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討厭我身上的汗味

周海亮

我知道我身上有一股很重的汗味。我還知道，那氣味很難聞。

現(xiàn)在是黃昏，我擠上12路公共汽車，從東城去西城。我喜歡12路公共汽車，它有小城所有公共汽車最長(zhǎng)的路線。每天我都要往返東城和西城，清晨與黃昏，12路伴我穿越小城。有時(shí)我嫌這段行程太短。我喜歡站在汽車上，打量城市的街景。

我討厭一些作家把我們寫得很可憐，偏偏現(xiàn)在的作家大多把我們寫得很可憐——在晚上，在睡覺之前，我喜歡翻翻雜志。我翻雜志絕非有什么作家夢(mèng)，純粹是因?yàn)闊o聊。我常常被雜志里的那些農(nóng)民工所感動(dòng)，我對(duì)他們，心懷憐憫。但我與他們不一樣。我不想讓別人憐憫，并且我真的沒有讓他們憐憫的理由。事實(shí)上，除了偶爾的傷感、恐懼、孤寂與無所適從，我過得挺快樂。

我對(duì)快樂的要求很低。一瓶白酒、兩包咸菜、一根火腿腸，我的夜晚就是快樂的。我一邊喝酒一邊打量街景：我喜歡坐著輪椅的老人，挺著啤酒肚的男人，挎著坤包的女人，踩著滑板的孩子。我喜歡路燈投下的光影，汽車濺起的污水，男人打出的酒嗝，樹葉沙沙作響。我喜歡馬纓花的氣味，流浪狗的氣味，汽車尾煙的氣味，女人隨風(fēng)飄過的香水氣味。城市里，一切都是美好的。我喜歡這個(gè)小城。

可是我身上有一股很重的汗味。這讓我非常難堪。

清晨，我用冷水將身體一遍又一遍地?fù)裣?。從西城去東城，公共汽車上，我非常自信。我擠在人群里，身體輕輕地晃，輕輕地晃。我迷戀這種感覺。我愿意被這種迷戀所欺騙。我想起母親的搖籃。

可是黃昏，當(dāng)我頂一身臭汗回來，我就變成另外一副樣子。我盡可能躲開人群，盡可能離他們的身體遠(yuǎn)一點(diǎn)再遠(yuǎn)一點(diǎn)。然而，我仍然看到他們厭惡的表情。他們或扭過臉去，或捂住鼻子，或打開窗戶，或干脆下車，每當(dāng)這時(shí)，我會(huì)非常尷尬。僅僅有一次，一身臭汗的我被擠到一個(gè)女人的身旁，那女人看看我，非但沒有面露厭惡，還沖我笑了一下。那一刻陽(yáng)光明媚，我認(rèn)為全世界的花兒，都會(huì)在那一刻開放。

我常常想，假如我不必流汗，我就會(huì)像城里人一樣，每時(shí)每刻，都干干凈凈?；蛟S我還會(huì)往身上噴點(diǎn)香水，淡淡的，甜甜的，若有若無的，絲絲縷縷的，輕輕扇動(dòng)鼻子，仿佛站在槐花叢中。我會(huì)靠近每一個(gè)城里人：老人，孩子，男人，女人。我喜歡漂亮女人。我喜歡靠近她們。僅僅是靠近她們，僅僅是她們讓我感到幸福。

現(xiàn)在我被擠到角落。本來我站在門邊，可是乘客越來越多，我努力與他們拉開距離，就到了角落。然后，一個(gè)男人擠過來，我看到他的嘴巴里，閃出一顆漂亮的假牙。他看著窗外，突然鎖緊眉毛，扇動(dòng)鼻翼。他扭過臉，上上下下打量我。他的表情，讓我極不自在。

你身上的味兒？他問我。

我干活回來……

我是問，是不是你身上的味兒？他有些不耐煩。

我住西城。我說，工地上不能洗澡……

真啰嗦。他近在咫尺地盯著我的鼻子，似乎隨時(shí)可能將我的鼻子咬掉。我問你，是不是你身上的味兒？

是……

真是沒素質(zhì)。他沖我瞪瞪眼睛，離我遠(yuǎn)點(diǎn)！

我非常想離他遠(yuǎn)點(diǎn)。非常非常想?？墒悄菚r(shí)候，我早已被擠得動(dòng)彈不得。

車上太擠。我低下眼，說，等再過幾站，車?yán)矧v出地方……

那你快下車！他說，這么小的車廂，被你弄的臭哄哄的。

可是，我得到西城下車……

我讓你下車！男人沖我吼叫起來，你想把大家都毒死？真他媽沒教養(yǎng)！

我不敢再說話，更不敢再看他。車廂里靜悄悄的，我知道大家都在看著我們。我還知道，那些眼神太過復(fù)雜：憐憫、好奇、漠然、憤怒、幸災(zāi)樂禍、兔死狐悲……可是他們沒一個(gè)人說話。我還知道他們并非都是城里人，我相信，他們之間，至少有一半，剛剛來到城市。

我理解他們。他們沒有必要幫我。他們也厭惡我的汗味，如同我也討厭別人的汗味。世界上，所有難聞的氣味，都讓人不舒服。

我下了車，一聲不吭。我走回宿舍，路上，買了一瓶白酒、兩包咸菜、一根火腿腸。八站路，我走了整整一個(gè)半小時(shí)——不是我走得慢，我太累了?？墒俏也⒉缓匏３抢锶硕紣鄹蓛?，我也愛干凈，城里人都討厭汗味，我也討厭汗味。就是這樣。

我只恨我自己。因?yàn)槲业纳砩?，總有一股難聞的汗味。

（摘自《百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