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花盛開（外三章）

■黃麗娟

超市附近新開了一個報亭。簡易的木頭小屋，屋頂尖尖的，像童話故事里的城堡。與門庭若市的超市相比，小木屋顯得特別安靜。

從超市出來，我順便走進(jìn)了報亭。報亭的主人是個20多歲的小姑娘，白白凈凈的臉，戴一副黑框眼鏡。看到我，她從書里抬起頭，笑意盎然地看著我。

我怔住了。這是怎樣的笑容哦？像薄云后面那抹羞澀的紅暈？像一朵含苞欲放的紅蓮？像金黃的向日葵？不，都不像。以致過了好久，我仍念念不忘。一個朋友笑我太“癡”，說那最尋常不過了。上蒼是公平的，奪走了他們說話的能力，總要還給他們甜美的微笑吧。若真如此，我亦心安。

那天，或許受了小姑娘的感染，我也笑容可掬，雖然正為一件事煩心著。

“有《小說月報》嗎？”

小姑娘沒有回答，只是微笑著遞給我一張紙和一支筆，纖長的手指在一行字下面指了指。

那是一行用純藍(lán)墨水書寫的楷體：請寫下您所需要的報刊的名稱，謝謝。字跡娟秀、工整，看得出是練過字的。

我很愕然。原來，姑娘是聾啞人。

重新打量起這間溢滿書香的小木屋。靠墻，三排書架，整整齊齊地擺放著各種各樣的雜志。書架上很光潔，邊上擺放著養(yǎng)眼的綠色小植物。柜臺上，一本鋼筆字帖靜靜地躺在那里。旁邊，還有一幅沒完工的十字繡。

我指指字帖和十字繡，又指指小姑娘。小姑娘不好意思地笑著向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我不由得又朝那雙纖巧的手看過去。誰說這是一雙不會說話的手呢？只是看著看著，我的心里有些疼。

從那一天起，我成了報亭的?？?。我們已無需用紙筆來交流了，一個眼神，一個微笑，一個動作足矣。有時，我在姑娘那里一坐就是半天。喝著姑娘泡的茉莉花茶，讀著墨韻芬芳的書，時光也慢了下來。姑娘一有空便坐在我的對面練字、看書、繡花。偶爾，我會放下書本，輕輕走過去，看看姑娘寫的字、繡的花。

原來，有一種美好并不需要語言。在靜寂的世界里，我們照樣如花盛開，清風(fēng)自來。

前不久，報亭里多了一個小伙子，文縐縐的，逢人便笑，手腳很麻利?？臻e的時候，他坐到小姑娘身旁看書，或者給小姑娘遞遞剪刀、針線之類的?？粗麄冇H密的樣子，我笑了，小姑娘也害羞地笑了。

自從來了小伙子，小姑娘看書、練字、繡花的時間便多了起來。有一次，我發(fā)現(xiàn)小姑娘在寫小說。

一天，小姑娘不在報亭，我便跟小伙子閑聊了起來。小伙子告訴我，他們是小學(xué)同學(xué)，小姑娘是班長，作文寫得特別棒，當(dāng)作家一直是她的理想。可是，小學(xué)畢業(yè)時，突如其來的一場大病令她雙耳失聰了。

“她從沒放棄過寫作。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像您一樣能出一本自己的書。”

我卻很想問小伙子，難道你愿意和一個不會說話的人生活一輩子么？然而，看著他滿眼放光，一臉柔情的樣子，話到嘴邊又吞了下去。

“她知道你文章寫得好呢，她讓我把這些文字交給你，說讓你指點(diǎn)指點(diǎn)?！毙』镒舆f給我一疊稿紙。那是一疊淺粉色的信箋，上面有淡淡的花瓣圖案，映襯著小姑娘娟秀的鋼筆字，特別賞心悅目。聞一聞，隱隱有花的清香。

觸摸著小姑娘如花的美好情愫，我靜靜地坐在活色生香的人間煙火里，面若桃花，看歲月靜好。

微笑是一朵花

那天中午我到郵局拿稿費(fèi)，窗口前有一對夫婦正在辦理業(yè)務(wù)，我就站在后邊等候?？傻攘撕瞄L時間仍不見他們辦好，不免焦慮埋怨起來。我欲上前催促，眼前的一幕讓我意外，原來，這是一對聾啞夫婦。

他們看上去很年輕，女的清秀，男的斯文，很般配。女子一邊用手比劃著，一邊微笑著看著男子，男子微笑著不住點(diǎn)頭。接著，男子低下頭繼續(xù)填寫單子。女子依然安靜地微笑著，眼里流轉(zhuǎn)的盡是柔情蜜意。

我突然覺得女子的笑容好美，就像一朵溫婉的蓮花開在碧波中央。她的眼神也很干凈，尤其看男子的眼神，澄澈而又溫柔。女子也許無覺，而我卻因了她的一笑一顰，心里生出亮堂、溫暖和妥帖。

或許是某個環(huán)節(jié)出錯了，工作人員示意男子重新填寫單子。男子微笑著接過單子，那對夫婦又開始用手語交流起來，最后，女子微笑著點(diǎn)頭，男子便再次填寫。我們好奇地看著他們，雖然看不大懂他們在說什么，但是他們始終微笑著看著對方，眼神柔柔的，連同偶爾吹過來的風(fēng)也溫婉得讓人心生柔軟。

我呆呆地立在那里，不急不躁，只覺得心意寧靜，陽光暖身。

那應(yīng)該就是愛吧。就像春天的清晨，坐在一樹梨花下，閉上眼，把整個身體都沐浴在陽光里，頭頂有白鴿掠過。靜靜地呼吸，慢慢地舒展，喝飽了陽光，然后身心似羽毛般輕盈起來。這時，睜開眼，聞樹上鳥兒啁啾，觀樹下螞蟻聚會。起身，摘一片梨花，蘸著陽光，能咀嚼出一春的詩意。最好的愛就該如此耽美吧。

我腦海中不禁浮現(xiàn)起那熟稔的、令我動容的畫面來。

病床前，母親在給父親刮胡子。豐富的泡沫在父親唇邊滑落，母親的手輕輕地推著剃須刀，一根根倔強(qiáng)的胡子乖順地離開了那張瘦削的臉龐。母親用溫?zé)岬拿硎萌埩舻呐菽?，微笑著看著父親，父親的臉上也泛起溫柔的笑容。他們就這樣互相微笑著，注視著，默然無聲。其實(shí)我知道，母親的心里一直在暗暗哭泣，只有在父親面前，她才記得微笑。尤其是父親因疼痛難忍大發(fā)脾氣的時候，母親的笑容更多，她就像寵著一個孩子，無論父親提什么要求，母親都微笑著應(yīng)諾。仿佛母親不會說話，只會微笑。浮世里最后的愛，就在眉眼之間，那么動人，暖心。世界上還有哪一種語言能與這樣的微笑媲美呢？

微笑真是一朵奇妙的花，像太陽一樣熾熱，像月亮一樣純凈。不經(jīng)意間，那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微笑，就如花開滿枝，每一朵都凝結(jié)著記憶的手紋，見證著我們的日月。

金銀花

一到夏天，金銀花便開出玉白色的花，沒過幾天，花的顏色漸漸轉(zhuǎn)為金黃色?；ò暌埠苣涂?，葉片微微向外卷，細(xì)長的花蕊猶如蝸牛的觸角。風(fēng)起，有淡淡的清香。

我喜歡喚她忍冬，覺得金銀花這個名兒太俗氣，就像穿紅戴綠的農(nóng)村大丫頭。忍冬，就不同了。輕輕喚之，吐納若蘭，優(yōu)雅端莊，書卷氣十足。若能立在你面前，定是個知書達(dá)理、堅忍不拔的女子。然而，母親卻固執(zhí)地叫她金銀花，金銀花，口氣跟小時候喚我“娟兒，娟兒”一樣親昵疼愛。

小時候，我膽子特別小，最怕打針吃藥?？捎幸荒辏业谋馓殷w頻頻發(fā)炎，有時熱度高得嚇人，不得不吃藥掛水。每一次說到藥或者醫(yī)院，我就大哭大鬧，母親沒轍，陪我一起掉眼淚。有一次，母親聽人說起金銀花有清熱解毒、疏利咽喉的作用后，就開始種植金銀花。

金銀花在我家長得特別好，籬笆上，圍墻上，草垛旁，都可以見到她的身影。綠色的藤蔓，銀白的、金黃的小花，淡淡的花香，令素樸的農(nóng)家小院變得有味道起來。

夏天的傍晚，我常在金銀花樹下寫作業(yè)。偶爾，一朵花瓣落到作業(yè)紙上，無聲無息，宛如一只蝴蝶，輕輕地飛來與你靜靜作伴。我眼睛一亮，拾起花瓣湊近鼻子，使勁聞了聞，然后小心翼翼地夾進(jìn)作業(yè)本，想著明天老師批改作業(yè)時清香撲面，眉眼歡笑的樣子，一個人開心地笑了。

喝著母親精心泡制的金銀花茶，我漸漸忘記了扁桃體炎帶給我的深深苦痛。

后來，我們搬到小城居住。新家正好有一個小院子，母親就在院子里種植了幾株金銀花。金銀花長得真快，綠色潑灑到哪里，花朵便開到哪里。

我的扁桃體好幾年都沒發(fā)炎了，但母親仍舊年年替我收存金銀花，叮囑我要常喝。我怕麻煩，嘴上答應(yīng)，背地里把那些金銀花都打進(jìn)了 “冷宮”。 偶爾，母親問起，我搪塞：吃著呢，都吃了。母親欣慰地笑了，然后，又遞給我一大包金銀花說：這是最新的，天天喝，我都替你收著呢！看著母親興奮滿足的表情，我的心里澀澀的。我仿佛看見她站在金銀花樹前，戴著老花眼鏡，踮著腳尖，仔細(xì)地掐了一朵又一朵，臉容潔凈而又安詳。

我特喜歡紫藤，枝枝繞繞，纏纏綿綿，極富詩意和情調(diào)。我決定拔掉金銀花，改種紫藤。沒想到，母親非常生氣，堅決不讓我拔金銀花。她說：金花銀花都是寶，得了好處不忘報。我愣住了，大字不識多少的母親，竟然能說出如此順口押韻、耐人尋味的話來。

金銀花依然在我家的院子里蓬勃生長著。母親閑來無事，更加喜歡侍弄金銀花了。她會花一個上午就做一件事——一心一意地采摘金銀花。等花瓣曬干，她再用小袋子一一包裝好，然后送給左鄰右舍，樂此不疲。鄰居們都被母親的舉動打動了，他們歡喜地喚母親為花婆婆。

如今，又到了金銀花開的季節(jié)。今年的金銀花似乎比往年開得更燦爛。母親也早已做好了采摘的準(zhǔn)備工作?？粗刻於加惺伦?，每天都能收獲快樂，我釋然了。朵朵金銀花，小卻溫暖，那一院的芬芳，氤氳著塵世間那段難得的情分。

美麗的錯誤

6月，是我一生中最難忘而又美麗的日子，我的新書《一樹花開》出版了。

清新的早晨，案頭的梔子花靜靜地散發(fā)著一陣陣沁人心脾的幽香。輕輕展開新書的扉頁，我工工整整地寫下一個個熟悉而又陌生的名字。他們，有的是我欣賞的文友，有的是我尊敬的編輯老師，有的是我崇拜的作家前輩，雖然來自五湖四海，但我們從來沒覺得相隔有多遠(yuǎn)。在與文字相伴的日子里，我們相互關(guān)注，抱團(tuán)取暖。

由于郵寄的樣書甚多，熱心的快遞員主動幫忙，給我填寫了一部分單子，并一一裝袋封口。然而，有一個細(xì)節(jié)我忽略了，有幾個文友用的是筆名，留下的地址也不是本人的地址。結(jié)果，快遞員裝袋的時候，把幾個文友搞錯了。而當(dāng)我發(fā)現(xiàn)這個問題時，為時已晚，郵件已都寄出了。

文友曉軍在QQ上留言：你不小心把另一文友的書也一并郵寄給了我。沒事，你把那個朋友的地址給我，我給你郵寄過去。請放心。

看著屏幕上短短的幾句話，淡淡的，沒有表情，沒有修飾，卻令我感激滿懷。

文友雨也發(fā)來短信：親，把我的名字寫成了別人啦。不過，沒關(guān)系，這是一個美麗的錯誤哦，更值得珍藏！

美麗的錯誤。一句多么美麗輕盈的話呀，就像一朵潔白曼妙的云朵翩躚而來，裝飾著我的窗口。

曾聽過一個優(yōu)秀的數(shù)學(xué)老師講述的一個美麗的故事：

一次數(shù)學(xué)考試，男孩有一道題做錯了，老師在旁邊扣了1分。還有一道連線題，左邊豎列的是“一車土”、“一塊磚”、“一張紙”， 右邊豎列的是“1噸”、“2 公斤”、“3 克”。男孩在“一塊磚”和“3 克”之間連了道線。為了培養(yǎng)學(xué)生的綜合能力，試卷上要求學(xué)生寫一段話，這段話是不計分的。男孩的那段話里有這樣的句子：“我爸爸是個挑磚工。我希望所有的磚頭不要太重，每塊磚只有3克就好了。我爸爸太累了。我爸爸太辛苦了。我愛我的爸爸！”老師用紅筆在旁邊加了1分，還寫了一段話：“愛心加1分。你得了滿分——愛心滿分。祝賀你！”

聽完這個動人的故事，我茅塞頓開，原來，老師手中的紅筆已不能只滿足于批下簡單的對和錯，有一種答案必須要用心、用愛去考量。

愛心滿分！簡短而有力的四個字，果真令人拍案叫絕。用什么詞語來形容男孩呢？天真、孝順、聯(lián)想豐富……一個多么可愛的孩子??！他用一種特殊的方式表達(dá)了對父親的心疼與摯愛。那么，又用什么詞語來形容那位老師呢？愛心、智慧、善解人意……一個多么可敬的老師，是她從孩子的眼睛里看到了愛的天堂，是她為孩子的愛心增添了光的溫度與亮度。男孩故意犯了一個美麗的錯誤，老師也跟著存心“錯誤”了下去，一條細(xì)細(xì)的直線對接起來的，或許是兩顆同樣柔軟質(zhì)樸的善良的心……而這一切，比這道題目的答案本身更來得珍貴。

又收到文友雙熱情洋溢的短信，除了祝賀還是祝賀，始終未提我寄錯書的事兒。我想，善解人意的雙定然也是要讓這段美麗的錯誤繼續(xù)延續(xù)下去吧。

7月的梔子花開得越來越熱鬧，連隨手采摘來的花苞都齊刷刷地綻開了潔白的花瓣，向我傾訴著它那美麗的往事。或許，于可愛的梔子花，我也犯下了錯，不該把它從好端端的枝頭摘下來，隨隨便便地插在水瓶里。所幸，梔子花并不計較，照樣把“錯誤”開成了花，而且，將一夏的美麗和芬芳全都毫無保留地獻(xiàn)給了我們。

其實(shí)，何止是梔子花，大自然中的一草一木都有一顆柔軟的心，只是我們有沒有將自己慈悲的心門打開，去用心聆聽它們的心聲。

錯誤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看不清錯誤的根源。有時，不妨給錯誤披上一件美麗的外衣，因?yàn)?，美，值得敬畏?/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