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英
吳記者熱衷社會問題的采訪與報道,而最感興趣的是親情、鄰里,社區(qū)的和諧與其樂融融。因為在他的思想深處,理應(yīng)追求一種“普世”的人性寬容乃至相惜的契合點。至今在他的大本子里,已經(jīng)記錄了不少有關(guān)這方面的資料和線索。他還期望在退休之后,能夠做出一篇舉世矚目的大文章(大工程)。
然而(多么惱人的然而),最近這一時期,他耳邊不斷傳來,有時也親眼見到與此相悖的許多事例:諸如鄰里之間為了停車問題互不相讓而大打出手,為爭房產(chǎn)父女、母子更不必說是兄弟姐妹對簿公堂,而且當(dāng)堂咆哮演成全武行鬧劇……等等,還有更匪夷所思的奇聞怪事為他自己的追尋設(shè)置了嚴(yán)重的心理路障:普世的寬容、愛憐究竟是怎么了?
最近,吳記者又得知剛剛驚爆的一樁血案:在本市一家賓館做服務(wù)員的李某,正月十五夜在鄰近本市的外省村鎮(zhèn)的家中,被潛入的兇犯殺害,而且連同李某的父、母、弟、妹共五口遭到滅門之慘劇。兇手不是別人,正是李某的前男友敬某,起因就是單方面結(jié)束“朋友”關(guān)系而引發(fā)的……
說起“朋友”這個概念,內(nèi)涵實在有些多元而模糊。其中的一個特定含義就是男女之間的某種性質(zhì)的交往,大致起始于上世紀(jì)五六十年代的青年學(xué)生和知識圈,而盛行于本世紀(jì)初的都市開放層。但具體情況又不盡一樣:有的屬于未婚“對象”,有的實際上是中年姘居,有的又是說不清什么關(guān)系的糾合,但即使是男女合伙犯罪,在司法案件陳述中往往也冠以十分文明的詞兒“男友”“女友”云云,表現(xiàn)出十足的“人性化”。
而上述這個滅門血案中的主角李某和敬某,就曾是相交了將近兩年的男女“朋友”,兩個月前女方向男方提出分手,而男方則不情愿。這兩個月間,實際上也是哩哩啦啦地時斷時續(xù),敬某對李某多方糾纏,李某有時躲避,有時又嚴(yán)詞拒絕。而且,女方在一個交叉的時間段里,又認(rèn)識和交上了新的男友,她為了使敬某死心,也曾先后兩次或隱或顯地在敬某眼前亮相,但并未因此而屏退死追濫纏的敬某。終于在他徹底絕望的一個沒有月光的元宵夜,做出了喪心病狂的一幕……
一
女方李雪嬌出生于一個典型的北方省份的農(nóng)村。但與一般村莊不同的是:她這個村莊距離特大城市僅有70華里。她自小就不閉塞,沒少到大城市開過眼界,長大了又在縣城上了職業(yè)高中,學(xué)習(xí)酒店服務(wù)專業(yè),畢業(yè)后不費周折地進入了就近那座大城市的一家四星級賓館做了前臺服務(wù)員。這家賓館名叫“愛雅飯店”,前臺服務(wù)員從身份和工作等級上無疑勝過打掃房間和樓道的同行,因此她的工作自然也贏得職高同學(xué)更不必說是村里鄉(xiāng)親的稱羨。其實,雪嬌既沒有任何特殊的門路,也沒有施展什么非常的手段。如果說有什么優(yōu)越條件的話,大概是因為她生得身材適中,頭是頭腳是腳的,面目雖還夠不上十分的姣好,倒也清雅有味兒,還襯著那初中就戴上的近視眼鏡,反而為她增加了幾分文氣。
說來怪也不怪,就是這位條件還算不錯的23歲的女服務(wù)員,兩年前卻交上了附近的一家精神病院的保安。這名保安叫敬唐郎,據(jù)說來自于武二郎武松老家附近的鄉(xiāng)村,三年前進大城市打工,當(dāng)上保安也一年有余。他倆的相識說起來完全出于偶然,還多少帶點“英雄救美”的老掉牙的情節(jié)。不過,這確是真實的。那日李雪嬌接了一個電話,是老家打來的,說父親患了急腹癥送進了醫(yī)院。她一向很聽父親的話,父親是全家的主心骨,一聽他得了病,怎能不急,下班后匆匆離開賓館,步行奔向距此一公里遠(yuǎn)的汽車站,為了趕上最后一班長途汽車。誰知在綠燈開啟正當(dāng)通過時,被斜刺飛來的一輛中巴“蹭”倒在地。之所以說是“蹭”倒,是因為雖未直接撞,卻連驚帶刮,她撲地向后仰倒,但就在這時有一年輕男子將她強力扶起,并攔住了那輛中巴。開中巴的是一個一米八左右的壯漢,而且兇眉惡眼,他剛想駕車開溜,卻被救人的小伙子死死揪住。盡管這小伙子比那個開車的足足矮了一頭,他卻毫無懼色,而且自作主張要他帶被蹭倒的女士去醫(yī)院檢查。那開車的雖說也是橫茬的,也拗不過小伙子的威厲。最后去醫(yī)院檢查的結(jié)果并無大礙,在小伙子的堅持下,開車的除負(fù)責(zé)檢查費和藥費外,又付給李雪嬌精神損失費600元。
這件事雖使雪嬌誤了當(dāng)晚回鄉(xiāng)的行程,但她還是感激那個叫敬唐郎的保安小伙的熱心相助,他們從此認(rèn)識了,而且成了一對“朋友”。對啦,雪嬌父親那天患的急腹癥最后證明是闌尾炎,一個小手術(shù)便解決了問題,并沒有因為女兒那晚沒有趕到而受到任何影響??磥肀舜硕际且粓鎏擉@。
二
世間的形形色色是男女情事,細(xì)糾起來各有各的起因,各有各的內(nèi)涵,說起來千差萬別,千扭萬曲,千奇百怪也不為過。就拿李雪嬌和敬唐郎這一對朋友來說吧,在女方的內(nèi)心深處,主要還是出于感謝恩情,盛意難卻;而在男方來說,則更多的是由于他由衷關(guān)切,窮追不舍的結(jié)果。甚至于他在“仗義”行動之初,就是為了一個最佳的相交線索,至少是出自某種本能的驅(qū)使。因此從關(guān)系的開始,彼此感情“齒輪”的咬合就并非嚴(yán)絲合縫。
首先是在形象上,男方對女方那是沒說的,咋看咋動心又動情??膳娇茨蟹骄筒蝗涣?。方臉方頭不說,一個大男人跟她站在一起還矮一公分。另外,沒有脖子沒有腰更沒有型。這當(dāng)然不是她心目中如意郎君的形象。但世間好多事兒就是為樣,不如意歸不如意,可這男女朋友還是繼續(xù)交著,而且愛雅飯店的不少同事都知道雪嬌交了一個家在外省的保安員。
再者就是對他的名字也覺得別扭。有一次他約她到天意公園“坐坐”,他情不自禁開始了親密動作,她顯得有點煩,反而咄咄地問他:“你為啥起這么個名字呢?”
他對捏著自己的手指,喏喏地說:“是我爺爺給起的,他……他打小就愛聽大鼓書《說唐》,對……對唐……唐朝很崇拜。還有,他……他還特別佩服家鄉(xiāng)的武二郎,就……就取了兩個字兒,叫、叫唐郎了?!?/p>
“有多難聽,叫人家不知哪個字兒的聽起來,還沒準(zhǔn)兒以為是練螳螂拳的呢!”她這時似乎一點沒考慮到他的自尊心。
“哎!”剛才正尷尬中的他突然興奮起來,“我是練過螳螂拳,要不為啥我救你的時候不憷那開車的大塊頭呢?我心里有數(shù),真動起手來,他恐怕不是我的對手!”
“……”她仿佛想說什么,終于又沒說出,那天的公園之行總的說來是以僵局結(jié)束的。
還有,雪嬌的父母對這個“準(zhǔn)姑爺”也不滿意?!皯{咱們閨女那條件,找一個戶口在千里之外的窮保安?”因為在好長一段時間里,敬唐郎說他從業(yè)的那個單位叫“心理咨詢公司”??裳傻募?xì),為此他專門跑了一趟那個大城市,反復(fù)一打聽,啥心理咨詢公司,就是一家神經(jīng)病醫(yī)院?;貋砀赡镆徽f,雪嬌娘也炸了:“他身上老是帶著瘋?cè)藲?,別把咱閨女也給傳染了!”等閨女回家跟她一說,雪嬌倒也沒做出肯定性的表態(tài)。
此后的一段時間,兩人的關(guān)系還是在不好不賴地“當(dāng)啷”著。
還在“走”著……走在一個北方大城市的大街小巷,走進了囊中羞澀卻還要充作出手大方的“好男人”,走進了敝院陋屋混合著青壯年的汗味和煙味的憩息地……
人有時就是這樣矛盾著而又不能時時省察,或者有時清楚有時糊涂,有時反悔有時又得過且過。只能說是處世明智者比較善于及早做出恰當(dāng)?shù)奶幹?,猶疑者和目光淺近者則一再失機或處置不利,甚至步近深淵而渾然不覺。所謂愛情、婚姻本屬喜慶事,按說與失誤乃至兇險不沾邊,遺憾的是有時也難以逃脫這一法則。
而在這當(dāng)中最起作用的是:戀愛與婚姻雙方常常隱藏著的不對等或不完全對等性。姑且不十分恰切地稱作“買方市場”和“賣方市場”。即往往存在著一方對另一方的渴求,而另一方或多或少存在遷就與將就成分。當(dāng)然不排除發(fā)展過程中可能會發(fā)生某種變化;但更多的是在進行中出現(xiàn)了某種岔頭或糾結(jié)終生。
至于李雪嬌和敬唐郎這一對向何方向發(fā)展,只能看他們自己以及彼此的命運如何了。
三
敬唐郎肯定也意識到他和他死死抓住的她之間存著危機。一般人或在某些文章中看到的多是稱作“感情危機”,但其實在很多情況下,即使在起始階段有否感情也很難說。但這位敬保安肯定認(rèn)為他們是有感情的。既然感覺到了,就不可能不動心思。唐郎的嘴茬子并不凌利,但心眼還是有的。要不怎會在醫(yī)院里博得了一個“蔫鲇魚”的綽號。為了討些主意,他乘動車去東面的一個沿海大城市,專程去找他的“老叔”。按老家稱呼,本來是叫“小叔”的,但按那個沿海城市的叫法,排行最小的叫“老”,也就入鄉(xiāng)隨俗了。老叔在那里當(dāng)個小包工頭,混得還不賴,很有些腦子。他把親侄子領(lǐng)到一家中檔飯店,邊喝酒邊聊。唐郎的爹在老家早就歿了,老叔是他最依賴的人。眼前自己那點心事,他竹筒倒豆全倒給老叔了。“她總是那么不冷不熱,好像有一搭無一搭的,我也不知她心里到底是咋想的。”他說。
“現(xiàn)在你們到啥程度了?”比他大12歲的老叔繃著臉很老到地問。
“倒是啥事兒都辦了?!碧评烧f話時也皺著眉頭?!安贿^都挺不順溜,差不多都是我硬按著,有一回,她……還……打了我一巴掌,好長時間不理我。我向她賠了很多不是,這才又走動了??偸沁@么的嘰嘰歪歪,不順舒……”
“唔……”老叔想了想,拿筷子點著盤里的涼菜海蜇皮說:“你看見了嗎?這東西又滑溜又皮哏,牙口不好都咬不動,但冷菜系里一般還少不了它。你要學(xué)這玩意兒,臉皮要厚,做法要皮實,俗話說:烈女怕纏郎,只要你做的得法,功夫到家,到最后她也就認(rèn)了?!?/p>
唐郎一直耷拉著腦袋,這回才抬起來,有點茅塞頓開的樣子,端起盛滿“二鍋頭”的酒杯,跟老叔碰了一下,然后一仰脖飲進大半杯,開口說:“老叔,你這話對我有啟發(fā),看來我以前功課做得是不夠充分。當(dāng)然,也有不利條件,我……”他又面現(xiàn)難色,黯然搖了搖頭。
老叔毫不猶豫,掏出錢夾,抽出一沓錢來,草草地數(shù)了數(shù):“這大概是2000塊,你拿著,也好打點著用!”
唐郎一伸手,又縮了回去,想拿仿佛又不好意思,老叔索性將錢拍在他的手里,說:“你比我小12歲,我又比你爹小12歲。小時候我上學(xué)凈挨欺負(fù),都是我這個二哥給我搪著,他死得早,我這個老叔不管你誰還能管你!”
敬唐郎還真是行了個老禮——他叩謝了,又乘動車趕了回來。
從此,他腦子開竅了。這一年間趕上外國的情人節(jié)和中國的七夕節(jié),他都買了花送給李雪嬌。端午節(jié)和中秋節(jié)他提早買了天價粽子和天價月餅,通過郵局快遞給雪嬌的老家父母收。還別說,雪嬌收到了鮮花,在同事,尤其是女同事面前,覺得格外有面子;她回家覺得父母的口氣也有所松動:“看來,唐郎這孩子還算懂得人情世禮的!”
可他們哪里知道,每次暗暗咬牙破費過后,敬唐郎差不多都要瘦一圈。他真的是節(jié)衣縮食,勒緊褲帶,從牙縫里和指甲縫里,擠出每一分每一角錢。照他老家的一句俗話說的那樣:“烙鐵燒熱了,總能暖過人的心來?!?/p>
四
正在這時,一個非常事件給敬唐郎提供了進一步表現(xiàn)的機會。入冬以后,天氣轉(zhuǎn)涼,雪嬌的娘心臟病又發(fā)作了,需住院話療。敬唐郎心很細(xì),他看出雪嬌有不小的心事。開始她總是吞吞吐吐,在他的一再追問下,她吐露說,娘住院得3萬塊錢,可她家剛剛裝修了房子,一下子真是拿不出這么多錢,東湊西借也還是有缺口。唐郎聽話聽音,她這話不是借也是借,節(jié)骨眼上不剜大腿肉還算爺們兒?可是,他手里也緊,這半年為了給雪嬌家送禮,連自個兒家60歲的老娘都沒有寄錢。倒是還有最后的不能輕動的8000元錢,那是他準(zhǔn)備來日與雪嬌結(jié)婚用的,可現(xiàn)在也顧不得了,咬緊后槽牙也要拍出來,不信換不過她和她們?nèi)业男膩恚?/p>
可想而知,8000元幾乎等于救了半條命。當(dāng)時說是“借”,其實一個沒想到還,另一個想到了卻不需還。娘出院以后,雪嬌往唐郎的敝院陋屋走動得勤多了,她的一句話使敬保安永世也忘不了:“我沒有別的回報你?!蹦莻€“只有”是啥呢?不言而喻。
為了創(chuàng)造她夜間能來的條件,唐郎也算是費盡心機。他搔著后腦勺對出租屋的同事說:“兄弟,我晚上睡覺打呼嚕,影響你的休息,我看你換個地方住吧,這樣對誰都有好處!”那個小保安拗不過他,只有搬走了,六平米的陋室只剩下他一個人,可租金也隨之多了一倍。那他也高興,不論是方便面還是開水泡窩頭就榨菜,吃起來都香。
來了,天黑的時候,他終于把她盼來了。簡直就是天仙下凡,還帶著大賓館那種香氣。盡管雪嬌不經(jīng)意間緊聳了一下鼻子,但畢竟解下了圍巾,摘下了絨線帽,注定是不走了。
這時,他才覺得老叔的見解是真的見效了。以前雖然也與她親密接觸過,但在這個夜晚,他才算真正嘗到了女人滋味。但他仍然不明白的是:她哭了。他希望她是因為高興哭的,記得從前什么時候老叔對他說過:女人感到特別幸福的時候,反而是會哭的。他覺得她應(yīng)該感到幸福:一個男人前后等于救過她母女兩個,若是再不感到幸福,那就太沒有良心了。
“我沒有別的回報你”。拂曉時分她準(zhǔn)備上早班,起身穿衣服時,她仍然重復(fù)著這句話。
唐郎獲得了空前的滿足。至少在他這方面,她已經(jīng)徹底成為了他的人。男女之間,誰已是誰的“人”,這在他們鄉(xiāng)間的傳統(tǒng)中是有講究的。這樣一種講究可謂根深蒂固,而不論時代到了什么時候,也不論是在70后還是80后的頭腦中……
不管怎么說,這是敬、李兩個男女“朋友”之間處得最緊密、最高潮的一段。直到這年的“冬至”節(jié)前,有一天他到賓館來看她。她低聲對他說:父母想到冬至那天,請他到她老家來吃飯。因為按她的鄉(xiāng)間習(xí)俗,“冬至”是請未過門女婿上門的好日子。這本是一樁喜慶事,但雪嬌在說這話的時候,卻一點笑容也沒有,而且一雙沒經(jīng)修飾的眉緊蹙著,似乎有什么擔(dān)心的事。好在敬唐郎聽了,只顧高興,也沒有太理會。不過,這畢竟是第一次上岳父母的門,一定得揀一套好點的衣服穿上,免得讓愛挑眼的丈母娘見笑。
世間有好多事兒,達到高峰狀態(tài)往往就是開始跌落的開始,何況,他們之間的高峰期大多是形式上的,而且更多的是唐郎的單方面感覺。
“冬至,冬至”真正的冬天到了,飄個雪花都是錐子雪,就說那雪像錐子般的,扎在肉上生疼生瘡。
五
70華里的一級公路,乘大巴一個多小時的路程。李雪嬌家的大門處于村東南角,與整個村子的格局稍有游離之感,進門是一個大院,坐北朝南是一拉溜五間正房,還有兩間西廂房。整體感覺是寬敞、潔凈、清爽。
然而,當(dāng)未過門的女婿與雪嬌爹娘一照面,心目中的岳父母頓然斂起笑容,拉下了臉。盡管唐郎帶的見面禮還過得去,對方一直未緩過神來,勉強地把“貴客”(此地稱姑爺為“貴客”)讓至上房,雪嬌爹自管門里門外地忙活他的,根本沒跟新客搭上幾句話。雪嬌娘話說得不少,但也是沖著自家閨女,仿佛那目光一觸到未婚的女婿就要著火似的。雪嬌的妹妹在鎮(zhèn)上信用社上班,還沒回來,只有弟弟在西間屋里溫習(xí)功課,偶爾出來探探頭也不說話。
父母的這些表現(xiàn),雪嬌心里自然是門清,她也明白爹娘對唐郎的長相、個頭不中意,不過她覺得他們也有點過分,一點也不顧及大面兒。不管怎么說,唐郎對家里所做的貢獻也還是挺夠意思的。所以她時不時找由頭跟“男友”搭話,不使他過于尷尬。好在敬唐郎平日話語也并不多,總的來說還比較內(nèi)向,似乎并不過于介意準(zhǔn)岳父母對他明顯的冷落。
盡管雪嬌在雙方之間竭力協(xié)調(diào)、周旋,這位26歲的男友還是警覺性不夠強。也許是他待得有點窒悶,竟從衣兜里掏出香煙和打火機,打火抽起煙來。這一下便引起正在準(zhǔn)備做午飯的雪嬌娘的注意。她除了心臟疾患以外,冬天里哮喘也時常發(fā)作,最忌諱吸煙。雪嬌一皺眉,以手勢制止唐郎的抽煙舉動,唐郎還有點不服,小聲示意:“農(nóng)村還禁止抽煙?”難怪雪嬌沒有事前“預(yù)警”,他在大城市尤其是到飯店找她時還是有所節(jié)制的,一到了農(nóng)村,他誤以為又可以放松了。幸好他還算識趣,使勁地吸了幾口,就熄滅了。卻不知是事有湊巧還是怎的,由于他日前患有風(fēng)寒,痰多,喉間上涌,瞅了瞅,屋門邊一角有一小堆垃圾,便隨口將痰吐在那里。不料雪嬌爹從當(dāng)院進來,看個正著,使勁干咳了一聲,以示警告。雪嬌暗自揪了唐郎衣角一下,小聲說:“注意點兒!”唐郎沒想到的是:自己的兩點不小心,看來都引起了未來岳父母的不快。
中午飯菜做得了,雪嬌娘強作笑容,大面上還過得去。娘的烹調(diào)手藝還相當(dāng)可以,四盤八碗擺到祖?zhèn)鞯陌讼勺郎希菜闶菈蝮w面的。開飯前,雪嬌妹雨芬也下班回來,一家五口,加上“貴客”,氣氛雖說有點沉悶,“戲”總算是演了下來。
飯后唐郎勉強喝了一杯茶,看看手表,說天不早了,要趕回去,晚上還有夜班。雪嬌不想和他一起回去,推說明天上中班,想明兒上午回去。不過,她送唐郎到村頭汽車站,路上她并沒有批評他的“不文明”行為。
雪花又飄落下來,彼此仍沒有說什么話,雪似乎不大,但不大工夫已覆蓋了大地。村莊南邊是一片開闊地,看上去有些慘白。雪嬌一直等中巴過來,等車開走,她才踏雪回家。途中偶然用皮靴的尖兒無目的地踢一下那雪,可誰也不知她此際心里想的什么。有時,一些多嘴多舌多情的小說家的描寫也只是出于他們自己的猜想。
雪嬌一進家門,還沒撣盡頭巾上的落雪,就聽父母在東屋沒好氣地說著。她小心地進屋來,摘下近視眼鏡,拭擦看上面糊著的霜氣。父親性急地數(shù)落起來:“以前光看相片,都把俺們給愣住了;這一來看到全身,太差勁了,上下一般粗,又不夠尺寸,還不及咱南園里那個棗樹樁子,咋配咱的閨女?雪嬌,爹娘也是為你著想,你就不怕跟他走在一起叫人家笑話?”
說到這分上,雪嬌再也憋不住了,她戴上眼鏡慢慢地說:“也不至于差到這分上吧?再說你閨女也不是什么仙女下凡!更夠不上國際巨星世界小姐!”
“你扯到哪兒去了!”娘的話茬兒還是不后退一步,“反正我養(yǎng)的閨女我知道,我們也不攀高枝兒,啥巨星小姐的,但整個木鳥村八百多戶人家,誰都說雪嬌姑娘有派又有味兒,論工作也都不在別人之下??赡莻€敬唐郎,論工作,論長相,還是論文化修養(yǎng),要哪樣沒哪樣。雪嬌,我和你爹都不是那號死腦筋,也不是干涉女兒婚姻自由的老封建,就是琢磨著,光眼前湊合著不成,怕的是你真的結(jié)婚過日子以后會后悔,到那時鬧出亂子來對誰都不好?!?/p>
娘的這番話,對雪嬌似乎有了觸動,她開口說:“你們這些話,怎么早不說,娘病重住院,需要錢,唐郎勒緊褲帶擠出8000塊錢,你們當(dāng)時不也挺高興?說還是這孩子仗義,怎么現(xiàn)在又成為不是人了?用了人家的錢,總得有點感動吧?”
“孩子,你這不是逼著爹說話嗎?”當(dāng)家人又一次發(fā)話,攤出一大堆的充分理由,“年前我和你娘就叫你帶他到家見見面,可一直拖到現(xiàn)在。我們不見真人兒咋好拍板?這親眼一見,可好。8000塊錢,也憋不死活人,咱們還他不就得啦!慢說咱們家經(jīng)濟上已經(jīng)有了好轉(zhuǎn),就是有難處,砸鍋賣鐵也要還他?!?/p>
聽爹這話,分明是要女兒跟唐郎“了斷”,雪嬌有點猶豫不決起來。本來,她對這個“對象”一直就不鐵心,只是因為唐郎不歇氣兒地追,拼命獻殷勤,后來又有經(jīng)濟上的資助,實在使她騎虎難下,現(xiàn)在看來,經(jīng)濟問題容易補償,可父母哪里知道,自己的身子……也……這可咋辦?
爹見女兒長時不語,知道她正在進行思想斗爭,于是他又緊了一扣,干脆把他這一時期的奔走成果全盤托出——
“閨女,爹向來做事是米不爛不揭鍋,現(xiàn)在事情有眉目了,可以對你說個透徹。你知道萬蒲鎮(zhèn)原來是屬于咱們縣的,解鎮(zhèn)長是咱們的一個遠(yuǎn)親,打小跟我交情不錯,如今萬蒲劃到大城市開發(fā)區(qū)了,老解也一步登天,進了開發(fā)區(qū)籌委會,將來肯定是個不小的角色。他的獨子叫解煒,商學(xué)院畢業(yè),留在開發(fā)區(qū)工作,前途遠(yuǎn)大。我見過這小子,雖然才25歲,辦事挺沉穩(wěn),要個有個兒,要樣有樣兒,比起那個啥唐郎來……”他瞥了女兒一眼,可能為了不過分刺激她,又轉(zhuǎn)移話頭說:“我對解鎮(zhèn)長提過雪嬌,他也見過你,我們倆都……都啥來?對,叫心照不宣,都想成為親家,解煒那頭沒問題,就看雪嬌這頭了?!?/p>
話說到此處,還沒等父親征求她的意見,女兒就一甩頭,離開東間,回到西間屋里,這邊爹小聲問老伴:“咋,談崩啦?”娘一擠眼露出笑意:“她開始動心了,不信你瞅著吧。形勢不離,我生的閨女最懂她的心思?!薄安浑x”。此地為“不錯”,“挺好”之意。
六
事情還真的被雪嬌娘一語說中:雪嬌一甩頭回到西屋,不是執(zhí)著的反感,而是心動了之后又怕被爹看破,回到西間一頭埋在被里展開了激烈的思想斗爭。當(dāng)晚她不但沒吃飯,而且基本一夜無眠。這兩年與敬唐郎構(gòu)筑起來的情感防線,被證明比二戰(zhàn)前的法國馬其諾防線還要脆弱。原因非常簡單,她在這方面基本上是被動式,“盛情難卻”而已。這時她心底只有一個癥結(jié)忐忑不定:就是未來的新郎官解煒會不會識破,是否會計較她……這是對爹娘也不能說的絕對隱私……
然而,世間的許多事情本就是難以精準(zhǔn)預(yù)測。雪嬌爹娘既然看出了閨女轉(zhuǎn)向有門兒,便開始了緊鑼密鼓地穿梭行動:先是兩邊的父母痛快敲定,接著又是安排解煒與李雪嬌一雙新的男女對象見面。雙方首次會面話語雖不很多,但內(nèi)心已經(jīng)是一拍即合。表面上看,雪嬌仍是被動地任人擺布,但實質(zhì)上是不一樣的。以前與敬保安之間的被動是不那么心甘情愿、缺乏歡趣的,而現(xiàn)在與解煒之間是充滿激情熱度迅速上升。而且使她暗自慶幸的是:原來擔(dān)心的“那方面”問題在一個燃燒的夜晚自然被順利解決,看來也沒有留下任何后遺癥。她不明白的是她新的未婚夫不是很懂,還是由于觀念使然并不那么介意。反正就是在與唐郎疏淡的半個月當(dāng)中,她跨過生命中新世紀(jì)的高欄,開始感受到做一個女人真的有說不出的快樂……
下一步便是不可回避的攤牌行動。這一層雪嬌姑娘倒是沒有跟任何人商量,她以令一般人足以吃驚的果斷給敬唐郎發(fā)了一則手機短信:
唐郎:最近我反復(fù)地思考,結(jié)果是不能不決定還是分手吧。你我的性格,生活習(xí)慣還有好多想法都不一致,再交下去彼此都比較痛苦。然后,我父母對你以及你的一些表現(xiàn)也很不滿意,這樣我們即便是結(jié)了婚日子過得也不可能順利。所以,我再三考慮,我們就此分手對誰都不是壞事。請原諒我的直帥(率)。將近兩年間,你對我還是很關(guān)心很照顧的,我永遠(yuǎn)也不會忘記。就算我們最終不能在一起生活,還可以成為好朋友的。請理解我吧,唐郎!你的朋友 李雪嬌
當(dāng)敬唐郎看了短信,恍似三九天里聽到了晴天霹靂,整個身心都立馬僵了。在過去的兩年中,雖然也經(jīng)歷了時起時伏,時冷時溫的日子,甚至冷言冷語,諷刺挖苦的傷害,但還沒有從她嘴里吐出“分手”二字。這次怎么這樣突然,他一下子腦袋大了,像斗,像石頭,不,又像一顆即將爆炸的炸彈!不行,立馬得過去,到愛雅飯店去找她,當(dāng)面問個一清二楚!以前雪嬌曾給他立下規(guī)矩:一般情況下不要到飯店去找她;有多大的急事兒,也要事先打電話,約她在門口見面。如今也顧不得了,說去就去!——當(dāng)然沒有打電話。
在飯店,雪嬌推著唐郎來到門邊拐角處,低聲卻厲聲地質(zhì)問他:
“你干嗎不打電話就跑過來干擾我的工作?你不知道我剛剛轉(zhuǎn)正了嗎?”
“我……我,不知道。我顧不得了,我受不了,你為啥那么絕,絕情絕義,我接受不了!”
“什么叫絕情絕義?”雪嬌出乎意料的絕無愧色,而且一副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為什么,我在短信里都說得很明白,時間證明咱們是不合適的。你甭害怕我會欠了你什么,都會還的?!?/p>
唐郎這時也變得臉紅脖子粗,話茬子也不再吞吞吐吐:“咱們的關(guān)系都到了啥程度,你忘了吧?告訴你,咱們是沒領(lǐng)結(jié)婚證的事實上的夫妻!”
“我沒忘!”對方的幾句話反而使她激動起來,“我正要說這話你倒提醒了我——你想要的我都給了你,你還有什么不滿足的?不管當(dāng)時是屬于什么情況下給你的,我都不再算后賬了。不過,反正你得到了我最寶貴的東西,咱先不談?wù)l吃了虧誰占了便宜,就算兩清了吧?!?/p>
“沒有清,我想要你一輩子!”唐郎這最后一句話說得斬釘截鐵,甚至有點窮兇極惡。
但雪嬌好像沒有聽出他的背后含義,她不想再跟他談下去,只見她摘下眼鏡,下意識地拭擦著,只甩下一句:“我還正忙!”一轉(zhuǎn)身走了。
留下一個渾身僵硬的大活人。他沒有去追,只掏出干癟的煙盒,捏出一支,打著了火,那模樣,似乎要將煙與火一起吞在肚里。
七
三天以后,敬唐郎正在精神病院大門傳達室值班,一個年輕的陌生男子走近呼喚他的名字。唐郎打量來人,身材中上,面凈白皮,長臉,尖下巴頦,渾身上下穿得相當(dāng)講究,叫什么款式唐郎還真說不出來。只聽來人說:
“我叫解煒,是李雪嬌的未婚夫。去年她不是借了你8000塊錢嗎?我今天來還你。拿——你點點,看對不對?”
“我不要,我不要!你算啥東西,我不認(rèn)識你!”敬唐郎的語調(diào)真可以用氣急敗壞來形容。
“你不要我不管,錢,我放在你面前了?!苯薪鉄樀陌蜒b錢的大信封拍在他眼前的桌子上,“你看我都不要求你打收條,夠大方吧!因為咱都是爺們兒,我信得過你?!比缓螅婚W身出了傳達室。
敬唐郎一時被噎住了,說不出啥話,他本來想向這個男的兜底——“我早就把李雪嬌辦了。”還未及說出,來人就騎上摩托車飛走了。
唐郎隨后一直愣著,但他的手卻沒有忘記收起那個大信封,還是把他仔細(xì)地掖進棉衣的內(nèi)兜里,用手在外面拍了拍,鼓鼓的。
但他終于沒有等到下班時間,對傳達室康大爺說:“我出去一小會兒就回來?!彼鲩T跨上自行車頂著來自西北方向的頂頭風(fēng)馳向愛雅飯店,下車后,隱在一棵梧桐樹后。他有一種預(yù)感,那個叫解煒的男子并沒有離開這里。這時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也只能說是模糊的,但卻執(zhí)著不想輕易離去。巧了,也就是過了二十多分鐘,那個男人出現(xiàn)了,不過不是他一個人,而旁邊還有一個女人挎著他出了飯店。二人直奔門外停車場,那男子跨上摩托,女子坐在后座上,兩手抱著男子的腰。然后,繞了一個大彎,上了馬路,向北馳去。此刻在敬唐郎眼中,什么都消失了,只有一條血紅的圍巾在那女人頸項上飄舞。他認(rèn)得,這是一年前深秋,他陪著他當(dāng)時的女友李雪嬌在本市著名的一家超市選購的。
一個惡念在這個叫敬唐郎的保安員腦間閃出。生活中在某些人某個特定時候這類惡念是會萌生的。只不過在許多情況下,惡念沒有兌現(xiàn)成惡果。但作為并非良性的種子,它并不會完全消失,而游蕩在適宜造孽的某種氣候中……
八
經(jīng)過幾天的輾轉(zhuǎn)反側(cè),挖空心思,敬唐郎決定進行最后一搏。他在陰歷過“小年”,即灶王爺回天言好事的那天的第二天趕往李雪嬌的老家木鳥村,準(zhǔn)備跟她的父母苦口婆心地談一次,做希望很小但仍抱一線之機的努力。因為,經(jīng)過這一時期的思考,他判定雪嬌的“變心”主要是由于她父母的煽動,遇事要從根本做工作,哪怕服個軟兒求他們高抬貴手也豁出去了。
誰知,到了那里,雪嬌并不在家,她爹她娘正在殺雞和面準(zhǔn)備過年,見了這位不速之客突然闖進門來,怎么能有好氣兒:“不是把錢還給你了?我們不欠你了嗎?你還來攪合我們干啥?在年關(guān)口上,這不明擺著是喪門星嗎?”
真要命!對于唐郎來說,這當(dāng)頭一棒比他預(yù)想的還要糟糕。雪嬌的父母自從攀定了解家父子,心理上更有了仗恃,不論在勢、財、貌等方面對比眼前這個敬唐郎都有明顯的高下之別,對于敬保安的上門力爭當(dāng)然煩透了。唐郎的服軟求告無效后又本性畢露,強作厲色幾近失態(tài)。雪嬌父母雖已年近六旬,卻沒把他的軟硬兩手放在眼里,自信這只是他的最后掙扎罷了,也犯不上和他比聲高,還凈落得街坊聽了見笑。但在最后,雪嬌爹還是狠狠挖苦了這個“喪門星”:“我說唐郎先生,快過年了,我還要送你兩句話:你說你就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能值幾斤幾兩?”雪嬌娘又跟上幾句,雖說是帶笑說的:“你也不好好尋思尋思:憑我們家雪嬌這么一棵牡丹花,插在臟土堆上還能有個好?孩子,還是好離好散吧?!?/p>
這時,雪嬌的妹妹雨芬下班回來,但沒馬上進屋,在進門照壁前聽了一會兒。她現(xiàn)在正20歲,剛剛交了“朋友”。她聽著聽著,也覺得爹娘的言詞有些過分,卻不好分解父母,便好言好語地對來人說:“唐郎大哥,您也別往心里去,多想開一點兒,反正是強扭的瓜兒不甜。所幸您還年輕,天下的女孩兒有的是,還可以再找你中意的嘛。事情已經(jīng)到這分上了,水潑在地上恐怕很難收起來。其實,交朋友找對象成了是姻緣,不成也挺正常,想開些吧!”
此刻的唐郎正火燒心肺,哪里聽得下這好言相勸,一掄胳膊甩了兩聲:“都是一丘之洛(貉)!我是吞不下這個苦果的!”噔噔噔,跺著地沖出門去。
雖是同胞姊妹,李雨芬比較有“腦子”,敬唐郎這最后的兩句話,使她的心里很受震動,連中午飯都沒吃好。好歹等姐姐晚飯前回來,她把姐姐拉向西屋,非常認(rèn)真地提示她說:“姐,今天敬唐郎到咱們家,我看是來者不善。他最后丟下兩句,我聽著也是話里有話,要提防他來了那股邪勁,對你和我們家不利呀?!毖陕犃?,卻并不在意,而且是一副輕蔑口吻:“他邪?他能使出什么章程來?來邪的他也沒那份魄力。他要有那魄力,也不致于混了這么幾年也沒混出個人樣來!”
妹妹雨芬聽了,也只能黯然地?fù)u頭而已。
世間多少人有時候,特別是在沉醉于異常興奮和得意之中時,表現(xiàn)為昏頭昏腦也不為怪。雪嬌與解煒相識相交之后,可以說是一見如熾。男方對女方什么也無可計較,女方對男方癡迷有加,其他任何事情都全然不顧。她二十多年來從沒有現(xiàn)在這樣的好心情,整天沉浸在甜蜜蜜的感覺之中。這段時間是她生命年華盛開的頂點。在這種心理狀態(tài)下,她只會勾畫未來的美好圖景,根本不可能也不愿意去想任何負(fù)面東西乃至突發(fā)不測……
九
最后一搏又遭挫敗后,敬唐郎幾乎接近瘋癲狀態(tài)。他唯一打電話傾訴的就是身在外地的包工頭“老叔”。對方在電話中聽出他的心態(tài)有點不對,便鄭重地提示他要“保持冷靜”,并說如果想散散心,可以請假到老叔這邊住上幾天。他回答說:自己沒問題,但又發(fā)出狠話說:“我絕對不能輕饒了他們!”老叔再次嚴(yán)厲警告他:千萬不要胡來!他答應(yīng)得好好的,還說“我沒那么傻。”老叔千叮嚀萬囑咐,開導(dǎo)他“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彼f“聽老叔的?!碑?dāng)夜似乎冷靜了些,但第二天因為瑣事和同事保安吵了一架,心里郁悶,又遷怒于雪嬌家人“毀了他”,到外面買了一瓶“二鍋頭”,就著榨菜絲和花生米便喝了個底兒凈。當(dāng)晚就從鋪底下取出平時備下的尖刀和榔頭,在自己的小屋里將刀磨了個鋒利無比。
罪惡的意圖一旦與兇器結(jié)緣,便是魔鬼獰笑的日子,人也變得只有走向瘋狂的一條狹路。
什么老叔,什么忠告,也都統(tǒng)統(tǒng)扔在腦后!
終于,在過了年正月十五燈節(jié)的傍晚,他乘最后一班長途汽車奔赴木鳥村。而且事前他給愛雅飯店打過電話,前臺說雪嬌回家過節(jié)去了。
他在李家東墻外進行了“偵察”——這邊不靠鄰居只有一條鄉(xiāng)村小道,從墻頭便可看到住屋窗戶的燈光。當(dāng)晚十點鐘左右,周圍已靜了下來,耳邊只聽到稀落的鞭炮聲。但李家窗戶的燈光未熄,這個叫敬唐郎的殺心正熾,覺得時機已到,探頭見李家大院里沒有人影,便縱身逾墻跳進院內(nèi),在他熟悉的院內(nèi)西南角的廁所里隱藏諦聽動靜。約莫30分鐘后,第一個遭害的恰恰是戶主雪嬌他爹。他幾乎是走進廁所的第一時間就先被榔頭擊倒,后又被利刃狠戳了十幾下,但他還是發(fā)出一聲驚叫,走出屋門觀察動靜的是雪嬌的小弟,在廁所外被突然撲上來的兇手狠擊,一個半大小伙子未及抵抗就糊里糊涂地失去了知覺。殺瘋了的兇犯迅速地竄進屋內(nèi),先在東間刺殺了因過分疲勞已提前睡下的雪嬌娘;然后正迎著從西間搶出來探著究竟的雪嬌妹妹雨芬,她一見挺刀持錘的兇手,驚恐中做出了反應(yīng):“唐郎哥,我可沒有傷害你!”紅眼賊回答:“你是好人,也顧不得了!”當(dāng)胸一刀將姑娘刺倒在地。在西間門內(nèi),幾乎與迎上來的雪嬌撞個滿懷,雪嬌只穿著內(nèi)衣,似乎還比較鎮(zhèn)定地說:“唐郎,你不要這樣,我們可以好好談?wù)劇!币淹耆儜B(tài)的魔鬼只說了兩個字“晚了”一刀刺去,雪嬌一閃,沒中要害,她喊著向外跑去,惡魔幾步追上,從后心將她刺穿……
也許是因為雪嬌喊過,兇手怕驚動鄰居前來,所以沒有片刻停留,隨即脫離現(xiàn)場,打開院門,然后大步奔向他同樣比較熟悉的村西南冰封的小河邊,坐在一堆亂草上。此時機井旁還有村民送來的元宵燈,蠟油燃燒將盡,熒熒欲滅。禍星唐郎在這一時間里連抽了幾支煙,煙蒂散落就地。在他的一念中,想趕往萬蒲鎮(zhèn)去報復(fù)解煒,但后來并沒有動。而是割腕似欲自殺,但作力太小,沒有切斷血管,只落得皮肉出血。也就在這個空當(dāng)里,他還做出一個混蛋的舉動,將身旁的青蘿卜燈和胡蘿卜燈各咬了一截,胡亂地吞食。隨后,不知是頭昏還是血暈,他失去了知覺……
村莊的一樁滅門慘禍被夜色覆蓋了半個晚上,看來鄉(xiāng)親們并沒有被驚動。直到次日拂曉,一位有晨練習(xí)慣的老者發(fā)現(xiàn)了此人,才得以報警,然后對其施以搶救……
吳記者得知這一慘案發(fā)生后,對相關(guān)公安部門進行了詳盡采訪。有關(guān)案發(fā)的前因后果,包括一些重要細(xì)節(jié),無一遺漏。但當(dāng)他事后深思,如果只寫成一篇慘案紀(jì)實文字,對于它所能引發(fā)的深層思考,作用是極其有限的。他作為一名資深記者,已遠(yuǎn)遠(yuǎn)不滿足于此點。于是,限于自身的水平,他自知也難以探索到位,為此,他特地拜訪并請教了他的中學(xué)同學(xué)——社科院哲學(xué)所的劉研究員,老劉這一時期正在專意思考和研究犯罪心理與刑偵哲學(xué)這一課題。吳記者的問題可以說恰恰是打到他手里的一張牌,根據(jù)老吳提供的具體案情他饒有興趣地侃侃而談:
“有關(guān)婚變尤其是未婚相戀男女的感情變故引發(fā)的血案,在近年來有明顯上升的趨勢,但遺憾的是并沒有引起社會各方面人們的專題注重。我之所以說‘專題’,是因為這類條件的發(fā)生很有它的一些特殊構(gòu)成因素。一般來說,被棄或者說是被分手的一方往往是男性;而且一般是本來感情基礎(chǔ)就不牢穩(wěn)甚至非常脆弱,被分手的一方往往是有缺欠、有過錯或是無過錯但相對處于劣勢者。本就處于不平衡狀態(tài)或在發(fā)展過程中趨向于不平衡,而且還有一個特點就是:被分手的男方在性格上不是屬于暴戾型就是比較內(nèi)向壓抑型。后一種更容易被主動分手的女方所忽視。這樣一旦被摒棄更會因自卑、絕望而采取極端手段進行報復(fù),或達到變態(tài)瘋狂程度不惜同歸于盡。你所說這一案件無疑就是這種情況導(dǎo)致的惡果,而且非常之典型。
“這類案件具有特別值得思考的教訓(xùn)。加害的一方且不說,被害一方的教訓(xùn)很有些共同點。以本案為例,女方開始與男方結(jié)識往往出于偶然,但始終包含著不滿意不情愿的勉強因素,卻又優(yōu)柔寡斷,甚至出于某種考慮而茍且應(yīng)付,這便給了男方不少誤解和希冀,埋伏下導(dǎo)致危機的種子。這類案件的另一重要特點是:女方的家長,當(dāng)然主要是父母往往起著重要作用,影響乃至左右女方的意向。而女方本人最大的教訓(xùn)往往是:對事情的發(fā)展前景,福禍安??紤]得嚴(yán)重不足,目光淺近,處置簡單化。特別是對方長時間的委曲求全反而助長了她的自恃優(yōu)越;如果再遇到某種催生因素更會促使她思慮不周采取貿(mào)然行動,導(dǎo)致矛盾迅速激化。本案的女方長時間不果斷,而在有了新男友后,又對前男友過于簡單草率,而不是一種比較和婉的過渡,可以說前后兩段都有失誤。當(dāng)然,她的父母在這當(dāng)中也缺乏必要的理智,對于惡果的形成起到了不小作用。不僅自身受害,而且波及到滿門遭殃。這類案件對于所有可能涉及到的當(dāng)事人教訓(xùn)實在是太多了。許多人往往對于感情問題尤其是兩性之間感情的可能造成的沖突認(rèn)識不足,不知這類所謂感情的雙刃性質(zhì),仿佛可以根據(jù)自己一方的好惡甚至感覺變化便可以隨意處理,這是很缺乏考量的。對于那樣內(nèi)向的、自卑的、隱形極端性質(zhì)的男方,自恃為優(yōu)的女方往往低估了他們可能干出什么,實質(zhì)上是很具危險性。因為這類人的進退天地比較狹小,自然會放大了失去之后的絕望,相反索性擊碎之后付出的成本又較低,故爾導(dǎo)致類此案件一再發(fā)生而當(dāng)事人似乎并未引起足夠教訓(xùn)。其實惡果并非絕對無法避免和減緩,關(guān)鍵是處置上須有智慧,方法得宜……”
兩個小時的談話,使吳記者深受啟發(fā),他決定重新寫一下他對此案的文章。然后,他又想訪問一下一位相關(guān)人士,在某種意義上也是幸免者解煒。他雖答應(yīng)見面,卻不愿深談,看得出他還處于傷痛之中,對相處雖然不長的未婚死者真的愛憐有加。在他與吳記者見面時,還不忘手持他收藏雪嬌的唯一遺物——近視眼鏡。吳記者揣度他此舉的含意,可是暗喻透過眼鏡能夠永遠(yuǎn)看到遠(yuǎn)去的逝者?也未可知。
不論怎樣,吳記者卻從這近視眼鏡中,悟到了一種別的東西,一種引為教訓(xùn)的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