這種混雜的，穿梭的，無拘無束的，既是現(xiàn)實的，又是虛無的，然后又由虛無回到現(xiàn)實，又從現(xiàn)實脫離開來。這樣一種迷亂的感覺，介乎精神的飄逸、游蕩和身體感受之間，我覺得畫面把握這樣一個分寸比較合適，還是要依托于某種人們迷醉的時候，對自然、對自身的一種物理感受的基礎(chǔ)之上，融入了精神上的流動感，精神上的出離感，實際上還是中國畫對“似與不似之間”這句話的另一個理解。在物理感受和精神感受之間找到一個平衡點。這是這張畫最終走的方向。

SHMJ：說到醉跟酒有關(guān)系，中國文人有茶酒之思，在中國藝術(shù)和思想方式上，酒是一種狀態(tài)，還有一種狀態(tài)是茶，畫荷花是有茶味的，有清明之氣。我第一次看到你畫的荷花是十年前了。你最開始的荷花，畫面是平的。最近我發(fā)現(xiàn)無論是畫荷花還是其他的，畫面越來越豐富，有厚度。從平到有厚度，從你的心里上有什么變化嗎？平的時候我覺得你畫的相對實，包括入選全國美展的那幅“荷花”作品都比較實，最近寫的成分，虛的成分增加，肌理更強化了。關(guān)于變化的過程請談?wù)劇?/p>

楊澄：荷花，最早畫的時候很偶然。真是兩年留學(xué)回來之后不知道該畫什么，不知道自己該干什么了。很多從那個年代過來的人，尤其留學(xué)回來的人都有這個感覺，出去之前非?？簥^，說亢奮這個詞一點都不夸張，在留學(xué)過程中同樣更加亢奮。到留學(xué)的末端，到你飽覽了外國人的湖光山色，你體驗到了在美國吃麥當勞和在中國吃麥當勞不同的感受之后，突然間你發(fā)現(xiàn)你跟西方藝術(shù)零距離接觸，肉體上你跟他越來越近，但是你的心靈跟他越來越遠，這個國家的藝術(shù)原來離你是那么的遠，反而有一種錯位，會有這樣一個奇怪的感覺。

回來之后不知道該畫什么，帶著母親去地壇公園、紫竹院公園、圓明園看荷花展，想先畫畫荷花吧，絕對不是有意識要怎么著。就是這個契機，一畫有感覺，一下子畫了很長時間。

談到這個過程，首先我覺得荷花是一個最簡單的，地球人都知道的一個中國文化載體，“出淤泥而不染 濯清漣而不妖”。從開始表現(xiàn)的時候，還是更多的注意在里面嘗試一些技術(shù)性的東西，比如怎么拿水墨和空間、體積、色彩關(guān)系、物理性的透視等等結(jié)合在一起，還是更在意某種技術(shù)上的探索。包括材料的改進，包括在油畫里能不能嘗試著使它產(chǎn)生水墨感，使它產(chǎn)生一種新穎的效果，包括應(yīng)用了很多銀粉，用了很多自己做的各種繪畫材料，重新改造了很多工具，各式各樣的嘗試。但是基本上都是集中在技術(shù)性的探索和材料性的研制上。這是我那時期的一個感覺。追求某種絕對質(zhì)感當然會給你帶來一時的興奮，很成功??！環(huán)顧四周，自己孤芳自賞這樣一種感覺，沒有人這么做，你看我做得這么平，像鏡子面一樣，誰能達到這個效果。有一種成就感，自己好像找到秘方一樣的狀態(tài)。畫到后來，當這個技術(shù)性達到一定的突破，達到一定的熟練之后。如果說有變化，我自吹自擂的話，還是有進步。這個進步在哪呢？我覺得還是逐漸擺脫了中和西的具體影響。

隨著自己個人的發(fā)展，包括對藝術(shù)的理解，包括自己從美國回來之后，不斷的到巴黎等歐洲很多地方去，通過理解和消化之后，中和西界限越來越淡漠。就覺得什么東西是最主要的呢？只要是人對自己的體驗，你的味蕾能體驗到一種什么東西，能體嘗到一種什么感受，你就去怎么表現(xiàn)它。我根本不按照以前那么畫，我想怎么畫就怎么畫。

我想我的荷花有所提高，逐漸是在抹平東西方繪畫壁壘和一味的追求讓人看得見的，摸得著的功利性。功利心理逐漸的淡化，逐漸的消退之后，我才慢慢體驗到一種更加純凈，更加純粹的對生命的體驗。就像當年中國人畫荷花，都不能知道歐洲在哪，美國在哪，他們怎么畫？畫的就是感覺，這是我追求的。

SHMJ：無論“澄邈”，還是“於月”，只是你的藝術(shù)旅程中的某個站點。下面要實驗些什么？還有哪些想法？

楊澄：我不能說那么遠，說那么大，我覺得至少在今后，就像我們曾經(jīng)討論畫《詩經(jīng)》中的那些有泥土味道的情緒。我近期還是想在這方面做一做，從傳統(tǒng)文化里面一步一個腳印的，一點一滴的積累起來，至少是我在短期兩三年之內(nèi)都可以做這件事。有人說：當今文化的問題就是在信息和網(wǎng)絡(luò)時代，我們的傳統(tǒng)文明怎么向今天轉(zhuǎn)譯，我希望自己是一個用畫筆轉(zhuǎn)譯傳統(tǒng)文明性情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