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三和君
溫香暖玉《花間集》
文/三和君
末世余緒,蜀地輕狂,種種及時行樂、醉生夢死、無病呻吟,多在《花間集》十八家五百首詞里。
菩薩蠻 /溫庭筠
小山重疊金明滅,
鬢云欲度香腮雪。
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
照花前后鏡,花面交相映。
新帖繡羅襦,雙雙金鷓鴣。
趙崇祚編輯18位詞人、500首詞為《花間集》的時候,斷沒有想到它將是后世溫香暖玉、情天怨海的萌蘗,也是淺斟低唱、婉轉(zhuǎn)呻吟的肇端,更是種種亡國的、喪家的、失偶的、傷心的人托身所在,也少不了一派打情罵俏、以肉麻做有趣的失意、失憶文人癲狂不起來的模仿對象。《花間集》從公元940年成書,到現(xiàn)在已有1000多年的歷史,將中國人一派豪氣和怒火盡化做香軟迷醉—知者罪者,其唯春秋?
唐末的蜀地是大動蕩里的例外,即便有改朝換代和除舊立新,也一直較為穩(wěn)定—或者說蜀地在唐代歷史里,一直是一個脫離有效管制,但是又從來不惹波瀾的地方。從嚴(yán)武開始,西川節(jié)度使都是桀驁不馴卻胸?zé)o大志的能臣,他們要做的是努力當(dāng)好土地的守護(hù)者,而非披肝瀝膽的忠臣或者野心勃勃的奸賊。天下大亂的時候,他們會撇清自己與中原鼎爭的關(guān)系,天下大治之后卻又拖拖拉拉抱著不切實際的裂土封侯的幻想—這就是“天下已亂蜀未亂,天下已定蜀未定”的慢一拍,而這慢一拍,給了很多人殘存茍且的機(jī)會。晚唐的文脈也因此在西川殘存下來。
蜀地歷經(jīng)前蜀后蜀兩代短命王朝,但是替代之間,驚而不亂,殺戮有度,社會基本沒有遭受什么動蕩,又因為君臣都胸?zé)o大志,所以格外喜好粉飾太平,導(dǎo)致整個社會喜奢華、好戲樂,金粉鋪地、玉幕彌天,自欺欺人地把西川經(jīng)營成了密不透風(fēng)的小天地;然而又崇尚道教,自太后太妃以下,著羽衣、仿神仙—整個社會淪陷在一種糜爛與玄妙交織的氣氛里,這個氣氛就是《花間集》存在的養(yǎng)分。
《花間集》可以分成兩部分來看:一部分是以溫庭筠為祖,為前后兩蜀所追隨模仿的濃膩技巧派;另一部分是以韋莊為首的,少有追隨,或只模仿得其皮毛的清凈沉郁一派。前者需要的是技巧,而后者需要的是才力。兩者交錯、拉鋸、蔓延,自馮延巳和李煜而下,諸宋明清詞曲小令都被規(guī)范在這個范圍里了。應(yīng)酬、交際、遺愛、留情,無須以才情取勝,則不妨多用芳紅恨淚諸俗調(diào)濫詞;但是要別開生面、另立一家,不免要苦心搜索,沉吟再三,而有“獨立小橋風(fēng)滿袖”、“一江春水向東流”等名句。
溫庭筠的好處大家容易看得見,富麗堂皇、堆砌雕琢,但他的好處不止于此。溫庭筠性格反復(fù),熱衷仕途又恃才傲物,逢迎權(quán)貴又自憐羽毛—但是在他的詞里,他就是一個純粹的浪子,看女人如是,寫詞也如是。他所寫的女性也是浪子眼里的女子,他所鋪陳的氣氛,是浪子對歡好的態(tài)度,有合有隔,若即若離。這比其后的追隨者一味以己身揣測女子心意,而用女子口吻寫滿閨怨,不知道高明了多少。
《花間集》開首的《菩薩蠻》十四首,寫歡好之后的安靜,如“江上柳如煙,雁飛殘月天”,寫盡無名的惆悵;寫女子告別情人之后的梳妝,有“心事竟誰知,月明花滿枝”之句,雖怨卻靜;寫閨怨,用“雨后卻斜陽,杏花零落香”,雖恨卻不傷—這些都不是真正相思之中的女人心聲,而是浪子所期待的女人,有情而無愛—浪子不想被任何女人的愛所牽掛,所以,他們寧可想象那些女人對他們只有深切但只是偶爾的想念?!吧钋小睍屗麄儾槐簧畹目仗摲鬯椋撬麄冎荒茇?fù)擔(dān)起“偶爾思念”的責(zé)任??墒瞧溆嗷ㄩg諸人不知道這個分寸,寫景寫情,極盡刻畫,在花間詞里,逢夜有月,望月則思,思而必哭,哭則有淚,淚或者“兩條”,或者“幾點”,或者“千點”,甚至“千條”和“千行”;淚或者為紅,或者留斑,至俗者,所謂“蓮腮兩線紅”、“淚流紅臉斑”—這就是所謂的“愛之深而描至丑”吧。
溫庭筠的華麗而又節(jié)制也來自于此。他的華麗是與女人有關(guān)的華麗,是“女為悅己者容”的鋪陳和繁瑣,他的節(jié)制來自他不愛這個女人。他不會去猜度這個女人在各種首飾里取舍為難的心思悸動,所以他的詞雖麗卻不膩,濃艷而有節(jié)制,又以似有似無、不重不輕之語,如“鸞鏡與花枝,此情誰得知”和“思無窮,舊歡如夢中”作為留白,結(jié)束全詞。這種整體把握,其他花間詞人(除了韋莊)并沒有掌握得很好。所以,《花間集》里綺詞麗語很多,如“暖覺杏梢紅,游絲狂惹風(fēng)”(和凝《菩薩蠻·其一》),“小屏狂夢極天涯”(顧敻《浣溪沙·其一》),“春晚信沉沉,天涯何處尋”(孫光憲《菩薩蠻·其三》),“一只木蘭船,波平遠(yuǎn)浸天”(孫光憲《菩薩蠻·其四》),都非常耐人尋味,可是都與原詞不稱,失去平衡。這些詞句,被宋人熔煉消化,以更從容、更含蓄的方式轉(zhuǎn)為己用,比如 “春晚信沉沉”一句,就被李清照用整整半闋詞“帝里春晚,重門深院。草綠階前,暮天雁斷。樓上遠(yuǎn)信誰傳?”慢慢描繪,雖然累贅,但是也不像原詞那般頭重腳輕。
溫庭筠懂女人,但是韋莊真正懂感情,他最好的幾首詞就是《花間集》卷二的五首《菩薩蠻》。所有際遇、輕狂、別離、猶豫、空虛、感傷和悔恨交織在一起,再也沒有人寫得那么真、那么好。如果再對照韋莊其他描繪志得意滿、得意洋洋的虛詞妄語,就更能體會一個男人在夜深人靜之時,當(dāng)一切外物都不能滿足他的時候,他真正開始恐慌、開始質(zhì)疑自己的一切—有多少輕浮,便有多少沉重—的心態(tài)。
韋莊歷經(jīng)戰(zhàn)亂,又少年不遇,老大蹉跎,以至于兒子去世都不能以舊衣下葬,一直到59歲才中進(jìn)士,這時他的妻子早已病死。他62歲隨李洵宣諭西川而認(rèn)識西川節(jié)度使王建,之后更應(yīng)王建邀請,以66歲高齡入川執(zhí)掌文書,建立典章制度,72歲時被王建任命為宰相,75歲卒。據(jù)考證,這五首《菩薩蠻》都是在他入蜀之后寫的。
這五首《菩薩蠻》有的回憶青春,如“當(dāng)時年少青衫薄。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之句,以一“青”一“紅”、一動一靜,極生動地表現(xiàn)了少年的輕狂和不羈,但更多的是惆悵和怨望—這不是對自身所處環(huán)境的失望所致,王建已經(jīng)給了他不能再多的東西,筆記里傳說的“蜀王奪姬”不過是文人謠言。作為一個快70,或者已經(jīng)70多歲的老人,他愛記憶里的女人比現(xiàn)實里的女人更多,所以他的《菩薩蠻》也是對那些曾經(jīng)照亮過他生命的女人們的懺悔,這包括他的妻子、有露水姻緣的情人,以及或真或假的盟誓。這一切情感在他所效忠的王朝被摧毀,而自己只能在異鄉(xiāng)埋骨的傷感里被無限放大,所以“水堂西面畫簾垂,攜手暗相期”,相期的不僅是婚姻、愛情,更有友誼、忠誠和對所生所長之地的眷念。所以,他詞句里有“人人盡說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有“洛陽城里春光好,洛陽才子他鄉(xiāng)老”,以最平白之話,訴盡最無可挽回的宿命。而“如今俱是異鄉(xiāng)人,相見更無音”,不能見的既有不能同富貴的妻子,更有故土酒家“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的酒女、萍水相逢“和淚辭”的美人、“魏王堤”的柳樹,以及幾經(jīng)摧折、早已殘破的“江南”和“洛陽城”。
吹簫圖 明 唐寅
不像溫庭筠一輩子的潦倒,韋莊的際遇不能以對錯來論—或者說,所謂對的東西在錯的時間到來,依舊是錯。他以榮華富貴包裹的枯朽老邁之身,偏居在渾渾噩噩的西川小朝廷,所謂建立“開國制度”的事功,不過是因地制宜的便宜行事,過眼云煙,無過此乎?但是他更沒有像溫庭筠一般抱怨的借口,所以他也只剩下無名的惆悵和后悔,“凝恨對殘暉,憶君君不知”,誰是這個“君”?“君”又在哪里?
《花間集》之后諸子,在西川的小天地封閉太久,真的忘記了中原。他們或者習(xí)慣性地寫一些邊塞詞,也不過是按照格律把冰、冷、雪、寒、鐵甲等詞語填進(jìn)去而已。這仿佛是一種繪畫中摹古技巧的訓(xùn)練,而不是他們真正認(rèn)識到有所謂邊塞的存在。這些詞,寫得比那些最差的艷詞還空虛—或半懂不懂,或有心無力,氣力唯短,愁緒漫生,明艷濃膩。末世余緒、蜀地輕狂,種種及時行樂、醉生夢死、無病呻吟,多在《花間集》十八家五百首詞里。