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女曲家的心靈史——評郭梅女士《浙江女曲家研究》

○譚 坤

中國傳統(tǒng)的曲體文學與詩詞相比，以長于體貼人情，易于直抒胸臆，而受到女性作家的青睞。自曲體文學誕生以來，眾多女性作家?guī)砥渲?，以錦心繡口抒寫兒女之情，表達心靈深處的欲望和苦悶，寄托人生理想和追求，創(chuàng)作出許多優(yōu)秀的作品。然而，令人遺憾的是，目前學界對浙江女曲家的整體研究尚不夠充分，女曲家的身世、個性乃至經(jīng)歷依然是影影綽綽，不甚明了，因此，對于女曲家的研究亟待深入開掘。而郭梅女士的《浙江女曲家研究》一書的出版，恰恰彌補了這一缺憾。

《浙江女曲家研究》以女性學者的身份去解讀明清時期女性曲家隱約婉曲的心靈世界，就有了一種理解和認同，又運用現(xiàn)代女性意識去審視古代女性的思想價值觀念，又有了一種清醒和疏離；再結合她們的身世和作品去把握女曲家心靈情感的律動，還有了一種客觀和真實?？傊?，這是一部從整體角度發(fā)加以研究她們賴以成長的時代、環(huán)境以及家族背景，探討她們的曲學思想、藝術成就和影響，為當代人了解這一創(chuàng)作群體提供了豐富的材料，是一部研究浙江女性曲家的心靈史。這部書為讀者了解明清時期的女性曲家提供了獨特的視角，在寫作上具有鮮明的個性和特色。

首先，本書從現(xiàn)代女性意識審視傳統(tǒng)女性，發(fā)掘她們心靈深處蘊涵的現(xiàn)代價值觀念，為她們樹碑立傳。

明清時期，出身名門的閨閣女子與家族中的男性一起進入家塾讀書，接受詩書教育已是普遍現(xiàn)象。她們讀書并非是為了參加科舉考試獵取功名，主要還在于相夫課子，閑暇之余，吟詩作賦，蔚成風氣，出現(xiàn)了女性文學創(chuàng)作的繁盛現(xiàn)象，使得女性對自身的地位和價值進行深入的思考，逐漸擺脫“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傳統(tǒng)訓誡，渴望和男性一樣融入社會之中，獲得與男性一樣的社會地位，促進了女性的覺醒。在清代女性曲家當中，吳藻就是其中一個典型代表。

吳藻（1799—1862）身為閨閣女子，仰慕屈原高潔的人格，渴望擁有男兒一樣的才情和豪邁之氣，她創(chuàng)作的雜劇《喬影》卻是以女性身份表示對男性角色的認同?！秵逃啊放魅斯x絮才一上場，就表明自己的身份和對男兒壯志的向往：“百煉鋼成繞指柔，男兒壯志女兒愁。今朝并入傷心曲，一洗人間粉黛羞。我謝絮才，生長閨門，性耽書史，自慚巾幗，不愛鉛華。敢夸紫石鐫文，卻喜黃衫說劍。若論襟懷可放，何殊絕云表之飛鵬；無奈身世不諧，竟似閉樊籠之病鶴?？龋∵@也是束縛形骸，只索自悲自嘆罷了。但是仔細想來，幻化由天，主持在我，因此日前描成小影一幅，改作男兒衣履，名為《飲酒讀〈騷〉圖》。敢云絕代之佳人，竊詡風流之名士?！敝x絮才不滿意自己的女性身份，希望成為一位名士，其實是希望女性像男兒一樣在社會上出人頭地獲得應有的身份和地位。謝絮才應是吳藻的化身，代吳藻立言，這是一份女性解放的宣言。對此，《浙江女曲家研究》指出：“吳藻在《喬影》里所抒發(fā)的‘高情’和‘奇氣’卻并不拘泥于一時一事，它向往完全的自由，反抗施諸女性的所有束縛，涵蓋面和批判力較其他女性的要求更顯寬廣和強烈。”

其次，本書結合女曲家的身世經(jīng)歷，探賾索隱，細致挖掘曲體文學創(chuàng)作背后的象征意義?！睹献印とf章下》云：“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世也，是尚友也?！毖芯孔骷易髌?，離不開對作家生活時代、環(huán)境和人生閱歷的了解，否則，就不可能客觀真實地評價文學作品。

長期旅居杭州的劉清韻（1842—1915）是中國戲曲史上創(chuàng)作傳奇作品最多的一位女戲曲家，所著傳奇據(jù)云有二十四種，現(xiàn)僅有《小蓬萊仙館傳奇》十種和近年來發(fā)現(xiàn)的《拈花悟》、《望洋嘆》手抄本二種傳世。劉清韻的傳奇作品取材于歷史故事或聊齋故事，敷演才子佳人悲歡離合的遭遇，表現(xiàn)她對傳統(tǒng)家庭婚姻問題的思考。《小蓬萊仙館傳奇》中的《鏡中圓》、《飛虹嘯》、《氤氳釧》、《黃碧簽》、《炎涼券》等作品涉及到“一夫二妻”婚姻模式，可見她對這類題材的敏感和迷戀，某種程度上也代表她對封建社會一夫多妻婚姻制度的認可。在這類傳奇作品中，劇中的正妻，不僅“不妒”，反而主動替丈夫納妾，這讓現(xiàn)代社會的女性多少感到有點匪夷所思，然而這在古代卻是普遍現(xiàn)象。如在《飛虹嘯》里，“作為大婦的尤庚娘對丈夫納妾不僅沒有任何意見，還說論唐柔娘的功勞，自己正室的位置都應該相讓，好一幅妻賢妾惠、一家人其樂融融的圖景。這樣的情節(jié)安排，似乎出現(xiàn)在男性作家筆下才更本色當行。但這確實是女曲家劉清韻的作品，真實地體現(xiàn)了她在彼時彼地的思想局限和無奈?！保ā墩憬已芯俊返谖逭拢?/p>

劉清韻作品出現(xiàn)“一夫二妻”婚姻模式，既是對現(xiàn)實婚姻生活的真實摹寫，也寄托了她個人的身世之感。如果拋開她本人的人生經(jīng)歷，就不可能探究作品背后蘊涵的真實意圖，了解她鮮為人知的內因隱痛。劉清韻少年時擅長詩賦丹青，有才女之稱。后嫁沭陽才子錢德奎，夫妻二人吟詩品文，雙宿雙飛，琴瑟和諧，過著溫馨詩意的家庭生活。但婚后多年，劉清韻并不曾生育一子半女，內心充滿對丈夫的愧疚之情。因此，她不僅主動勸錢德奎納妾，并且典當首飾作為丈夫納妾之用，表現(xiàn)出一個傳統(tǒng)女性的深明大義和忍辱負重。劉清韻在傳奇作品中采用才子雙娶佳人的結構，竭力宣揚“蘭蕙齊芳”大團圓美滿結局，是對自己婚姻不幸的心理補償和夫妻恩愛的美好期許。但是，她內心深處的隱痛也許很少有人能夠發(fā)現(xiàn)?！墩憬已芯俊芬粫鴧s能從細微處發(fā)現(xiàn)端倪，以一個女性學者的眼光探究作品背后深沉的寄托。對此，郭梅女士分析道：“值得注意的是，雖然劉清韻在作品中常常描寫一夫二妻的‘美滿’結局，表面上似乎完全贊同一夫多妻制。但如果我們細讀她的作品，卻不難發(fā)現(xiàn)她真實的愛情觀或者說愛情理想。”“這也就是說，不管是聚是散，不管有子無子，也不管妻子‘妒’還是‘不妒’，理想中的男子應該始終愛定情堅，堅持‘不二色’，這樣的丈夫才是劉清韻的理想之人，也是普天下女子的理想之人。只不過，劉清韻只能在紙上虛構如此完美的男人，在現(xiàn)實生活中，錢梅坡縱然和妻子琴瑟和諧十分恩愛，但也畢竟沒有擋住無后的壓力。而劉清韻對此只能付諸輕輕一嘆，然后把全部不滿、遺憾和無奈訴諸筆端，在虛構的周孝、朱瑤等人身上稍稍安慰一下自己創(chuàng)深痛巨的內心?！边@樣淪肌浹髓的評析，深刻展現(xiàn)一代才女劉清韻苦痛、掙扎和無奈的心靈世界，是對她精神世界的深度剖析。

同樣，郭梅女士在解讀現(xiàn)代曲家陳翠娜的《焚琴記》和《自由花》等戲曲作品時，依然結合她個人的身世做出了別樣的解讀。陳翠娜生于晚清，經(jīng)歷清王朝滅亡、民國建立和新中國成立等不同時期，身受經(jīng)歷新文化運動精神洗禮，接受婚姻自主、婦女解放、男女平等思想觀念的現(xiàn)代女性。她對愛情婚姻的理解超越同時代的許多婦女，但在她的作品中，我們依然可以看到傳統(tǒng)觀念的因襲和影響。陳翠娜婚后不久，因與丈夫性格不合，很快就分居了，婚姻愛情生活充滿不幸并伴隨她走到生命的終點。陳翠娜借《焚琴記》嘲諷那些身著奇裝異服、打扮時髦的所謂新女性，其實并不懂女性自由解放的真諦，反而喪失了女性的本真?！蹲杂苫ā吠瑯颖憩F(xiàn)出對婚姻自由的質疑?！蹲杂苫ā访鑼懸晃怀錾韨鹘y(tǒng)詩禮之家的青年女子鄭憐春，受自由戀愛風氣的影響，反對父母包辦婚姻，與自己心儀的戀人私奔。結果發(fā)現(xiàn)被騙，最終淪為娼妓。在這部劇中，陳翠娜拋出這樣一個嚴肅問題：包辦婚姻不一定能獲得真正的幸福，自由戀愛就一定能抵達幸福的彼岸嗎？陳翠娜本人正是包辦婚姻的犧牲品，聯(lián)系到陳翠娜自己的婚姻狀況，郭梅女士分析道：“于是在這部短劇中，讀者可以看到陳翠娜的影子，更加能看到陳翠娜的靈魂。如果這是書寫自己的個人經(jīng)歷，那么寫下的文字都包含著自己的熱情。但當陳翠娜用另外一種方式詮釋著自己過去的時候，一定程度的回避則讓她承受著更為巨大的精神壓力。”“陳翠娜的婚姻是失敗的，但她清楚地意識到，失敗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無法從失敗當中站起來，而一味地在失敗當中沉淪。于是，陳翠娜再次使用了最強大的武器——自己的那桿筆，開始書寫自己的過去，并在藝術的創(chuàng)作中思考人生。我手寫我心，用自己最真實的文字書寫自己最真誠的內心，這樣的寫作快感在字里行間中得到迸發(fā)?！?/p>

再次，本書采用文本細讀批評方法分析散曲或戲曲作品明白直截、痛快淋漓藝術風格和深沉真摯的情感內涵。在論及女曲家的作品的藝術風格時，郭梅女士概括說：“她們喜歡并擅長使用一些技術性較強、精細纖巧的藝術手法，如用典、檃栝、排比、擬人；在作品意象的選擇上，她們也偏愛以月亮、梅花等典雅美麗的事物作為情感的載體。”“換言之，即同樣是‘寫心’和‘抒情’，女詩人、女詞人往往尚文言，講究含蓄蘊藉，點到為止，努力給讀者留下想象的余地；而女曲家則往往追求一種淋漓盡致的宣泄快感，多用本色語，且表述務實務盡?！比缌忠詫嶽南越調·小桃紅]《憶外》抒發(fā)妻子對宦游在外的丈夫思念之情：“咱為你擔愁思瘦成楚腰；咱為你塵封鏡翠眉懶描；咱為你清淚透鮫綃。待要向游子寄語，晚云縹緲，天涯去了，如何是好？須知道總貧困相依，勝黃金身畔繞?！睂Υ?，郭梅女士以女性細膩深切筆觸分析林以寧的內心情感說：“真是‘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想要鴻雁傳書，告知丈夫：‘須知道總貧困相依，勝黃金身畔繞’，只要兩個人在一起，即使是貧困交加，也勝過獨自富貴。如此賞析，將一個癡情女子隱約心事深刻地揭示出來，真實剖析出一代才女深沉博大的情感世界。

《浙江女曲家研究》一書以女性視角解讀女性曲家的創(chuàng)作和心靈世界，深刻剖析她們豐富復雜的情感意蘊，展現(xiàn)女曲家矛盾、抗爭和無奈的心路歷程，為我們了解明清時期女性曲家的悲劇命運提供了一個獨特的視角。作為一代才女，她們的情感生活無不飽受煎熬，或者夫妻感情不和導致勞燕分飛，或者長期仳離難得聚首，或者深受禮教的束縛不能自拔。曲終人散盡，江上數(shù)峰青。《浙江女曲家研究》留給讀者的仍是無盡的思索和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